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挾持進京 韓東一 袁義打電話給我,說鄭一川最近要回國。他準備從北京走,然後回成都。袁義 問我要不要來北京一見?我說:到時候再說吧。袁義說:一川一周內准到,你要到 什麼時候再說呢?他的意思是讓 我馬上決定。 說實話,我並不想去北京見一川,沒有那樣的衝動。我們分別已經十二年了, 我早就做了準備,永世不再見面。不是說我和一川之間有什麼過節,恰恰相反,當 年我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和一川住一個宿舍。袁義是從我們學校畢業的,常來 串門。一度我們三個關係親密。可事過境遷,再來補續前緣不是我的習慣。這方面 我有些冷漠和不近人情。 袁義一直留在國內,但我們的距離也不算近。 若不是每過一段時間他就給我打一個電話,這個朋友恐怕也已經失去了。我從 來沒有主動給袁義打過電話,因為時間和距離,還有職業關係,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通過上面的敘述,你大概已經看出我的問題來了。總之,我變得越來越古怪。 袁義他們一直在試圖「挽救」我。他們想把我「拉出來」,和大家在一起,好吃好 玩,快快活活開開心心的,就像當年一樣。 此刻袁義力勸我前往北京。與老朋友見面事小,幫助我脫離苦海事大。或者說 與幫助我脫離苦海相比,老朋友的歡聚並不是那麼重要的。 要知道無論是袁義還是一川,對我都有極深厚的兄弟感情,這也正是我不敢面 對的東西。 雖說我並不想去北京,但也不便就此拒絕。袁義正是抓住了我的這一弱點。他 說一川25號到北京,他21號去上海,開一個會。回北京時他準備從南京走,和我同 行。 同行,說得動聽,不過是挾持而已,或者說是押送。袁義問我怎麼樣?我說: 等你來南京再說嘛。我總不至於會不讓他來。南京是我的家鄉,我的地盤,有什麼 理由拒絕袁義來此做客呢?袁義一向善於抓住我的弱點,緊追不捨。 你到底去不去?趕快決定。要是你不去我就不來南京了。 趕快決定,我好定票,臨時購票可能就來不及了。 這樣,在萬般無奈之下我去了北京。一切都是按袁義的計劃進行的。他去上海, 他來南京,和我見面、吃飯、喝茶、拿機票、聯繫去機場的汽車。最後我們終於登 上了去北京的飛機。我和袁義的座位緊挨著,他坐外面,我坐裡面。安全帶束住了 袁義肥大的肚皮,使睡著的他不至順著座椅下滑。我可憐的朋友,終於可以放下心 來了。 二 我們是23日抵達北京的。我被安排在燕京飯店裡,等待一川一家的到達。袁義 回家住。他白天上班,晚上到飯店來,陪我吃飯、聊天。 25日,也就是一川一家抵達的那天,我換了飯店,由燕京轉到了中山。當然越 換越高級了。這一舉措是為了迎接一川的到來。屆時,我們將住在一起,袁義也將 住到飯店裡來。我們將通宵達旦地喝酒、憶舊,無所不為,這是可以想見的。 袁義由於工作太忙,換飯店時沒有親自出面,而是讓他的司機為我辦理了一切。 下午,袁義從公司打電話給我,問我去不去機場接一川。我說:「算了吧,我 就在飯店裡等著 .」這次袁義沒有勉強我。四點左右,他親自駕車去機場,迎接一 川一家。同行的還有小鮑,袁義新婚的妻子。這是兩個老朋友之間的久別重逢,也 是兩個家庭的首次見面。我孤身一人,沒有去還是正確的。 我在中山賓館裡等消息。其間有一個電話打進來,對方稱自己是袁義所在公司 辦公室的,說是袁總交代的,讓我換到十四樓去,房間會好一些。他解釋說:上午 來的時候十四樓沒有房間,這會兒有了。讓我去下面的大堂辦理手續,他在那兒等 我。 我說:不用了,不用了,這兒已經夠好的了。對方也不勉強,掛了電話。這一 插曲勾起我的好奇心。過了一會兒我獨自溜進下面的大堂,看房間的牌價。我住的 這種規格每天八百八十元,一川一家入住的房間(已經安排好了)每天兩千八百八 十八元。好在他們一家三口,人均花費和我差不多。而剛才讓我換的房間,是和一 川他們同一規格的,也是兩千多。這是何苦來呢? 當然住店不用我們掏錢,都記在袁義的賬上。回想起這兩天在飯店餐廳裡吃飯, 我也都是簽單的。這在我還是第一次,開始頗不習慣,後來竟然越簽越爽,來勁了。 袁義工作繁忙,有時不能來陪我吃飯,我就打電話給北京的一些寫東西的朋友,讓 他們到飯店裡來看我,我請他們吃飯 .我對他們說:只管點,反正是簽單,不用自 己掏錢的。於是這幫人狂點一氣。你知道,寫東西的人一般都很窮,嘴又都很饞。 我怎麼都不能相信自己是一個住在高級飯店裡簽單的人。雖然我越簽越習慣越 簽越喜歡,但還是不敢相信。我不相信,別人也同樣不信。飯店裡的服務人員大約 從來沒有見過像我這樣簽單的人(不相信我的衣著還是不相信我的氣質?),每次 簽單時他們都要核對我的房卡。每次核對房卡的時間都很長,足以使任何一個騙子 心驚膽戰。 有一次他們終於憋不住了,向我指出房卡上的簽名和我簽單時的筆跡有所不同。 他們拿來一張紙,讓我再簽一遍。我的臉不禁漲得通紅。幸虧我宴請的朋友中有一 個是見過世面的,他讓我模仿房卡上的簽名簽一個。我照他說的那樣做了,果然順 利過關。服務員小姐很不好意思地對我說了句:先生對不起,我們也是例行公事。 房卡是入住時袁義簽的,當然與我的筆跡不同。好在我從小愛好畫畫,還考過 美術學院,臨摹功夫不錯,這回便用上了。 三 直到晚上八點左右,我房間裡的電話才響。是袁義打來的,說他們已經到了, 在下面的大堂裡,讓我趕快下去。 我帶上房間的門,乘電梯一直下到一層。遠遠地就看見一川一家還有袁義、小 鮑坐在大堂東側的咖啡座上喝東西。我一眼就認出了一川,與十多年前相比幾乎沒 有什麼變化,只是人胖了一圈。他笑眯眯地站起來和我擁抱。在座的所有人都目光 炯炯地看著我們。 一川女兒的眼睛又圓又亮,睜得老大,模樣一點也不像中國孩子,倒有一點像 印度小孩。她長得胖胖的,膚色黝黑,滿臉的認真和坦然。一川讓她叫我「伯伯」。 了了叫了聲:伯伯,發音有些生硬。 最後我看見了李娜。想當年她可是美麗非凡的「川妹子」。一川每天坐在宿舍 裡「撅著屁股給老婆寫信」(袁義語),指的就是給李娜寫信這回事了。 一家三口總的特徵是胖。一川可用「胖大」來形容,寬闊的肚腹束著一隻鼓脹 的錢包。了了也胖,個頭已經和她媽媽差不多高了。我們(我和袁義夫婦)尾隨他 們升上十四樓,來到預定的房間裡。隨後,行李也被運送上來了。 休息片刻,稍事整理後一川一家隨我們出去吃飯。了了開始不想去,經過一番 說服才勉強同意 .這時已經九點多鐘了,北京的飯館大都已經關門。沒關門又值得 一去的地方,又太遠了。最後決定還是去賓館內的餐廳。 眾人再次乘電梯下到一樓,進了右手的餐廳。由於時間關係,除了我們這一桌, 已經沒有客人了。袁義點了一大桌,足有二十幾個菜。本已疲憊的餐廳方面立刻活 躍起來。一川大聲地嚷嚷著,時而中文時而英語,時而四川話,引得袁義夫婦發出 一陣陣笑聲。李娜也很興奮,搶著說話。也難怪,他們終於回來了,落地了,放心 了,也輕鬆了。儘管餐廳裡燈光刺目,客人寥落,但他們一樣地感到開心和高興。 連服務員小姐也受到了感染,在一邊抿嘴而笑。 要了無數的啤酒。當問道「要什麼牌子的?」一川說:當然是當地的。於是要 了燕京。他一直在說:這些年就沒吃過正宗的中國菜,連做夢都夢見四川火鍋。當 正宗的中國菜(想假都假不了)放滿面前的時候一川反倒沒胃口了。了了不習慣中 國菜,所以幾乎沒吃什麼。李娜忙於照顧女兒和說話,也吃得不多。席間,只是我 吃得比較正常,喝得也比較正常,但說得就不行了。闊別多年,各自的境遇都發生 了很大變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四 了了最先離席,自己拿了鑰匙回房間去了。她對中國菜沒有興趣,對他爸爸的 中國朋友也沒有興趣。了了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幹,這下文再說。 大約十一點左右,我簽了單,所有的人都離席上樓來了。這次簽單一共簽了一 千六,大部分菜都沒有動過,有的只動了一兩筷子,夠氣派的,也是我短暫的簽單 史上最輝煌的一次。 李娜回房間照看女兒去了。一川和袁義夫婦一起,進了我的房間。打開電視, 我們開始看一場足球賽。一川依然非常興奮,後悔沒有將餐廳裡的啤酒帶上來。他 打電話去服務台要酒,由於時間太晚,飯店的供應已經停止了。一川大罵中國飯店 落後。 他嚷著要下去到街上買啤酒。袁義說:商店早就關門了,北方就這點不好。他 大約不想讓一川再喝,後者已經開始搖搖晃晃的了。 這場球是德國對法國,一川看得興奮不已。他是一個球迷,看起現場直播來理 應很激動。但德國和法國到底和他有什麼關係呢?沒有任何關係。和中國人一起看 球,和袁義和我一起看球,這才是關鍵所在。據袁義說,他們早就計劃好了,一川 25日到北京,27日離開,能在一起看兩場球。球、祖國、朋友和酒,讓一川興奮得 一塌糊塗。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球迷,自覺沒有祖國(工人沒有祖國——馬克思)。對朋友 我熱情不足。酒,能喝一點,但從來不會過量。但是我也很興奮,那是因為一川, 他的興奮不得不感染你。他一面興奮,一面還訴說著讓他興奮的理由。這就使我覺 得,自己也是愛足球、愛祖國、朋友和酒的。 我突然想到,房間的冰櫃裡還有啤酒。於是通通取出來,一共四罐。四罐啤酒 一川喝了三罐,我喝了一罐。我們不停地說話,時而鼓掌歡呼(隨著球場的氣氛)。 袁義夫婦那邊則始終無聲無息。 袁義工作很忙,連日來忙於接待我和一川一家,下午還親自駕車去了機場。據 小鮑說開車時袁義差點睡著了。此刻,他顯然有些支持不住。小鮑是一個安靜的女 人,悉心照顧著丈夫(給打盹的袁義加上了一條毯子)。偶爾,袁義會睜開一隻眼 睛,問:進球了嗎?他忠於職守,堅持要將球看完。 醉意盎然的一川不斷地對袁義說著什麼。 其間,李娜進來了一次。他們的女兒已經被安頓睡下了,不懂球的她也來湊一 份熱鬧。她親熱地拉著一川,搖晃著他,同時對我和袁義夫婦說著話。恍惚間我似 乎看見了年輕時代的李娜,那個美麗活潑的川妹子,仿佛看見了她和一川戀愛的美 好時光,位於十四樓的了了還沒有出生 . 球賽終於結束了。兩個女人扶著各自的丈夫出了門。一對乘電梯向上,至十四 樓,回房睡覺。一對向下,出了中山賓館,發動汽車回家,然後睡覺。我站在電梯 口,向他們揮手作別,然後回到房間裡,洗了一把澡,也上床睡下了。 五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十二點過,錯過了早餐。我打電話到十四樓,一川一家也才 起來。去餐廳吃午飯的時候一川的臉色很不好,說昨天喝多了,到現在還沒有緩過 來。此刻他的症狀是頭疼、胸悶,吃不進東西。了了和昨天一樣,不習慣中餐。李 娜向她許願,晚上去吃麥當勞。 一川告訴我,袁義已經來過電話了,他要上班,不能陪我們。下午他們想帶了 了去看故宮,袁義的司機半小時後到中山賓館。一川問我去不去?由於袁義不在, 我想我有責任陪同,所以就答應了。 上車後,沒有直接前往長安街。李娜返回十四樓,拿來一隻不起眼的黑包。別 看這只包很普通,按李娜的話說,他們全部的家當都在裡面了。當然這是誇張的說 法,但至少這次他們回國所帶的盤纏細軟都在裡面了。 李娜說本來可以放在房間的保險櫃裡的,但事先得去前臺申請、辦理手續,太 麻煩了。她與袁義通了電話,要把包放到袁義的辦公室去。那地方應該是絕對保險 的。袁義的辦公室是總經理辦公室,整座大樓都是屬他們公司的。大樓門前站立 著著裝整齊的保安,另外還有高大威猛的石頭獅子,一邊一個。進出人員都得嚴格 登記。這些防範措施我們馬上就會看到。 果不其然,袁義的辦公室在十九層,走道最裡面的一個房間,門上也沒有掛總 經理辦公室的牌子。應該說是極為隱蔽的。即使進了房間也還看不見袁義,有秘書 小姐在外面擋駕。通向袁義所在房間的門很不顯眼,幾乎看不出來。袁義的司機領 著我們順利抵達。一路上公司裡的員工好奇地打量著我們這一行人。我是衣冠不整, 或者說完全不合這裡的白領要求。一川則拖兒帶女的,難免會引起眾人的側目。 女秘書早知道我們要來,笑容可掬地打開通向里間的門。這時候我們看見了袁 義,以及他的工作環境,或者說看見了置身于總經理辦公室裡的袁總。 袁總還是我們的袁義,甚至更是我們的袁義了。我的意思是他在總經理這個位 置上早已經習慣了,並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袁義戰勝了總經理,而不像當初。三 年以前我也曾到過他的辦公室,那時候總經理還壓迫著袁義。 李娜將黑包交給袁義,後者隨後將它鎖入保險櫃中。一川禁不住感歎這間辦公 室之大、之豪華,比他們總經理的辦公室都要大和豪華許多。他倆(袁義和一川) 都是幹保險的,屬兩家不同的公司,一中一外,因而有其可比性。袁義幽默地說 :那你就回來幹嘛!關於這件事,他已經勸說過一川多次了。民族感情、家鄉觀念 和朋友義氣都說服不了對方。現在借助物質利誘,一川依然不為所動。 袁義送了了了一把紫砂茶壺。我看見一件木雕,問袁義,他說是去南非旅遊時 買的。袁義把它送給了我。這兩件東西(茶壺和木雕)原來都是辦公室裡的擺設, 這會兒從架子上取下,讓秘書小姐用報紙裹了,裝入公司專制的紙袋中。這種紙袋 有多種型號,裝茶壺的比較精巧,是小號紙袋。裝木雕的是大號紙袋。即便如此, 木雕還是伸出袋口一截(木雕為長條形,上方是一光頭男人的雕像,下面,由三個 裸體的小人托著,再下面又是三個裸體小人。裸體小人一共有三層,共九個)。 會見畢,一行人原路返回。袁義一直把我們送出大樓,他的司機已經在車上等 著了。 六 我們向長安街進發,去故宮博物院。路上一川開始感到不舒服,並且越來越不 舒服。他和司機商量:能不能返回賓館,不去了?司機當然沒有問題。一川表示, 讓他白跑一趟,心裡很過意不去。在這之前一川分別徵求了了了和我的意見。 了了本來就對故宮沒有概念,按她的意思最好一直待在賓館裡。李娜做了半天 說服工作,了了才答應出門的。而我,對遊覽名勝一向缺乏興趣,況且是陪同來自 美國的一家「華人」,去的又是故宮、天安門,這不是太傻了嗎?這幾天北京的天 氣奇熱,溫度高達攝氏四十度以上。據司機說,故宮的院子裡連一棵樹都沒有,據 說當年此舉是為了防備盜賊。這麼熱的天氣,這麼空曠和毫無遮攔的太陽地,想想 都讓人害怕。決定放棄遊覽回到冷氣充足的賓館房間裡,是絕對英明正確的。 然而我們並沒有馬上掉頭,而是繼續向前。這與行車線路有關,不是我們這些 外地人所能瞭解的。雖然我們已決定不去故宮,但必須從天安門前的長安街經過。 所以說,我們還是去了天安門。 天安門雄偉壯麗,遠遠地一瞥就如在目前。一川興奮地對了了說:天安門!天 安門!了了含糊地嗯了一聲,看來她並不明白這座建築物的重要性。大約一川心裡 一急,說了句:不好!司機眼明手快,及時地將一隻紙袋從椅背間遞了過去。後座 上的一川接著,埋下頭去哇啦哇啦地嘔吐起來。 一川一面吐,我們的車一面從長安街上穿過。了了的注意力自然被爸爸的痛苦 所吸引,而對天安門和世界上最大的廣場沒有留下什麼印象,這是非常遺憾的。當 時的情形十分緊張,供一川嘔吐的紙袋是小號的,很快就溢滿了。李娜連忙將裝紫 砂茶壺的紙袋騰出,套住一川嘔吐的紙袋。這只紙袋也是小號的。兩層紙袋使滴漏 問題得以緩解,但容量仍然不夠。我只好取出非洲木雕,將大號紙袋貢獻出來,這 樣就萬無一失了。一川將整個腦袋都埋在了大號紙袋裡,一心一意踏踏實實地嘔吐 起來。 真得感謝袁義的饋贈,不是紫砂茶壺,不是非洲木雕,而是這兩隻紙袋。紙袋 外觀淡雅,呈石青色調,上面繪著著名的清明上河圖。既可用來裝載嘔吐物,又可 捧著它出入于高雅的場所和廳堂。可不,這會兒一川就雙手捧著這樣的一隻紙袋, 將它抱在胸前,下了車向中山賓館的大門走來。 侍者拉開玻璃門,點頭示意並問好。我們(我、李娜和了了)跟在一川身後, 所有的人都在東張西望,想找一個安放紙袋的地方。一川捧著紙袋,領著我們在大 廳內轉了一圈,仍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後來終於引起了賓館方面的注意,走過來 一個穿制服的人,問一川道:先生,您需要幫忙嗎? 一川問:有沒有放垃圾的地方?對方不覺一愣,他顯然不會想到一川寶貝似的 抱在胸前的紙袋是準備拋棄的垃圾。他指了指擱在大堂一根立柱旁的筒狀煙灰缸, 大約以為一川要扔的是一個煙盒或者別的什麼小玩意兒。 按原先的想法,紙袋是準備帶進房間裡拋棄的——那兒有專門的打掃人員。可 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嘔吐物透過三層紙袋,從接縫處向外滴漏,隱隱約約的有一條 水線自紙袋底部飄落到地面上,如果不加以注意自然是看不出來的。多虧工作人員 指出了那個筒狀煙缸,一川走過去,將紙袋安置在上面。然後我們走開了,向電梯 走去。在此過程中我們頻頻回頭,看見那紙袋豎立在金屬煙灰筒上,十分的醒目和 莊嚴。 七 我和一川分別已經十二年了,這次被袁義挾持至京,與一川見面,重續了當年 的友情。在與他一家相處的過程中,有很多的細節,顯然無法一一道來了。但我總 想寫點什麼,以紀念我們的這次會面。我想集中精力寫寫一川一家,小標題為「一 川」、「李娜」和「了了」。總之得把他們分開寫。當然我不可能事無巨細,總得 寫一些有意思的事。有意思,但是否有意義就不好說了。像一川,我就寫了他嘔吐 的事。這事兒挺有趣,甚至令我感動。但它有意義嗎?我就不得而知了。 一川嘔吐的故事告一段落後,接下來要寫的是「李娜」。實際上她的故事前面 就已經開始了 . 八一川一家回十四樓休息,我也回了自己的房間。睡了一個午覺,醒來時天已 經快黑了。李娜打電話下來,讓我去上面集合。袁義夫婦下班後就過來,然後一起 去外面吃飯。 我上去時,一川已經好多了,可以說已經完全好了,甚至比沒吐以前還要好。 他看上去十分的神清氣爽,人也變得眉清目秀起來。這一吐,把他的晦氣都給吐掉 了。李娜在整理箱包。了了坐在桌前,戴著耳機,一面拿著一支杆子長長的鉛筆在 一個鋪開的本子上刷刷地寫著什麼。看得出來她的字寫得很大、很疏朗、很自由, 因為每過一會兒她就要翻過一頁。 我被了了表現出的輕鬆愜意所吸引,入神地看了很久。李娜向我解釋說:她在 寫情書,給她的男朋友。 了了聞言,臉上露出一絲羞澀,僅僅是一絲而已。她眨巴了兩下大眼睛,隨即 恢復了正常。 她一坐下來就寫,一寫就是半天。所以她願意待在房間裡,哪裡都不去。李娜 說。 都寫些什麼呢?我問。 所見所聞啊,中國怎麼樣啊。我們今天去袁義公司,還有路過天安門,肯定都 被她寫進去了。李娜說。 那就應該多見識一些才行。要不然就沒有什麼可寫的了。我對了了說。 她是為了寫才去見識的。見識得多了,就來不及寫啦。一川說。我們大笑起來。 寫又是為了什麼呢?李娜說。為了給他的男朋友看。要是沒有男朋友,她不單 不寫,連見識也不願去見識了。 袁義夫婦終於來了。出乎意料的是袁義手上拎著那只黑包,就是上午我們特地 送去的那只。袁義說,今天是週五,明後兩天辦公室裡沒人,整個公司大樓也沒有 人,除了值班的。因此包放在辦公室裡不保險。他準備把它帶回家去,兩天以後等 他上班時再帶回公司。 李娜馬上說:這全都怨我,我沒想起來今天是週五。但她並沒有要求袁義就此 把包放在賓館裡,去申請一個保險櫃。既然李娜已經將包交給了袁義,那就得無條 件地信任他,聽從他的安排。一川夫婦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倒是我有些神經緊張,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只黑包上 . 袁義自然感到責任重大,但他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他沒有下班後先回家,把包 放下再到賓館裡來,因為那樣不順路,也耽誤時間。他帶著這只包離開辦公室,開 車去接小鮑,完了再帶著這只包來到賓館。此刻這只包就立在了了剛才寫字的桌子 上,我們出門的時候袁義再次把它抓在了手上。 接下來商量到什麼地方去吃飯。一川剛吐過,沒什麼胃口,但他願意去任何地 方。為保護他脆弱的胃,我們放棄了川菜去了一家粵菜館。大家繞著桌子坐下。一 張椅子上放著脫下來的外套和女士隨身攜帶的提包。袁義的那只包(實際上是李娜 和一川的)混在其間。我們吃飯的時候它一直擱在那兒。 九在飯桌上我和一川發生了一點小小的不愉快。實際上,這不愉快早晚是要發 生的。正因為這樣我才不願意和一川見面的吧?十年的隔絕使我變成一個怪人,這 在前文裡已經說過。但從另一個角度講,與十年前相比我竟然毫無變化,這就更使 人難堪了。 一川回國,不免有些衣錦還鄉的意思,至少與十年前相比已是人是物非,變化 之劇使人感慨。這方面,他與袁義絕對有共同語言,而我是根本插不上的。僅從外 觀上看,他倆都已呈現出中年人發福的體態,攜家帶口,兩個人都成了社會的棟樑 之材。 一川不禁回憶起當年袁義送他去美國,由於換不到所需的外幣,在北京街頭如 何絕望地徘徊。而如今袁義隆重地歡迎他們一家歸來,那氣派就像整個北京城都是 他袁義的。我完全同意一川的說法,只是,他們回憶的「昨天」仍然是我今天的現 實。如果沒有袁義這樣的朋友,流落在北京城裡我不還得「絕望地徘徊」嗎? 袁義借機誘惑一川,說:那你不如回北京來算了。李娜也說:看看人家袁義, 又是司機,又是秘書的。袁義連忙解釋說:那可不是我私人的。李娜說:在美國, 有私人司機的也不多。雖然回國後也許會有自己的司機和秘書,一川仍然不為所動。 在美國,能到今天這一步真的不易,他強調說。其中的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這樣的談話我自然無法介入。 為怕我受到冷落,一川以拉家常的口氣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你平時投資嗎?我 感到無比驚訝:投資?什麼意思?一川說:這事兒很容易,在家做就行,通過因特 網。李娜平時沒事就投點資。接著他向我解釋了一大堆技術問題。我雖然如墮五裡 霧中,但表情卻顯示出一副茅塞頓開的樣子。一旁的袁義看得焦急無比。 一川還向我推薦了一種戒煙藥,說他以前煙癮如何大(「你是知道的!」), 吃了這種戒煙藥後馬上就戒掉了,靈得很。目前國內市場上還沒有這麼好的戒煙藥, 一川建議我向周圍的朋友推銷看看。沒准就能成功呢,他說。 一川已經看出我是一個窮人,熱情洋溢地想幫助我。但他似乎忘記了我是一個 什麼樣的人了 . 袁義摸摸索索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展開後遞給一川。這是一個複印件,上面 複印了一篇某文學雜誌上的文章,是介紹本人寫作情況的,自然不乏讚揚吹捧之辭。 顯然袁義早就準備好了,一直在尋找適當的機會向一川展示。此刻,他逼著一川在 飯桌上閱讀完全文(就像挾持我來北京那樣)。一川看的時候袁義也湊過來,並排 和他一起看。待一川看完,袁義又將文章遞給李娜。李娜看完,又傳給了了。了了 驚慌失措地接過複印件。李娜向袁義解釋說:她不會中文,只能聽,說勉強也可以, 讀和寫就不行了。她補充說道:一川不讓她學中文。 袁義一面收起複印件,一面質問一川:你為什麼不讓了了學中文?一川說:我 要讓她適應美國生活,學中文沒有用,弄不好還會有消極作用。話雖這麼說,但顯 得底氣不足。袁義笑道:你啊你!他轉念一想,把本已揣入懷中的複印件再次遞到 一川手上。那你就翻譯一下給了了看吧,他說。 袁義展示複印件的時候,我覺得很尷尬。我說:沒什麼好看的,沒什麼好看的, 都是瞎寫的。袁義根本不為所動,就像這件事和我無關一樣。這是他做事的一貫風 格,我自知無能為力,如果繼續謙讓下去反顯得做作了。於是我乾脆不聞不問,這 樣事情就達到了高潮。 只見一川神色鄭重,小心地將複印件折起、收好,一面說:我一定翻譯出來給 了了看,自己也要再看幾遍。 我當然明白袁義的意思。他所要向一川傳遞的只是這樣一個信息,就是:我們 的這位共同朋友,當年的同事、兄弟,在不同的領域也做出了不俗的成績。正是沖 著這句話,我覺得無地自容。還不如像一川那樣把我當成一個需要憐憫和拯救的對 象,那樣多少自然一些。 自從看了複印件後,一川對我的態度就有了變化,變得莊嚴和肅穆了。袁義想 達到的正是這樣的效果。一川不再與我談投資的事,而是十分殷情地邀請我去美國 玩。他不再問我有沒有投資,而是問我有沒有護照。我說沒有,這又使一川的談話 受阻。這樣,面對什麼都沒有的我,一川變得神經緊張起來。 辦一個很容易的,他試探說。 幹嘛要辦一個呢?我沒有這個需要。我說。 辦一個總要方便一些。找個機會和袁義一起過來,我們一起開車出去玩。見我 不再回答,一川轉向袁義:你們公司不是每年都要組團出去嗎?明年順便幫何平辦 一下,你也過來,我們一起開車出去。美國西部的景色還是很漂亮的,最好秋天來。 他急於把這件事定下來,再次轉向我,說:怎麼樣?說定了,明年和袁義一起來。 我推讓道:再說吧,以後再說吧。 於是除了了外的所有的人都開始勸我,讓我打消顧慮,出去玩一趟。他們說如 今出國也算不了什麼大事,又說我不能總是悶在房子裡,靠想像寫作。我有些急眼, 對他們說:我沒有錢。一川拍著胸脯說:錢的事你就不用考慮啦,你沒有,我們有, 反正餓不著你。你就痛痛快快地說一句,去還是不去?我回答說:不去。你的錢又 不是我的錢。 事情就此陷入僵局,他們再也勸不下去了。靜場半分鐘後小鮑開始談帶小孩的 事。她和袁義半年前有了一個小寶寶,由於太小,沒有帶出來。李娜問長問短,一 川、袁義也逐漸參加進去 .我這頭頓時輕鬆了許多。 十 以上便是我和一川之間發生的「小小的不愉快」。自然原因在我,是我的古怪 和生硬導致了不和諧。我的朋友們則無可指責。尤其是他們的熱情和對我的希望是 那樣的令人感動。他們不僅供我吃喝、平等相待,在精神上也努力抬舉我,給我以 優越的地位。無論是挾持我進京、讓我住進高級賓館揮筆簽單,還是想把我弄到美 國去見見世面,其目的無非一個,就是有福共享。當然他們看出了我的隔絕和社會 格格不入的個性,這也是他們甚為擔心。他們試圖改造我,並不是為了推銷自己的 價值觀,而是怕我墮入可怕的自閉。多年來袁義一直勸誘我、哄騙我,軟硬兼施, 生拉硬拽,讓我嘗試不同的生活見識日新月異的世界。其最低目標是使我不至發瘋 或鬱鬱早逝,最高目標當然是共享榮華富貴了。 朋友們的良苦用心我怎能不知道?只是我常常感到自己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我 有一種消沉下去和墮落的願望,自絕于社會和朋友以及這個牛逼哄哄的世界。多虧 了袁義這些年來的提攜,他就像牽著一根拴著我的繩子,不時地要提溜一下,把我 拉出水面換氣。 我常常想:他們到底圖個什麼?我是一個多麼無趣和生硬的人,經常搞得別人 神經緊張。我一點也不好玩,一點也不隨和,可他們為什麼還要和我在一起呢?在 北京的這幾天充分地(再次地)證明了這一點。如果沒有我,大家一定會更加高興, 氣氛定然加倍熱烈。而我夾在中間,使得每一個人都很節制、壓抑、收斂,說話斟 詞酌句,還常常出現冷場。我就像一塊尖銳的石頭,或者一根刺,當然首先是紮在 我自己的心裡的。 寫這篇小說是為了紀念此次去北京和袁義、一川的會面。我想寫寫一川一家, 男人、女人和孩子。關於男人,我寫了一川嘔吐的事,已經順利完成。關於女人, 我想寫李娜的那只黑包,可筆鋒一轉,竟寫起了我自己,寫起了我在北京的內心感 受以及飯桌上的一次「小小的不愉快」 .寫自己也許是必要的,可以為故事提供一 個較為深入的背景。當然,寫一川一家,寫他們的故事也許只是提供了我的一個背 景,目的是寫我的內心感受以及遭遇。誰知道呢?還是讓我們繼續李娜或者那只黑 包的故事吧。 十一飯後,袁義建議去三裡屯,看看那裡的酒吧街。沒有人提出疑義,於是我 們動身出發。袁義開車,我坐在他的旁邊。小鮑則和一川一家擠在後排。我們一路 向三裡屯方向駛去。接近南街的時候,道路變得擁塞起來。到處都是停放的車輛以 及在車輛間穿行的奇奇怪怪的行人。這些人顯然都是去酒吧街的,或者從酒吧街出 來,回自己的車上去。恰好是週五,來得又正是時候,十點多鐘,正是上客的高峰 時間。袁義找不到地方停車。他乾脆將方向盤一打,拐了進去 . 車速極慢,一條條的人影映在前面的擋風玻璃上。終於找到了一個空當,袁義 小心翼翼地將車倒進去,沿著馬路將車停穩。一川、李娜連誇袁義的倒車技術好, 說是一個人的車開得怎麼樣,主要是看他如何倒車。 開車時,袁義將黑包放在他的座位邊上。這會兒他將包抓在手裡,臨下去時對 我說了句:幫我注意點。聲音雖然不高,但我立刻會意。他讓我注意那只黑包,而 包裡面裝著一川他們的「全部家當」(李娜語)。本來我已經很緊張了,這會兒袁 義又委以重任,看來情況的確是比較嚴峻的。 我們一下車就和街上的人擠擠擦擦起來。袁義大大咧咧的,提著黑包走在前面。 我緊隨其後,主要是要跟上他手裡的包,不能讓它從我的視野裡消失。一川、李娜 雖然也很關心他們的包,但同時要照看了了,因此不免分心。南街既窄又長,路燈 昏暗,人影憧憧的。兩邊酒吧的門面都很小,並且很隱蔽,進去之後便覺一片烏煙 瘴氣,人頭攢動,連個立足的地方都沒有。 這是那些比較有名的酒吧。生意清談的酒吧也故意搞得很局促,煙霧繚繞,燈 光淒迷,進去的人如同身處夢境。 我們在每個酒吧裡待的時間都不長,探尋一下就出來了。袁義的意思很明確, 就是要讓美國歸來的一川一家見識見識,見識見識北京的酒吧,北京的酒吧街。如 果不考慮他手上提的那只黑包,我很贊同他的做法。可帶著這只包,袁義這樣做就 顯得不可理喻了。 事後袁義告訴我,三裡屯的小偷是有名的,尤其是週末,防不勝防。可此刻他 帶著一川的全部家當和細軟在酒吧裡擠進擠出,就像沒事人似的。這便是袁義的風 格,是他特殊的魅力所在。別說是價值八九萬元的一隻包,就是八九十萬,八九百 萬袁義也會面不改色的,甚至會更加輕鬆。我就不行了,被一隻黑包搞得神經緊張, 根本無暇欣賞酒吧街的夜色和那裡的氣氛。一川李娜想必也是一樣,那包畢竟是屬 於他們的。 一幫人懵懵懂懂,跟隨著袁義,在各家酒吧門前進進出出。終於走累了,袁義 選擇了一家比較清靜的酒吧,領我們進去找地方坐下。我注意到袁義是靠牆坐的。 他坐下後那只包就擱在了桌下他的腳邊。由於一面靠牆所以比較安全。這張桌子上 就坐著我們,沒有外人。我在心裡念叨著:別忘了臨走時提醒袁義,讓他拿上那只 包。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堅持到了最後,結果鬆懈了。我們站起身來離開酒吧, 但是忘記了那只包。這是完全可能的,是可以想像的。等我們醒悟過來,回去再找 時,它已經不翼而飛了。 我不斷地告誡自己,不敢有絲毫的怠懈。至於我到底喝的什麼飲料,啤酒或是 可樂並沒有放在心上。樂手坐在我身後的吧凳上又彈又唱,但他唱的是什麼我也不 是很清楚。袁義他們交談得很熱烈,我則反應遲鈍。好在酒吧裡人聲嘈雜,大家也 不以為然。 十二 我們在酒吧裡待了約一小時,臨走時並沒有忘記那只包。袁義無須我的提醒, 提起包向門口走去。我們跟著他,一直走到停車的地方,然後開車回去了。我們的 旅行——準確地說是包的旅行便到此為止了。有驚無險,這是結論。 按我的想法,這個故事是寫李娜,但她在敘述中出現的並不多。這個故事中出 現最多的人物是我,還有袁義。但我還是認為故事是寫李娜的。她負責掌管那只包。 也是由於她的主意,這只包才會被帶到袁義的公司裡。她把權力交給了袁義,而袁 義又委以我重任(「幫我注意點」)。 接下來該寫一寫了了了。我保證刪除一切不必要的旁枝末節,把注意力集中在 這個可愛的小姑娘身上。 十三 了了十二歲,三歲時離開成都,在美國生活已經九年了。她的身高約一米五五 (正常),體形微胖,皮膚較黑但眼睛很大,並且很圓。表情認真而坦然,不太像 中國小孩。她總是帶著耳塞,胖胖的小手裡握著CD播放機,對周圍的一切有些漠不 關心。 去天安門故宮是一川、李娜的主意,是他們以她的名義提出的要求。他們覺得 了了應該去,也應該想去。李娜提醒說:天安門,天安門,你不是在歷史課本裡讀 到過嗎?然而真的來了北京,了了寧願待在賓館裡面聽音樂。 她已經有男朋友了,這一點很重要。一川和李娜反復提起此事,大有和女兒調 侃的意思。他們的表現不太像中國父母,但僅就此一點而言。了了的反應很無辜, 她不明白一川、李娜為什麼總是拿這事開玩笑,而且當著我們的面。了了面露羞赧 之色,但一閃即逝。說到底她是無所謂的。 了了的右手背上畫著一顆心,左手背上寫著男朋友的名字。圖案和字母都是用 鋼筆寫(畫)的。了了在右手背畫心的時候用的是左手,往左手背寫字時用的是右 手。圖案和字母將保持一天,一直到晚上洗澡。洗浴以後了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恢復右手背上的圖案和左手背上的名字。 李娜告訴我們:這已經是她的第四個男朋友了。看來了了的行動完全在她和一 川的掌握之中,這得歸功於了了對他們無話不談。自然,做父母的也不會予以干涉, 否則的話了了就什麼都不說了。 李娜說:還是這樣好,有透明度,我們也放心些。她說這畢竟是小孩子的遊戲。 了了很熱衷於接吻,有時候母女倆還一起討論。了了已經學會印度式的熱吻了。印 度式的,就是把舌頭伸進去,打轉。李娜解釋說。 當大家議論了了時,她顯得無動於衷,在眾人的目光下坦然地做著自己的事。 她刷刷刷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從我們走進房間開始她就這樣,直到我們離開。 一面寫一面戴著耳機聽音樂 .了了不停地寫是為了寄給遠在美國的男朋友,他比她 更想知道中國的事情。 一到北京,了了就要求打電話,因為一川手機的制式不同而沒有打成。他們沒 有申請賓館的國際長途(就像沒有申請保險櫃一樣)。了了於是四處找電腦,想給 男朋友發電子郵件。李娜認為她的要求實屬過分。這是在中國!她對了了說。 中國怎麼啦?袁義說,現在到處都是一樣的。說著將他的手機遞給了了,讓她 給男朋友打電話 .李娜為維護自己說過的話,堅決地制止了。 北京城裡到處都是網吧,就是賓館所在的這條街上也有無數家。但我們來北京 不是上網的,李娜說。他們只允許了了使用紙和筆,用這種傳統的方式和她的男朋 友聯繫。 於是了了便在筆記本上拼命地寫啊寫啊。 李娜說起,三年前她帶了了回過一次四川(一川因工作太忙沒有同行)。回美 國後了了寫了一篇作文,是描寫姥姥如何宰殺鱔魚的。她寫得那麼細緻、客觀和血 腥。姥姥如何將鱔魚的頭釘在板凳上,又如何用一把小刀解剖它們的身體,當時鱔 魚是活的。這篇作文在了了的學校裡引起了轟動,為她爭得了榮譽。 三年以後,想必了了的寫作更精彩了。她一會兒停住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看 著我們。也許了了正像解剖鱔魚那樣地解剖著我們。我感到不寒而慄。 一川說:美國的教育就是這點好,從小了了就自己寫,寫日記,寫信,在一些 場合下的致辭也都是自己動手,從不需要大人代筆。他們的寫作能力是從小培養起 來的。可惜了了是用英文寫作,中文則完全不會。 了了此時碰到的有語言障礙、飲食障礙(她不習慣中餐,因此吃得很少)、年 齡障礙(幾天來圍繞著她的都是四十歲左右的大人)和愛的障礙(男朋友遠在美國)。 可見,她是多麼的孤獨。當年,一川去美國闖蕩時和現在的了了一樣,也碰上了語 言障礙、飲食障礙和愛的障礙(李娜、了了都在國內。他們是三年後才去美國和一 川團圓的)。想必那時他也是孤獨的。 了了拼命想與那些被隔開的東西取得聯繫,通過寫作、聽音樂,通過對置身環 境的拒絕,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以及無興趣的傾向。當年的一川也拼命地給我寫信, 給袁義寫信,給李娜和了了寫信(雖然了了剛剛出生,還不懂事)。這種饑渴在他 的身上一直保留下來,因此才會對隔絕多年的我和袁義如此熱情洋溢(甚至有些誇 張),而我並無相應的表達。 我有些扯遠了。我想說的是,在了了的身上我看見了當年的朋友,這不僅因為 他們是父女,長得像。他們的隔絕和渴望是某種很一致的東西,只不過如今引起它 們的東西已經不再一樣了 . 第三天,也就是星期六,袁義開車帶我們去了香山。在山頂的一個亭子裡,大 家又開始逗了了說話,讓她多說一點,說中文。了了和李娜商量了一會兒,在母親 的鼓勵下講了(或翻譯了)一個小笑話。當時我們笑得前仰後合,愉快極了。了了 的笑話很成功。 現在我將這個笑話照錄如下,作為這篇小說的結束。 山姆對珍妮說:如果你爬上樹去,我就給你糖吃。 珍妮於是開始爬樹,她得到了一顆糖。 回家後,她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媽媽說:傻孩子,他是想看你的內褲。以後 別上他的當了。 第二天,珍妮又碰到了山姆。山姆讓珍妮爬樹,說這一次給她兩顆糖。 於是珍妮又開始爬樹,她因此得到了兩顆糖。 回家後媽媽責備珍妮,說:就是再多的糖也不能爬,山姆是要看你的內褲。 珍妮說:他看不見我的內褲,爬樹以前我已經脫掉了。 2000.11.6 —2001.7.18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