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鶴川記 作者:李啟慶 楔子 唐長安年間,處州青田縣民陰隱客,在自家的後院挖井,挖了一千多尺深, 仍未見水。陰隱客仍不死心,繼續督促工人向下挖。又挖了幾十丈,突然挖出了 一個大洞,從洞內透出光亮上來,向下望,只見雲霧繚繞,隱隱還有雞犬之聲。 工人們見到挖出了這樣一個大洞,都頗為害怕,紛紛爬到地面上,逃走了;只剩 陰隱客一個人,留在下面。陰隱客為了挖這口井,不僅散盡了家財,還欠了一屁 股的債,他留在深井裡,心想,反正上去也沒有出路,倒不如一股腦跳下去,是 死是活,聽天由命算了。他果真就跳了下去。先是在雲霧裡悠悠蕩蕩地下落,什 麼也看不見,忽然就從雲霧裡穿了出來,只見崇山峻嶺,連綿盤繞,和人間的景 色,並沒有什麼兩樣。陰隱客摔在了一堆腐葉上面,當時就暈了過去。也不知過 了多久,醒了,發現自己除了有些頭暈以外,並沒有受多重的傷。他搖搖晃晃地 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向山下挪去。漸漸地就看到了一些奇妙的景致——大如車輪 的蝴蝶、散發出醇酒濃香的泉水、叮咚作響的樹葉、五彩的鹿,還有拖曳著長長 的尾羽的色彩斑斕的大鳥。下到半山腰,就看見山谷裡散落著許多金碧輝煌的宮 殿,一些道士裝束的人,在宮殿裡出出進進;還有另一些道士,在山間砍柴。陰 隱客來到了一座宮殿的大門前,門吏發現了他,急衝衝地跑進去稟報;另有一些 道士,把陰隱客圍了起來,問他是怎麼到這裡來的。陰隱客把自己的遭遇說了。 他們聽了,都嘖嘖稱奇。不久,從宮裡走出了一個穿紫衣的人,大聲地宣佈道: 「著門吏領來人去醴泉飲水,再去乳泉沐浴,而後,送回人界。」門吏就領著陰 隱客向山上走去。醴泉就是陰隱客下山時見到的酒香濃郁的泉水,陰隱客只喝了 兩口下去,就覺得神清氣爽,骨格輕健;乳泉則在山的另一邊,泉水潔白如乳, 陰隱客用乳泉的泉水沐浴之後,不僅皮膚變得白皙細膩,已經花白的頭髮,也重 新變得烏黑。然後,門吏領著陰隱客向另一座山走去。山頂上有一扇高達數丈的 大門,門吏給看門的衛士看了通關文書,大門便轟然一聲打開了。那門吏道: 「代我向赤城貞伯問聲好。」便將陰隱客向外一推,陰隱客一個踉蹌沖了出去。 只是暈暈乎乎地在雲霧裡飄,不知不覺間,已降落到了地上。一問,竟然是在青 田縣城外。但時間已過去了幾十年了。回去找自己的家,早已成了一片廢墟,原 先的那口井,也已成了一個深坑,雜草叢生。再打聽赤城貞伯,卻是一個老乞丐, 在城外的破廟裡居住,也不知多大歲數。赤城貞伯告訴陰隱客,他所遇到的仙境, 叫鶴川,在三十六洞天中,排在第三十。 後來,陰隱客也不再過問世事,潛心修道;二十年後,有樵夫在括蒼山裡遇 見了他,依舊是三十歲上下的樣子;再後來,就不知所終了。 據唐杜光庭所著之《洞天福地瀆名山記》,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 但他只列出了三十六洞天七十一福地,第七十二處福地位於何處,他隱而不言。 第一章 婆稚阿修羅王 「龍神八部」又稱「天龍八部」或「八部眾」,是佛教天神,其中包括天眾、 龍眾、夜叉、乾達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侯羅迦,共八部,是佛教中 的百萬大軍。 天眾即天神,天神的地位並非至高無上,但可比人享更大、更長的福祉;天 神也會死,臨死前會出現衣服垢膩、頭上花萎、身體髒臭、腋下出汗、不樂本座 等五種症狀。 龍眾即龍神。龍生活在水中,是水族中最有力氣的,且常自海中取水上天, 降雨於人間。人們認為,天眾與龍眾是最顯靈聖的神祗。 夜叉是一種鬼神,夜叉的本義是能吃鬼的神,又可釋為敏捷、勇健、輕靈、 秘密。其種類有地夜叉、虛空夜叉、飛行夜叉和巡海夜叉。夜叉的隊伍龐大,如 北方毗沙門天王手下便有夜叉八大將保護眾生,另外還有十六大夜叉將,各率七 千小夜叉,僅此即有十一萬兩千之眾。 乾達婆是天上的香神、樂神。 阿修羅善妒,權力和能力都很大,常疑心佛偏袒帝釋,佛說「四諦」,他偏 說「五諦」,常與帝釋大戰,因阿修羅王有美女而無美食,帝釋有美食卻無美女。 大戰結果卻是阿修羅大敗,匿入蓮藕孔中不敢出來。 迦樓羅是金翅巨鳥,兩翼展開達三百三十六萬里,頭上有大瘤,其實是如意 珠。據說其鳴聲悲苦,每天要吃一個蛇王和五百小蛇,由於終生食蛇,積聚毒氣 極多,臨死時毒發而自焚,肉身焚去,只餘一隻純青琉璃色的心。 緊那羅之意為非人、歌人,是帝釋的歌神,專奏法樂;但樣子奇異,頭上生 有一隻角。 摩侯羅迦是人身蛇頭的大蟒神。 青田縣城東北角,緊靠著甌江,有一間小小的寺廟,叫無相寺。山門進去是 天王殿,左右卻並無四大天王,只在正中供著彌勒佛與韋馱;正殿內供著一人高 銅鑄鍍金釋迦牟尼像;右邊是羅漢堂,供著十八羅漢;左邊是伽藍殿,供祗陀和 給孤獨長者像。 無相寺旁的一條小胡同裡,住著一位婆婆。青田縣城裡的每一個人都認得她, 每天,她提著一口黃銅長頸大茶壺,走街串巷,叫賣茶水。但是誰也不知道她究 竟有多大歲數,又是從哪裡來的,更不知道她的名字。其實她也不需要什麼名字, 人們見到她,就說:「茶婆,過來,倒碗熱茶。」茶婆就佝僂著背走過去,「滋 滋」地把壺裡的熱茶倒進茶碗裡。 開元元年的冬天,有人把一個剛足月的男嬰,丟在了無相寺的大門前。寺裡 都是和尚,帶不了這個嬰兒,茶婆就把嬰兒領去,說好了到他七歲的時候,就送 到寺裡做小沙彌。從此,茶婆後面就多了一個男孩,從他呀呀學語,到能夠搖搖 晃晃的走路,再到能夠提著一竹籃的茶碗,跟在茶婆的後面,親親熱熱地向每一 個主顧打招呼,時間很快地過去。終於,到開元七年,茶婆把男孩送進了無相寺。 住持給男孩取了個法號,叫智空。 出家生活簡單而枯燥。早課、晚課、撞鐘、掃地,智空唯一的樂趣,就是在 清早掃地的時候,能夠在寺廟外和茶婆見一面。有時,茶婆會帶一些吃的給智空, 或者,是一雙新的布鞋,更多的時候,茶婆什麼也沒帶,只提著一大壺茶來,兩 個人,在寺院大門外的臺階上,靜靜地坐上這麼一小會兒,什麼也不說,只是看 著太陽慢慢地爬上來,聽著清脆嘹亮的鳥鳴,聞著從寺後飄來的水的氣息,就是 極大的享受。 而後,智空進廟裡去做早課,茶婆提著茶壺,到碼頭去賣茶。她的主顧大多 是碼頭上的苦力,花一文錢賣一碗茶,湊合著啃幾口大餅,就算把早餐對付過去 了。 這天早上,茶婆沒有來。 智空做完早課,跟師父告了假,到小胡同裡去找茶婆。 清晨的陽光還沒能照到胡同裡。在高高的圍牆下,智空一個人,心裡空空的, 向茶婆住的小屋走去。青石板上的露水還沒有幹透,一隻老母雞帶著一群毛絨絨 的小雞,在路邊覓食,被智空匆忙的腳步驚散了。 屋裡空空的。兩個底部已被燒得黑黑的茶壺,高高地吊在房梁上。 智空在小屋裡等了半天。胡同裡逐漸嘈雜起來,對門的王屠夫家裡傳出了豬 的尖利的叫聲;隔壁鐵匠鋪的爐子升火了,風爐發出了呼呼的鼓氣聲;私塾裡, 孩子們在跟著老秀才念《詩經》;一輛牛車「吱呀吱呀」地走過;…… 智空再也坐不住了。他沖出門,跑到了城隍廟裡,跑到了甌江岸邊,跑到了 縣衙大門前,跑到了碼頭上,問路上的每一個人:「婆婆呢?我的婆婆呢?」可 是,沒有人知道。 天很快就黑了。智空回到小屋裡,呆呆地坐在門檻上,問每一個路過的人: 「見到我的婆婆嗎?見到我的婆婆嗎?」可是,一直到點燈的時候,仍然沒有人 知道。 月亮升起來。灰白的月光冷冷地照著,透過窗櫺,在地上畫出了幾個黑黑的 方格。方格逐漸地變扁,又逐漸地拉長,夜越來越深,智空終於睡著了。 是婆婆嗎?是婆婆嗎?智空追上前去,不,不是。啊,這一個是了,可是, 她像幻影一樣地消失了。當她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在幾十米外,智空跌跌撞撞 地追上去,「婆婆,婆婆,等等我!」婆婆回過頭來,慈祥地看著智空。可是, 當智空眼看就要追到的時候,她再一次像幻影一樣地消失了。 「智空,智空。」 智空醒了,是婆婆橘子皮一樣的老皺的臉。 「婆婆!」智空撲到婆婆懷裡,「嗚嗚」地哭起來。 茶婆把智空緊緊地摟在懷裡。「不哭,不哭,婆婆不是回來了嗎?」 「智空以為婆婆不要智空了。」 「婆婆怎麼會不要智空呢?你看,婆婆這不是回來找智空了嗎?」 智空在茶婆懷裡有一聲沒一聲地抽泣著。茶婆用自己的衣襟給智空抹淚。漸 漸地,智空又睡著了。 當智空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飛翔。 「智空醒了嗎?智空不怕,智空又怎麼會怕呢?跟著婆婆,什麼也不用怕。 智空喜歡在天上飛嗎?以後婆婆也教智空怎麼在天上飛……」 其實智空一點都不怕,相反,他還非常喜歡在天上飛翔的感覺。他們飛得並 不是很高,智空可以清楚地看到屋頂迅速地向後退去,然後是碼頭,然後是甌江 的波光粼粼的江面,然後,是黑沉沉的松林。 這兒曾經是智空的天堂。智空喜歡赤著腳,走在松林地上的那層厚厚的褐色 松針上。在松林的邊緣或者松林中能看見藍色天空——好象松林的天空總是藍色 的——的地方,長滿了小灌木和羊齒蕨。女人在松林中彎腰,揮著鐮刀,把羊齒 蕨割下來,一擔一擔地挑回家,曬乾,用來燒飯,不僅火勢旺,而且飯中還攙雜 著淡淡的草香。野鴿子在松林深處「咕咕」地叫著;彩色的山雞突然從小徑旁的 灌木叢中躍出,「撲愣愣」地飛過智空的頭頂,消失在另一邊的灌木叢中。智空 在松林裡遊蕩,直到天黑;綻開的松球,靜靜地躺在松樹底下。 不知不覺地,婆婆帶著智空緩緩地降落在松林裡。月光似乎暗了些,是因為 松針過於茂密的緣故嗎?不,智空不知道。 在朦朧的月色中,智空隱約看到,一個道士站在一棵老松下。他似乎還很年 輕,在他的左手的掌心,一個雞蛋大小的光球,滴溜溜地轉著。 茶婆把智空藏在了一棵菩提樹上。她駝著背,靜靜地面對那個道士,右手不 緊不慢地從頭上拔下了一支黃銅發簪。 月光越來越暗了。 「妙善。」那道士開口了,「你打得贏我嗎?」 「贏不贏,打了才知道。」茶婆冷冷地道。 「哼,你為了盜得本教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總圖,在青田縣城賣了二十 年的茶水,如今不打一打,就平白無故地交給我安期生,心裡必定有些捨不得。」 月光終於完全消失了。智空抬頭望天,但天上並沒有月亮,在原來懸掛著月 亮的地方,只留下了一個模糊的黑影。 而安期生手中的光球卻越來越大,越來越亮。這是一個長得非常俊朗的二十 幾歲的年輕道士,頭戴遠遊冠,身披鶴氅,右手握著一柄銀光閃閃的拂塵。 茶婆慢慢地將那支黃銅發簪高舉過頭,簪尖朝上,輕輕地晃動著。 智空隱隱覺得,似乎松林裡的所有松樹,都起了一些變化。 然後,茶婆把發簪朝安期生一揮,松林裡的所有松針,都象箭一般,向安期 生激射而去。 智空只覺得自己陷入了墨綠的波濤之中。在菩提樹的四周,松針「哧哧」地 飛過,有幾根松針與菩提樹靠得太近,射在了樹枝上,竟將那根碗口粗的樹枝射 為兩段。那根枝條從樹上落下,離地面還有一丈多高,就已被億萬數的松針射為 齏粉。 在這墨綠的波濤之中,安期生手中的光球逐漸地增大,光芒閃爍,脫離了安 期生的手掌,一寸一寸地向茶婆逼近。而松針射到了安期生的身前一丈處,也像 碰到了一堵銅牆鐵壁般,被反激了回去。 光球越來越近,冷冷的光照在茶婆佈滿皺紋的臉上。智空清楚地看到,她臉 上鼓起的蚯蚓一樣的青筋。 「婆婆,婆婆!」智空從樹上跳下,向茶婆跑去。 「智空,你不要過來!」茶婆高聲叫道。 松針的波濤消失了。智空不顧一切地向茶婆跑去。 茶婆扭頭看了智空一眼,口中吐出了一口鮮血。她從懷中掏出一個金釧,奮 力向光球砸去。 安期生驚叫道:「你這又何苦?」 但金釧已經將光球砸碎。它無聲地爆開了,刺目的光芒令智空眼前一片漆黑。 智空憑著感覺跑向茶婆,但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他翻身站起。光芒已弱了許多,他隱約看到茶婆在地上躺著。他繼續奔跑著, 任由荊棘劃破他的手和臉。 他終於跑到了茶婆身邊,他把茶婆緊緊地抱在懷裡,高聲哭喊著:「婆婆, 嗚——你不要死,我不准你死!」 茶婆抬起手,抹去智空臉上的淚水,道:「哭什麼?婆婆遲早要離開你的。 自從婆婆見到你的那一天起,婆婆就知道遲早有那麼一天的。婆婆為了盜得這張 圖,在青田賣了二十年的茶水,出入鶴川上百次。如今圖算是被婆婆盜來了,但 道教的那麼多神仙鬼怪,又怎會輕易放過婆婆。婆婆只是沒想到,第一個,就碰 上了安期生。這張圖,我只好交給智空了,這是婆婆拼了命換來的,智空一定要 好好拿著,親手把它交給長安興福寺的道宣律師。還有這件袈裟,是婆婆前幾天 趕著為智空做的,可惜還沒試合不合身,就要離開智空了。為難你了,智空,成 或不成,聽天由命吧!」 茶婆說完這些話,就緩緩閉上了眼睛。她的身體漸漸地模糊起來,最後,便 如一縷輕煙、一場舊夢般,在智空的懷裡消失了。 只剩地上的那張地圖,還有那件簇新的袈裟,令智空不再懷疑,這並不僅僅 是一場夢。 月光如灰銀一般地亮著,松濤在山間迴響。 什麼東西在草叢中閃著光。智空走過去將它拾起,——是一隻金釧。借著月 光,智空看見金釧上刻著一行陰文小篆,是「初禪天大梵天王座下龍神八部眾婆 稚阿修羅王妙善」。 2001/11/22 第二章 天師葉法善 智空覺得自己身體裡的某一部分,已經失去了。他的心空空的,他不能相信 一天之內,他的生活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他不知道,也 不想知道。他默默地哭泣,為了自己,為了茶婆,也為了這無法把握的世界。 他在松林裡奔跑,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向哪裡。沉睡的野鴿子被他驚醒, 它們扇動翅膀,在月光裡漫無目的地盤旋。 他被樹根絆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鼻子裡流出溫暖的,略帶甜味的液體。 生命,亦如這暗夜中的奔跑,誰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會踏中什麼。是平實 的地面?是深深的陷井?或者什麼也沒有,就此墮入無盡的虛空之中。 他停下了,他聽到了甌江的和緩的呼吸,她的濕潤的氣息,多麼象深埋在他 的黑暗的記憶深處的母親。 他緩緩走出松林,他被江水那異乎尋常的美深深打動。如此平靜,如此神秘, 如此憂傷。 這是上天賜給智空的最好的禮物。智空沿著江岸走著,略帶魚腥味的江風吹 拂著他的面頰,他的心漸漸平靜了,他似乎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一切,沉入一種迷 幻般的微喜之中。 走了多久呢?智空沒有計算,他只盼著能夠就這樣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無 休無止。 但這是不可能的。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把甌江上游的空氣,向下游擠壓;江 面也不再平靜,先是起了一些微小的漣漪,然後,就如一塊起皺的地毯一般,波 濤湧起,越來越高,從江心向兩岸直撲過來,重重地拍打著河灘,駭人的濤聲, 如同地獄裡無數靈魂的哭喊。 然後,月亮似乎是被什麼巨大的物體遮住了。智空抬頭仰望,一艘巨大的船 只,從上游駛來,象一個巨大無朋的黑色夢幻,而在它的後面,一艘又一艘和它 一般大小的船隻,也正緩緩駛來。 這是運糧的船隊,它們的每一艘船,都有三四層樓高,它們將駛入長江,到 揚州後,進入大運河,一直向北行駛,直到東都洛陽。 在這龐大的船隊中,有一艘船,顯得頗為特殊。它不像其他的運糧船那樣, 黑燈瞎火,而是燈火通明,從船上,還隱隱傳出琴蕭和奏之聲。 從這艘船上,放下了一隻小舢板,兩個人搖著櫓,一個人背著手立在船頭, 長袖飄飄。小舢板借著水勢,漸漸地向智空劃來。 智空突然對他們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懼,這種感覺沒有任何的理由,卻是如 此的強烈。他轉身奔跑,跑過佈滿礫石的河灘,跑過長滿荊棘的灌木叢,跑進了 松林裡。一直跑到他覺得自己的肺就要爆炸了才停下。他靠著一棵松樹,「呼呼」 地喘著氣。 可那異樣的恐懼依然縈繞在他的心中。他轉頭,一個道士就站在他的身後, 目光中全是嘲弄的表情。 智空轉身就跑,可沒跑出幾步,那道士的手就抓住了他的衣領,把他提了起 來。 智空掙扎著,像一條被魚杆拉出了水面的魚。 舷梯仿佛沒有盡頭。智空稍微走慢一點,那道士就重重地朝智空的屁股上踢 一腳。 琴蕭之聲愈來愈清晰,一個女子,用圓潤綿軟的嗓音唱道:「門前好山雲占 了,盡日無人到。松風響翠濤,槲葉燒丹灶,先生醉眠春自老。」 歌聲細膩柔軟,卻又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 他們在一扇木門前停了下來,門上雕了許多大小不一的鶴。 那道士道:「徒弟郝勁道拜見師父。」 歌聲戛然而止。裡面有人道:「小沙彌呢?」聲音沙啞而蒼老。 郝勁道道:「在這裡。」 裡面又道:「帶進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房內彌漫著竹葉的清香,仿佛這不是在船上,而是在 月光下的竹林裡。 一個老道,靜靜地坐在一張古色古香的七弦琴的後面。剛才那個唱歌的女子, 卻已不知到哪裡去了。 老道看著智空,微微一笑,右手小指輕輕拔了一下琴弦,「叮」的一聲,琴 音清澈而嘹亮。 老道道:「小和尚,好好聽著,這可是我花了五百年時間,才琢磨出來的曲 子。」 說罷,他便自顧自地「叮叮咚咚」彈起來,彈到得意處,還隨著曲子的節拍 搖頭晃腦。 智空對音樂一無所知,看著那老道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心中頗有些好笑。 郝勁道似乎也對師父的曲子不怎麼感興趣,但又不敢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 在智空後面垂手而立,險些把呵欠也打出來了。 忽然「啪」的一聲,琴弦斷了一根。 老道搖搖頭,歎了口氣,道:「意猶未盡,意猶未盡。」 他看了看智空,一絲狡黠的笑容閃過他的面頰,仿佛一個小孩突然又想出了 一個很好玩的捉弄人的法子。 「你過來,你過來。」老道向智空招手道。 智空也不知他要搞什麼鬼,便向前走了兩步。 老道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指節間全是老繭的手,握住了智空的左臂,輕輕 地揉搓著。 智空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自己的手臂在逐漸變細,變長。然而很快 他就知道這絕不僅僅是感覺而已。他看著自己的手臂慢慢地從袖子中伸出來,像 一棵藤蔓一般,只是藤蔓是越長越粗,而智空的手卻是越來越細,越來越長。 智空終於忍受不住,尖叫起來。他尖叫並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恐懼。 老道輕輕搖了搖頭,並不理會智空的尖叫,繼續揉搓著智空的手臂,看他那 認真的樣子,就像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在繡自己出嫁時要穿的衣裳。 智空也不知自己究竟叫了多久,終於,他的嗓子啞了,他再也叫不出來了。 他輕輕地啜泣著,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孩子。 老道把那根斷了的琴弦從七弦琴上取下來,然後,把智空的已經被揉搓得極 長極細的左臂安在了琴上。他朝智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繼續彈起琴來。 一開始,智空還能感覺到自己手臂的顫動,這顫動是如此的迅速,令智空想 到蜜蜂翅膀的扇動。漸漸地,智空的手臂麻木了,他的感覺和心智也麻木了,他 不再抽泣,他完全陷入了虛空之中。 這是恐懼帶來的虛空。疼痛能使人喊叫,使人哭泣,使人暈厥;而恐懼,卻 使人陷入虛空,當一個人的恐懼達到了極致,他也將落入虛空的底部,那是另一 個世界,一個虛幻而快樂的世界。 琴聲停止了。智空朝老道笑了笑,自己把手臂從琴上取了下來,他仔細地的 把這根又細又長的左手纏在自己的腰上,仿佛他已這樣做過千百次一般熟練。 老道似乎已對這一切頗為厭倦。他朝郝勁道揮了揮手,道:「帶他下去吧!」 郝勁道牽著滿臉微笑的智空,退了下去。 一位氣度雍容的女道士從屏風後轉了出來,手中握著一管玉簫。 老道道:「圖不在他身上。」 女道士道:「我們不過遲來了兩個時辰,他能把圖藏在哪兒呢?」 老道道:「不如把他殺了,我們拿不到圖,也絕不能讓佛教的人拿到。」 女道士若有所思地看著手中的玉簫,並不言語。 這是一間小小的艙室,波濤之聲透過薄薄的船板傳入智空的耳中。 沒有燈光,更沒有月光,艙室裡一片漆黑。 智空從恐懼中蘇醒過來,但這並不意味著恐懼已離他而去,不,恐懼依然包 圍著他,他不由自主地發抖,啜泣,斷斷續續地回憶著與婆婆在一起的日子。 他睡著了。 又從惡夢中驚醒,再一次入睡。 他忘了嗎?忘了嗎?他下意識地要把那段記憶忘卻,他究竟把圖藏在了哪兒 呢?他忘了嗎?如果人能夠想忘掉什麼就忘掉什麼該多好啊!那麼人生將不再是 一場無法逃脫的苦役,而是一次無休無止的極樂之旅。 智空被人搖醒了。他迷迷濛濛地睜開眼睛,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道士,細細 長長的丹鳳眼,威嚴,神秘,又帶著一絲淫邪。 智空把頭轉過另一邊,緊抿著嘴唇。 女道士把她白膩而修長的手伸到智空的眼前,她的手中不知握著什麼東西, 那東西發出了柔和而溫暖的光芒,女道士把手慢慢張開,一個朱紅色的夜明珠在 她的掌心中轉動著,仿佛是一團擁有生命的火焰。 智空伸出右手,握住夜明珠,用大拇指輕輕地撫摸著夜明珠光滑的表面。 「喜歡嗎?送給你。」女道士說。 智空把夜明珠貼在面頰上,細心地體味著它的溫暖。 然後,他把夜明珠還給了女道士。「我不要你們的東西。」他說。 女道士笑了。 她站起來,轉身離去。 腳步聲逐漸逝去。 智空突然從地上爬起來,拼命地敲著艙壁。 「有事嗎?」女道士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 「告訴我,那老道是誰?」 「葉法善。」 「我要告訴婆婆!」 「你忘了,你的婆婆已經死了。」 智空緊緊捏著拳頭,無聲地哭了。 2001/11/26 第三章 功德尼寺 水,水,水,全是水。 鐵錨冷冷地貼著智空的背。 透過水面,智空看到郝勁道扭曲的身體。他一隻手提著纜繩,另一隻手上下 揮舞著,嘴巴一張一合,也不知在喊些什麼。 智空被野蠻地拉起,陽光突然打在智空的身上。「說,快說,圖在哪裡?」 水花濺起,陽光消失了。 水,水,水,全是水。 智空從未想到過水會變得這樣可怕。以前,在甌江的淺灘,智空常常和小夥 伴們比賽誰憋氣憋得久,他總是最後一個從水裡伸頭出來。 可這一次完全不同。 智空覺得天空越來越暗,黑夜提前將他包圍了。 模模糊糊地,他聽到一個稚嫩的女聲喊道:「葉法惡,郝弱道,快把小和尚 交出來!」 智空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他睡在一張軟軟的,散發著陽光的香味的床上。 智空心滿意足地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從窗口沖進來的陽光驚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 看見一張小姑娘的臉。「姐姐,姐姐!」小姑娘興奮地沖了出去,邊跑邊喊, 「他醒了,那個小和尚醒了。我就說那藥有用嘛,你還說什麼死馬活馬的,……」 聲音越來越小,也不知她究竟是跑去哪裡找她的姐姐。 智空第三次醒來,已是黃昏。 兩個女孩在窗外低聲地說著話。 「前幾日在兜率天聽彌勒佛說法,那個目連羅漢,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姐姐, 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不許胡說。」 「我不是胡說,我說的是大實話。其實目連羅漢長得也還行,和姐姐站在一 起,還不至於丟姐姐的臉。」 「你怎麼越說越難聽。」 「這就叫難聽嗎?還有更難聽的呢。你還沒聽到泰山那個老虔婆說的話,聽 到了,非把姐姐氣暈不可。」 「碧霞元君說什麼?」 「她說,咱們功德尼寺已經被葉法善拉攏過去了,而且姐姐也已經和葉法善 ……」 「不許說了!」 「我就說姐姐聽了非氣暈的嘛。其實那個葉法善人老不說,還整天捧著一張 八弦琴到處招搖,看到了都噁心。那天他拿著一顆避水珠,就想讓姐姐把功德尼 寺搬到鶴川去,根本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要說一顆避水珠,就是十顆,一 百顆,又能怎樣?……」 智空輕輕地從床上爬起來,赤著腳,向門外走去。 兩個穿著灰色僧衣的尼姑,並排坐在屋外的草地上。一個只有十六、七歲左 右,另一個稍大些,但也不到二十歲。 一隻鸚鵡,在她們的身邊一搖一擺地散步。 那個小一些的尼姑看見了智空。她忽地從地上跳起來,指著智空,頓著腳道: 「姐姐,姐姐,你看,那個小和尚偷聽我們說話,真討厭,我說的話全被他聽去 了。」 這是怎樣一個小尼姑啊!智空像被釘子釘住了一樣,定定地站在門邊,看著 她的眼睛,她的臉,她的薄薄的嘴唇,還有她左耳垂上那只銀質耳環,在那一刻, 智空只想著,自己如果有一天,能變成一隻耳環,戴在她的左耳垂上,那該多好 啊! 「姐姐,姐姐,你看,他——他還色迷迷地看著我。」 她姐姐一陣急碎步走過來,牽著智空的手,把他拉回了房裡,道:「你剛複 元,不要到屋外去,被風一吹,就不好了。」 智空恍恍惚惚地上了床,躺下,任由別人給他蓋上被子。心裡只是想著,世 上怎麼會有這麼美的小姑娘?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美的小姑娘? 「你的手還難受麼?」 智空抬起自己的右手,搖搖頭,又抬起自己的左手。 我的手好了?他想,可是,她會生我的氣麼?她還會來看我麼? 「你在幹嘛?」 …… 「你是不是叫圓瑛?」 …… 「你為什麼不理我?」 …… 一陣清風吹過竹林,竹葉相觸碰,發出清脆的聲音。 「逍遙子,你快回來。」 鸚鵡在空中繞了個圈,重又落在圓瑛的肩上,歪著頭看著智空,道:「傻瓜, 傻瓜!」 「這些草曬乾了就像一隻鶴。」 「是呀,它就叫鶴子草。幫我把它貼到這兒好嗎?」 智空很小心很小心地捏起一片鶴子草,把它貼在了圓瑛的額頭上。 「這種草還有一個名字。」 「叫什麼?」 「媚草。女孩子的臉上貼了這種草,就能讓男人神魂顛倒。」 「是嗎?」 「你看。」圓瑛從腰間摸出一隻淺紫色的香囊,用食指和大拇指,小心翼翼 地拈出一隻赤黃色的蝴蝶。「這是媚蝶,是吃媚草的葉子長大的,漂亮嗎?」 圓瑛重又把蝴蝶放回了香囊裡。 「帶你去個地方。」 圓瑛牽著智空的手,向山上走去。他們一直走到了山頂,四周是茫茫的雲海。 「蓮花兒,蓮花兒!」圓瑛喊道。 兩朵巨大的白蓮從天邊飄來,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智空和圓瑛的面前。 圓瑛道:「上去。」 蓮花悠悠乎乎地升起來。智空有些緊張,他蹲在蓮花的中央,兩手緊緊地抓 住花瓣。 鸚鵡繞著智空飛著,不停地喊:「傻瓜,傻瓜!」 他們越飛越高。陽光像用清水洗過的一般純淨,向下面望去,一些藍色的湖 泊在群山間沉默著。 「我們會飛上三十三天嗎?」智空問道。 圓瑛笑了。她道:「不,我們現在正在去找閻羅王。」 他們降落在一個漂浮在空中的平臺上。圓瑛牽著智空,來到平臺的中央,那 兒立著一堵巨大的氣牆。 圓瑛道:「你伸頭出去看看。」 智空把頭伸進氣牆裡。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其實他一開始根本就弄不清 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無底的深淵,深淵裡有個大得無法想像的老尼姑,在 老尼姑旁邊,立著一個同樣大得無法想像的香爐,香爐裡的香,每根都粗得像一 座山。 智空把頭縮了回來。驚道:「天上的神仙都是這麼大麼?」 圓瑛捧著肚子笑起來。 她笑夠了,道:「我們回去罷。」 他們又坐上蓮花,向下飛去。 智空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天上的神仙都是這麼大麼?」他再一次問道。 圓瑛又笑了,她笑得連坐都坐不住了,她趴在蓮花上,一邊笑,一邊不停地 抹著眼淚。 「討厭。」她道,「不准再逗我笑了。」 然後,她又笑了起來。 智空和圓瑛肩並肩地坐在一塊巨石上,在他們的腳下,崇山峻嶺如千軍萬馬 般向天邊湧去。 一隻鳳凰在半山腰的梧桐樹林上滑翔。 逍遙子站在一棵松樹上,沖著智空喊:「傻瓜,傻瓜!」 圓瑛拾起一塊石頭,用力向逍遙子扔去。 逍遙子「呱呱」叫著,飛到樹叢後去了。 圓瑛喊道:「你等著,看你能躲多久,我就不信你肚子餓了不出來。」 逍遙子在樹叢後甕聲甕氣地喊:「傻瓜,傻瓜!」 「你想飛嗎?」圓瑛突然轉過頭對智空道。 智空茫然道:「為什麼要飛呢?」 「你婆婆不是讓你親手把圖交給長安興福寺的道宣律師嗎?」 「你怎麼知道?」 「我是神仙,怎麼會不知道?」 「我不想飛。」 「為什麼?」 「現在不好嗎?」 「等你把圖交給道宣律師了,再飛回來,不也一樣。」 「……」 圓瑛從石頭上站起來,貓著腰,在地上找著什麼。 「你幹嘛?」 「噓——,別出聲。」 圓瑛撿起一塊石頭,看了看,扔了。她又撿起一塊,搖了搖頭,又扔了。她 越找越遠,智空跟在她的後面,看一眼她,又看一眼那只色彩絢麗的鳳凰,心想, 要是婆婆還在,多好。 圓瑛總共找到了五塊石頭。一塊白色,一塊紫色,一塊淡黃,一塊赤紅,還 有一塊是金黃色。 圓瑛指著石頭對智空道:「這是白石英,這是紫石英,這是石鐘乳,這是赤 石脂,這是石硫黃。」 她找了一塊平坦的岩石,把五塊石頭都放在上面。然後,把它們敲碎,從腰 間摸出一個小小的石臼,把碎石放進石臼裡,慢慢地研磨著。 她一邊磨,一邊朝石臼裡吐唾沫。 最後,她把石臼裡的石粉倒在手裡,細心地把石粉團成一個大丸子。 「把它吃了。」她對智空道。 智空驚道:「什麼?這是石頭,何況,那裡面還有你的口水。」 圓瑛斜了智空一眼,道:「怎麼,你不想吃我的口水嗎?」 智空漲紅了臉,道:「不——不是,我只是……。」 圓瑛把那個大丸子放到智空的唇邊,智空一張嘴,那大丸子就像長了腿一樣, 「咕嘟」一聲跳了進去。 很快,智空覺得自己渾身都發起熱來。他解開衣襟,向懸崖頂上走去——那 兒的風大。 圓瑛站在他的身後,小嘴貼著他的耳朵,輕輕地說:「飛吧!」然後,用一 根手指,把智空推下了懸崖。 每個人都曾經做過飛翔的夢,像鳥兒一樣飛翔,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大的誘惑。 為什麼上天把翅膀賜給了鳥,卻沒有賜給人。 人難道不是上天最鍾愛的,最眷顧的麼? 而人只能站在地上,仰首看天,看飛鳥從人的頭頂上飛過。 「啊——,啊——,啊——!」智空喊道。除了高聲叫喊,他不知道如何發 泄自己內心的激動。 他們飛過高山,飛過湖泊,飛過森林,他們在陽光下飛翔,在月光下飛翔, 他們和大雁一起飛,和鷹一起飛,他們無憂無慮地享受著飛翔的樂趣。 這是智空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他幾乎忘記了一切傷心的事情,除了婆 婆。 一個月之後,智空對圓瑛道:「我要去長安。」 圓瑛並不感到意外。 「你和我去嗎?」 「不。」 智空沒有再出聲,他開始收拾行李,婆婆給他做的袈裟,婆婆的金釧,還有 其他一些零碎的東西。 功德尼寺的出口,就是上次圓瑛帶智空去看過的那個平臺。穿過氣牆,是一 個普普通通的禪房,智空上次之所以感到禪房內的東西都非常的巨大,是因為他 在氣牆內身體變得很小的緣故。 他走出禪房,外面是幽深的竹林,一條由礫石鋪成的小徑,像蛇一樣穿過竹 林,竹林外,是香火氤氳的大殿。智空在佛祖像前拜了三拜,然後,走出了山門, 這是功德尼寺在凡間的出口。在山門之外,就是揚州,由妓女、詩人、美酒、音 樂、舞蹈和金銀財寶堆積而成的揚州。在功德尼寺的俯視下,這個人間天堂驕傲 地炫耀著自己最美的一面。 智空沒有向山下多看一眼,他騰身躍向空中,一直向上飛,一直飛到了雲層 的上面。他要先飛回青田,飛回甌江岸邊的松林,飛回他與婆婆分手的地方,他 把圖藏在了那兒。 智空降落在菩提樹下。一切都沒有改變,對於這些樹,這些草,這些石頭, 對於一刻不停地奔流著的甌江,對於天空和大地,一百年亦不過是一瞬間。 一些草籽已經在智空埋下地圖的地方紮下了根。 智空小心翼翼地把地圖藏入懷中,拍去手上的泥土,準備再一次飛起。 這時,他聽到了葉法善的琴音。 智空全身都在顫抖。他倒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葉法善從他的懷中把圖拿走。 「小和尚,你以為那麼容易就能逃出道爺的手掌心嗎?」 葉法善冷笑著,又道:「若不是小妮子動了凡心,老道我就把你扔到江中去 喂魚。」 他狠狠地朝智空的屁股踢了一腳,輕輕跳上半空,一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 蹤。 智空重又飛回了功德尼寺。除了圓瑛和她的姐姐,智空不知還有誰能幫助自 己。 可是,智空看到了什麼呢?智空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的,功德尼寺 還在,但已面目全非。原先香火氤氳的大殿,現在卻已蛛網叢生,原先金碧輝煌 的佛像,現在卻已被灰塵覆蓋,竹林不見了,只剩雜草和荒墳,禪房倒塌了,只 剩一堵破敗不堪的土牆,立在淒冷的月色中。牆上的畫卻還隱約可見,畫的是大 梵天王,他有四個頭,四隻手,分別拿著經典、蓮花、念珠和缽,他坐在一輛由 七隻天鵝拉動的車上,怒目圓睜,發紅如火。 智空打了個寒噤。在山下,揚州城燈火通明。智空茫然地立在雜草叢中,心 如死灰。 2001/12/1 第四章 道宣律師 他嘗試著去接近這兩個非人的怪物。他們高高地站在樹上,通紅的眼睛,嘴 角露出獠牙,手裡的三股叉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他們是驕傲的,敏捷的,健壯的,他們真的存在嗎?他們青色的身體如風、 如影、如霧、如幻。 他們從樹上躍下,如羽毛飄落於地。 他們拉起智空的手,向山下奔跑。這是怎樣的奔跑啊!岩石、樹木、溪流, 還有風,穿過他們的身軀,就如同他們的身軀並不存在。 很快,他們就跑進了揚州城。他們穿過厚厚的城牆,穿過朱門大戶,穿過園 林亭榭,穿過寺廟宮觀,穿過青樓瓦舍,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虛空,存在的唯有 他們的無休無止的奔跑。他們再一次穿過城牆,他們重又奔跑在荒野中,飛一樣 地奔跑。 一個黑色的,長得與他們極為相似的怪物在迎接他們。漫長的奔跑停止了。 三個怪物在交談。穩秘而晦澀。 一隻金色的巨爪,悄悄地從空中伸下,捏住智空的衣領,把智空拎了起來。 智空扭頭向上,他看見了一條巨龍,無聲無息地飄浮於夜色中。 突然,它開口了,聲音像鐘聲一樣響亮:「不虛,不空,無量,這就是我們 要找的小和尚嗎?」 那三個怪物驚慌失措地朝著巨龍揮手,從他們的嘴裡發出了鳥叫一樣的聲音。 「哈哈哈!他膽子很大,很對我毒龍的胃口。不像你們這幾個虛空夜叉,膽 子比女人還小。」 可是它畢竟還是把智空放回了地上。 「毒龍,你又在污辱女人了。」不知何時,智空的身邊多了一個身披飄帶, 赤足而立,體態婀娜的女神,她雙手捧著一支琵琶,無數的鮮花,繞著她的身體 飛舞。 在他的身後,立著一個書生模樣的人,除了頭上的那只巨大的角,他與凡世 間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圖已經被道教的人取回去了。」那個書生道。 「是的。我們來晚了。」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個手持金剛杵,一身金甲的武 士。他的左肩上,立著一隻鷹,腳下,盤著一條巨大的蟒蛇。 手捧琵琶的女神道:「圓瑛和謝自然冒充功德尼寺的人,把智空藏圖的地點 騙了出來。」 智空憤憤地道:「你亂說,圓瑛不會騙我!她從來沒有問過我圖究竟藏在哪 裡。」 書生哈哈大笑,道:「這小和尚不僅傻,而且癡。真不知當初妙善怎麼會挑 中他來送地圖。」 智空仍喃喃地道:「不會的,不會的,圓瑛不會騙我。」 其實在他的心中,早已想到了圓瑛在騙他,只是他仍不願承認罷了。他不斷 地欺騙自己,但內心中的那個想法,卻愈來愈明晰。——若不是圓瑛教他飛翔, 他又怎會那麼要急於把地圖從松林中挖出,若不是他急於想回到功德尼寺與圓瑛 在一起,他又怎會那麼急於要把地圖交給道宣律師。其實如果圓瑛真是佛教的人, 那麼她第一件應做的事,是儘快把智空帶到長安興福寺,將他交給道宣律師,而 不是讓他在功德尼寺中花上一個月去學飛,然後又漠然地讓智空一個人去長安。 智空終於沉默了。他們正在飛向長安,這個由人與非人組成的奇怪團體,無 聲無息地向西北方向飛行,在他們的頭上,是深邃而神秘的星空。 興福寺在修德坊,距離興慶宮不遠。最早是一個叫劉寄奴的富商的私宅。太 宗為了給太穆皇后祈福,把它改成的寺院。 是一個老寺了,並不甚大,在長安城幾百座寺院裡面,實在是極普通的一座。 但興福寺的住持道宣律師卻大大有名,他是佛教律宗的最早宗派南山宗的開山祖 師,素以持戒精嚴著稱於世。 開元年間,天下佛教昌盛,共分五宗,是為:天臺宗、慈恩宗、禪宗、律宗 和密宗。其中以律宗的勢力最大,其寺廟已遍佈全國。天臺宗和慈恩宗是較早的 宗派,勢力雖沒有律宗大,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佛教中還是有很高的地位。 禪宗是武周神龍年間興起的宗派,又分南禪和北禪,以後北禪逐漸衰落,南禪卻 大為興盛,至開元十四年神會入京,已隱隱有與律宗分庭抗禮之勢。密宗是以念 咒施法為主的宗派,據說在佛教所有五個宗派中,它的法術最為高強,但此時在 大唐還沒什麼信徒。 開元十四年,神會入京後不久,天竺密宗高僧善無畏受道宣的邀請,與徒弟 金剛智一起,來到長安。 唐明皇李隆基在大明宮的含元殿接見了他們。 從丹鳳門進去,是一條長長的石板道,衛士荷戟執矛立於兩側,旌旗在風中 獵獵作響。在石板道的盡頭,含元殿高聳入雲。含元殿下的臺階,世稱龍尾道, 龍尾道繞殿七轉,方才能登上朝堂。善無畏和金剛智越走越高。放眼望去,長安 城沐浴在金色的朝陽中。 李隆基坐在龍椅上,等候這兩位據稱法力無邊的高僧。在他的身後,立著兩 位道士,一個身材矮胖,面色紅潤,鬚髮皆白,道號張果老;另一個身材高瘦, 面色陰鬱,正是葉法善。 滿朝文武官員都知道兩位西域高僧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皇上已封太上老 君為太上玄元皇帝,明擺著是要崇道抑佛,這其實也是大部分朝臣的意見,佛教 勢力龐大,天下所收,十之七八,都進了寺院,朝庭反倒只能看和尚們的臉色行 事。 會見極為平淡,其實該說的在會見以前就已用其他的方式說得很清楚了。分 別時,皇上問兩位高僧將欲止息何處。善無畏說:「素聞興福寺道宣律師持戒第 一,願往依止,藉以受教。」這便等於是說,密宗將與律宗聯合,與道教相對抗。 智空來到長安的時候,已是黎明時分。 道宣在禪房內等得頗有些不耐。陽光透過紙糊的窗戶照進來,一本淡黃色封 皮的《四分律》擺在桌上,只翻開了幾頁。 道宣知道智空的到來對自己,對佛教有多重要。派婆稚阿修羅王妙善去盜道 教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總圖,是道宣親自定下的。對此他也頗為得意。早在 二十年前,他就預感到了朝庭對佛教的態度的改變,正是這種預感,使自己能在 此時,仍有餘暇去研讀早年就已不知研讀了多少遍的《四分律》。 這個盜圖的計劃,是道宣與妙善商量之後定下的,各個方面都已照顧到,甚 至連妙善與安期生的打鬥,妙善的死,以及智空的被騙失圖,都是計劃的一部分。 現在,道宣只等著智空的到來。 智空不喜歡面前這個老和尚,他的臉色冷得像一塊冰。還有另外兩個老和尚 智空也不喜歡,他們一副很高傲的樣子,圍在那個冷冷的老和尚旁邊,看都不看 智空一眼。反倒是那兩個胡僧比較有意思一些,他們好奇地看著大殿北牆上的壁 畫,相互間用梵語說著什麼。還有那個在佛像前結跏趺坐的中年和尚也挺好,據 說他是禪宗的高僧,他在那兒坐了很久了,眼觀鼻,鼻觀心,似乎他大老遠地從 南方來到長安,就是為了在興福寺的佛像前打坐。 智空有些擔心婆婆給他的袈裟。它被平鋪在地上,老和尚們在上面指指劃劃 著。 「就在興慶宮!」一個老和尚喊道。人們說他叫法藏,是慈恩宗的本廟大慈 恩寺的住持。 「竟然就在皇上所居之處。」另一個老和尚搖著頭道。他叫窺基,是從天臺 山過來的。 那個冷冰冰的和尚沒有出聲,他就是道宣,婆婆說,地圖要親手交給他,可 他根本就不問地圖的事,一見智空,就問智空要袈裟。 兩個胡僧仍在細心地看著壁畫。他們的手在空中描著,似乎正在臨摹畫的筆 法。 而那個中年和尚,是在另一個世界中。 2001/12/9 第五章 細腰公主 興福寺內的氣氛日趨緊張。道宣把進攻的時間定在了上元節的晚上。帝釋天 率四大天王從須彌山頂來到興福寺內,再加上原先就已有的龍神八部統率下的夜 叉及阿修羅,興福寺內足足聚集了將近十萬的天兵天將。 可在興福寺外,誰也看不出裡面竟聚集了那麼多的神仙。與興福寺同在修德 坊的玄元觀,大約是嗅到了什麼味道,以借米借面為由,派了幾個道士過來查看, 可也沒看出什麼破綻。 上元節那天,東市里賣花燈和面具的店鋪格外熱鬧。為了不引起道教的懷疑, 興福寺仍像往常一樣準備著,打掃庭院,油漆門窗,紮制燈籠,蓮花色——就是 那個手捧琵琶的女仙,她是一個乾達婆——還帶智空到東市去買花燈。 街上人山人海。一些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戴上了面具。到處都在談論安福門外 的那個大燈輪,據說竟有二十丈高。 智空第一次看到如此熱鬧的景象,他東張西望,不知不覺就落在了後面。 智空很快就發現自己迷路了,他並不著急,繼續看著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群, 耍把戲的,賣春藥的,算命的,討錢的,還有賣假珠寶的胡人,——他們說話就 像嘴裡含著一塊石頭。 他拐進了一個小胡同,看看四下無人,他騰身躍起,準備直接從天上飛回興 福寺。突然不知從那裡飛來了一個袋子,把他套在了裡面。智空拼命掙扎著,卻 越掙越緊,只覺得有人帶著他在天上飛,但很快又回到了地面。他被人從袋子裡 倒了出來,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就聽見「砰」的一聲,那個把他劫來的人已經把 門關上了。 只聽得外面有人道:「師父要我們把小和尚劫來,若被公主知道,只怕你我 的小命都要保不住了。」 另一個人道:「我們做得如此乾淨,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師父不說,公主 又怎會知道。」 說話的聲音愈來愈遠,漸漸地,就聽不到了。 智空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他摸索著點亮了燭臺上的牛油蠟燭,他吃了一 驚——這兒看起來竟像是一個女子的閨房,而且還是一個極其華麗的閨房,到處 都是綾羅綢緞,床上的緞面被子上的那對鴛鴦,竟似乎是用金線繡成,而鴛鴦的 那兩對眼睛,竟是四顆渾圓的綠玉。 「是不是圓瑛?」智空心想,「可是,她一個女冠,怎麼會住在如此華麗的 房子裡呢?」 有人在向這兒走來。不是圓瑛,但聽腳步聲,卻是一個女子。 門被輕輕地推開了。 是上次那個女道士,那個目光淫邪的女道士,聽蓮花色說,她叫謝自然,練 的是房中術。 智空問蓮花色:「什麼是房中術?」 蓮花色漲紅了臉,沒有回答。 現在,智空知道什麼是房中術了。 他被謝自然剝光了衣服,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手腳都被繩索綁住。 而謝自然只穿著件褻衣,她手裡拿著一把金色的小剪刀,一心一意地剪智空 的鼻毛。在行房中術之前剪去童男的鼻毛,是謝自然的創造。 智空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幹些什麼,但仍感到又羞又怕。 其實,如果他知道每一個和謝自然行了房中術的童男,都要當場死去,他恐 怕就不僅僅是又羞又怕了。 謝自然終於把智空的鼻毛剪完了,她「嘻嘻」笑著,脫去身上的衣服,爬上 了床。 智空害怕極了,他大叫起來,雖然他已經十四歲,對女性有了一些朦朧的渴 望,但突然面對這樣一幕,仍然心膽俱寒。 謝自然道:「小和尚,沒人會來救你的。你的小公主,還以為你在興福寺裡 呢?」 「是嗎?」門被撞開了。 圓瑛走了進來。她已換成了女冠裝束,但臉上那又嬌又俏的表情,卻是絲毫 沒變。 智空一看見圓瑛,就舒了口氣,但很快又想到自己此時的狼狽,更是羞得滿 面通紅。 圓瑛看了一眼光著身子的謝自然,撇了撇嘴。 謝自然從床上跳下來,把一件道袍披在身上。 圓瑛道:「姑姑,你真是好耐心,我知道你在功德尼寺時就已經看中他了, 居然能等到現在才下手。」 謝自然訕笑著道:「我等了那麼久,不也還是被你壞了好事麼?」 圓瑛道:「那就麻煩姑姑把他解開,派人送到我那裡去吧。」 謝自然一揮手,智空的手腳都鬆開了,他手忙腳亂地用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身 體。 圓瑛輕笑道:「看都被別人看夠了,現在再蓋住還有什麼用。」 說罷,轉身走了出去。 智空的目光和圓瑛一碰,就躲了開去。 圓瑛輕歎一聲,道:「你還生我氣麼?」 智空不吱聲。 圓瑛道:「走吧!我帶你去看一樣好玩的東西。」 她拉住智空的手,跑出門外。 他們跑過了一個小小的花園,出了一個月門,外面,又是一個花園,只是比 剛才那個要大多了。 他們在石子鋪成的小徑上跑著,四周有星星點點的燈火。花木的枝條不斷拂 過他們的面頰。兩個穿著相同衣裙的女子,提著燈籠走在路上,遠遠看見他們過 來,就避在路邊,輕輕地說了聲什麼。 他們跑出了花園,穿過一個高大的門樓,匯入了街上的人流中。 所有的人都向著同一個方向走去。 人越來越多。圓瑛拿出了兩個面具,自己戴一個,另一個給了智空。 在重重疊疊的樓宇之間,一個巨大的燈輪時隱時現。人們臉上的表情越來越 興奮。從遠處,傳來了歌聲,是一個激昂嘹亮的男聲,智空聽不懂他在唱些什麼, 但卻因它而熱血沸騰。 他們轉進了一個小巷,光輪被高牆遮住了,但歌聲卻愈來愈清晰,人們的喝 彩聲像潮水一樣,起起落落。 小巷突然就到了盡頭。智空被人群淹沒了,他緊緊抓住圓瑛的手。圓瑛朝他 喊著什麼,他聽不清,圓瑛朝上指了指,他抬頭,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就在燈輪 的下面。 燈輪上燃著上萬盞燈,燈與燈之間,用錦繡來包裹裝飾,無數男女在燈下載 歌載舞。 圓瑛拉著智空向城樓跑去。守衛在城牆下的兵士一見他們過來,就讓出了一 條通道。所有的兵士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他們跑上了幾十級臺階,突然,不知為什麼,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智空想 停下看看是怎麼回事,但圓瑛仍拉著他向上跑。在那一刻,似乎天地間只剩下他 們的奔跑聲。 智空看到燈輪下的人都跪了下來,「萬歲!萬歲!萬歲!」他們喊道。 圓瑛就像是什麼也沒聽到一樣,一股勁地拉著智空向上跑。 他們跑上了城樓。在一大群人的簇擁下,一個穿黃袍的三十來歲的男子,向 圓瑛伸出了手。 圓瑛鬆開了智空的手,飛一樣地向那個男人跑去,撲進了他的懷裡。 在那一刻,智空突然感到了茫然和寂寞。 雖然此刻正有幾十萬人在他的腳下狂歡,但在圓瑛鬆開他的手的那一刹那, 智空仍然感到了世界的虛幻與短暫。 但這樣的感覺很快就過去了,圓瑛正在向他招手。他向他們走去。 穿黃袍的人微笑著道:「細腰,這就是那個上了你的當的小和尚嗎?他年紀 太小,你想讓他做你的附馬,只怕還要等一等呢。」 圓瑛道:「父皇,他是和尚,我是女冠,什麼附馬附牛的。」 那穿黃袍的又道:「和尚?只要我一聲令下,天下的和尚都要還俗。至於你 嗎?怎麼看也不像是能當一輩子女冠的樣子。」 智空在一旁看著他們,有些不知所措,他向前一步,偷偷地扯了扯圓瑛的袖 子。 但周圍的人此時都正注意著他們,智空的這個動作,又怎能逃過別人的眼睛。 眾人都「呵呵呵」地笑起來。 圓瑛掙脫穿黃衫的人的懷抱,驕傲地拉住智空的手,道:「哼,我不和你們 這些老頭子在一起了。」 她拉著智空,跑到了城樓的另一邊。 燈輪的光被城樓的飛簷擋住了,在這兒留下了一塊陰影。 智空問道:「你的俗名,叫細腰?」 …… 「你是公主?」 …… 「我們佛教的人,今晚,就要去攻打興慶宮了。」 …… 「你為什麼不出聲?」 …… 「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 智空輕輕的把圓瑛的頭抬起來,揭開面具。 原來她的臉上,已流滿淚水。 2001/12/11 第六章 興慶宮 從興慶宮到安福門的複道,是明皇特意修建的,實際上這條複道可以一直通 到曲江池。 從安福門出來的時候,還有幾十個隨從,但明皇和圓瑛騎的是安西都護府進 貢的大宛良馬,所以很快就把其他人拋在了後面。只有智空能跟著他們,——他 雖然沒大宛良馬騎,可他能飛。 圓瑛看著一直在她身邊默默不語地飛翔的智空,突然一把把智空拉到了馬上。 智空有些迷醉了,在這瘋狂的夜晚,他覺得自己也瘋狂了。圓瑛的髮絲輕拂 著他的臉,她的嬌軀緊貼著智空的背,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體香,幽雅、狂放而又 神秘。 明皇、圓瑛和智空沖進了興慶宮,他們並不下馬,直接沖到了勤政樓下。馬 蹄聲驚動了值夜的衛士,他們手執武器向勤政樓湧來,卻被明皇一揮手斥退了。 明皇平日就在這裡批閱奏摺,龍椅後面,是一排高高的書架。圓瑛推開書架, 露出了一個黑乎乎的大洞。三人跳了下去,書架在他們的頭頂上緩緩閉合,很快, 最後一絲光線消失了,他們在一片漆黑中急劇下落。智空覺得仿佛已落了很久很 久了,但四周仍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似乎周圍非常的空曠,又似乎他們仍然只 是在一個小洞中,智空害怕自己有一天會一直落到地之核心,佛經上說,那裡是 一團永不止息的大火。 智空感覺自己似乎衝破了什麼東西,突然,他發現自己已經被燦爛的陽光吞 沒。這是另一個世界,是道教的第七十二處福地,亦是道教的總壇所在。 三人控制住自己的身體,調整方向,向一座金碧輝煌的道觀飛去。 觀內的道士看見他們來了,都退到一邊肅立。張果老、葉法善和謝自然匆匆 迎了出來。 明皇道:「張仙人,朕失算了。道宣已發現此處,據這位小兄弟說,佛教已 聚集了十萬天兵,立時便要攻來。」 張果老略一沉吟,道:「以此時長安城內的力量,道教根本無法與佛教作困 獸之鬥,依我的看法,不如放棄此處,誘敵深入,然後……。」 張果老停下了,他看了明皇一眼,道:「就不知皇上舍不捨得,否則,這倒 是一個反敗為勝的妙計。」 烏雲從四面八方湧來。在興慶宮的上空,電光閃爍。 在勤政樓內,明皇、張果老、葉法善、謝自然、圓瑛和智空,靜靜地坐著。 一隻大手從雲層中伸出來,五指併攏,猛地插入了興慶宮的花園內。 葉法善縮了縮身子,道:「是善無畏,果真名不虛傳。」 謝自然冷冷地道:「是金剛智,他手臂上有一個紫色胎記,乍看頗似釋迦的 坐像。」 葉法善嘻笑道:「謝仙姑果然厲害,金剛智才來了多久,就被你勾上了手, 就不知究竟是仙姑的房中術高強些呢,還是西域胡僧的男女雙修之術高強些。」 謝自然嗔道:「葉猴子,你嘴巴放乾淨些。」 葉法善也不示弱,笑道:「謝淫婦,你放心,你死了我會替你立貞節牌坊的。」 張果老一拍桌子,怒道:「大敵當前,你們兩個還有心思吵嘴!」 金剛智的大手很快就在花園內挖出了一個大坑。忽然見郝勁道領著幾百個道 士從旁邊沖了出來,人人手中都拿著一口寶劍,朝著那大手亂劈亂刺。大手如受 了驚一般,縮到了半空。 葉法善瞪圓了眼看著郝勁道他們,半晌不言語,突然轉過身對張果老道: 「張果,是你叫勁道出去的?」 張果老道:「郝勁道勇氣可嘉,我又何必攔住他,不讓他為本教立功?」 葉法善氣急敗壞地道:「張果,你果真是老奸巨滑,你怎不讓你的徒弟出去 為本教立功,反倒讓我的徒弟去送死?」 張果老對明皇道:「皇上,你看他說的是什麼話?」 明皇此時仍要倚重張果老,他看了看窗外,淡淡地道:「葉天師,幾個徒弟 有什麼了不起的,等過了這場大劫,你要收幾千幾萬個徒弟,也不是難事。」 在花園內,金剛智的大手已開始了反擊。道士們有的抱頭鼠竄,有的躲在樹 叢後發抖,有的想從天上逃走,卻被不知那兒來的驚雷,打了下來。 不斷有道士被大手抓住,活活捏死。 智空從未看見過這樣慘不忍睹的景象。他從未想到過,一個佛門弟子,竟可 以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殺死這麼多的人,而且還是用如此殘忍的手法。 而葉法善、謝自然和張果老之間的爭吵,更是讓智空噁心。 他看了看坐在身邊的圓瑛,她專注地看著花園內的景象,每當大手捏死一個 人,她就皺一皺眉,但嘴角邊卻又泛出一絲隱約的笑意,仿佛是在看一出恐怖的 大戲。 智空再也忍不住了,他沖出了勤政樓,她不理會圓瑛在他身後的呼喊,他抬 頭對著天空高喊:「停下!停下!不要再殺了,不要再殺了!」 大手停下了,但只停了這麼短短的一瞬,隨後,是一個人尖利的慘叫,又是 一個人尖利的慘叫。 圓瑛和張果老拉住智空的手臂,拼命把他拖回了勤政樓。 圓瑛把智空緊緊地摟在懷裡,喃喃地道:「你瘋了嗎?你瘋了嗎?再也不許 你出去了,你看,你看我,我在這兒,你出去了,只怕就再也回不來了,再也看 不到我了。」 可智空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他的心中,縈繞著那些道士的撕心裂 肺的慘叫,有一句話在他的耳邊迴響著,——「是我害死他們的,是我害死他們 的。」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都靜止了。佛教的人馬,從金剛智挖出的大洞,沖進了 興慶宮下的道教總壇。花園內一片狼籍,到處都是殘肢斷臂。 而星星和月亮也露了出來,冷冷地看著這奇怪的世界。 然後,大地開始斷裂,開始下陷,宮殿坍塌,仿佛地下有一個具有極大吸引 力的東西,在把一切都向地底吸去。 在勤政樓前出現了一個大坑,佛教的人馬,全被埋在了這個大坑中。唯一逃 出的,是善無畏,他被一團金光裹挾著,從坑底沖出,向西邊飛去,愈來愈小, 漸漸融入了星空之中。 尾聲 佛教真正的遭受打擊,是在唐武帝會昌年間,從841 到846 六年間,總共有 二十六萬五百名僧尼還俗,政府收回了原本由寺院控制的土地幾千萬頃,另外還 釋放了供寺院役使的普通百姓五十萬人以上。這件事,史稱「會昌法難」。 至於智空和圓瑛後來怎樣,史料並沒有確切的記載。 2001/12/15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