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別了,小南莊 劉秋群 借公出之機,我又回到了讓我愛,讓我恨,讓我懷戀,讓我厭惡的小南莊—— —一個曾經養育了我家幾代人,又使他們中的一些人終身致殘的我的又一個「老家」。 我的老家曾在太行山東麓的一個窮山村裡。往西翻過太行山再走三百里路,在 一片高高低低、溝溝梁梁的山坡丘陵之間,就是我那又一個老家小南莊。聽上輩人 說,我出生那年是個荒年,不滿一周歲時因在老家無法活命,便被裝在一隻籃筐裡, 由父親用扁擔挑著翻過太行山到了小南莊。猶如山東有些地方的農民活不下去就會 闖關東一樣,我們老家一帶的人生活不下去時,就要上山西,上小南莊。我是在小 南莊度過我的幼年時代的。小南莊在我的記憶深處是個有著上下兩排窯洞,住有從 河南林縣、輝縣等地逃難來的八九戶人家的小村子。那地方似乎是個雲深不知處的 所在,和外界很少交往。農民刨出來的莊稼地都在坡梁上,大一塊小一塊的雖不規 整,土質卻很肥,玉米、山藥蛋、穀子長勢很旺。因此過去每逢災年荒月就有操著 不同口音的人陸續來此落腳謀生。但只要日子稍有好轉,便又紛紛離開這裡。因為 這裡嚴重缺水,吃飯用水要到很深的溝底去挑。那裡僅有一眼水質渾濁的土井,天 一亮,家家頭等大事就是派出強勞力下溝去往上一擔擔挑水。更要命的可能是水質 的原因,在那裡住長了會得一種大骨節病,患者全成了矮子、瘸子,手骨節粗脹得 不會打彎,膝關節、踝關節、腳趾頭也都變得喪失了正常功能,成了事實上的殘疾 人。我的兩個嫂嫂就患有這種病,其中一個連性命都丟在了那裡。還有一個侄兒就 是因為得了這種疾病,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至今還找不上媳婦。然而就是這麼個 破地方,我家至少四代人沒有離開過。我在那裡長到四、五歲時,家人怕我也得上 大骨節病,就帶著我今天搬到這明天挪到那,轉了幾個地方到八歲那年還是轉了回 來。直到全國解放那年,為了能讓我上學識幾個字,這才下決心把我送回了在太行 山東麓的河南老家。解放後,農民的日子逐漸好過了,但我們家卻從未中斷過和小 南莊的聯繫。就是在小南戶的老住戶全部離開那裡後,我們家還是總有一兩個男勞 力輪換著經營那幾塊掛在斜坡上的耕地。應該說,這是父親的遠見。老人家從祖上 的經驗和自身的經歷中,深諳了「民以食為天」的道理。果然,到了有名的「農村 大辦食堂」和「三年自然災害」時,家人實在熬不過清湯寡水的日子,我的幾個哥 嫂一狠心,又拖兒帶女翻過太行山回到了小南莊。及至「文革」期間,雖然農村經 常「割資本主義尾巴」,但對小南莊似乎有些鞭長莫及,他們在那裡一住又是幾年。 八十年代初,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春風吹到了小南莊,哥嫂們從外界的深刻 變化看到了新的希望,他們決心不在那裡撐了。先是大哥帶著他的兒女們回到了河 南老家。二哥說:只要黨的政策好,哪裡黃土都養人。他們沒回河南老家,而是在 小南莊之外的一個平川大鎮上安了新家。我到這個鎮上找到他家時他沒在,侄兒說, 他雖然人離開了小南莊,但還捨不得丟掉他種出來的那幾塊「寶地」,這幾天正在 那裡收玉米,留下話要在那裡住一兩天,晚間不回來了。我問:小南莊還能住人嗎? 侄兒說:小南莊早沒了,他是住在溝底人家看林子的一個舊房裡。侄兒不理解我急 于見到二哥、見到小南莊的心情,讓我等他父親從溝裡回來再說。我只好先在這住 一宿。第二天,我懷著急不可待的複雜心態,讓侄兒領著一早就進了溝。途中經過 二嫂葬身的土墳時,心裡著實難過了一陣。當初糧食緊張時,正是她這位深受大骨 節病折磨之苦的女人,為了能讓孩子們吃飽肚子,才攛掇著全家重返小南莊的。她 對貧困時期救助了她一家的小南莊懷有深深的感念之情。 見到二哥時,他正坐在地裡一穗一穗地掰玉米棒子,身後已經掰出好幾堆了。 多年不見的二哥明顯老了,但已進古稀的人了身體還算硬朗。到底是同輩人心靈相 通,沒等我開口,二哥就站起身說:走,上小南莊看看。我跟著二哥一路說話,一 路往坡上攀行。提到這些年的變化,二哥很是感慨,說怎麼也沒想到敢徹底丟開小 南莊;說我們比父親有福氣,父親在世時,他心裡從來就沒有踏實過,安穩過。三 哥還向我披露了這樣一個情節:父親去世時,我因在東北工作未能及時趕回,他老 人家臨終前,還反復叮囑自己的兒孫們:小南莊是塊寶地,小南莊不能丟,不能丟…… 終於又見到了小南莊。不過眼前的小南莊已面目全非,無法辨認了。記憶中我 兒時的小南莊也是一處「樂園」呢!1964年我回河南探親時,因母親當時正在小南 莊住,為此我專程來過一次小南莊。那時莊裡僅有兩三戶人家,但樸實、真誠的鄰 居們還是相處得熱熱火火的。現在,那些窯洞已坍塌得看不出住過人的痕跡了,莊 前土路上繁草茂樹遮掩了一切,記憶中莊下開闊敞亮的溝底經幾年封山育林,早已 綠樹成蔭、鳥鳴上下了。窯頂上的斜坡處,新植的一片松林在風中流淌著嗚——— 嗚———的松濤,那聲音仿佛在向人們講述著:世界換了新面貌、舊的小南莊已成 歷史,這裡永遠是新天新地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