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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犬復仇
顧文顯
3 月,在吉林省長白山大山深處,正是跑「桃花水」的季節。存了一冬的積雪
融化成水,從山溝子裡流下來,浩浩蕩蕩,氣勢駭人!此時,山民們一般輕易不大
出門,怕掉進冰水裡凍死。但是,這天夜裡,卻從羊砬子溝外晃進一個人來,這個
人五大三粗,背稍有點駝,走起路來一躥一躥的。此人姓孫,人們都叫他孫老蔫,
是羊砬子溝的養牛專業戶。這個孫老蔫平時不言不語,偏有十頭牛拉不回頭的強脾
氣,他每年定要在化水的季節出溝。今天,他到20裡以外的村鎮去看舅舅,喝了兩
盅酒,仗著膽子,非要連夜趕回家不可。東北的特殊地理條件規定,化水時人就是
出溝,也要早出晚歸,因為早晚氣溫低,雪不化,水自然就小,積雪下的暗水也相
對少,比較安全。這孫老蔫動身時,已近半夜時分,初春時,深山溝裡怕的就是餓
狼,孫老蔫一邊走,心裡卻有點驚慌。忽然,他發現前邊一團黑影堵住他的去路。
不好!孫老蔫頭皮一炸!他轉身四下撒目,想找根木棒什麼的,可黑糊糊的看不多
遠,哪裡有什麼木棒!他一急,想起老年人說過狼怕亮,便趕忙從兜裡掏出打火機,
「嚓」地打著了火,一瞅,那東西紋絲未動。僵持好久,總不能站這兒凍死啊,孫
老蔫壯著膽子迎上去,心裡想:「是狼也罷,老子和你拼了!」走到跟前,那東西
只是稍微動了動。老蔫又打著打火機,哎呀,原來是一隻小黑狗,被一盤夾子夾住
了腿,那小狗不知從哪裡把夾子拖到這兒了,要是再往前拖,夾住的腿很可能斷下
來。小狗淚汪汪地看著老蔫,看得老蔫心裡好難受,又借著火光一看,只見那小狗
長了一身癩瘡,看一眼脊樑骨都麻酥酥的。他吐了一口,站起身來想走開,可是那
小狗一口咬住了他的水鞋。「救它一命吧。」老蔫想,「大小是條命哩。」他費了
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盤夾子弄開,說:「小狗,逃命吧。」那小狗舔了舔他的手
背,一瘸一拐地走了。
孫老蔫放了小狗,直向家中走去,快到家門時,猛聽得身後嘩嘩一陣響,猛回
頭,原來是那小狗跟來了。老蔫想,這東西跟我有緣?這麼個癩狗,我不留它誰還
肯留它?不救下它的命,還是得活活餓死,就對小狗說:「你真是要跟我?」那小
狗圍著他轉,拼命搖尾巴,老蔫便領著它回了家。
老蔫家四口人,除了自己三口外,還有老婆孫二娘的娘家兄弟,他是兩年前投
奔姐姐來的。老蔫進得門來,孩子早已睡了。老婆在弟弟屋裡同弟弟說話,見領進
這麼條癩狗,臉上不高興:「你弄這麼個玩藝兒幹啥?快趕出去。」老蔫說:「這
小東西怪可憐的。趕出去你讓它哪裡活命?養著,過些日子進山好歹也是個伴兒。」
弟弟勸姐姐:「姐夫希罕,就喂著唄。」
孫二娘說:「『家業待要旺,狗大孩子胖;家業待要敗,貓瘦孩猴狗長癩。』
這是個敗家玩意兒。」
還是小舅子幫助打圓場:「中了,一條小狗,姐夫難道作不下主來啦?」孫二
娘這才不言語了。
孫老蔫收養了那條小狗後,餵養得十分精心,他到處打聽藥方,給狗治傷,不
久,那小狗的癩瘡退了,長出一身緞子似的黑毛。小狗很厲害,那麼一點兒,就咬
得鄰居不敢上門。孫二娘對這狗橫豎看不上,罵道:「你窮叫,早晚殺了吃肉。」
弄根繩子拴在倉房裡,「我讓你叫」。
也是該出事,早春季節長白山區從來不下大雨的,偏偏這年下了百年難見的暴
雨,雪底下的凍土未化,雨水滲不下去,形成特大山洪,把地勢低處的房屋都淹了。
孫老蔫一家剛逃到高處,房子就灌飽了。
大家正喘粗氣,老蔫一拍腦袋:「狗還在倉房裡拴著,那不淹死了?」不由分
說,跳進水裡……好不容易給小狗解開繩子,讓它遊出水面,而老蔫卻凍得腿脖子
抽筋,差點兒沒上來,事後,躺了半個多月。氣得孫二娘直瞪他:「你的命天生不
如一條狗,若不,能豁上了?」
老蔫雖然聽老婆的,但是,小舅子來後,他的地位有所提高,對小狗,他是百
般呵護,給它取名叫「黑子」。
黑子很聰明,知道老蔫待它好,跟孫老蔫形影不離。孫二娘動不動就說:「你
看那狗好,跟它過去吧。」老蔫笑笑:「上了山,可不就得跟它過。」
轉眼兩個多月過去了。羊砬子溝山上樹木長葉,青草拔高,遠處瞅,一片綠,
看不出樹林子裡有什麼,當地人管這叫「樹葉子關門」了。
孫老蔫養牛,靠的是這營生養家口。山裡擺弄牛,秋天放到大雪封山,實在
找不到草吃了,才下山。要備足一冬的草料,供牛過冬,這可不是個小數目;次年
青草一長出來,必須趕山上放養,利用大自然的饋贈,自己發財。按往年習慣,老
蔫帶上乾糧行李,背著獵槍,到離村很遠很遠的熊瞎子溝去放散牛。妻子孫二娘烙
了不少煎餅,讓娘家兄弟替姐夫背著,幫姐夫把牛群趕進了熊瞎子溝,黑子也跟著
主人一道進了山。
孫老蔫放散牛,吃住都在山上,家中的農活全由他小舅子包下了,倒也安心。
一個多月過去,等乾糧吃完了,他才領著黑子回家一趟,帶足乾糧,第二天一大早
再趕回去。
孫老蔫進山約摸有一個半月,孫二娘的兄弟忽然得了個腰疼病,不敢動彈。他
也是為這個家累得呀,老蔫心中不定,趕緊安排老婆求醫找藥,好生伺候,又央求
鄰居們幫忙鋤地,幹零雜活。
孫老蔫鄰居住著一個光棍漢叫大趙。大趙的老婆死了,他領倆孩子過。孫老蔫
跟大趙最合得來,老蔫進山,每次回來,都少不了先到他家吸上幾支煙,坐夠了,
把采回的山貨扔下一些,再回自己家去。今年有了黑子壯膽,老蔫回來得勤了,差
不多十天半月就是一趟。黑子在門外吠幾聲,大趙就知道是老蔫回來了,便趕忙去
開門。這天晚上大趙吃完飯,悶坐了一會兒,忽然想起老蔫這一陣子怎麼一個多月
沒回來了?正在這時,門外「汪汪汪」三聲狗叫,好耳熟,是老蔫回來了。大趙趕
快去開門,開門後一看四處靜悄悄的,哪裡有人影?心想,准是惦記老蔫,聽邪了
耳朵,就關上門進屋,剛剛脫鞋上炕,又聽見外頭「汪汪汪」的狗叫聲,叫聲洪亮,
明明是黑子的聲音。他第二次去開門,還是不見影。一連這麼三次,大趙心裡可就
有點犯疑了,難道老蔫這次直接回家了?看看去!他打著電筒,來到老蔫家,老蔫
家關了燈。
大趙站在院外,高聲問道:「老蔫回來了嗎?」老半天,才聽見孫二娘在東屋
裡答道:「沒回來呀。」
大趙很想念孫老蔫,第二天,天剛放亮,大趙頂著露水趕到了熊瞎子溝。老蔫
放牛,搭一間小窩棚在山上,連做飯帶睡覺,就是「家」了。這兒大趙從前來找老
蔫玩過,可現在小窩棚裡面冷冷清清的,鋪蓋堆在塑料布上,潮濕得跟剛從水裡撈
出來的差不多,乾糧食具亂七八糟,看樣子少說也有個把月沒動煙火了。大趙叫聲
「不好」就鑽進樹林子裡找開了,只看見零零散散的牛,卻看不到孫老蔫和黑子在
哪裡。正找著,猛聽得樹林子裡幾聲狗叫,是黑子!大趙循聲找去,沒見著那條狗,
卻在一架軟棗藤子下面發現了老蔫的屍體。死者滿頭是發黑的血污,全身脹得發白,
眼睛直瞪著,仔細看,那屍首上還蓋著一些青草,草曬乾腐爛,才露出下面的屍體。
大趙撒腿就往回跑,告訴孫二娘:「老蔫死在山上了。」孫二娘姐弟倆一齊放
聲大哭起來。孫二娘邊哭邊說:「是不是讓熊瞎子給咬死了?大兄弟,你快幫忙求
大夥把他弄回來,連口棺材都沒預備,誰尋思得到呀!」大趙說:「大嫂,別太傷
心,哭壞了身子。我看老蔫不是熊瞎子咬死的,一是那東西不主動咬人,老蔫他放
了好幾年牛,決不會去招惹它;再說,死屍身上蓋了草,熊瞎子哪會這麼幹?肯定
是讓人給殺害的。」這時來了好多鄰居,都知道老蔫出了事。大夥一核計,就讓大
趙帶兩個小青年去保護現場,又派兩個人去派出所報案。
下午,公安人員來到了熊瞎子溝,羊砬子溝不少人也跟了來。公安人員忙著勘
察現場。孫二娘家這三口子哭著喊著,硬要往死屍上撲,幸虧看護現場的攔住。就
在這時候,從樹林子裡鑽出一個東西來,大夥兒仔細一看,原來是黑子!只見它瘦
得皮包骨頭,渾身毛都豎著,一條前腿沒了,傷口爛得黃一塊,紅一塊,傷口外露
出兩寸多長的白花花的一截腿骨。黑子撲到老蔫的屍體前,一邊圍著屍體轉,一邊
叫著,那聲音很淒慘。忽然,它一下子用兩條後腿站起來,剩下的那條前腿冷不防
地摟住正跪在地上哭泣的老蔫的小舅子的脖子,只聽「嗷」一聲慘叫,把那人的臉
血淋淋地撕下半邊來。人們趕緊圍上來解救,大夥說,這狗餓瘋了。黑子跳出圈子,
一邊向前跑,一邊回頭叫。連公安人員也莫名其妙,可是這狗為什麼單咬死者的小
舅子,又回頭似召喚什麼,當聽說是老蔫養的陪他放牛的那條狗時,公安人員便趕
忙跟著它跑去。
山澗裡有一條小河,順著熊瞎子溝,彎彎曲曲地向山外淌去,淌到一個拐彎處,
忽然流進一個地下裂縫,不見了蹤影,然後,又在20米開外的地方鑽出來,直往山
下流去。這個裂縫,形成了一段「地河」,誰也不知有多深。黑子把人們引到這兒
就不走了,對著裂縫汪汪直叫。一條普普通通的家養狗,它這麼做會有什麼暗示?
公安人員覺得可疑,派識水性的小夥子下去打撈,竟摸上一支獵槍和一包衣服來。
大趙一眼認出,這正是孫老蔫的東西。公安人員讓人送老蔫的小舅子去醫院治傷,
然後,進行了深入的調查、分析。
老蔫的兒子反映:他和舅舅睡西屋,有一天夜裡醒來,忽然聽到舅舅起來出去
了,他摸黑光著腳下地,想跟舅舅開個玩笑,等他回來嚇他一跳。可是舅舅解完手
便到東屋去了,直到他困極了睡過去,也沒見舅舅回來。
事情很快就明白了,這是一樁通姦殺人案。
原來,孫二娘在山東做姑娘時,就和本隊的青年姜勝相戀,並且發生了關係。
本來水到渠成,那年秋天便要喜結連理了,哪知道薑勝有一次喝了點酒,跟人鬥毆,
最後把人家殺了,殺人償命,沒有什麼說的。孫二娘不忍心看到心上人被槍斃的慘
狀,也受不了鄉鄰們怪異的目光,乾脆逃到東北,嫁了比她大十多歲、人又長得奇
醜的孫老蔫。心裡雖不平衡,且喜孫老蔫待她特好,真是要星星不給月亮,後來,
又生了兒子,孫二娘也就認命了。誰知道那薑勝沒判死刑,在獄中表現好,一再減
刑,最後,竟刑滿釋放。姜勝恨孫二娘在危難之際拋棄了他,打聽得知孫二娘的消
息,便一邊打工,一邊找,找了過來。他原想教訓教訓這個薄情女子甚至乾脆殺了
她出氣,但見面那天,恰巧老蔫不在家,薑勝一看孫二娘依然風采撩人,竟下不了
手;而二娘也哭著瞎編說她被人拐騙,錯嫁老蔫,其實生不如死,此番願意跟他走
到天涯海角。薑勝一轉念,自己身無分文,又是這般年紀,離開孫二娘,再去哪裡
找這樣漂亮的女人?如果現在雙雙逃走,沒處去而且無法生活……
兩人一商量,先讓姜勝冒充孫二娘的弟弟,到吉林投姐姐來了。孫老蔫當然不
會懷疑,並且十分熱情地待他。孫二娘表面裝出疼愛老蔫,實與薑勝舊情重敘,哪
裡還想跟這個老實漢子過下去?想離婚吧,一是沒理由,二是捨不得老蔫的存款。
兩人終於商量出一條毒計,借老蔫進山放牛的機會把他殺掉。那段時間,他幾乎與
鄉鄰們不往來,真是神鬼不知,於是在老蔫上山後,先讓薑勝幫送乾糧,認准老蔫
的窩棚,然後再裝病臥床,造成不能行走的假像。老蔫第三次回來後,第二天下午
薑勝就偷偷地來到熊瞎子溝,把老蔫殺死。本以為一過伏天,屍首爛了,無法辨認,
就可以說成是熊瞎子咬死的,然後變賣掉老蔫的家產,與薑勝團聚。這陰謀設計得
可謂天衣無縫,沒料到這麼快就破了案。
這案是怎麼破的呢?讓我們根據薑勝的口供,回頭看看老蔫遇害的情形吧。
那天,太陽下山時,孫老蔫肩背獵槍,腰別柴鐮,塑料布裡包著一大包松蘑,
從樹林裡拱出來,身後跟著搖頭晃尾的黑子。薑勝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姐夫。」
「他舅?你怎麼到這疙瘩來了。那腰好了?」薑勝笑得很甜:「我試著今天這腰敢
動彈了,就出來走走,想不到越走越舒服,不知不覺走到這裡來了。」
老蔫也挺高興,今早走的時候,兄弟還躺在炕上哼哼呢,這麼快就好了,家裡
活計再不用發愁,他能不歡喜?他把獵槍摘下來,連那包蘑菇,交給薑勝,順手從
腰裡抽出柴鐮,在牛欄上敲起響來,呼喚他的牛兒回欄。槍響了,孫老蔫還不知怎
麼回事,就倒了下去。黑子尖叫著撲向主人,忽然,又直奔薑勝。槍又響了,小黑
狗中彈,在地上打起滾來,沒等到第三聲槍響,它就鑽進樹林不見了……
姜勝根本沒把一條小狗放在眼裡,他換上事先準備好了的破衣服,把老蔫的死
屍背到林子深處,離小窩棚老遠老遠,造成讓熊瞎子傷害的假像,然後又把槍和血
衣扔到那段「地河」裡去。誰也不知道黑子在樹林裡是怎麼活過來的,反正它丟了
一條腿,可保住了一條命,並且,它替主人辦了一件死去的人不能辦的事,在殺人
兇手的臉上撕下一片肉來。天網恢恢,殺人犯當然有其應得的下場。
羊砬子溝的人們再也沒見過黑子,這個地方偏僻,上級尚未要求死人火化,孫
老蔫下葬後,三天「圓墳」,人們看到整個墳墓被扒動了,只是表皮象徵性地扒,
留下的是一隻狗的前爪子印,肯定是黑子所為無疑。它在表示一種悼念?誰知道呢。
此後,它便永遠消失了,它跑入森林中繼續活著?還是死了?沒人曉得。可一句口
頭禪卻在羊砬子溝流傳下來了,每逢遇到哪個人辦事不講良心,人們現成的話早在
嘴邊等上了:「我說你這個人,咋連條狗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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