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牙科醫生的下午 海飛 妻子走了,帶走的不是一種傷害,而是一種生活。 一 個體牙科醫生馬一民在每個夏天的下午都要打一個盹,他就躺在一把半新舊的 折疊椅上,一隻老花貓躺在他的腳邊。馬一民和老花貓一起打盹的時候,他們上方 的一隻吊扇總是有氣無力地扭動肥胖的身子,那是因為小城的電壓老是不足,許多 時候日光燈都跳不起來,為此,馬一民有許多時候都很惱火,因為他租住的這間街 面房由於採光的原因,白天也很暗。白天躺在黑暗中,再怎麼說也是一件不很舒服 的事,好在馬一民輕易不發脾氣,他是一個溫文儒雅的人,他總是很小心地為病人 治牙病,軟聲軟氣地與病人說話,由於長期呆在日光燈下,他的臉色看上去有些蒼 白。許多來看病的人都勸馬一民去醫院查查,馬一民總是溫馴地笑笑。作為醫生馬 一民當然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 馬一民已經三十多歲了,許多人都說看不出來。馬一民二十六歲的女人林靈在 牙科診所門口擺水果攤,許多離開枝頭沒有生命的水果整齊地排列著。林靈喜歡嗑 瓜子,她的腳邊總是落滿了白花花的瓜子殼。在馬一民與老花貓一起打盹的時候, 她也到對面玻璃店裡去坐坐。刺拉刺拉劃玻璃的聲音和林靈咯咯的笑聲就會不時地 傳過來。這種製造出來的聲音讓馬一民很不舒服。其實老花貓也很不舒服,它睜開 睡眼惺忪的眼後,總會伸一個懶腰。它伸懶腰和馬一民伸懶腰不一樣,它四足用力 伸得筆直,拼命將身子弓起來,這樣看上去它的個子忽然高出了不少。看到它這個 樣子,馬一民就會笑駡,這個老女人,難道想和馬比高低。 老花貓是個母的,所以馬一民才會叫它老女人。 現在林靈越過這條並不寬的街,下午的陽光將她的身影投在地上,投成一個小 小的橢圓,就那麼可憐的一小塊向對面移。後來她就走進了玻璃店,店主小金正光 著上身劃玻璃,刺拉刺拉的聲音中林靈看到小金身上的汗水不時地從發達的胸肌上 滾落下來,啪嗒啪嗒在玻璃上摔碎。小金妹妹雅芬蹲在一隻煤爐旁,不時用勺子攪 動罐裡的綠豆。雅芬在煮一罐綠豆湯,綠豆的清香就一絲一絲鑽進林靈的鼻子。林 靈終於說,雅芬,你煮的綠豆真香。雅芬回過頭,笑了一下。 小金和雅芬是從一個叫大竹的小村莊上來的。雅芬說開玻璃店是為了籌錢給小 金娶媳婦,小金的對象長得眉清目秀,又落在富村,所以娘家人提出的條件就高些, 所以,小金和雅芬就進城掙錢。 這天下午林靈和小金。雅芬就談論了許多街上的人和事,比如畫電影牌的那個 男人的老婆跟一個貨車司機跑了,又比如文化館裡寫文章的老馬想和農村的老婆離 婚,原因是他和他輔導的一個文學女作者好上了。當然,林靈還談到了馬一民,林 靈說馬一民叫老花貓老女人,雅芬就張開嘴大笑,後來又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嘴巴。 傍晚的時候,雅芬端了一碗綠豆湯給馬一民。馬一民穿著大白褂,正專心地為 一個病人治牙病。雅芬將綠豆湯放在一張檯子上,又走了出去。馬一民抬起頭,他 看到穿過街道走向對面的雅芬,也看到了玻璃店裡嘻嘻哈哈高聲大笑的林靈和小金。 二 這天晚上林靈和小金、雅芬一起看了一場電影。林靈說,是大片。馬一民沒吱 聲,低頭喝著一碗綠豆湯。林靈打扮了一下,像一隻蝴蝶一樣飛出了牙科診所。林 靈只有二十六歲,正是蝴蝶的年齡。馬一民看到蝴蝶和鄉下來的兩隻蝴蝶以三角形 的隊形消失在越來越低垂的夜幕中。老女人走過來,舔著馬一民的鞋子。馬一民狠 狠踢了一腳,它很尖利地叫了一聲,像玻璃落地的聲音。然後它在遠的地方看它的 主人,那個踢了它一腳的牙科醫生馬一民。 這天晚上馬一民坐在吊扇底下看一本書,老女人又小心翼翼地向他走來,在證 實絕對安全的情況下,它又伏在了馬一民的腳邊。馬一民在看一本古龍的書,古成 的書博大精深,每一個章節裡都蘊含著陰謀和殺機。馬一民不時地放下書,又拿起 書。他和老女人同時看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夏雨降落在診所的門口,越下越大水霧 迷蒙。馬一民來回踱步,並且不時地站到診所門口往街上看。長長的街道空無一人, 只有稀裡嘩啦的雨。最後,馬一民重又在吊扇底下坐下來。 對面的日光燈驟然亮起來,馬一民看到玻璃店門口的小金正脫了上衣擰乾水分。 然後,馬一民看到診所門口一隻濕漉漉的蝴蝶。馬一民說電影精彩嗎?蝴蝶點了一 下頭說,是大片。 三 雅芬常回鄉下,回來時帶回一些鄉下的土產,她總是要勻出一份來送給馬一民 和林靈。這回雅芬帶回來的是煮熟的玉米棒子,四隻玉米棒黃燦燦的身子呈現在馬 一民診所裡的檯子上,像四個熟睡的嬰兒。馬一民不喜歡吃玉米,他認真地對林靈 說,你吃吧,我不吃,我老覺得玉米渾身上下都像一粒粒發黃的牙齒。林靈和雅芬 又大笑起來,雅芬照例用手捂住嘴。馬一民又認真地說,雅芬你別怕,你是不是怕 牙齒會跑出來所以才用手捂住。雅芬又大笑,放開手,露出滿嘴細碎的白牙。 作為回饋,林靈常送一些銷量不好的水果到玻璃店。除了水果他們不能再送什 麼,總不至於讓馬一民免費為小金和雅芬拔牙。馬一民並不很喜歡自己的職業,他 的職業是父親傳給他的。從他十六七歲開始父親就讓他每天看病人黑洞洞的嘴巴, 告訴他怎樣補牙怎樣拔牙怎樣治好牙病。有一天,一個漂亮的女人走進了他的診所, 但漂亮女人的牙齒照樣有些慘不忍睹。馬一民在牙齒上發現了許多小洞,在馬一民 一次次的精心治療下,漂亮女人的牙病治好了。這個女人,就是林靈。只有林靈不 知道,馬一民放慢了治療的步子。 後來,林靈就成了診所門口擺水果攤的女人。 馬一民喜歡在下午打一個盹是他二十來歲時就養成了習慣,其實這樣的習慣許 多人都有。馬一民午休醒來後,他的工作效率就特別高。生意好的時候,他可以接 待許多病人。他喜歡看病人把他靠牆放著的長條凳坐滿,又喜歡看著病人一個個離 去。所以馬一民的下午其實是充實的下午,許多時候,他連踢老花貓一腳的時間都 沒有。只是馬一民看上去總是睡眼惺忪的,他愛上了打哈欠,這是一種很容易傳染 給他人的生理反應,所以,他的病人在漫長的等待中也都是眼淚汪汪哈欠連天的。 馬一民打盹的時候,總是眯著眼,像是睡著了,又像沒睡著。剛結婚的時候,林靈 很害怕,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睡覺半睜眼的人,後來,她就習慣了。她問馬一民, 睡覺半睜眼累不累?馬一民說,你說誰?是不是說我?她說是。馬一民嗤的笑了, 說笑話,睡覺還能睜眼。 四 馬一民去了一趟省城。那天天氣很熱,所以馬一民帶了一塊毛巾和一隻大號的 南龍杯。馬一民進省城是因為藥品用得差不多了,而且,順便去看看在省衛生廳工 作的老同學。馬一民走的時候,林靈坐在水果攤旁嗑瓜子,瓜子殼在地上形成一個 包圍圈,把林靈緊緊包圍住。馬一民皺皺眉說,你是不是想用瓜子殼鋪一層地毯? 林靈白了他一眼,沒說話。她看到她男人的背影離開這條街越來越遠,她就笑了一 下。老花貓也看到了,那個常常踢它的主人頎長的背影,消失在街頭。 五 林靈說,雅芬呢?小金說,回鄉下了。林靈說,真是太熱了。小金說,是啊, 太熱了。小金抻手解開林靈的衣扣,林靈掙扎了一下,不動了。 在診所昏暗的小閣樓上,熱浪和異味一浪浪翻滾著。床上的竹席浸在一灘汗水 中,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林靈說,他知道了怎麼辦?小金說,管他呢!小金說, 管他呢!小金又說,管他呢!林靈笑起來,一張臉像三月的桃花,她抱住小金的頭, 也低低地喊,管他呢! 然後就寂靜了,從明瓦漏下的一絲光,落在了床前,很斑駁的樣子。老花貓躲 在暗處,躲在一張陳舊的定字台旁。它真的很像一個老女人,並且用老女人才會有 的陰森森的目光,盯著白晃晃的床。 這個夏天真是異常的熱,後來林靈坐在窗前一張舊妝台前梳頭,她看到一個男 人開了玻璃店的門,並且開始刺拉刺拉劃玻璃。這個男人,就是小金。再過一會兒, 雅芬從鄉下回來了,也進了玻璃店。然後,林靈下了閣樓,重新坐到水果攤旁邊。 再然後,一個清瘦男人的身影出現在街頭,這個男人,就是馬一民。 林靈說,回來了?馬一民說,回來了!馬一民看一看林靈,笑了笑說,真熱呀。 六 那天清晨林靈和馬一民被嘈雜的聲音吵醒,他們下了閣樓,開了診所的門。他 們看到玻璃店門口圍著不少人,接著他們聽到了玻璃碎裂的聲音。他們還看到小金 痛苦地蹲在地上扯頭髮,看到雅芬在勸阻著砸玻璃的那群人。但是看上去雅芬的勸 阻顯得單薄而且蒼白。最後,雅芬不勸了,她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他們砸玻璃。 其實小金的未婚妻一直沒有出場,出場的只有她的家人和親友。這群從富村來 的人每人都騎了一輛摩托車,手裡提著一根鐵棍。據說小金在外頭有了野女人,有 人說,小金的未婚妻發現小金藏在胸口的一縷頭髮,也有人說,有人通知了小金的 未婚妻,小金未婚妻的娘家人才會大動干戈。不管怎麼說,小金玻璃店的玻璃全都 碎了。 然後,這班人走到了馬一民的牙科診所門前,為首的一個小個子男人和手指了 指林靈對大家說,就是這個女人。林靈本能地躲到了馬一民的背後。馬一民說,幹 什麼?小個子男人揮了揮與他身體極不相稱的鐵棒說,這個騷女人勾引了小金。馬 一民回頭看了看林靈,很淒慘地對躲在他身後的林靈笑了笑。林靈的臉刷地白了, 她緊咬著嘴唇,嘴唇上沁出了淡紅色的血絲。馬一民的手裡忽然多了一把菜刀,他 用刀刃在手心裡一劃,手心就開始往外流血。馬一民說,誰勾引誰還沒弄清楚,誰 敢動我的女人,我先與他同歸於盡。小個子的腦袋耷拉下來,僵持了許久,小個子 還是不敢上前,因為他怕那把明晃晃的菜刀。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說警察來了。警察來到牙科診所門口時,只看到水果攤旁 臉孔雪白的林靈,和診所內日光燈下正替自己包紮傷口的馬一民。小金未婚妻的娘 家人一窩蜂地騎著摩托車跑了。警察說,跟我去派出所吧!馬一民說,好的。 七 夏天的一場風波漸漸平息了。小金的玻璃店關了門,有人說他去義烏的小商品 市場推銷襪子了。馬一民還是喜歡在下午打瞌睡,老花貓也還是喜歡伏在馬一民的 腳邊。它跟了馬一民好些年,跟出感情來了。林靈依舊坐在水果攤邊,神情木然地 嗑瓜子。她嗑瓜子的水平越來越高,已經能同時嗑兩粒瓜子了。有一天,她對馬一 民說,我對不起你,我還是走吧!馬一民在躺椅上睜開眼,看了林靈一眼,又合上 了。他的唇間飄出幾個字,何苦呢?他又說,何苦呢?林靈忽然哭了,站在日光燈 下聳動雙肩。 林靈終於離開了馬一民,走的時候她拎了一隻陳舊的皮箱。馬一民沒有送出門, 老花貓去送的,送到車站,喵喵叫了幾聲,又折回來。它看著馬一民把林靈娶進門, 又替馬一民送走了林靈。牙科診所的門口,很長時間都沒能見到水果攤和水果攤旁 邊一大片瓜子殼。 天氣轉涼了,牙科醫生馬一民卻依舊喜歡在下午打盹。有空的時候,他也看看 書,主要是看古龍的書。累了,他就把書蓋在臉上睡覺。初秋的一個清晨,牙科診 所門口又擺出了一個水果攤,水果攤旁邊坐著一個漂亮女人。而馬一民的老花貓, 突然失蹤了,據說,失蹤前在馬一民的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馬一民大罵,你這個 老女人,並且重重地踢了它一腳。從此,老女人消失了,有人說在城郊的苧蘿山上 見過,它變成一隻野貓了。 空下來的時候,馬一民和擺水果攤的女人說說話,會心地笑笑。這個女人,就 是小金的妹妹雅芬,據說來自一個叫大竹的村莊。(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