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我們見過嗎? 宋毓建 差不多有半個多小時了,紀茂林一直坐在緊靠窗戶的一張椅子上。他拿著一隻 高腳杯,心不在焉地朝窗外的街上望著。此時,八十多口子至少比他小二十歲的年 輕人,正在他身後瘋狂地蹦著迪!那些過於沉重的低音,像工地上的夯土機似的不 停地拍打著他的胸口,使他覺得自己隨時都有可能突犯心臟病!儘管如此,他仍沒 有走,因為,正在新疆考察的妻子淑芳昨晚三次從烏魯木齊打來電話,囑咐他務必 來參加馮琛的婚禮,還一再叮嚀他要自始至終! 「……無論如何,」他聽見她對自己說,「無論如何你要堅持到底,絕不能半 截兒溜走啊!」 現在他明白了她的擔心,顯然她瞭解她的兒子。噢,之所以說是「她」兒子, 是因為新郎馮琛只是他的繼子。三個月之前,紀茂林娶了淑芳。 那個和新娘子跳舞的人引起了紀茂林的注意,因為,他的長臉也實在與自己繼 子的媳婦貼得太近了!儘管那人身穿牛仔褲、腳踏耐克運動鞋,使勁兒往年輕了打 扮,可他的歲數還是明顯地比周圍的人大得多。況且,那傢伙流裡流氣的,尤其是 他那件紅綠相間的花夾克,實在俗得令人無法忍受。 一曲終了,大廳裡出現了短暫的安寧。就在這一刻,紀茂林看見那「花夾克」 丟下新娘,徑直朝自己走來。 「哎,哥們兒,」他咣當一下兒坐進一隻沙發,然後粗聲大氣地對他說,「來 根兒煙成嗎?」 儘管已經心生厭惡,可紀茂林還是禮貌地從兜兒裡掏出了紅塔山。 「噢……呦?」他不情願地接過煙,皺著眉頭問道,「你沒有……鬼子煙兒嗎?」 「抱歉沒給您預備……」紀茂林嘲諷地回答,伸手遞過打火機。 「沒關係……」那人寬容地說著。跟著,他低頭兒把腦袋湊了過來,「謝謝… …一會兒我下樓買去。」言罷,他抬起了頭。在這一瞬間,他那張長得無法再長的 臉上忽然閃現出一種迷惘的表情——「我們見過嗎?」他眯著兩隻細細的眼睛問道, 神情頗為困惑。而就在此時,紀茂林也恍惚似有同感! 儘管如此,紀茂林嘴上卻立即否定,不想與這個令人生厭的傢伙糾纏。「我想 沒有。」他冷淡地回答。 「……沒有嗎?」他吐出一個煙圈兒,不甘心地盯著他,眉頭緊鎖地回想著。 不知為什麼,他的目光使紀茂林感到有些不舒服。 「我說,」他拿起一瓶啤酒,「知道我為什麼坐到你這兒來了嗎?」他用牙咬 開了瓶蓋兒,然後把酒倒進兩隻大杯子。見紀茂林沒什麼反應,他把啤酒遞過來接 著說:「我說哥們兒……不不,我應該管你叫大哥,」他那張長長的臉上又塗上了 一層濃濃的困惑。「我說大哥……我一定是在哪兒見過你!」 「噢,你那麼肯定嗎?」紀茂林反問著,「由於你的提醒,我似乎也有了這種 感覺,不過我恐怕說不上來那是在哪兒……我能不能問一下……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花夾克」告訴紀茂林,自己是新娘的舅舅,在分局刑警隊當警察。他這麼一 介紹,紀茂林不由得解除了對他的一些誤解。於是,也介紹了自己,並且承認,自 己也覺得不知在哪兒見過他,只是實在想不起於何時何地。儘管這一點並非有多要 緊,可一時間,兩人都放下酒杯,各自低著頭苦苦地回憶著…… 然而,足足過了一刻鐘,誰也沒理出什麼頭緒。不約而同,他們各自失望地抬 起頭,一起歎息一聲,然後索性放棄了這徒勞之舉,繼續喝酒。 「知道嗎,」咬開第五瓶酒後,「花夾克」臉色微紅,吐出瓶蓋兒說,「我這 人記性不好,尤其是對人相貌的記憶很差,為這個,我的隊長一直認為我不是幹警 察的材料兒。那小子是個大學生,比我整小兩歲,牛×哄哄的,還他媽的老說,『 ……即使一個通緝犯站在你眼前兒,你也得讓人家從鼻子底下溜走!』其實,根本 不是那麼回事兒!真要是罪犯,只要是見過一面兒的,無論過多長時間,我都能把 他認出來!可奇怪的是,為什麼想不起來是在哪兒見過你呢?」話一出口,他忽然 意識到不妥,抬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呸!瞧我這話說的……」 「沒關係,」紀茂林端著啤酒,替他解著圍,「你說的沒錯兒,因為,我並不 是罪犯呀。」 「沒錯兒沒錯兒,」他也跟著說道,「你的確……算了,咱們換個話題吧,聽 琛子說,你是個企業家?」他這麼一說,紀茂林立即明白是馮琛在給他媽臉上貼金。 「哪兒呀,不過是個風雨飄搖的個體戶兒。」 「……不會吧,」他搖著頭說道,「我斷定你下海起碼十五年了,怎麼樣,手 裡頭有一百萬了吧?」 「一百萬?……連一半兒都沒有,不過……」紀茂林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 下海那麼長時間呢?」 「車,」他喝了口啤酒說,「樓下那輛灰捷達是你的吧?」 「對。」紀茂林回答道。 「那就是了!車號表明那是九○年登記的,你想,頭十年你就買了車,而在這 之前……你總得幹幾年吧?」 聽他這麼一說,紀茂林不禁抬頭看了他一眼,看來他這個警察還真沒白當,居 然還能推出點兒道理來! 「你說的差不多,二十年前,我就辭職了。」紀茂林說著,言語中透出幾分自 豪。 「喔!你可真夠早的……那會兒你就辭職啦?不過……」他欽佩地感歎,「不 過那年月,整個兒中國,家家戶戶都窮得丁當爛響;你辭職的時候兜裡能有多少錢 呢?……等一下,讓我猜猜……有五百嗎?」 「五百?」紀茂林搖搖頭,「……不,這下你又說少了!」儘管認為這樣討論 錢有些無聊,可不知為什麼,紀茂林又吊了一下他的胃口。 「少了?讓我想想……八○年……我給你多說點兒……能有兩千嗎?」 「算了,我估計你沒有那種想像力!」紀茂林得意地說著,明知道好漢不提當 年勇,可此時卻忍不住想炫耀一下兒他那往日的輝煌,「跟你說吧,雖然在今天我 算不上富有,可當年在我把辭職報告交上去的那天,不算上個月的工資,我的存摺 兒上有——一萬九千八百七十六!」 「啊?那麼多!」他的反應讓紀茂林十分滿意。他感歎道,「要是我沒記錯的 話,那會兒我媽的存款可能是二百!……一萬九千八百七十六……」他準確地重複 著那一串數字,連連搖著頭,似乎是在核算相當於今日的多少錢。「真是不少…… 不過……這個數字好像讓我想起了什麼……好像……不管它了,對不起……我這人 愛刨根問底兒,你能不能告訴我,還沒辭職你就有這麼多的錢,那……這筆錢…… 你又是怎麼來的呢?」 面對他那探尋的目光,紀茂林一時沒有回答。說實話,這個問題還從未有人問 過。 「這個嘛……」紀茂林點了支煙,然後說道,「那是我得到的一筆捐贈。」 不喜歡過多地與陌生人談論自己,紀茂林急忙轉了個話題:「你怎麼樣……當 警察很辛苦嗎?」 「咳,還成,」他扒拉著手指頭嘮叨,「四個月裡,算上今兒個,一共歇了三 天。」 「呦!」紀茂林連忙表示同情,「那可真夠一嗆!」 「可不是,真不是什麼好行當兒,一天到晚的,好人壞人你得見,活人死人你 得見……」接上一支煙後,他繼續說,「經常是,你剛端起飯碗,事兒就來了,只 能走呀!問題在於,那飯有時候你回來還能吃,有時你就吃不下去了。……知道嗎, 本來我並不這麼瘦,臉也沒有這麼長……你看,這是我上高中時照的,小臉兒多圓 呀!」說著,他從錢夾裡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小照片,遞給了紀茂林。 儘管沒什麼興趣,紀茂林還是佯做認真地看了看。說實話,照片上那年輕的臉 龐雖然沒有他自己說的那麼圓,可畢竟也不像現在那麼長……令他奇怪的是,那孩 子般的面孔更讓他感到似曾相識…… 「知道後來……我怎麼瘦的嗎?」他收起照片接著說,「你肯定想不到,我得 了厭食症!」 「厭食症?」紀茂林驚奇地重複著。 「沒錯兒,是厭食症,差點兒沒死了!說起來,已經13年了……那會兒,我 剛調到刑警隊。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食堂的午飯是西紅柿打鹵麵。我們那個大 師傅做鹵特別棒,尤其是西紅柿鹵,跟面攪和起來,紅鹵白麵,就別提多香了…… 可是那天,剛把面撈進碗裡,隊長就把我叫走了。……結果到那兒一看,那人死了, 你肯定猜不出他是怎麼死的——腦袋讓人用大片兒刀齊刷刷地削下去一半兒!血塗 在白花花的腦漿子上,跟那西紅柿面一模一樣,哎喲把我給噁心的喲!……整整一 禮拜,我幾乎沒吃東西,瞅見什麼都吐……」 「我猜想……」聽他講完這令人反胃的故事以後,紀茂林不由也覺得肚子裡有 點兒不舒服。於是清了清嗓子,「這恐怕……是你第一次看見死人吧?」 「第一次?」他搖著頭說道,「不不……在這之前我見得多了,其實我並不是 給嚇著了,我可不是那種膽兒小的人,主要是讓西紅柿鹵鬧的!」 「那麼,」紀茂林又問,「……當了警察之後,你第一次看見死人也沒害怕嗎?」 「那怎麼不怕呀?當然怕了……」他抽了口煙繼續說道,「那是我剛分到派出 所的第二天,所長拉著我們仨新手兒出去。車開到西直門橋頭的一家小飯館門口兒 時,他忽然停了下來,說要教教我們如何對待那些地痞流氓。其實,他帶著槍呢, 只不過他給放在車裡了。結果呢,他走在最前面,我跟在他後頭。剛一進去,就聽 見」砰「的一聲,咕咚一下兒,他就趴在了地上!子彈正好兒打在他的胸口上……」 「照這麼說……」紀茂林驚奇地問,「你看見的第一個死人……竟是你的所長?」 「沒錯兒!」他立刻肯定。可緊跟著,他又搖起了頭,「不,不是。……其實, 他並不是我看見的第一個死人!……知道嗎,」他繼續說道,可聲音裡充滿了傷感, 「十六歲那年,就有人死在我的懷裡了!」 「十六歲?」紀茂林吃了一驚! 「是的……那會兒,我還在十九中上學,當時正放寒假……我是在榆林街碰見 的她……你知道榆林街嗎?」 「你是說海澱南路北面的那條小馬路?」紀茂林反問。 「沒錯兒,」他點了點頭,接著又問,「那……你知道拐角兒那兒有個小郵局 嗎?」說話間,他用手在茶几上比劃著。 「知道,好像現在拆了……」 「是拆了,看來你對那兒還挺熟,可那會兒它還在……」他搖著頭說道,「唉! 知道嗎……我就是在郵局門口兒看見的她,她真是長得太好看了,簡直……就像個 仙女!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她叫張燕。到現在,我仍認為,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名字!」 喝了一大口啤酒之後,他繼續說著,情緒越來越傷感,「……雖然她那麼漂亮,可 卻一點兒也不傲慢,告訴我說她十八歲,剛剛從馬來西亞回來。我問她,能不能再 見面?那一刻,她猶豫了,說她叔叔可能不太喜歡她跟生人打交道,不過,她還是 告訴我,第二天她還要來郵局取匯款……」說到這兒,他忽然停住了,然後猛地一 拍桌子!把紀茂林著實嚇了一跳。 「事兒就壞在我媽身上!因為第二天她把午飯給做晚了,不然的話可能什麼都 不會發生!」接著,他飛快地說道,「……第二天,我只扒拉了兩口就往郵局跑, 結果,剛到馬路對面兒,就看見她背著一隻書包從裡面走出來。到現在,我仍然在 後悔!其實那會兒我要是喊她一聲就沒事兒了,可我當時卻傻裡叭唧的藏到了樹後! 因為,我以為她身後的那個男人是她叔叔!」說到這裡,他放慢了速度,「……有 時候想起來,我真覺得,是我殺了她!她肯定是因為尋找我而沒有看見那輛上海… …」接著,他語氣又急促了起來,「聽到急刹車的聲音,我才把腦袋探出來,可已 經晚了!她已經躺在了地上……我顧不上記下那逃走的上海車號,發瘋似地跑了過 去,等到了跟前兒,看見那個男人正蹲在她的身邊,手裡還拿著她的書包。你知道 我當時說了句什麼嗎?你肯定猜不出,那他媽的真是句十足的蠢話:」張叔叔,您 趕快去叫救護車呀!『那人不由得愣了一下兒,然後拎著她的書包就跑了!當時, 四周一個人也沒有,馬路上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坐在那兒抱著她那柔軟的身體,她 的嘴角兒淌著血,可臉顯得十分安詳,就像個睡著了的天使……後來,郵局的人聞 聲出來,這才給醫院打了電話。等見到她真正的叔叔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是個他媽 的大傻瓜!而且,你知道那書包裡有多少錢嗎?「 說到這兒,他扭頭問紀茂林,可是不知為什麼,他發現紀茂林正坐在一旁,忙 不迭地擦著不斷從頭上流下來的汗水。 「多……多少錢?」紀茂林結結巴巴地反問著,聲音變得連自己都認不出。可 他並沒有覺察到什麼,仍然非常激動地大聲說道:「一萬九千八百七十六!這個數 字我二十年都沒忘,而且……」說到這兒時,他忽然反應了過來,那張臉驟然變了 顏色!猛然間,他轉過頭,再一次眯起他那細細的雙眼,久久地盯著渾身顫抖的紀 茂林……不過,那令人生畏的眼神裡,再也沒有了那一陣陣的迷惘與困惑。 「嗨!」新郎跑了過來,「舞會結束了……喂喂,你們怎麼啦?」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