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男子失身 陳倉 沒準備好就不要行動。 梅博做夢也沒想到,他這雙算命先生多次讚歎過的白嫩的小手,在他活到二十 六大壽的時候,竟然會操起燒火棍,成為頗具現代味兒的伙夫——省城的一名鍋爐 工人。梅博很小的時候就幹過這行當的,不過那是在自己家裡的灶膛裡,用空心的 吹火棍燒那濕漉漉的樹枝子幫母親燒水做飯。回想起來那是有情調的事情,但此時 一旦成為一種職業,一個謀生的手段,無論你燒的是煤還是別的什麼更現代化的東 西,依然難以擺脫枯燥的情緒。 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在這短短的三天時間裡,梅博的情緒變得很快。起初他為能在省城裡找到安身 之所感到高興,這畢竟是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了。他在上班的當天晚上,用自己身 上已顯羞澀的幾塊錢買了一瓶酒和兩根火腿腸,微醉了一頓,算是一番慶賀。但很 快他就感到有幾分厭惡了,他所在的這裡其實是一家浴池,只不過是把污垢分了高 中低三個等級而已,具體怎麼個分級法梅博是不清楚的,每當看到自己燒得幹乾淨 淨的熱水,流出來時已是一股腥味十足的濃稠的胭脂水時,梅博就想吐。他總以為 那股清清亮亮的水是被自己的手弄髒的。確切地說,到第二天他還不能很熟練地掌 握這份工作的時候,就已經非常地厭惡了。 好在梅博是有自己的打算的,所以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往鍋爐裡上飽了水,到 很遠的角落裡一籠籠地把煤提來,用水拌好後往爐膛裡添了,用一根磨得發亮的鋼 棍不時地捅捅,關了爐門,也就沒事了。沒事的時候,他就可以躲進鍋爐房旁邊自 己的小屋裡,寫自己的文章了。 梅博是一個作家,一個幾流的作家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他的大塊小塊的文 章是經常可以在大報小報上讀到的。照著他的說法他活著就是要有一口氣,有一口 氣為的不是享樂,不是花天酒地,而是寫文章,哪怕是寫狗屁不通的文章也行,就 像他過去給領導寫口號式的講話一樣。 第三天的時候,梅博就調整好了心態,寫了他來省城兩個月來的第一首詩。這 首詩可以說是深入生活的產物。他寫的是煤,是和他的生活緊密相關的黑黑的煤, 煤這東西是梅博來省城後接觸到的最深刻的事物了,它沉默,但始終深藏著火焰; 他歷史久遠,充滿著災難,但它依然充滿信心。這不就是自己梅博嗎?對煤發一點 詩意的感慨也算是對生命的審視了。 寫好了這首自畫像式的小詩後,梅博認真地抄寫了一番,他準備投給本市里發 行量最大稿酬最豐厚的一家報紙,在自己的地址上他清楚地寫下了他正在工作著的 某某市某某街某某巷某某號。他還又一次加上了他作家協會會員的身份,以引起編 輯的重視。他過去在這家報紙發表過幾篇小文,他堅信那個編輯是不會忘記自己的 大名的。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有點做了城市人的那種欣慰和驕傲。 此時已是黃昏,古銅色的陽光穿過紅塵密佈的天空,暗淡地照在了梅博的身上, 他微閉著雙眼,抬頭從開闊得有些懶散的窗口仰望那根直入雲端的煙囪,在蒼茫的 天空吞吐著濃濃的煙霧,他突然感慨萬千起來,這就是我梅博點燃的啊,我梅博也 可以把城市的天空塗抹一些色彩了。 此時有人在大聲喊著梅博,而且帶著漫駡的聲音。 梅博回過神來,發現窗外已經黑了,他一時真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喊聲變得 越來越大,越來越凶,他走出小屋時,一個女人堵住了他。這時梅博才知道是那個 給了他這碗飯吃的女老闆,一個殘荷一樣的女人。 殘荷女人伸出一根指頭搗著梅博的鼻尖,又指著那即將熄滅的爐膛,梅博才知 道自己失職了。他只顧對著那些煤塊發感慨,而那些沒有靈性的煤卻懨懨地冒著水 氣,沒有燒旺的意思,可能是水摻得過多的緣故,這些技術梅博一時還是很難把握 得住的。 梅博儘快又鏟了一銑幹煤添進去,用鋼棍捅了捅,關緊爐門,只聽到爐火立即 忽忽地燒起來了。透過孔洞的火焰把梅博的臉膛映得通紅。 殘荷女人還在漫駡,反背著雙手遠遠地站著,等梅博閑下來後,她又堵住梅博, 依然伸出她那根枯敗的荷葉一樣的食指點著梅博的鼻子。梅博忍了忍,但他的忍氣 吞聲並沒有阻止她的囂張。梅博用手狠勁地擋了擋,沒有想到無意間搗在了殘荷女 人的臉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疼痛,她發出一聲尖厲的哎喲,就蹲在地上了,過了 很久,她才直起了腰,用眼睛的餘光剜了梅博一眼。她走時依然指著梅博說,你敢 打我?小王八蛋你膽敢打我?明天你就給我滾人,你聽清了沒有,明天。 這時梅博才發現,女老闆的鼻子真的流血了,一條蚯蚓一般從她的下巴邊爬過。 來省城之前,梅博在小城裡的一個部門當秘書,這個部門絕對是個要權有權要 錢有錢要臉面有臉面的衙門。他的職業,也絕對是個鐵碗兒。每當幾個月不發工資 的時候,他僅靠著跟局長一起上逃下躥之機而得到的紅包小費,養活自己的時候, 他心裡就非常地難受。特別是當他利用職務之便收受一點渾水,以聊補日用時,他 簡直就覺得自己是個貪官,是個大蛀蟲了,雖然自己還不是個帶品字的官。更為嚴 重的是,如果他清正一點,淡泊一點,那他每月二百多元的定額工資,使他不敢給 小姑娘奢侈地買一支糖葫蘆,連一個小小的感冒也不敢染上,這樣他就連伙食都沒 辦法交清了。 梅博決定要離開小城了,真正使他離開小城的原因,什麼都不是,而是他的愛 好,他常說現在是改革開放年代了,年青人就要有年青人的步子,就要有年青人的 魄力,不應該讓人施捨給你一個飯碗,然後再施捨給你幾粒米,而應該到外邊的世 界裡去自謀出路,幹自己認為有價值自己樂意幹的職業。 梅博愛寫文章,三天不寫文章,就如貓三天不吃腥一樣,心裡發慌。梅博仔細 思考一下自己這幾年沒有多大長進的原因,他認為自己對這片巴掌大的土地太熟悉 了,太熟悉了,就引不起興趣,就沒有靈感了,如一個太熟悉的女孩,引不起衝動 一樣,梅博常有一句口頭禪,那就是小河裡養不出大魚。梅博總以為自己是個大魚 坯子,是應該有發跡之日的。在小城裡,梅博也可以說是這個小城裡的大魚了,起 碼是有成為大魚的跡象的,這當然不是他的文章,而是他的職業,秘書職業。秘書 總是最快最先露出水面的人物。 梅博是獨身一人,父母早故,因而他沒有太多的顧慮,當他決定辭職時,關心 他的人很多,大多數的人則眼盯著這個肥缺,在心裡暗自高興。苦苦相勸他的有一 個人,那就是一個叫瑛子的女孩,她一把淚水一聲長歎,說梅博啊,人家都往衙門 裡鑽哩,你卻要撒腿向外邊跑,你要後悔的,你上大學圖啥呀,不就圖有一口商品 糧吃麼?我知道你有本事,能寫文章,但如今下崗成風,找個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 兒。 梅博一句話沒說,他定了的事誰也改變不了的。 不管怎樣,梅博的辭職,在小城裡引起了一場地震。據有關人事部門吐露,是 史無前例的。就是被開除了公職人員,也只有一個類型,那就是殺人。哪怕是強姦, 也有被保住公職的可能。有人說梅博有病,是瘋子,寫文章的人本身就是瘋子。 梅博遞交辭職報告的當天,大院裡的人臉上就顯出無限的得意,大包小包地排 著長隊去面見人事局長了,他們都希望能補這個空缺。梅博把離開小城的時間定在 晚上,但依然有人發現了,紛紛立在玻璃窗外邊,目送著梅博真正地遠去。 剛來省城的前幾天,梅博依然充滿著無限的信心。但慢慢地他就感到他與城市 人是有很大差距的,特別是他第一次走進一家用人單位時,老總問他懂不懂電腦, 梅博滿口答應,說自己會的,而且每分鐘能打七十多個漢字,不僅如此,還會在電 腦上放映VCD 影碟。在小城裡梅博確實比一般人在這方面懂的多,平時他給領導寫 報告時,他是不用動筆的,而是直接在電腦上操作,憑著這一點,在小城裡就是一 絕,許多領導都想讓梅博當秘書。但梅博萬萬沒有想到他的這一手絕活,在省城裡 只是小兒科,連小學生懂的比他都多,是小學生的必修課,聽到梅博的話老總哈哈 大笑,揚了揚手,把梅博打發走了。 梅博這才知道省城的人多車多,錢多銀行多,學問深涵養深,省城已不是省城 了,省城是一個海,面對這個海洋,他梅博只不過是一隻剛從小河裡遊出來的旱鴨 子。 梅博來省城時,他本想在這片大海裡好好地游泳一番,他游泳的資本是一個作 家協會會員的身份。但他捧著這本會員證走進一家報社時,那個戴眼鏡的總編只是 用眼睛的餘光小眺了眺梅博,說就考考梅博吧,他讓梅博去大街上隨便採訪幾個人, 看他們對作家的看法是什麼。 既然要考梅博,那當然是非常有希望的,當梅博掏出小本本在大街上像模像樣 地向市民們採訪時,多數人是愛理不理的,有幾個擺小攤的,揩著髒兮兮的手不耐 煩地說,作家是幹什麼的,是閑著沒事幹的人,是流氓,是瘋子,是教唆犯。 這對梅博來說本身就是一個打擊,他是作家,他當然不忍心人們這樣看著自己, 但他知道記者有一個職業道德,那就是實話實說,沒辦法他就蹲在馬路邊實話實說 了一回,在紅皮子本本上很委婉地形成了一個千把字的小文,當他帶著這篇考卷返 回那家報社時,總編已回家了。等下午一上班,梅博就遞上小文,但總編一目十行 地看完後,說,你終於知道一個作家對這個社會的作用了吧,社會不相信作家了, 看不起作家了,我要你也一樣,是沒有多大意義的。 梅博此時才發現這個戴眼鏡的總編其實並不是真的在考自己,而是想把他梅博 調笑一番而已。梅博的淚水刷地流了下來,是失意,也是失望,他狠狠地摑了總編 一個耳光。 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梅博第一次發現自己其實是一個一無用處的人。他特 意買了一盒火柴,把那本曾使他榮耀,使他在小城裡挺直了腰杆的作家證書點燃了, 黑色的塑料皮燃燒時發出滋滋的響聲,因為太陽正紅地照著,所以那藍色的火焰一 點也無法看見。 當天晚上的一件事幾乎使梅博陷入絕境。 在他八十元錢租來的一間小屋裡,梅博沒有拉燈,獨自坐在窗前,看著城市燈 光閃爍的夜景,他在真正地反思著自己這一個多月來的經歷,他顯得少有的迷茫了。 這時有敲門的聲音,還有叫喊的聲音,梅博明白是房東又來收繳房租來了。梅 博打開燈的時候,果然是那個肥胖的房東老太,但她的後邊還跟著一個人,是那種 很威風,看起來又很嚴肅的警察先生。 梅博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問,我是不是犯罪了。當梅博發現自己對不能隨地吐 痰,不能亂扔果皮紙屑,上街要靠右行,過馬路要走人行道等等,這些城市的規章 都能奉若神明的時候,梅博才明確自己是一身清白的,因此他一句話也沒說,就按 著警察的意思出門了。 被尖厲的警車帶到派出所的人很多,足有幾百人,梅博一看便清楚,在這些人 當中,各行各業都有,有知識分子,也有知識分母,有小商小販,也有閒人和三陪。 這些人的臉上分明都帶著幾分睡意和迷茫,也帶著旅途奔波時的疲勞。他們顯然也 不清楚自己被帶到這裡的原因。 在一個小型的會議室,也可能是專門看管群犯的地方,一個警官模樣的人坐在 臺上,首先給大家宣讀了一個通告,這時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自己沒有本 市戶口而被抓了。 警官的意思非常明確,交了錢辦理了暫住證的人立即可以走人,不然將會被譴 送回家。回家對這些在外流浪的人來說,是一件多麼嚮往的事呵,因而大多數人都 在靜靜地等待著。 幾個剛下火車的外地生意人,因為無端被抓而不停地申辯著,幾個本市居民因 在街上逗留而被誤抓而氣憤不已,因而就有一些人遭到煩躁的警察的教訓,甚至被 罰站或者被戴上了手銬。 梅博一直都在靜靜地觀望著,坐在他身邊的一個自稱還是女孩的女人,說她從 十三歲就來到了這個城市,她的青春幾乎全部貢獻給了這個城市,但這個城市直到 現在還沒有承認她,即使她花光了她在這裡打工的所有積蓄。 梅博此時才發現沒有這個城市的戶口,無論你怎麼出色,根紮得怎麼深,依然 沒辦法擺脫流浪的陰影。做城市人或者做鄉下人其實早已是生前就已經註定了的, 在後生去改變根本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派出所呆了一夜之後,將近黎明的時候,梅博突然醒悟了,他們是不可能很 快就送他回家的,更何況梅博絕對就無家可歸,梅博終於用身上僅有的錢辦了一個 暫住戶口,出去了。 看到外邊的太陽燦爛地升起來了,梅博有點出獄的感覺,他感到只有陽光是沒 有地域的,是屬所有熱愛生活的人。 身無分文的梅博,低著頭走路,他雙眼盯著馬路上紅紅綠綠的紙片,饑餓使他 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能在這到處亂飄的城市垃圾當中,突然發現一張人民幣,哪 怕就是別人擦過屁股的那種,他也毫不在乎,他聽說有錢人常這樣幹的,但他蹲過 幾個廁所,也沒有發現他想要的東西,梅博此時沒有過多的欲望,僅僅五毛錢就足 夠了,這樣他就可以在街角的小攤上買回兩個饅頭,這一天就有希望了。街道上到 處都是食品店,到處都是高級的飯莊酒家,但梅博不明白此時的他,怎麼竟然連一 口活下去的飯都沒有。 這時有一個乞丐嘲笑似的走了過去,他正啃著一隻別人啃過了之後施捨給他的 雞腿。梅博想,或許是自己太看重這張臉的緣故吧,不要臉的人在這個城市裡都生 活得非常滋潤,起碼是苟延殘喘地活著,就像成群結隊的妓女一樣,除了肉體什麼 都沒有,但比誰都活得輕鬆。 該到屈尊下嫁的時候了。梅博想。 城市的太陽過了正午,就已經沒有了火氣,顯得灰濛濛的了。梅博在一條小巷 子裡的公廁上終於發現了一則招工啟事。這是一家浴池在招三名鍋爐工人,沒有文 憑要求,也沒有身份限制,順著上邊的地址梅博準備去應聘了,當他趕去時,來報 名的人竟然達三十多人。 負責招聘的人似乎很絕,她當然不會像招大學生一樣出題考試,而是照著每個 應聘者肚子上狠狠打一拳,能挺住的就算過關了。 輪到梅博的時候,她看見梅博的上衣口袋裡插著一支鋼筆,就在梅博的下巴上 用食指刮了一下,調侃地說,你這麼文氣的人,能吃得消嗎?說完就狠狠地給了梅 博一拳,幸好梅博是空腹,才昏昏地忍受住了這致命的一擊。 梅博被聘了。半個小時後梅博就正式走馬上任。因離開飯時間不遠,梅博才不 至於餓昏。使他的生命一分一秒地延續了下去。 此時的梅博所有的欲望都沒有了,有一口飯吃他就感到無限的滿足。他自己也 不相信在一天以前,他甚至動過要當國家主席的念頭。 梅博打了女老闆的事很快就讓好多人知道了,在小城的時候,打領導可算不上 什麼稀奇的。但這是城市,城市裡的一切似乎都是要節制一下的,動作幅度誇張一 點,就是對城市的不恭,就是野蠻,甚至是有悖於公德。 梅博記得最後一次展示公職人員優越性是在他辭職前一個月,那天上班後,他 依然如故地坐在辦公室裡,沏茶,看報,寫文章。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是一 個女孩子,確切地說是基層部門的一個辦事員,她很漂亮,她的穿著充分領會了這 個時代的精神風貌,那就是改革開放。 她進來的時候,梅博失聲地讚歎,春天來了。 梅博是沒有綻開的花骨朵兒,對於溫柔的風他當然是非常嚮往的,因而他就多 看了幾眼女辦事員,特別是女辦事員粉紅的臉蛋和起伏的胸脯。 因為多看了幾眼,那禿項的局長不同意了,有權的人總會用權力來報復一切的, 一向對梅博恩寵有加,平時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兒送給梅博的局長,竟然當著女辦事 員的面指責梅博,說梅博哪個報告沒寫好,哪個講話沒寫出精神實質,說梅博不務 正業,工作時間應該學習一下鄧小平的偉大理論,武裝武裝頭腦,不應該看什麼絕 對隱私,看塵埃落定。 沒有比在女孩面前,特別是非常漂亮的女孩面前,而且對自己有點意思,可能 將來會成為自己老婆的女孩子面前,受到批評更讓人難堪的事了。在女辦事員的目 光也頻頻打量梅博的時候,這簡直給了梅博莫大的勇氣,女人的目光總是充當教唆 犯的角色,在局長又批評梅博的時候,梅博站了起來,一步步地走到了局長的面前, 雙眼直直地瞪著局長,然後一把揪住了局長的不毛之地,把局長當小雞一樣給摜出 了辦公室,在辦公室裡梅博當著其他同事的面,英雄一樣走到女辦事員的面前,一 把位住了她的小手,大模大樣地牽著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了機關大院,到大街 上給女辦事員買汽水喝去了。 這個女辦事員,就是後來喜歡上梅博的那個瑛子。 這已是梅博第二次打局長了,在這個小城打局長就跟小孩子打架一樣平平常常, 所以梅博辭職的事與打局長是毫無關係的,雖然小城裡無聊的人總是做出各種各樣 的猜想。 晚上浴池生意最紅火的時候,大堂,淋浴,包間等等,都十足地開放著。在往 日,應該是梅博思緒如夜色一樣勃發的時候了,但現在,他是不敢有一刻鬆懈的, 他必須不停地添煤,上水,翻爐,以保證正常的營業。稍有空閒,梅博就坐在一張 木板椅上,看那來來往往的人。他特別愛看的是那些沐浴過的女人,那濕漉漉的頭 發,那沒有化妝的臉,那穿戴得有點鬆散隨意的樣子,誰看一眼都想上去抱一抱的。 梅博看到這些女人後,總有一個幻想,他記起電視裡的鏡頭,有一點身份的女 人做愛之前必須要幹的事,就是洗澡了,梅博想這些來洗澡的女人,回家之後,是 否也要放蕩地跟男人睡覺呢? 這是梅博幹鍋爐工的第三天,因為自己失手打了女老闆的臉,明天他就會失去 這份賴以活口的工作了,但梅博還是想善始善終的,他要等人來接過班後,把自己 的東西收拾一下,然後結清這三天的工錢,等天亮了就走人。燒鍋爐的同事說,梅 博留下來是絕對沒有希望的了,打老闆可不是鬧著玩的,不被保安抓起來就算是萬 幸了。 正當一個出浴的少女迷亂了梅博的時候,女老闆又來到了梅博的面前。 讓梅博意外的是,女老闆並沒有再漫駡梅博了,而是關心起梅博來,梅博燒鍋 爐累不累。看見梅博一頭汗水,女老闆還抬起她高貴但有些像老樹皮一樣的手替梅 博擦了擦。 女老闆說,可把我找苦了,上上下下怎麼就找不到你這樣的人呢?要不是剛才 你打了我,給我留下深刻的記憶,我還真不知道你是一個人才,大有用武之地啊。 原來我們沒有開展過這樣的生意,因而也沒有這方面的職務配備,現在有這種生意 了,你可要幫我好好的招攬一下喲。 梅博明白這是女老闆用軟辦法來攆他走了。這跟組織上要下放一個幹部前,進 行政治談話一樣。因而梅博只顧低頭摻煤,並沒有開口答話。 女老闆端詳著梅博,像打量一隻細瓷花瓶。擦灰塵一樣再一次擦了擦梅博頭上 的汗水,然後很滿意地點點頭。梅博從女老闆的眼光中似乎看到了別樣的東西,是 那種幸運之神即將降臨的情調,但多少還有幾分曖昧。 難道真是因為自己的失手而要被重用?難道這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老闆?想到 這裡梅博的心中高興極了,他後悔當初為什麼不真下手使勁地揍她一頓,也好發洩 一下連日來心中的沉悶。在小城裡,他不高興除了在領導頭上出氣外,他還可以到 一個無人的山頂上放聲大喊。但現在是在一座有著幾千年歷史,有著幾百萬人口的 大都市,不但街頭的乞丐他不敢隨便動一指頭,就是想大聲說幾句話,也沒有地方, 最清靜的廁所也是人山人海。 在小城裡時,他大學一畢業,就分配在了那個崗位上,可是苦苦地熬煎了四個 年頭,但論資排輩和認人唯親的世道,使他總沒有出頭之日,看似離那只黑色的交 椅只有一步之遙,但實際卻還隔著金錢,美女,甚至生命。 如今才三天,梅博竟然要換崗了,雖然是從一個澡堂子的鍋爐工人換到其他什 麼位置,但這種被提拔的滋味可真有些美妙。 女老闆說,梅博呀,你去好好洗個澡後來我的辦公室吧,我有更好的事需要你 幹。你要走運了,以後別忘記了老娘就行了。女老闆走時用帶鉤的眼光看著梅博, 這種眼光似乎要把人的衣服剝光,連皮肉都不給你留下一樣。 梅博遵照女老闆的意思,在自己燒的水裡好好地洗了個澡後,清清亮亮地來見 女老闆了。 不等梅博親自動手,有位小姐已經替梅博解開上衣的紐扣,拿了一套很上檔次 的西裝,要幫梅博換上。梅博長這麼大,只有小時候母親替自己穿過衣服,如今有 位如花的女孩要幫自己幹這些事情,梅博的心突突地狂跳了。 換好了衣服,梅博整個人就放光了,足可以當晚上的燈點。 梅博在穿衣鏡裡看了看,他不敢認識自己了,當初在機關裡當秘書時也沒有這 個派頭。梅博問小姐,要我去幹什麼,總不會是當經理吧,這麼派的,我有點不適 應了。小姐對梅博媚媚地笑了笑,說,比經理還經理哩,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看著梅博年輕瀟灑而且健壯的身影,女老闆有點自恃不住了,她上前一把把梅 博抱住,在梅博的臉上捏了捏,一隻手一下子滑進了梅博的褲襠。梅博本來讓穿衣 服的小姐弄得有些高揚了,如今女老闆這麼一下子,他就有些波濤澎湃了,身子一 陣燥熱,竟濕漉漉一片,然後癱在了女老闆的懷裡。 女老闆有點依依不捨地推開了梅博,像一隻狼把叼在嘴中的羊放開一樣。 女老闆說,梅博呀,你以後發財了,別忘了是我提拔你的。說完,一招手,那 位小姐就走了過來,說是要引梅博去見一個人。 梅博隨著小姐轉了幾個彎,就上到了一座裝璜雅致的小洋樓內。梅博一路上想, 是什麼人要自己呢?這個人肯定非同一般,是中央領導?梅博給中央領導提尿桶人 家可能也嫌水平低;是自己小戀人瑛子?瑛子沒有這麼大的派頭;是自己的什麼親 戚?自己的親戚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土農民,到現在為止可能還沒有一個人進過 小縣城,何況這是省城,是大都市。那是誰呢?難道是自己未曾見過面,在三十年 代被國民黨拉了壯丁,一直杳無音信的一個遠房的叔父?如今發跡了,從海外回來 探親了? 最後,梅博下了結論,可能是一個大款看他梅博力氣好,特意點名要梅博去給 他搓背的。有錢人找個搓背的也會花很大代價,挑三撿四的。 上到幾樓,梅博也搞不清了,反正這裡跟迷宮一樣。梅博被領進一間浪漫的小 木屋後,小姐對梅博輕輕點點頭,說進去吧,裡邊是仙境哩,一進去你就成仙了。 把門輕輕一帶,就退了出去。 這時梅博聽見了嘩嘩的水聲,山溪流過山谷一般。 這是一間很高檔的,猶如童話世界一樣的單人浴池。有屏風,有地毯,有壁畫, 有假山,有仿製的草坪,在草坪上有蒙古包,在蒙古包裡有臨時休息的床鋪等等。 梅博小心地走過屏風,眼前飄起一抹抹淡淡的水霧,水霧在燈光的照射下,形成了 一道七彩長虹,就跟雨過天晴時看到的一模一樣,並且可以聞見幾分芳香。 梅博定睛細看,才發現在房間的中央,有一個大池子,在池子裡魚一樣漂浮著 一個人。梅博想,今天他要服務的可能就是這個人了。 臨近池子的時候,梅博驚呆了。他明確地辨認出了這個人的性別,他辨認性別 的唯一辦法就是和自己進行對照。他確定她是一個女人,一個大約很老的女人,一 個身上只有皺紋的女人。歲月的流逝和生活的放縱已使她失去了一個女人應該擁有 的光彩,即使彌漫的彩色的大霧,也無法彌補。 見有人進來,老女人在墨綠的水中立了起來,沒有說話,笑著朝梅博勾了勾手。 再醜陋的女人,對本世紀末最後一個童男梅博來說,也是一個讓人迷戀的女人。 梅博感到自己機器一樣被老女人輕輕勾起的手指控制住了。在一步步靠近的時候, 梅博只記得一件事,那就是他要找一塊抹布,去替這個女人擦背,搓去她身上積存 的污垢,他沒有忘記他當時的職責。 梅博合著衣服下水了,不知是老女人拉了他一把,還是他沒有走穩,梅博整個 人一下子滑進了水中。 梅博發現老女人的背上是沒有污垢的,梅博不知道老女人的污垢藏在什麼地方。 梅博感到有一點奇妙,那就是在他無所適從的時候,老女人開始給他搓背了,背搓 完了,還搓他身體的其他部位。 梅博真想大喊一聲,告訴老女人,他是剛搓過背的,但他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梅博發現自己變成了啞巴。 在梅博來省城闖蕩的一個多月的時候,也就是當梅博在一家浴池找到一份燒鍋 爐的工作幹了三天之後,在省城裡發生了一件震驚全城的大事,一個叫梅博的打工 仔自殺了,他是在陪過一個很有錢的女港商後自殺的。自殺在這個城市是不足為奇 的,但人們奇怪的是在他自殺的時候,中國的某些地方正在發生史無前例的一場洪 水,在給災區捐款名單中,有一個貧窮的打工仔就捐了九萬一千元,而這個獻愛心 的捐款者的名字也叫梅博。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