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失之交臂 李國勝 要逮住老頭子——刑偵專家萬乙,決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我受北京一家法 制刊物之約給他寫篇專訪,前後半年多,能夠安安靜靜坐下來採訪的時間不足10 小時,幸好他的秘書小許曾經是一個狂熱的文學青年,早幾年托我給他推薦過幾篇 作品,念在舊情,向我提供了許多素材,我的寫作才得以勉強完成。今天上船時我 帶來了初稿,一來請當事人過目,核對一些情節和細節,二來更主要的是我對初稿 不大滿意,總想還能從老頭子口中掏出一些精彩故事來充實它。 萬乙看完了我的初稿,一本正經地說:「寫文章我是外行,不過我感覺到這裡 頭差點東西。你盡說好話,聽起來就像什麼人物去世後的生平事蹟介紹。這不成。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福爾摩斯還差點送了命,我又不是神仙——對了,本人檔案上 還有很不光彩的一頁,想不想寫一寫?」 不光彩的一頁?「我受過處分,差點被開除出公安局。」 一晃30多年了。 當年我剛從部隊轉業,分配到C縣公安局,偵查方面的業務半點不懂,領導上 讓我先到看守所工作——我這口煙癮就是那時候染上的,一起分到看守所的兩個兵, 還有一個就是今天這條船的船長老姚。這傢伙是個大煙鬼。我們那時年輕,20出 頭,又是新到公安局,熬更守夜的事情免不了多幹一點,這傢伙值一次夜班要抽一 包多煙,慢慢地把我也拉下了水——這是閒話。 書歸正傳吧。1965年元月,論農曆是年底,C縣出了一樁大案,當時轟動 全國,據說周總理都有過批示。縣棉紡廠被燒了,直接經濟損失200多萬,這在 30多年前可以算一個天文數字了。公安部派人來指揮破案,快到春節時,案子破 了,媽的,臺灣那邊派人來搞的!可是當時只抓住了內地潛伏的小嘍羅,臺灣那邊 來的一個姓林的少校給跑掉了! 臘月二十晚上10點鐘,我們接到命令,第二天早上處決特務縱火犯,一共三 名,準備用三部車,一部車上一名。押車的一個排,一輛車上一個班,我和老姚在 第三輛車,我們的任務是死死看住囚犯。說到這裡有個緣故,1964年9月底, D縣處決一名反革命犯,開萬人大會,那小子死到臨頭還敢嚷嚷,剛好宣佈「押赴 刑場執行槍決」,刑警把他從臺上往下拖時,走過麥克風那兒,那小子發了狂似的 一嗓子,「蔣委員長萬歲!打倒……」刑警要是慢一秒鐘,後面的就嚷出來了。D 縣公安局長真氣壞了,那天到刑場親自開槍,頭一槍先打那傢伙嗓子眼,打了一槍 問,還喊反動口號不喊?接著又是一梭子,把那傢伙全身打個稀巴爛。後來那個局 長被撤了職。這事情過去才幾個月,我們C縣當然不敢馬虎。那天一大早,局長讓 我們6個人集合,反復交代,千叮萬囑,什麼細節都考慮到了。第一,每人手上帶 一條毛巾,第二,五花大綁的繩子也是有竅門的,下面一拉,囚犯喉管那兒就卡住 了。 早上7點鐘,天剛亮,我們把犯人押上了車。那天全縣城都哄動了,按你們文 人說的,叫萬人空巷。先開公判大會,然後遊街示眾,押赴刑場。我和老姚當時那 個緊張心情真沒法說,只感到背心濕漉漉的,全是汗。還好,那小子,還有另外兩 個,都還老實,也許是嚇壞了吧,臉色死白,不敢動彈。平平安安的,我們出了廣 場。 車隊從廣場出來,慢慢到了縣城中心,走到十字街那兒,不對勁!我發現那小 子有點動靜,像要嚷什麼!老姚也發覺了。我們趕緊動手,我在後邊一拉繩子,老 姚緊跟著就把毛巾塞到那傢伙口裡。沒想到那小子還敢反抗,拼命掙扎,這下我倆 氣壞了,我又緊了一緊繩子,老姚又把毛巾死命塞了一塞,底下還給了他一腳。看 誰厲害?三下兩下,把他給制服了——誰知道到刑場一停車,壞了! 「憋死了?」小許說。 「可不是憋死了!」萬乙站起身來拉開窗簾推開窗,「我也憋得慌。」 「你就為這個受了處分?」我問。 「麻煩大了!」萬乙說,「勒死那傢伙,本來是事先有過考慮的。這麼說吧, 60年代嘛,法律上有些規定不是很嚴密,再說這傢伙橫豎難逃一死。要擱今天, 這種事讓美國佬嗅到了,得,人權問題!當時也確實是特殊情況,領導事先也有指 示,如果押赴刑場中途出現什麼意外情況,我們有權處理。再說塞毛巾拉繩子都是 領導佈置的——麻煩不在這兒,說出來嚇你們一跳!」 1965年3月份,記不清哪一天了,局長把我和老姚找去,給我們看了公安 部一份絕密通報,一看,我們倆差點尿了褲子!狗日的,原來那天臺灣特務林少校 就在大街上看熱鬧!這個狗雜種真是膽大包天,我們破案那一陣他一直就呆在C縣 沒走!原來他手下一共四個人,我們抓了三個,另外有一個當場在棉紡廠燒死了, 燒死的那個是他們的直接連絡人,抓住的三個人只有勒死的那傢伙見過他一面,還 是晚上。姓林的1965年2月底回了臺灣,寫了一篇文章,神吹胡侃,說他如何 如何從中共眼皮底下凱旋,中共警方如何如何無能……這時我們才悟過來,那天我 們車上的囚犯一定是看見了林少校…… 「哎喲我的媽!」小許怪叫道,「多精彩的一部動作片!」 「胡說!」萬乙喝道,「什麼精彩!老子受了一個處分,你還幸災樂禍?」 還好,我們老局長給挑了擔子,沒讓我們一直背這黑鍋,到1966年,處分 給撤銷了。我去上了公安幹校,老姚這傢伙考了海軍。 這時汽笛響了,船速漸漸減慢,廣播通知說:輪船將要停靠C城港。萬乙站起 身來看看表,快晚上10點了。「你們休息,我去找老姚吹牛,開船後回來。」 萬乙到底什麼時候回到艙裡來的,我和小許一無所知。我們是在清晨5點鐘被 他叫醒的,醒來一看,客運主任站在艙內,表情不大自然地說:「很不好意思,吵 醒大家了,船長請各位到餐廳喝早茶。」萬乙一邊整理床鋪一邊說:「我說你這個 人說話怎麼這樣客氣,這兩位都不是外人,你就實說嘛——好好好,你們兩位聽著, 我們要移民。」 客運主任賠著笑臉對我和小許說:「是這麼回事,前方要到N城港,7點鐘到。 那邊來通知了,有重要接待任務……頭等艙的客人只有你們三位是在N城港下船, 沒辦法,船長請各位稍稍提前一點離艙,我們要整理一下。」 我們喝完早茶,溜到甲板上逛了逛,6點半鐘,小許的手機響了。 「對,是我……哦楊主任……哦哦,好,好……那沒關係的,大家都吃這碗飯, 這點江湖道理還不懂嗎,我們自己想辦法……那也行,好,再見!」 「媽的!」小許關上手機,一臉不高興,「來了什麼大人物!」 萬乙問:「怎麼啦?」 小許說:「B市公安局辦公室楊主任。說是他們今天全部車輛執行保衛任務, 實在抽不出車來接您,讓一個小內勤弄輛的士來。」 萬乙沉下臉:「你發什麼牢騷?人家這是公務嘛!快回電話,不要添麻煩,我 們自己找車!」 「他說碼頭上從7點開始戒嚴,普通車不能出入,已經找了一輛的士,給了通 行證。我們自己沒法找車的。」 我們聽到了一陣鼓樂。遠遠望去,碼頭上熱鬧非凡,黑壓壓的,人山人海。客 輪拉了一聲汽笛,碼頭上像是回應似的,傳來一陣呼喊,「歡送歡送,熱烈歡送!」 孩子們的聲音極富穿透力,在空曠的江面上回蕩好一陣。小許說:「誰呀,克林頓 還是安南?」萬乙說:「廢話,那兩個要來,坐這種船嗎?」小許又說:「不是講 7點一刻嗎,現在怎麼就嚷上了?」「演習!這是我佈置的軍事演習!」萬乙模仿 電影上的腔調,逗得我們直笑。 公安局租來的車孤零零地停在碼頭邊上,十分醒目,我們一下船就看見了。一 上車,那小內勤就迫不及待地向萬乙討好,說是在警校讀書時就聽老師講過大偵探 萬乙,「做夢也想見到您!」萬乙淡淡一笑:「你們王局長才是大偵探嘞——喂我 問你,今天是個什麼人物上船?」 「聽說是加拿大人,可是又好像是中國人,大概是入了外籍吧,反正算外事活 動。」 「這人幹什麼來了,好大的派頭?」小許看著夾道歡送的隊伍,「我們也沾光 不小。」 內勤說:「投資1000萬美元在C市辦一個棉紡廠。」 萬乙眉毛一挑:「C市辦棉紡廠?」我忽有所悟,1965年燒掉的棉紡廠不 就是當年C縣的企業嗎? 萬乙又問內勤:「辦個廠值得這樣興師動眾?」 內勤說:「我們省裡有規定的,外商來投資,500萬美元以上,由副省長接 待,1000萬美元以上,由省長接待,還爭取中央來人。今天可能中央也來首長 了。」 「哦——」萬乙不動聲色,向後一靠,合上了眼。 7點40分,我們剛要走進賓館,小許的手機又響了。 「是我……哦,姚船長……局長在這兒。局長,姚船長電話。」 萬乙接過電話:「對,到賓館了——什麼,哦——怎麼變加拿大公民了?…… 哦——他自己講的?……哦,這麼說他不知道你……算了算了,我和這人算是這輩 子沒有一面之緣……你讓人想辦法給他照張相,我看看什麼模樣……」 萬乙把手機關上遞給小許。我隱隱約約預感到一點什麼,還未開口,萬乙很平 淡地說:「作家朋友,比方說我昨天講那件事,和那個林少校當面錯過,文雅一點 該怎麼說?」 「失之交臂。」 「失之交臂?」萬乙沉吟了一下,說:「今天又是。」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