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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連的誘惑
孟沙/馬來西亞
經過榴連攤檔的時候,舒蘭抑制不住內心的一股欲念,腳步在其中一位馬來小
販的擋口停了下來。
攤販以她的家鄉名種榴連作為號召,激起她急欲一嘗的衝動。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她讓小販選了兩粒黃肉乾包,並在開了小口處沾嘗味道,
滿意後付了錢,才提著自己的心愛物回去住所。
她喜歡吃榴連,是從小就開始的。進入學校後,父母經常以榴連為餌,誘使她
和弟妹用功讀書考取好成績。她不能肯定是否因為這個緣故,從小學一年級到大學
畢業,她的成績在級裡總是名列前茅,為父母與學校爭取到無上的榮譽。
她已忘了上一次品嘗榴連是在什麼時候。好像是很遙遠又很奢侈的一回事。她
現在已很少回家了,固然是因為工作忙,但最大的原因還在於心態的改變。儘管家
人對她仍然像以前一樣愛護有加,每隔三五天都會接收到從家鄉撥來的電話,裡頭
有奶奶的,也有爸爸的和妹妹的聲音,談話間都帶著關切和惦念。每逢這樣的時刻,
她心裡總會油然生起想家的思緒,什至於準備馬上收拾行李,不顧一切地開車向家
鄉的路奔馳。然而,當感情冷卻下來時,她又改變主意了。
對於家鄉,她是既愛又怨。每次回去,最高興的要算父母親了。父親在去年退
休,結束了半輩子的杏壇生涯,和母親株守家園,本該好好享受晚年的天倫之樂,
可是三個孩子,一個出嫁,一個工作在外,一個到海外深造,家裡只剩下年邁兩老,
日子過得畢竟有點淒清。因此,每逢舒蘭回家時,兩老是像過節那麼隆重其事,在
張羅食物以外,還招呼一些近親也來一起同歡。她想回家是個人的事,無端端驚動
許多人,未免小題大做。對此,她雖然反感,可看到兩喜歡快的樣子,她又不忍拂
逆他們的一番苦心。
在吃吃喝喝的場合,彼此有說有笑,一些年長的親戚總不忘記贊她幾句,拿她
作為教訓自己孩子努力學習的榜樣。於此同時,他們都表示關心她的終生大事,要
想試探她是否已經有了心儀的對象,然後當著兩老面前開起玩笑:什麼時候要請大
夥兒吃大女的出閣喜酒啊?有些女的玩笑開得更大,她們以小妹為例子,提醒她這
個做大姐的可別為了事業誤了青春。面對七嘴八舌,她感到語塞,內心的不愜意自
然更強烈了。
在一家五口的家庭裡,說到對榴連的嗜好,除了老爸,該數她為最了。不知是
否遺傳的作祟。她的個性中也承繼了父親的硬朗和倔強,而且多刺。媽媽當她還念
小學時期,曾經幾回在親友面前批評過她那過強的性格,說是如果換作男孩就好了。
說也奇怪,就是從那時開始,她下意識裡也不當自己是個軟弱的女孩!不管外頭遇
到什麼不如意或委曲的事,她都默默地自己承受,不讓家人分憂。
不像妹妹和小弟,哪怕是給螞蟻叮咬一下,都要啼哭著向媽媽撒嬌。
即使是現在工她以大家姐身分,有時還會聽到妹妹對她所作的投訴。妹妹在三
年前嫁人,對象是中學時代的同學,家裡開五金店,生活無憂無慮,如今己是兩個
孩子的母親。夫家有錢,本身不用外出工作,還有什麼煩惱呢?偏偏這位小妹一向
嬌生慣養,從小有父母的寵愛,像一朵溫室裡的小花;一旦做人媳婦,環境改變,
心境調整不好,要適應並不容易;尋常日子無風無浪還不怎樣,遇到波折打擊時可
就不知所措了。
像最近一兩個月,舒蘭便三天兩頭聽到妹妹在電話裡哭訴,令她感到心煩。妹
妹告訴她有關丈夫移情別戀的事,大半年來,小兩口經常為此事大吵大鬧,有幾次
在一氣之下,連孩子也不顧,一個人跑回娘家,住上好幾天,等到氣消了,才甘願
隨著陪罪的夫君回去婆家。
妹妹這位夫君,舒蘭是在他們訂婚後方認識。她在外國幾年,有關家裡的一切
事務,要不是通過老爸和妹妹的書信,便是媽媽在電話裡告訴她的。妹妹和妹夫從
怎樣認識,直到拍拖、訂婚的經過,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從外表看,妹夫得五官
端正,說話慢條斯理,沒有絲毫富家子弟的浮誇氣。第一次見到地,第六官感便告
訴她:這個人很合眼緣,好像曾經在那裡見過似的。
他們結婚後不久,到過都門旅遊,舒蘭接待他們住在自己擁有的居所,住了兩
宵。第一天沒事,到臨走前夕,她帶二人去五星級餐廳用餐,然後游車河,再上夜
總會看表演、聽歌、喝酒,直到半夜才盡興而歸。回到居所,等二人回房休息盾,
她一個人留在客廳,像往常那樣,要看幾頁書才願意去睡。當她看得入神時,有個
人來到她面前,令她嚇了一跳。
坐在她對面的人是汪原,她的妹夫。
當鎮定下來時,她才說,「晚了,你應該去陪舒麗。」
「她睡著了,我睡不下。」汪原點燃一根咽,深深地吸了一口,望看她。
「我還想和你談一陣,你不反對吧?」
她把書本合起,警戒地瞪著汪原,「有很重要的事嗎?」
汪原沒有應她。她再問,「和舒麗有關?」
他點點頭,眼睛朝看她,「我覺得我並不適合舒麗」
她幾乎要跳起來。「什麼?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你們是新婚夫妻啊!」
「我們是奉子結婚。」他輕輕地回應。
「那也是感情的結合,難道你後悔了?」她詰問,語氣帶幾分不滿。
汪原不語。許是早先酒喝多了些,臉孔漲紅,神情滿含落漠。
「你是不是心裡還有另一個女人?」舒蘭再問。
汪原這回正眼凝視她,那限神蘊蓄著異樣的光芒,令舒蘭連忙回避,內心翻滾
著一片慌亂。
「舒蘭!」他兀地喚起她的名字,「你為何還不結婚?難道也在等一個人?」
舒蘭壓棍兒沒想到對方會沖著她說出這番大膽的話。我結不結婚關你什麼事?
我在等誰何需你來過問?眼前這個男人,一時之間給她的感覺,忽然變得渺小、醜
陋起來。
自然的,她在盛怒之下,馬上發出警告,「汪原,我當你是酒後亂說話,請尊
重我的妻姨身份,你若再放肆,我可對你不客氣了!」
為了這件事,她耿耿于懷,連原先對汪原的一絲好感也一掃而空。同時,她也
為妹妹叫屈,婚姻才開始便亮起紅燈,那漫漫人生路要如何才走得完呢?更苦的是,
她不能也不敢把那晚上汪原對她說的一席話向妹妹坦白相告,她擔心那會帶來更大
的災難。她所能做的,只有委婉地給予進言,勸妹妹別像以往那般任性,多瞭解丈
夫,多關心他的事業;困難當前要運用智慧,而不是一味無理取鬧。她當然要不會
忘記提醒妹妹,「好女孩要自己長刺!」
舒蘭開始怕回家,怕遇上她不喜歡遇上的人,怕聽她不喜歡聽到的話。愈是這
樣,她對家鄉的思念愈深,就像對榴連的感情。以前,只要她一開口,老爸會用第
一時間滿足她的口欲,如今她得抛頭露面,一個人在都門的地攤前,學一般家庭主
婦那樣,與小販為減一元幾毛錢爭個不休。許是受父親的影響,她對榴連的要求也
特別高,知道榴連的好環不能單看外表,不能光靠雙眼,還要拿起來在手裡,在耳
旁試著搖晃,聽看是否發出聲響;再放在鼻子前嗅幾嗅,聞聞是否有香味;如果搖
出聲音,聞到香味,那榴連多半是好料。懂得這些,其實不過是鑒定榴連好環的入
門常識,對行家來說,他們根本無需上述的多此一舉,只稍眼角一瞄,馬上就可以
分辨榴連的品質。他們更感興趣的,就是專挑平時吃慣的品種,或者指定要某個果
園、某幾棵樹所結的果,認為這樣的吃法才到喉到肺。
蘭懂得這些,全拜和餾連的緣分,以及從父親身上的耳濡目染,幾乎也成了半
個專家。因此,對榴連的取捨,她總是抱待這樣的態度:要吃嘛,就選上佳的品種,
甘願花多幾個錢,否則,如果不合口味,即便價格再廉宜,她也寧願放棄不吃。
她談過幾次愛,但愛情之樹只開花不結果,多少和她那套「吃榴連哲學」不無
關係。妹妹的遭遇更加強自己一路來堅持的原則,對這點她始終感到慶倖。出於姐
妹情深,她在同情妹妹遇人不淑之餘,也暗自深歎當年和妹妹聚少離多,未能在她
戀愛時期提供一些意見,以致種下無可彌補的遺恨。而現在,她還能嘮叨些什麼?
她能叫妹妹放棄汪原,拖兒帶女,重新建立新生活嗎?還是規勸汪原浪子回頭,收
拾破碎的舊家園?
她真的想盡力為小兩口做點事情,可每次回憶起汪原對她說過的話,她不只煩
躁,更感到噁心,就像吃到一粒壞種的榴連,什麼胃口都給倒盡了。
好幾天後,她再回去先前光顧的那個路邊攤檔。中年馬來小販還認得她,殷勤
地招呼她,「小姐,這幫榴連剛運到,和上回你買的是同一個果園產的,包你滿意!」
看小販還蠻友善,她也直率把話實說,「上回買的兩粒榴連當中,有兩瓣給果
子蟲嚼了,好可惜呵!」
小販接她的話回應道,「懂得吃榴連的人才知道,蟲最喜歡光顧好種榴連,你
吃到有蟲嚼過的榴連,證明那是好種啊!」
舒蘭聽了,也隨小販一道笑出聲來。「你說的沒錯,我父親也是這樣對我說的。」
和上次一樣,先由小販選了幾粒,自己才從中挑合意的兩粒。
付錢時,她自嘲他說,「希望這回不再那麼倒黴!」
小販馬上向她保證,「如果有生蟲的,你帶回來,我會換過好的給你,不另收
費!」
她相信對方的話。做生意就該這個樣子,她想。可是,榴連生蟲可以換過,如
果是人呢,該怎辦?當然,她想說的這番話並沒有說出口,只有在心裡一壁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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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於一九九八年正月廿四、廿五日)
孟沙,馬來西亞當代侍人、作家。前大馬寫作人協會主要創始人之一。著有詩
集《青春獻歌》、《困城記》,小說集《愚人》、散文集《回首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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