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花開花落 式森 初戀,或者因其短暫而美麗。 一 木棉出世的那個清晨,河谷裡的木棉花也仿佛在她的哭啼聲中嘩啦啦地綻開了。 這一年的木棉花開得出奇的繁茂,紅彤彤的一大片,映紅了河谷,映紅了半個天空。 父親站立在自家的院落前,面無表情地凝望著河谷裡的景色。不知隔了多久後, 才見他拖著疲憊的身影走回屋內。我想好了,就叫她做木棉吧,父親說。躺在床上 的母親好像沒聽明白他的話,就問,你說叫她做什麼?木棉,父親的聲音似乎有點 不耐煩了。母親看了看父親一眼,她弄不懂自己的老公為什麼會給他們的女兒起了 這麼一個古怪的名字。她覺得這個世界上好聽的名字多得很,即便她沒念過多少書, 她也知道女兒應當擁有一個更響亮的名字。她本來是想對此提出異議的,但最後還 是忍住了。好呀,那就叫木棉吧,她說,臉上還刻意裝出一副笑容來。 從此,木棉的名字便在小鎮上叫開了。 木棉出生在那種「半工半農」的家庭,即父親在外地上班,媽媽則在家務農。 像他們這種家庭環境若與當年鎮上大多數農戶相比,其優勢在於父親那份不算太高 但卻較為穩定的工資收入。可自從八十年代中期起,情況就開始變化了。先是鎮上 一部分的農民離開了土地,走上經商之途,隨之又有不少的人加入到他們的行列。 沒過多久這些人的日子便一天天地紅火起來了。也就是從這時起,父親的心裡便多 了一份失落感。過去他走在街上總是揚頭挺胸的樣,再加上一米八的大個頭,足於 令鎮上那些沒見多少世面的鄉親感到敬畏。可如今就大大不同了,看看周圍那一幢 幢拔地而起的小樓,就跟在互相賽跑似的,一戶比一戶建得高,一戶比一戶建得漂 亮,幾乎就快要到了把他家的老屋給吞沒的地步。看著別家的房子越起越高,父親 的腰也在一截截地矮下去,最後竟變得跟他家那幢灰溜溜的老屋似的,再也沒有抬 頭見陽光的機會了。 二 就在父親日漸衰老的背影下,木棉卻在家人的不知不覺中出落成一個婷婷玉立 的美麗少女。十六歲的木棉與本地女孩子一樣,年紀雖不大,身體卻早已發育得如 同一個完全熟透的番木瓜。所不同的是,她有著一個令其他女孩羡慕不已的高挑身 材,這使得她在人群中便顯得格外的搶眼出眾。她的皮膚略呈黑色,但黑得光潔細 密,散發著暖暖的陽光氣息。最漂亮的要數她的那雙充滿熱帶風情的大眼睛,烏黑 的眸子,配上長而翹的睫毛,顯得異常美麗動人。 由於漂亮,木棉便顯得有些與眾不同;同樣是由於漂亮,在學校裡木棉便顯得 格外孤單落寞。因為跟她相比起來,班上的女生大都長得不算高,更談不上漂亮。 於是乎在無形中就有一條看不見的鴻溝將她與眾多的同學隔離開來。說到底誰也不 願意做陪襯品,跟一個比自己漂亮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同類走在一起,對她們來說或 多或少是件尷尬的事。少女的心既敏感又脆弱。相反地,木棉對此卻始終抱著一種 無所謂的態度。反正一直以來她也孤獨慣了,在學校如此,在家裡也同樣如此。孤 獨仿佛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成了她形影不離的好姐妹,伴隨在她上學的路上, 伴隨在午間懶洋洋的課室裡,伴隨在少女情竇初開的朦朧意識中。 也正因為如此,木棉便擁有了更多的個人空間。在她的世界裡愛情是最為美妙 動人的樂章。她相信她心中所愛的那個人,遲早有一天會像在夢裡那樣突然降臨在 她的眼前。而這一天無疑將會成為她生命中最光芒璀璨的日子。她甚至還相信,自 己之所以活著完完全全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出現。然而大多數時候她想像中的那 個白馬王子總是模糊不清的,像個虛無飄渺的影子,無論木棉是多麼渴望接近他, 抓牢他,最終往往又都是徒勞的。每當這時候木棉一方面會感到很迷惘,很痛苦; 另一方面她又對自己說,對方之所以可望不可及,那是因為這個人應該來自一個更 遙遠更神秘的地方,而不是像她家鄉這樣一個寒磣不堪的小鎮子。 三 木棉愛上的第一個男人是他們學校新分配來的地理老師。 地理老師的宿舍中掛著一幅五顏六色的地圖。木棉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地圖, 幾乎占滿了大半個牆面。木棉這是第一次來到老師的住處。從一進門開始她就被牆 上的地圖給吸引住了,她像突然著迷似的,傻乎乎地瞪大眼看著地圖,一時之間竟 有些緩不過神來。由於神情過於專注和投入,以至連老師遞過一杯水來她都未發覺。 喜歡地圖?老師站在她身旁問道。木棉先是點點頭,繼而又搖頭。其實她也搞不懂 自己是否算得上是喜歡,反正地圖上密密麻麻的地名以及形形色色的標誌,總讓她 感到一種莫名的神秘感。 接下來老師教會她許多有關地圖的知識。老師說,一個人手上若有一本地圖, 那麼今後不論他走到哪裡去,走得多遙遠,都不會迷失方向,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木棉將這句話牢牢地記在心裡。她想自己現在真的有點喜歡上地圖了。 地理老師姓歐陽,大陸人,高個子,樣子很斯文,且能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木棉喜歡他講課時的優雅姿勢及生動的語言,喜歡他略帶憂鬱而又不乏男性魅力的 氣質,當然還少不了他那口悅耳動聽的普通話。 那天他們除了談地圖外,還談到各自的父母以及他們的家庭。老師的家在北方 一個小城市,父親是軍人出身,對他要求極其嚴格,動輒揍他。他說他之所以選擇 到遙遠的南方來讀大學,並且留下來工作,多半的原因是出於想逃避父親的束縛。 木棉也談了她的家,她的父親母親。她說她的父親從不打她,甚至還很少沖她發脾 氣。歐陽就笑著說,那你的童年可要比我幸福。木棉沉吟俄頃,然後搖著頭說道, 一開始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因為跟兩個哥哥相比起來,他們的確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不過等到我懂事後,我就不這麼想了。父親沒打過我,並不等於我在他的心目中有 多重要。相反的,我的兩個哥哥就不同了,父親為什麼那麼嚴厲對待他們,說到底 還不是因為他們是男孩子,父親對他們寄有厚望,希望他們成材。他們被打恰恰說 明他們是受到重視的。而我在他們的眼裡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孩,自然就享 受不到跟他們同等的待遇。歐陽聽她這麼一說,就詫異地問,你總不會也想嘗嘗挨 打的滋味吧?木棉就笑了,怎麼不想?如果挨一頓打,能喚起父親對我的重視,那 吃點苦又算什麼呢?我就曾經試過去惹他生氣,當時我已經看得出他真的很動火、 很吃驚的樣,我以為我的願望馬上就可以實現了,沒想到他卻突然一轉身,把滿肚 子的怒氣統統宣洩在我媽媽身上,還說什麼女兒變壞完全是做媽的責任。說到這兒, 木棉就按耐不住笑出聲來。歐陽也被她給逗笑了,他說,要是照你這麼說,好像我 又要比你幸運些。 歐陽若有所思地看著木棉,他沒想到眼前這個女孩子年紀雖不大,對事物的觀 察卻十分敏感。木棉一發現老師在注視好,臉上一下子就浮出一層紅暈,剛才的激 動情緒頓時消失無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莫可名狀的緊張和尷尬。木棉懷疑是不 是自己說錯什麼,不然老師為何用這種目光看她。 阿棉,你怎麼不說話了?你剛才說得很好,真的!歐陽說。 木棉覺出老師的語氣中有一種真誠的關切,至少稱呼變了。木棉喜歡老師叫她 做阿棉,因為她家裡人也是這麼叫她的,這讓她心裡陡然多了一分親切感。更重要 的是,老師此刻對木棉來說不再是個飄浮不定的夢了。他實實在在地坐在自己的跟 前,從他身上散發出來一股陌生的男性氣味,像霧一樣彌漫開,令木棉感到一陣洶 湧而來的暈眩感。 那天,木棉在老師宿舍裡呆了很久才離去。臨別時,老師沖著她的背影喊道, 阿棉,明天我要去縣城,你願意陪我走一趟嗎? 木棉當然願意。但她沒說出口,而只緊張地點著頭。 四 木棉和歐陽各自騎著一部單車,順著鎮外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騎去。海南島的 天空總是湛藍湛藍的,宛如被水洗過似的,一塵不染地透著碧玉藍水晶般無瑕的色 彩。木棉顯得格外開心,騎在單車上的她仿佛有一種滑翔般的快感,令她覺得自己 就像是一隻在空中翱翔的小鳥。沿途的風光美麗如畫。抽穗的芒草在陽光的照耀下, 熠熠閃亮;先是一叢一叢的散落在小路兩邊,最後縱眼望去便是雪花花、十分開闊 的一大片。 木棉他們的車穿過劍麻地,穿過芒果園,穿過綿延起伏的橡膠林。一路上木棉 不停地說著話,像只嘰嘰喳喳的麻雀。她從來也沒有如此興奮過。她告訴歐陽,她 第一次上縣城是她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是跟父親一道去的。那天父親除了給她買 新衣裳,還帶她上茶樓。她仍記得那家茶樓的名字叫解放飯店,是一間國營飯店, 裡面的奶茶和椰蓉包好吃得不得了。那天同時也像過節一樣。因為父親難得回家一 次,一年一度的探親假,便成為他們家最具有節日氣氛的日子。也只有在這期間木 棉才實實在在感到父親的存在。而平時父親留給她僅有的一點印象,是每個月由他 從外地寄來的那份微薄的工資,以及母親在等待匯款到來時留給她那個終生難忘的 充滿焦躁不安的背影。歐陽聽她說完之後,就說等一下子他也要請木棉去那間茶樓 喝茶,並說他也要親自品嘗木棉所提到過的那兩樣東西,看看是否真如她形容的那 般好吃。 可是那天他們並未找到那間飯店。打聽了許久後,才知道飯店早已拆掉,取而 代之的是一幢用以出租鋪位的商業大樓。木棉心中頓時便有了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連同剛才的高興勁也隨之跑沒影兒了。不過在逛書店時,歐陽雖找不到自己鐘意的 書,卻買了一本地圖冊送給木棉。歐陽笑道這是作為吃不成奶茶和椰蓉包而對她的 一種補償。木棉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看著自己的老師。長了那 麼大,這還是她頭一次收到除家人以外的異性送的禮物。 五 那天由於在縣城逗留的時間過久,回家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因為不習慣走 夜路,有好幾次歐陽都險些從車上摔下,最後一次他的車猛地撞在木棉的車上,兩 輛車突然沖離路面,失控般地順著路旁的斜坡飛馳而下,不約而同地摔倒在一片茅 草地上。當木棉很開心地笑出聲時,她意外地發現黑暗中有一隻手冷不丁地伸到她 跟前,並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現在他倆離得那麼近,近到幾乎可以感受到對方的 心跳聲。歐陽的手並沒有鬆開的意思,而當他的另一隻手輕輕撫摸在木棉臉上,木 棉忽然有一種直想哭出來的欲望。她渴望這一切的到來,這種美好的感覺一直縈繞 在她夢中,親切得如同一個久違的老朋友。歐陽很快便抱緊她,木棉也抱緊他;兩 個人的身體緩緩地傾倒在蓬鬆的草地上。不知不覺中,木棉身上的衣服就被脫光了。 她的裸體沐浴在柔和的月色中,閃爍著驚人的美麗。歐陽依序吻她的唇,吻她豐滿 而挺拔的乳房,吻她平滑的腹部,最後他的身體變成一股遏制不住的力量劈面朝木 棉壓來…… 至今木棉仍無法將那天晚上所發生過的一切清晰地描述出來。留在她記憶中的 僅僅是一些色彩繽紛的碎片。她只記得自己躺在歐陽的身體底下,風從河谷裡吹上 來,滿山坡的茅草立刻就騷動起來了,宛如起伏的波浪隨風洶湧而來。也就在這一 刻木棉陡然尖叫一聲,是痛,就像被蜜蜂蜇了一下,暈眩中她看見椰子樹搖曳的身 影,以及滿天飛舞的星星…… 六 初戀是美麗的。然而初戀又往往是短暫的。 半個月,地理老師悄然地離開了小鎮。木棉懵懵懂懂的初戀也隨之而宣告夭折。 當她再次來到學校時,那是一個星期天的午後,校園內十分寂靜,空曠的操場上只 有幾隻麻雀在旗杆下一跳一跳。光禿禿的旗杆歪歪扭扭地矗立在蒼白的太陽下,看 上去像個昏昏欲睡的老人。 看門的校工好像早就知道她要來似的,鬼鬼祟祟地從門房裡鑽出來,冷不防地 叫住她,然後冷冷地告訴她,歐陽老師走了。昨天下午才接到調令,今天一大早就 坐車走了。 木棉聽到這個消息後,並不感到十分突然。因為在這之前老師已經對她提到過 調動的事。唯一讓她不能理解的是老師的不辭而別。她忽然覺得自己不再重要了, 包括她所衷愛的老師也不再需要她了。 那天她弄不清自己是怎樣離開學校大門的,又是怎樣回到家裡的。一切災難的 到來都是在毫無預示的情況下發生的。那個陰鬱的午後,當木棉恍恍惚惚地站立在 洗澡間裡,讓自來水沖洗著她的全身,這刻,她發現鏡架上那片閃亮的剃刀片,小 心地拿起它,再抬自己的手腕,輕輕地在上面劃開一條細細口子,然後再將手臂浸 入一盆清水中,鮮血頓時便呈蘑菇狀擴散開來。這一切她做得有條不紊,甚至可以 用仔細認真來形容。在她的臉上你看不到痛苦,看不到絕望,看不到死亡前的恐懼。 相反地,她顯得出奇的平靜,嘴角邊還流露出一絲酷似殉道者臨危不亂的微笑神情。 然而木棉並沒自殺成,那天是她媽媽救了她。媽媽發瘋般地抱著她,呼天搶地 地喊著她的名字,硬是把她從死神的手裡奪了回來。不過當她醒來後說出的一句話, 卻又再次將她母親嚇了個半死。只見她一邊神志不清地咯咯笑著,一邊嘶啞地說道, 媽媽,你頭上怎麼頂著一盆花…… 一連幾天木棉都悶在自己的房內不肯出來,不吃,不喝,也不與任何人交談, 像個木頭人似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三天后,家人終於聽到她從屋裡走出來的木屐 聲。 沉默良久,父親還是忍不住率先開口了。阿棉,你沒有權利這樣做!父親黑著 臉說。 木棉本想說我有這種權利,但她沒說。而是告訴家裡人,她決定不上學,準備 出去打工。這個消息無疑來得有點突兀,不過家人聽後臉上的神色卻明顯緩和了許 多。不管怎麼說,她的這個決定對大家來說都是一種解脫:一來家裡已經沒能力再 供她讀書了,即便沒發生目前這樣一件不幸的事,他們也沒打算再讓她繼續讀下去 ;另者,木棉能在這個時候出外打工,換個新環境,對她本人的心身健康未嘗不是 一件好事。更實在地想,打工還能掙錢,能補貼家用,家裡實在太窮了!而且這條 路目前也是鎮上大部分女孩子的必經之路。土地似乎已經留不住年輕一代的人了。 男人們心裡這麼一想,臉上立刻就有了笑意。數日來籠罩在家庭上的那團陰雲, 頃刻間便也煙消雲散了。 眾人中唯有媽媽仍在用憂慮的目光望著木棉。她打心眼裡捨不得女兒走,但對 此又提不出任何的反對意見。畢竟她是當家人,只有她對這個家的經濟狀況是最清 楚不過的。說到底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女兒的倔強脾氣和我行我素的性格。她甚至有 一種可怕的預感,擔心女兒會重蹈覆轍,繼續幹出什麼傻事來…… 七 是的,母親的預感是準確的。三年後,在海口打工的木棉又一次走上自殺之路。 這次仍舊是割脈,仍舊是血流如柱;仍舊是因為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一個已 婚的30多歲的男子。 那時木棉與該男子已來往了快一年的時間。他們在海甸島租了一間民房,過上 了同居的生活。木棉瘋狂地愛著對方,到了最後她再也無法忍受對方在愛著她的同 時,又與妻子繼續保持著原來的生活方式不變。木棉下決心要改變這一切,她對那 個男人斬釘截鐵般地說,要麼立刻離婚;要麼從此一刀兩斷,各走各路。對方選擇 了後一條,而木棉則選擇了死亡。 和上回自殺不同的是,這次失戀對木棉來說,無論是心靈還是肉體,都令她感 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挖心剜骨般的痛楚感。上回的愛是虛無飄渺的,不真實的;而這 回的愛卻是實實在在的,是有疼痛感的。歐陽老師帶走的只是一個夢,而現在這個 男人帶走的卻是一顆心。是現在的這個男人使木棉成為一個世俗女子。他們做愛, 不停地做愛,高潮一次次地衝擊著他們,令他們徜徉在欲望的愛河裡。他們在一起 既快樂無比又痛苦不堪,既孤獨又和諧,既真實又虛幻。木棉覺得自己愛得那麼苦, 那麼累,且欲罷不能。男人並不富裕,木棉從未在他身上得到過一分一厘的好處。 木棉只想完整地得到他這個人,然而這一點又恰好是對方最終不得不離開她的原因。 他們可以說是一對有趣的冤家,一方追求的是專一,另一方則希望在和諧中增添一 點豐富的色彩。這種不可逾越的差異導致了他們的分裂,但同時是不是也可以這麼 認為,當初他們之所以能夠走到一塊,不正是這種差異為他們提供的契機嗎? 木棉當然不會想到那麼多。此時此刻她已經臨近半昏迷狀態,鮮血仍從她手上 的刀口處汩汩地淌流出來,浴缸裡的水很快就被染成通紅一片。木棉感覺自己的身 體正在逐漸變輕,並且整個人就如飄浮在半空中一樣。木棉喃喃自語地說,媽媽, 我要回家,我要回……沒想到媽媽兩個字剛一說出嘴,木棉驀地像被電觸了似的, 頓時間仿佛夢醒一半,腦子也一下子清醒許多。緊接著她哆哆嗦嗦地從身上掏出手 機,撥了半天號才聽到電話那頭傳來誰的聲音,沒錯,是媽媽的聲音!木棉再也控 制不住自己了,哇地哭出聲來。媽媽似乎意識到要發生什麼事,突然便一陣心寒, 她在電話那頭不斷地呼喚著女兒的名字,是那種近乎絕望的哀號聲,令人聽了不禁 為之動容。 媽媽哭著喊著說,阿棉,你是媽的心頭肉。你不能有事。你死了,媽也不想活! 媽好後悔當初放你走,是媽自私,是媽害了你!……阿棉,你聽見媽的話嗎?你快 回答我,快說話呀! 媽媽,媽媽,媽媽……木棉除了含淚喊媽媽外,其它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 阿棉,記住媽的話,不值得為男人去死。男人是什麼東西,媽心裡比誰都清楚, 真的。媽也年輕過,漂亮過,也曾經被別人喜歡過。男女間的那點臭事,實在算不 得什麼,值不得你為他們去尋死覓活的。阿棉,媽老了,媽什麼都不怕,今天媽也 顧不了這麼多了,媽就豁出去告訴你一件事,媽,媽也曾經偷過人,而且不止一個。 當年若不是這些人的暗中幫助,我們一家子早就散了。至少你大哥他就不可能好端 端地活到今天。靠你爸的那點工資想要支撐全家的生活,做他的白日夢!他還以為 他有多了不起的,整天擺出一副工人老大哥的架勢。呸,我都沒眼看他了!……說 到激動處,母親竟情不自禁地號啕大哭起來。 木棉完全怔住了。媽媽就像突然間換了一個人似的,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她甚至懷疑母親的這一舉動完全是為了要讓她回心轉意,才隨口編出這樣一個 天方夜譚似的故事。在木棉的印象中,母親是個十分守舊的女人,她根本無法將母 親的形象與這樣一個墮落的女人聯繫在一塊…… 不,媽說的全是真話。如果你不信的話,媽還可以把他們幾個人的名字逐個點 出來。糧站的光頭主任你見過吧?還有過去公社的秘書何……母親的話才說到一半, 這時電話裡突然響起爸爸咆哮如雷般的怒吼聲,緊接著便是一陣激烈的打鬥聲,中 間還夾雜母親的哭喊聲……木棉正不知如何是好時,突然就聽見一聲殺豬般的慘嚎, 那顯然是爸爸的嗓門。過了一會兒,話筒裡終於又傳來了媽媽的聲音。 媽媽,你沒事吧?木棉心急如焚地問道。 我沒事。倒是你爸爸他一時半會兒肯定是起不來了。母親氣喘吁吁地說。 你把他怎麼樣了?木棉吃驚地問。 不礙事。我抓中他的命根子。這是你外婆傳授給我的……閉嘴!你還好意思罵 我破鞋,你不拿面鏡子照照自己。當年你把你的女學徒的肚子搞大,挨了個留廠察 看,整整兩年沒往家裡寄過一分錢。那時候是誰在支撐這個家的?是我!我是破鞋, 那你是什麼東西?母親一邊和木棉說著話,一邊還不忘和父親鬥嘴。 剛才所發生的一幕,令木棉感到的震驚程度絕不亞于她的父親。一向逆來順受 的母親居然也敢於向父親挑戰,這在過去簡直是不可想像的。母親為了她,已經變 得不顧一切了。她甚至當自己女兒面將一個隱藏多年的秘密給說了出來。這是為了 什麼?想到這裡,木棉心裡不禁湧起一股無邊的酸楚,她很想為她的母親也為她自 己痛哭一場。 阿棉,聽媽的話,再也別幹傻事,好好活著。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了!媽今 天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出來,媽心裡感覺舒服多了。至於你爸爸會怎麼看我,我才不 管那麼多呢。我已經忍了他這麼多年,我再也不想忍了。 這是母親那天對她說的最後的話。也是木棉這一生中最後一次聽到母親的聲音。 八 和上回一樣,這一次仍舊是母親將她從死神的懷抱中奪了回來。木棉對此既感 動又感到無限的悲哀。她頗有感觸地想道,原來死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木棉是在那件事發生後的第二天離開海口的。隨身所帶的行李仍和當年從家鄉 出來時一樣簡單,幾件換洗的衣裳,還有就是歐陽老師送給她的那本地圖冊,也被 她一直保留在身邊。那日,當客輪緩緩地離開秀英港的時候,木棉一動不動地站在 船舷邊,看著在她視線裡漸漸變小的海口,木棉突然熱淚盈眶地沖著碼頭方向喊, 媽媽,我一定要好好活著,我要到大陸去打工,我要掙錢,掙多多的錢給你…… 木棉這是第一次離開海南島。在她的腦海中大陸是個十分陌生的地理概念。她 從來也沒想到過有一天自己也會親自踏上那片土地上。她覺得這一走,故鄉會離她 越來越遙遠,她甚至還懷疑道,自己今後是否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呢? 九 木棉在洲頭咀下船後,本來是想直接坐車去深圳投靠她表姐。但不知怎麼搞的, 這時候在她腦海裡突然想起了一個人,那是她在酒店工作時認識的一個姓區的廣州 老闆。對方之所以給她留下較深的印象,那是因為那個人曾做過農墾知青,所在連 隊就坐落在離木棉他們的小鎮不遠的地方。那些天,每到木棉當班的時候,老區的 身影就會準時出現在餐廳裡。他們談得最多的話題是有關小鎮的。小鎮成了他們共 同回憶的對象,同時也令到他倆產生一種自然而然的親近感。通常情況下,木棉都 不願與來酒店就餐的客人有著過多的接觸。她知道他們中有不少的人是傾慕她的外 表而來的。她還知道只要自己稍稍鬆動一下,哪怕給予他們一個浮想聯翩的微笑, 這些人也會像蒼蠅似趕都趕不走。木棉之所以沒有這樣做,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從不 相信在這種花天酒地的場所裡會產生什麼真正的愛情。後來老區對她說,他要走了。 他再也不能和她一道追憶往事了。木棉就說,為什麼不親自回去看看呢?老區就答, 那是一個夢,近看了就沒意思。木棉眨了眨眼睛,顯然沒聽懂他的話。臨別了老區 又說,希望有一天他們還會有見面的機會。到時不論木棉是去廣州玩還是去打工, 他都一定會盛情款待她。說這話時,老區臉上有一種令人難忘的神情。木棉當然不 會把他的話放在心時,她根本就沒想過會有這一天到來。出於禮貌,她當時只是客 氣地沖對方點頭微笑。 老區一接到木棉的電話,不但立刻聽出她的聲音,而且還立刻叫出她的名字。 這讓木棉多少感到有點意外,同時心裡面也陡然添了一絲溫暖的感覺。畢竟木棉剛 經歷過一場巨大的感情危機,任何形式的關懷都會令此刻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老區很快便來到木棉身旁。那天他是自己駕車來的。當木棉見到他的光頭從車 裡鑽出時,心情一下子就緊張得不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間變成這個樣子。 她想,自己只是想請他找份工作,有什麼可緊張的?她與老區之間不可能有事發生。 眼前這個禿頂男人的年齡足可以做她的父親,她只是把他當作一個長輩來看,或者 說是個可以信賴的大哥。她不相信他們會發生什麼,至少她就從未往這方面想過。 那天老區請她吃的是潮州菜,很清淡的口味。木棉還喝了少許的酒,微微有些 醉意。奇怪的是,其間有好幾次木棉都想把話題轉移到他們過去所共同感興趣的話 題上,即家鄉小鎮的一切;然而老區卻沒有顯示出足夠的熱情,甚至還有意無意地 避開這個話題不談。這令木棉感到有點失望,心想,如果她與老區不談這個話題, 那麼他們之間還有別的東西可談嗎?老區的形象與在海口給她的第一印象相比,似 乎已經有點變形走樣了。後來木棉就把自己打算留在廣州工作的想法說了出來。老 區一邊聽她說,一邊緩緩地點著頭,最後他講道,既然要留在廣州,那就先找個地 方安頓下來,至於工作的事到時他自然會替她安排好的。 十 木棉當晚被安排住在一間三室兩廳的公寓內。房屋很大,裝修得很豪華,裡面 的生活設施一應俱有。老區把鑰匙交到她手裡時告訴她,這是一間閒房,木棉想住 多久都可以。這樣的房子讓木棉一個人住進去,就顯得有些空蕩蕩的感覺。有好幾 次木棉從夢裡醒過來,發現自己完全躺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心裡面就覺得十分害 怕,以至於她不得不整夜開著燈睡覺。 那些天,老區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會準時地出現在木棉的身邊。他領著木棉光 顧市區各個有名的食肆,吃各式各樣的菜肴。就好像他們之間除了吃以外,就再也 沒有別的可做了。木棉一開始還向他提到過自己的工作問題,可老區總是安慰她說, 不急不急,工作的事過幾天再說,吃吃吃吃吃…… 木棉隱約地感到靠老區幫忙已經變得不切實際了,於是她就試著自己出去找工。 大街上隨處可見招聘告示,但適合木棉幹的工作卻不多。木棉本來想幹回她最早的 老本行,即到酒樓做服務員。可大概是這段時間跟老區上得酒樓多,逐漸被人伺候 慣了,一下子要她轉而去伺候別人,無形中心裡便多一層奇怪的壓力。不知怎麼搞 的,這一刻裡木棉忽然產生一種想要逃走的迫切感。她覺得廣州再也無法呆下去了, 她必須換一個新地方,必須另尋出路……對,上深圳找表姐去!木棉對自己說。 可是木棉在深圳僅呆了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便又乖乖地逃回了廣州。表姐已 經嫁人,丈夫是個廣西人,剛生下一個男孩。兩公婆目前在郊外包了一片魚塘,一 家子擠在一間四面透風的破寮內,日子過得實在不成人樣。 當木棉再次回到廣州,再次站在公寓的大門前,這時的她仿佛有一種重新回到 家的感覺。此刻她只想好好洗個澡,然後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木棉一邊想一邊 匆忙地掏出鑰匙,熟練地打開房鎖,當推開房門的那瞬間,卻意外地見到老區正站 立在客廳裡瞪著眼看她。兩人對視了片刻,最後還是老區先張口說話了。他告訴木 棉,前天晚上她父親來過電話,說是她母親突然病倒,現在仍在搶救之中。 他的話還未說完,木棉整個人就險些摔坐在地板上。是老區及時扶住她,才沒 讓她倒下去。木棉站穩身體後的第一念頭便是撲向電話機,當聽到父親的聲音從那 傳來時,木棉的淚水就忍不住簌簌地往下落。父親說,阿棉,你媽她……走了;又 說,你媽臨終前要我告訴你,她讓你永遠都別回來,今後不管在外頭過得是好是歹, 只要活得有希望就比什麼都強;還有,區老闆電匯來的那三萬元,一半準備做醫療 費還給醫院,另一半打算用在母親的喪事上;父親最後說,阿棉,我對不起你媽, 如果那天你媽在和你通話時,我裝做什麼也沒聽見,那你媽她也許就…… 整個通話過程中,木棉始終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她顯然是在強壓著自己的感 情。當她面色蒼白地從電話機旁站起身後,她的眼睛似乎在尋找什麼,臉上的神情 像個孩子似的楚楚可憐。隨即她來到老區的跟前,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起初是輕 輕地啜泣,接著就哭得連嘴唇都抖動起來,最後便哽噎著放聲慟哭了。 有關木棉後來的一些傳聞,在她的家鄉流行了好幾個版本的說法。有人說木棉 後來在某個老闆的幫助下,自己開了一間公司,生意越做越大,日子越過越好;還 有的說,木棉當了人家的「二奶」,什麼都不用做,整天除了玩就是睡;再一種說 法是從她表姐那兒傳出來的,說是木棉的確是被某個有錢人包了,不過她在背地裡 又偷偷地愛上她的家教老師。因為木棉有段時間曾起過出國定居的念頭,所以特意 請了這個人到她家裡來教她英語。不料他們的事很快就被那個有錢佬發現了,於是 木棉不得不做出最後的選擇,她除了向那個英語老師提出分手外,還付給了對方一 大筆錢;誰知英語老師卻是個死心眼,不但不要她的錢,最後乾脆從珠江橋上跳了 下去,來了個一了百了。木棉因為受不了這個打擊,過了不久人就突然瘋了。所有 的傳聞中唯有這一條的可信度最高,然而當有人問她表姐你的這些消息是打哪兒來 的,她卻磨磨蹭蹭地說,她也是從別人那兒聽說來的。 面對外界的眾說紛紜,木棉的家人卻始終保持一種罕有的沉默。木棉家現在已 經相當富有了。她的兩個哥哥不但起了樓,而且還有了自家的漁船和冰廠。 不管傳聞如何,有一點卻是千真萬確的,那就是木棉還活著……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