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辛亥年的戲劇形式 朝潮 夜裡,慶升茶園裡正在演《南天門》,角兒是我爺 和筱玉卿。我爺的一掛髯口,從左手掂到右手,又從右手掂到左手,每一個拉 須亮相,伴隨著一聲鼓板,即招致一片喝采。就在我爺唱到" 處處樓閣……" 剛拉 起曹玉蓮(劇中人)的手時,燈突然滅了,整個茶園一片墨黑。看戲的全亂了方寸, 罵園主的,喝倒采的,有小姐太太的嬌聲驚喊,有茶盞椅子的碰撞響聲。我爺正不 知所措,只覺得一個人撲進了他的懷裡,抱住了他的腰。那人是扮演曹玉蓮的筱玉 卿。 化妝間裡,我爺一個在報館謀事的朋友跑來對我爺耳語了幾句,並遞給我爺一 張報紙,過後匆匆走了。我爺繃著一張臉逕自卸妝,動作很快,顯得有些衝動。坐 在對面的筱玉卿不時地看我爺,也加快了卸妝速度。淨過臉,我爺出去解手。筱玉 卿也跟了去。筱玉卿問:「今兒怎麼回事,突然的就停電了?」我爺清了清嗓,沒 說話。筱玉卿又問:「你們剛才說什麼呢?」我爺就又清了清嗓,說:「叫兩個人 把地頭先帶回去。」「明天不演了?」「息兩天再說吧。」 第二天,我爺照舊出去喊嗓。街上亂攘攘的,人比平日明顯多,大包小包的, 行色匆匆。大清銀行門口更是人頭攢動。我爺上去一問,才知道市民都在拿鈔票來 兌現洋。大富商則用銀元換赤金。一夜之間,金價已飛漲到四十幾換。據說京奉鐵 路已停開慢車了,北京車站行李成山,人亂車擠。街上到處在傳說,城外已調遣來 三營旗兵,準備殺漢人。我爺且行且聽且看,一路上眉頭緊鎖。回到住處時,見筱 玉卿早候在門口了。 一見我爺,筱玉卿就神色驚慌說:「我乾爹說,武昌在鬧兵變,已經被革命黨 佔領了。昨夜是京師巡警總廳發的命令,命令戲園一律停演夜戲。」 「前門大街的夜市也停掉了。」我爺說。 「你都知道了!」筱玉卿用蘭花指一點,吃驚的眼神很舞臺氣,「我們怎麼辦, 你說我們怎麼辦?」 「我們只是個唱戲的,怕什麼。」 「可不演戲,我們拿什麼吃?」 「我這還有些賞來的現洋,過一陣子沒問題。」我爺看了筱玉卿一眼。其實筱 玉卿的賞銀比我爺多得多,即便平時添行頭花銷再多,也比我爺強。他身為男兒, 卻憑著一張俊臉一副好青衣嗓,博得台下的老爺太太們的喜歡,賞銀總是額外的多。 他師從筱派,屬卿字輩,登臺後就改成了藝名筱玉卿。加入戲班後,一直跟我爺配 戲。由於習慣了臺上的人物關係,下了台也不由自主地扮演著弱者的角色,平時說 話也帶點青衣腔,舉手投足間常有舞臺痕跡。我爺順著他,對他很愛護。 到了下午,我爺忽然對筱玉卿說,反正戲也演不成,想到上海去趟。筱玉卿很 驚異,說時局這麼亂,去上海做什麼。我爺說去看一個人。他又問,是男的還是女 的。我爺遲疑了一下說,小時候一起學戲的。我爺說話時,避開了筱玉卿的目光。 我爺看著窗臺上的一盆秋海棠。筱玉卿把目光從我爺臉上撤下來,然後也看那盆秋 海棠,說,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我爺的目光在秋海棠和筱玉卿之間看了一個來回, 說,我很快就回來。 我爺的上海之行,事實上並非他自己所說的那麼短暫。而那些時日對於京城所 有人來說,都是度日如年。市民們豎著耳朵,傾聽風聲雨聲;舌頭靈敏地傳播和辨 別一些民間消息的滋味。市民的五官有了超常發揮,手腳卻有些無措。街上整天都 是亂嘈嘈的。 我爺結束他的上海之行回到京城時,街上正刮著北風,滿地秋天。我爺的腳步 在落葉的伴奏下,顯得十分有勁。走近院門時,我爺清晰地聽到一個青衣的聲音在 院子裡笙簫一樣悠揚地流淌。「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這是 《遊園》裡獨居深閨的杜麗娘,在某個清早起床後立于幽靜的庭院,鬱鬱悶悶地抒 發著內心的淒涼。我爺推門進去時,門軸叫了一聲,像琵琶的一弦長歎。青衣聲嘎 然而止。我爺喝了一聲采,笑容滿面迎上去時,發現唱青衣的筱玉卿滿眼淚水。我 爺不知道是否杜麗娘在傷心,笑容就僵了僵,繼而落葉似的凋落了。 傍晚,報館的朋友準確無誤地來找我爺,似乎早有所約。從掌燈時分開始,報 館的朋友便和我爺關在屋子裡,一直傾談。時辰在空寂的院子裡漫漫踱步,夜風偶 爾在牆角處嗚咽一聲。紙窗外,燈影朦朧,細語習習。突然,窗外一聲砸響,沉悶 又清脆。我爺奔出來時,看到一個熟悉的黑影從牆的轉角處消失。窗臺上的秋海棠 摔倒在地,盆碎了,泥散了,海棠花在夜風中簌簌顫動。 過了幾天,街上的情形又起了變化,風沙整天彌漫著城市,匝地的黃葉和撒落 的報紙傳單追著秋風跑。市民都在傳說上海失守的消息,說高昌廟江南製造局、吳 淞炮臺先後已被革命黨佔領。有資產的人家,紛紛把家眷送到天津租界,租界的房 金猛漲了幾倍。花旗、滙豐等外商銀行存款日豐,而且對新存戶不付利息。 解禁沒幾天的夜戲又被禁掉了。 筱玉卿整天在裡悶著,寸步不出。我爺依舊清早出去喊嗓,到了下午,就與幾 個戲班同仁在院子裡練練功,排排戲。我爺也時常外出,有時甚至一整天不回來。 我爺從上海回來後,筱玉卿跟他說話不多。 有天下午,郵差送來一封上海來信,收信人是我爺。我爺正好外出,筱玉卿就 接下了這封信。筱玉卿在屋裡等我爺的時候,目光常常落在信封上。後來他索性把 那信捏在手裡。他不停地捏著掂著那封信,顯得猶豫而又急躁。我爺那天遲遲未歸。 後來,筱玉卿拆開了信封。 讀信的時候,筱玉卿的臉色變得煞白。 兩天后,我爺開始查詢他的來信。一位唱武二花的說,前兩天玉卿收到過一封 信。我爺就去問玉卿。玉卿直愣愣地盯著我爺的眼睛,然後平靜地說:「我燒了。」 我爺的臉驟然醬色起來。我爺說:「你看了?」「看了。」我爺心裡一下子躥起一 團火,伸手給了他一記耳光。那張白嫩嫩的臉面立即被我爺的火氣點燃,通紅。 半夜裡,我爺披著上衣出去解手,發現筱玉卿一個人坐在院子裡。我爺走過了 頭,又回來,說,玉卿你回屋裡去吧,夜風涼。玉卿沒有說話,依然縮在那裡。我 爺就在他邊坐下來,把外衣披到他肩上。玉卿的肩頭動了一下。我爺摟緊他肩頭說, 冷了?玉卿的肩頭又調動了幾下。我爺把手伸到玉卿臉上時,摸到了一手眼淚。沉 默了好一息,我爺說,玉卿我一直把你當作兄弟一樣看待,但你不該拆看我的信。 玉卿沒有說話。我爺就歎了口氣。我爺一口氣歎出來時,嗓子裡反而有了種堵塞的 難受。後來玉卿鼻音很重地說,懂事起我就不知道父母是誰,是戲班收留了我。玉 卿說,我一直把你當作唯一的親人,當作依靠。我爺說,我知道。玉卿忽然仰起臉 來說,可我卻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些什麼,我總是替你擔心! 夜色中,玉卿的眼睛一閃一閃地亮著。 氣溫日漸下降,院子裡的幾棵花木一天比一天褪色,只有窗臺上的海棠花在秋 風中靜靜地盛放,幾分孤寂,幾分清傲。我爺替它換了個盆。我爺很喜歡這株海棠, 照料也算精心。 外面民情紛亂,不時傳來巡警總廳抓人的消息。每次我爺出去時,玉卿總是站 在院門口,望著我爺一點點走遠。過了些天,外面似乎漸漸平靜了些,街上也貼出 了安民告示:凡我同胞,切勿恐慌;營生照常,痞棍宜防;如有鬧事,軍法照行。 戲園子又紛紛開演了。有天,玉卿興沖沖告訴我爺,慶升茶園請他們去演戲。我爺 面露倦怠。玉卿搖了搖我爺的膀子說,去吧,我憋得難受了。我爺笑了笑說,難受 就在這裡唱,我給你拉後場。玉卿說,今天我是非去不可的,我乾爹要來捧場。我 爺這時警覺了一下,然後眼睛一亮說,你不早說,去,你乾爹來捧場當然要去,京 師巡警廳的廳長我哪敢得罪! 晚上,慶升茶園裡燈火通明,茶桌客滿,兩邊還有不少站客。前排中間那桌一 直空著,那是給廳長大人留的。 我爺那天早早化了妝,時不時地到戲臺口向外張望,顯得有些緊張,像個龍套 角色剛熬出頭的新手。玉卿說,你今天怎麼老看,看誰呢?我爺一本正經說,看你 乾爹來了沒有。玉卿受了感染,也掀了簾角去偷看。玉卿看了一圈,目光停留在後 面柱子旁的一個人身上。那人戴著禮帽,穿一身周正的長衫,罩了副墨鏡。玉卿看 著眼熟,又記不清是誰。 廳長一身戎裝駕到時,有人帶頭鼓了掌。我爺聞聲探頭一望,臉色暗了一下。 廳長帶來了一干隨從,都帶著槍。一干人很快佔據了戲臺兩邊,出口處也封住了。 一看這陣勢,玉卿也嚇了一跳。後來玉卿說,時局不安定,我乾爹怕出事。 那天唱的是《打漁殺家》,我爺扮父親蕭恩,玉卿自然是演女兒桂英。玉卿一 上場,亮相還沒完成,廳長就直起嗓門喝了一聲采。玉卿那夜演得很賣力,也很出 彩。我爺那夜卻演得很勉強,放不開,平時爛熟的一齣戲,居然出了一些差錯;眼 神也老是不到位,一個勁兒往台下溜。好在那夜玉卿很風光,而且有廳長大人捧著, 大家的注意就一直集中在玉卿身上。 戲結束時,廳長到後臺來慰問,給了賞銀。廳長說還有事情要辦,改天請他們 吃宵夜,然後就帶了一干人匆匆離去。玉卿送走了乾爹,回身見我爺一臉大汗,說, 你今天太緊張了。我爺說,嗯,有些緊張。卸了妝,我爺對玉卿說,你先回去,我 隨後就來。我爺將玉卿送上了黃包車。 玉卿回到家,就開了院門,一直等。 過了一個多時辰,街上突然響起了警笛,接著夜空裡,響了幾聲槍響。玉卿的 心一下子緊起來,忙從屋裡奔出來,到院門口去張望。沒多久,玉卿就見兩個人急 急跑過來。其中一個是我爺。我爺喘著氣說,快關門!進了屋,玉卿才看清另一個 人。是我爺報館那個朋友。那人穿著長衫,戴著禮帽,手裡提著一把槍。玉卿眼睛 瞪得很大,氣都不敢出。這時我爺說,趕緊換衣!兩人剛脫下外衣,院外就響起了 雜亂的腳步聲,幾家院門同時被撞響。聽到院門急驟的拍撞聲,玉卿似乎驀然清醒 過來。玉卿異常果斷地說,翻後牆,快! 那夜,我爺和報館朋友翻了後牆,連夜逃往上海。 事後,我爺悄悄回來過一次。院子裡一片零亂,已是人去院空。只有那株海棠 靜靜展放在窗臺上,幾分孤寂,幾分清傲。玉卿被巡警總廳帶走後,就沒有了消息。 鄰居說,玉卿被帶走時,穿著一身長衫,戴著一頂禮帽。鄰居說,我們從未見過他 有這一身衣衫。我爺想,唱戲的人身板本來就挺,玉卿那一身穿戴,一定更加顯得 挺拔。 我爺帶走了窗臺上那株海棠。那是玉卿栽種的。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