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下次把鬍子刮乾淨 宋雯 我既不是未婚男人,也不是離異男人,所以好女人就不會投懷送抱。這點我很 清楚。 我和妻子離開這座城市沒有幾年,但現在這裡完全變了模樣,在市內那些曾經 灰頭土腦的建築現在也重新裝修,某些街道已經相當具有現代色彩了。我現在要去 的開發區位於城市的南郊,座落著公安局、法院、稅務局等一些單位新蓋的辦公樓, 在那些高大建築之間的空地上,大大小小的造型別致的小建築,井然有序,靜臥在 寬廣的草坪上,顯得安靜、幽雅。每當我回到這裡,心情就會特別舒暢,故地重遊 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趙欣就住在這個城市。 趙欣是我妻子的朋友,一個就要步入三十的單身女人,就職于當地的一家小報, 千萬不要把她當成是那種風風火火,事業心居上的女強人或是那種充滿自戀與小資 情調偽單身,她就是一個普通女人,有些姿色,體態骨感,富有線條,眼角和臉上 還沒有出現皺紋,除了顴骨下幾片由於美容過敏產生的色斑以外,其餘都是說不出 毛病的。我想見到她並不是對她有什麼非分之想,從某些方面說我已經過了見一個 愛一個的年齡,對大多數女人我都保持了敬而遠之,趙欣之所以吸引我每次到這個 城市辦事都去找她僅僅是因為她總能讓我出乎意料,再就是她為我在那個城市的短 暫停留排除了一些寂寞。我的妻子對此一無所知,因為我在家和趙欣從未聯繫過, 即便是春節時妻子翻出趙欣的電話向她說完「新年快樂」讓我也說幾句時,我也總 裝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很隨意地應酬幾句。 按照慣例,我在處理完工作後回到旅社給趙欣撥了電話,她一聽到我的聲音很 興奮,我對她說我馬上就到。從開發區打的士到市區仍然需要一段時間,我剛好用 這段時間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情緒就像一個錶盤,我把錶針調向了寫著愜意的那 個格子。到了約定的地點,趙欣已經站在那裡等候了,這些年來她一直沒有什麼變 化,回想起上次的約會她幾乎和那時是一模一樣的。她向我報以微笑,算是打招呼, 而我向她還以注目禮,我在與趙欣的交往中一直保持了一種尊重,這表現在我們並 肩行走的那種距離上,我和她刻意地留出了那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無論我們甩手的 動作有多大,我們的手也碰不到一起,我們交流往往在發展到相互對視時戛然而止, 這使得我們在下次見面時一開始就相當自然。無論事前計劃多麼周密,相遇後都會 改成走走,我們沿著城市裡種著梧桐樹的道路漫無目的地散步,走累時就到一個有 些情調的小店裡坐下喝杯飲料什麼的,然後繼續散步,大多數時候是趙欣在說話, 她向我講述上次分別後到現在發生的事情,我總是津津有味地聽著。 趙欣像所有那些時髦的女知識分子一樣青睞愛爾蘭民樂,崇拜馬爾克斯或卡爾 維諾,在骨子裡裝滿偽自由主義,我們有一些共同的話題,這與我曾經有一個階段 熱衷於成為作家有關,她那些思想我都是略知一二的,我們之間最初的交往也是由 那些偽文學牽線搭橋的,但在一個沒有熟人的城市和一個絕不令人討厭的女士散步, 這才是最讓人快樂的。趙欣說她要結婚了,我想如果那樣我就不能找她了,有一些 悵然所失,隨即我又想到這對她可能是件好事,就不那麼沮喪了,反正她註定不是 我的女人,我們之間的關係?是的,我們是朋友關係。 我們也並非在整個晚上都沒有任何接觸,當城市的夜晚真正降臨,華燈初上的 美麗會讓我們之間的距離靠近一點,我們在走路的時候如果甩手的頻率不一致,我 的左手會碰到她的右手,我實在喜歡她那纖細的白皙的保養得很好的小手,它總是 光滑乾燥,不像我那雙總是濕漉漉的汗手,我的確拉住了她的小手,她沒有掙脫, 這並沒有什麼,拉一下手不是罪過,反而使我們在路人的眼光裡更自然了,一對傍 晚在大街上閒逛的男女怎麼會沒有關係,如果我們還要那段距離那不是自欺欺人嗎? 趙欣向我談起她現任的男友,是一個電腦工程師,卻試圖進入政界,總是費盡心思 希望結識一些要人,他也喜歡看書,不過看的是二月河的清宮小說,「功利心。」 我問她,「他為人怎麼樣?」她笑著說:「就那麼回事,不過對我挺好的,比較老 成的那種。」這是與我完全不同的一種人,我面相較嫩,常常引以為榮,在我結婚 的時候,辦手續的人懷疑我謊報了年齡,即使是現在,我也可以到某個大學去冒充 在校學生,趙欣看起來比我還要成熟一些,所以我拉住她的手和她肩並肩,沒準兒 會有人把我當成她的弟弟,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希望有一個像我這個高大的弟弟,那 是一種安全感。 現在乾脆是我拉著趙欣在走路了,她的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發出咯噠咯噠的聲 響,她兩腿頻率要快我許多才能跟上我,但她喜歡這麼被我拉著走,「就像要去趕 火車。」她說話時有些喘了。我笑著慢下來說:「我倒希望真的是趕火車,那代表 我們要去一個共同的地方。」「去哪裡呢?」趙欣問。我說:「無所謂。」趙欣笑 著說:「想到一塊兒了。」我們繼續往前走。 在一個公共汽車站牌前我停了下來,「要坐車嗎?」趙欣問我。我說:「是的, 這路車會過一座天橋。」趙欣嚇了一跳,「什麼?到那裡幹什麼?……好吧,我不 問。」公共汽車過來時,我們一起上了車,車上只有一個空位,我坐了下來,把趙 欣拉過來坐在我的腿上,她冷笑著說:「你倒不客氣。」我摟住她,把雙手交叉著 放在她的腹部,她穿了一件短風衣,再裡面一定是件毛衣,她的腹部已經有些微微 凸起,只是她在站立的時候你是無論如何都看不出來的。「你現在在幹些什麼?在 那種單位適應嗎?」我說:「不適應,不過可以經常出差。」「你和李霞還吵架嗎?」 她問我,李霞就是我的妻子,我說:「不吵了,她迷上了網絡聊天,一回家就泡在 網上。」「為什麼不要個小孩呢,一有小孩就都成熟了。」趙欣在我腿上扭動了一 下,換了一個姿勢,顯然她坐得不是很舒服,我說:「暫時還沒有考慮要小孩的問 題,條件不允許。」趙欣終於掰開我的手站了起來,趴到窗戶上往外看,「快到了, 下兩站可能就是。」汽車司機扭過頭來問:「你們去哪兒?」我說到天橋下,他說 這路車改線了,如果去天橋車一停就下車吧。我說行。 我們還需要走兩站路,我繼續拉著趙欣往前走,一家音像店裡傳出列儂的「LET IT BE 」,我的腳步緩慢下來,聽到那個死去的男人在唱「……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我突然問趙欣,列儂是哪一年死的,她說可能是1980年, 我想了想,那時我還在這座城市上幼兒園,我把手搭在趙欣肩上,她輕輕地拿開它, 「不,不要這樣。」她說。我粗暴地把她摟在胸前,繼續向前走,我幾乎感覺是在 拖著她往前走了。「……LET IT BE LET IT BE ……」列儂的歌聲越來越遠,趙欣 用力掙扎著,最後她掙脫了我向前跑去,我沒有跑,只是加大了步伐,我知道她根 本跑不快,最後我們終於到了天橋,在天橋的最高處站住,我們一起趴在欄杆上喘 氣。 我們看到了燈火輝煌的城市,它像一塊兒點綴著明亮寶石的黑幕,幾乎覆蓋到 了地平線的盡頭。汽車的車燈在兩條路燈的燈線裡劃過道道流熒,還有一些變化著 色彩的發光體,那是市中心一些店鋪的霓虹燈,只有在高處才能發現城市僅有兩條 主幹道,它們組成十字型支撐著那個平面,市內人工河的河水映出河堤小路的反光, 成為搖動著的第三條光帶,唯一能看出大致形狀的地方是市中心廣場,那裡是城市 最亮的地方,它像一張碩大電路板上的金色集成塊,城市的外環也有路燈光,只是 我們與它的距離使它變得模糊不清,那裡並不暗淡,而是呈現出一種模糊的昏黃色, 因此很難確定出城市的邊緣,可能天是陰的,所以我們無法把燈光和天上的星星連 接起來欣賞。一陣風吹來了天橋下一些少年憂鬱的歌聲,那些聲音隨著天橋下的氣 流一起變得飄忽起來。 我說:「趙欣,這還是那個城市嗎?你不會瞭解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因為你 身在其中。」其實我想說的不是這些,這種話聽起來有些做作,並且與當事人關係 不大。「的確,我不會在這種時候來天橋,出於對安全的考慮。」趙欣說:「你還 留戀這裡嗎?」這是一個明擺著回答不回答都無所謂的問題,我笑了笑說:「在你 離開以前,我會的。」我並不想討論風景或是愛情,我只想傾訴一些關於我內心的 一種疲憊,一種淡漠,這種想法或許很自私,平日裡沒有人願意聽你傾訴,然而我 就是每天都在疲憊與淡漠中度過了,無論陌生人、朋友、親人,我感覺自己對他們 而言是無足輕重的,似乎我的生命仍然停留在一個封閉的小圈裡,這個小圈裡只有 我孤身一人。我的疲憊在踏上天橋後達到一種新的高潮,我感覺到了無望,即使夜 色如此美麗,也無法使我覺察生活的美好,這與李霞無關,與趙欣無關,正是如此, 我來這裡幹什麼來著?趙欣有些迷惑地看著我,她可能在嘗試解析我內心的企圖, 如果我真的圖謀不軌,她也好有所準備,我們之間還是需要有段距離,知識分子有 知識分子的原則,有一些度量未必代表一個別人的丈夫可以對你為所欲為、肆無忌 憚,音樂、文學、體育新聞這些不疼不癢的話題可以消磨時間,可以讓人們置身事 外做一個旁觀者,這些與偷情毫無關係,在這個問題上必須寸步不讓,雖然列儂的 「LET IT BE 」已經流傳了二十多年,剛才還聽到了,也不能真正順其自然,自然? 難道真的會自然嗎?假如真能領悟自然的含義,怎麼還會存在苦惱,已經度過了將 近半生的生命告訴我,它無疑是可望不可及的,或者說是可遇不可求的。1996年, 我師範中文系畢業卻不願當教師父親費盡千辛萬苦把我塞進了國家機關替一些偽公 僕作嫁衣裳;1997年,我因不願隨波逐流溜鬚拍馬遭到同僚排擠整天在辦公室裡怨 天尤人無所事事度日如年;1998年,我愛情受挫考研落榜提升無望冒犯小人最終背 井離鄉投奔一異地親戚以求發展終日顛沛流離居無定所;1999年,我在工作上基本 穩定貌似春風得意苦盡甘來卻在一次聚會中有意無意遭遇曾經離我而去的情人再度 墜入情網如膠似漆最終共同步入神聖的婚姻殿堂過起了夫妻兩地的生活;2000年, 夫妻團聚才發現對方都非善良之輩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油鹽醬醋衣食起居投資理 財尋親訪友均難統一。列儂固然有資格說「LET IT BE 」,他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尚 且萬事如意怎能不有順其自然的之感,再者說他不還是在事業如日中天之際被一不 能「LET IT BE 」的傢伙突施冷箭,正中要害,一命嗚呼。所以硬撐著說順其自然 要麼就是徹底悲觀之後的一時衝動要麼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你在想什麼?」我問趙欣,「哦?我什麼也沒有想,你在想什麼?你這個壞 小子,難道還是星際旅行嗎?」趙欣淺淺地一笑,像她這種年紀的女人往往笑不露 齒,我說:「不是,我剛才想了許多。」我在這時點燃了香煙,是那種出差為了裝 門面的上好極品煙,我的頭髮被風吹得散亂,在天橋的路燈下一個頭髮散亂的黑衣 男人在抽煙,我故意皺著眉頭很深地把香煙吸進去,這是一種富有詩意的感覺,我 成為一個憂鬱、苦悶又有些好笑的頹唐模樣,最後我把香煙從天橋上用力擲出,使 其在空中劃出一道紅色的抛物線,這些動作都不排除有故作深沉的嫌疑。一個男人, 他的生活不屬這裡,卻帶了一個不是他的情人的女人站在一座昔日生活過的城市 的天橋上,沒有任何懷舊感,沒有進一步發展的跡象,欲望模糊不清,他的目的何 在?一個難得糊塗的女人此時也會不由的糊塗,接下來糊裡糊塗也就不足為奇,需 要的只是一些離譜的話來做引線。趙欣沒有反應,淺淺的笑意沒有凝固,好像她正 在看一出蹩腳的話劇,她很快打破了這種危險的沉默,「伯父現在好嗎?」她問我。 我說:「還好,常常在老年俱樂部下棋,有時會忘了回家。」「是嗎,那就好,我 母親總在附近一個小廣場上跳健身操,她身體也很好。」「是的,總之來說都沒有 什麼過不去的事情,平平安安。」趙欣把頭扭向了天橋內,她不知想起了什麼,頗 有些洋洋得意的樣子問我:「你現在還有什麼愛好嗎?」我對她這個問題有些失望。 「什麼?愛好,基本上沒有了,書店根本不敢逛,喜歡的書都很貴,去圖書館沒有 時間,電視沒有什麼看的,體育運動根本不能參加,沒跑幾步就會心慌,好像什麼 都遲鈍了,連情欲都遲鈍了,你為什麼色迷迷地看著我?」趙欣嚇了一跳,她說: 「我沒有色迷迷地看著你,別讓我有你在勾引我的感覺,有些涼了,你看夠了嗎?」 我說:「夠了,我們下去吧。」她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說:「陪我去做頭髮吧,幫我 參考一個髮型。」 趙欣堅持要去那個她熟悉的地方做頭髮,我們不得不乘出租車穿越半個城市, 「反正你可以報銷。」趙欣對我說,但這個狡猾的女人搶先坐在了司機旁邊的座位 上,我只得坐後面那排座位上,一路上我們沒有說話,只是在到達時她象徵性地虛 讓了一下要付車費,被我阻止,「得了,趙欣,我來出。」我說。我們一起走進她 指定的那家「豪門髮廊」,在此之前她聲稱她只讓一個叫「保爾」的髮型師為她剪 頭,如果「保爾」不在我們扭頭就走,可那個頭髮染成橘黃色的「保爾」恰好翹著 二郎腿坐在當門的沙發上發呆,看見我們進來他站起來用極短促的聲音說:「歡迎 二位。」他個子瘦高,穿黑色彈性牛仔褲,藍色毛衫露出潔白的衣領,手腕上套著 一隻顏色古樸的木制手鏈,笑容溫文爾雅。我一屁股坐在吧台對面的沙發上,趙欣 則坐在了鏡前的轉椅上,「保爾」從梳粧檯上拿起工具包束在腰間,使他看起來更 像一個「牛仔」,他要開工了。女人理髮總是很費時間的,我忽然覺得興味索然, 那幾個穿著白大褂懶洋洋地打著哈欠對顧客愛理不理的洗頭女郎,那個坐在吧台裡 喝著純淨水搔首弄姿嗲聲嗲氣的半老徐娘,包括對趙欣殷勤無比運剪如飛的「保爾」, 都使我此時感到興味索然。也許事情本應是平淡的,也許我不應過分苛求事隨人願, 但凡我對某件事情久攻不下,我將暫時性地找不到北。我為什麼不在這個沒有李霞 喋喋不休的嘮叨,沒有上司催命似的電話,沒有傷風感冒頭疼腦熱的夜晚下安安靜 靜地待在旅社裡洗上個熱水澡然後坐在床上裹著被子看意甲,我為那個標準雙人間 付了280 元,為的是不讓另一個人住進去打擾我,可現在已經夜晚十點,如果我十 二點回去我等於白白花了140 元,我花錢為自己找一個清淨地方不去享受它,卻在 髮廊以一個不清不白的身份陪一個快要和別人結婚的女人理髮,我真是愚蠢透頂。 趙欣一頭泡沫地扭過頭對我說:「茶几下有雜誌,你可以看,你要等得煩就自己先 出去逛逛,我還要點時間。」我說:「行,你別管我了。」茶几下放了幾本時下比 較前衛的雜誌,我饒有興趣地看了幾篇臭駡某個女作家的文章,正當我準備往下翻 時突然一片黑暗,停電了,髮廊裡先是一陣小騷亂然後是趙欣的一聲尖叫,我慌忙 拿出打火機邊打邊問:「怎麼了?怎麼了?」趙欣在黑暗中笑著說:「沒什麼,我 擔心『保爾』剪住我的肉。」「保爾」悻悻地說:「您把我可嚇了半死。」好在趙 欣頭上的泡沫已經洗去,頭髮也剪了個差不多,回去稍加修飾便完全可以次充好, 「保爾」卻只能白白地看著我們離開,還要在後面說上一句「真是不好意思,歡迎 下次光臨。」 其他街道仍然有電,我們很快到了光亮的街道,當我和趙欣又走在一起的時候, 我就完全忘記了剛才的懊悔與不安,忘記了280 元的雙人標準間,忘記了意甲聯賽, 這是個多麼可愛的女人,為她做任何事情都是值得的,實際上我早該明白,我和趙 欣之間,永遠不會發生任何事情,但絕不比發生任何事情簡單,我不奇怪,我明白 這個世界上的任何無怨無悔,我曾經暗戀李霞多年,而趙欣在我結婚以前一直暗戀 我(有信為證),我和李霞的婚姻處於危險的磨合期,趙欣又在此時為我服了一味 安定劑,為我開闢了一條異想天開的後路。我重新拉起了趙欣的手,她並不急於抽 回,如果就這樣走下去,即使走到明天太陽出來我也不會感到倦意,但我不會這麼 做,趙欣明天還要去上班,她現在還在大街上瞎逛而不回到溫暖的被窩裡,不去考 慮明天是否有精力完成一天的工作完全是為了我,一個曾經在她的愛情面前縮手縮 腳現在又為她人之夫的男人,這是一種多麼崇高的品質,她在付出的同時又拿出了 一副歡天喜地的態度,這種寬容更讓我對她的可愛欲罷不能。我理解,如果趙欣馬 上說要走我也全部理解,女人有她的尊嚴,否則,如果我們在這個時候碰到一個熟 人會發生什麼,我一拍屁股走人,趙欣還要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我讓趙欣以後怎 麼做人。在這方面,我瞭解趙欣,她是個敢做敢當的女人,她能夠破罐破摔,她敢 於犧牲自己,只要你讓她認為你值得她就將為你拋棄理智,這是她最可貴的。但是 我不值得她這麼做,這點我自己清楚,我也經不起折騰,所以我對趙欣說我們最後 去一個地方,就說再見。趙欣說行,那就去一個跳拉丁舞的舞廳吧,挺近的,並且 免費。那個舞廳就在眼前那座樓的第二層,我和她一起上去,卻發現裡面都是些上 年紀的人,趙欣顯然是這裡的常客,她和許多人都打招呼,而我收到一個李霞打來 的電話,我慌忙跑到廁所去接,李霞在電話那邊冷冷地問:「你在哪?」我說: 「在旅社。」她說:「早點睡覺。」我說好的,這種電話通常是一種毫無感情因素 的例行公事,我早習以為常,並且稍許厭惡,我關掉手機走回大廳,看到趙欣已經 在和一個老傢伙跳一種我說不上名字的舞,他們臉上都帶著那種竭力模仿專業的笑 容,像蒙上了一個笑臉的面具,一支舞曲過後這種笑容變得極不自然有些呲牙咧嘴 的味道。我不忍心再看,更不敢加入,幾個教師模樣的中年女人在大聲聊天,她們 個個巧舌如簧,不加掩飾地說著東家長西家短,使我感覺像進了韓國室內劇組。我 向對我招手的趙欣擺了擺手,然後又做了個繼續的手勢,她心領神會地和另一個舞 伴兒探戈去了。我們在離開時趙欣說這是真正的娛樂,那些老傢伙們在變廢為寶, 我真不明白她說的寶是什麼玩意兒,總之在這裡的三十分鐘讓我感覺是過了一年, 因此一下樓我就毫不食言地為趙欣叫了一輛的士,她溫柔地說:「希望還能見到你。」 我滿足地說:「再見,趙欣。」 回到旅社我興奮地打開電視,並在兩個席夢思床之間跳來跳去,我要休息,我 明天可以睡到想起來時為止,沒有人來打擾。我脫下衣服,脫得只剩一條內褲,我 在鏡子裡端詳著自己,我瘦骨嶙峋卻精神抖擻,我做了幾個怪樣,然後一跳一跳地 去洗澡,水溫恰到好處,我討厭洗很燙的熱水澡,而這種水溫很適合把全身都泡進 去。衛生間裡安有電話,我突然想為什麼不躺在浴盆裡和趙欣聊天,那一定很快樂, 一般旅社的市話都是免費的,我撥通了趙欣的電話,很久沒有人接,在我準備掛斷 時,聽筒裡傳來一個緩慢生硬的女聲「誰呀?」天哪,這是趙欣的母親,我嚇了一 跳,隨即裝做若無其事地問:「請問趙欣在嗎?」對方猶疑了一下說:「她還沒有 回來?」「什麼?她沒有回家,可是一小時以前她已經回家了呀?」我有些緊張, 可對方比我還要緊張,「你是誰?今天你和她在一起嗎?」我說:「是的,十一點 鐘的時候我們分開了。」趙欣的母親有些不滿,她用有些責怪的語氣說:「你為什 麼不把她送到樓下,你們吵架了嗎?你怎麼惹她了?唉……」我還能說些什麼,她 的推理如此曖昧,猜測如此誇張,我們沒有吵架,我也沒有惹她,趙欣的暫時晚歸 從十一點以後的部分與我毫不相干,一個30歲的女人會在一個她生活了30年的城市 丟掉,這才是碰到了鬼,但是我只能說:「您別著急,她可能一會兒就回去了。」 「你要把她找回來。」她最後一句話對我委以重任,也中斷了我安靜的心情。我從 浴盆裡疲憊地爬出來,穿上衣服,打開手機,靜靜地坐在床頭,我在等什麼,趙欣 的電話?不,她不可能給我打電話,趙欣幾乎沒有給我打電話的習慣,她並不是一 個喜歡獨來獨往的女人,她的朋友很多,但這麼晚了,她去哪裡尋找一個像她一樣 獨身的女人呢?難道去找一個男人?想到這裡我心裡有些酸意,她可能去陪那個電 腦工程師了,未婚同居,我立刻對這件事情下了一個容易混淆的定義,這是一個什 麼世道,十幾歲二十幾歲的男女未婚同居那是不懂事,一個三十歲的知識女性與人 未婚同居那不是胡來嗎?趙欣你這麼大了應該知道為自己負責為別人負責並且還要 對社會負責,這不是給大齡青年抹黑嗎?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趙欣發生什麼,因為 我希望她有一個完整健全的愛情,有一個拿得出門的身份,我以前不是沒有機會, 可她怎麼能這樣呀,誰給了她這種權力。我越想越氣,就決定不去想這件事情,我 打開電視機,可電視機只有一個當地台有節目,並且信號很差,什麼狗屁旅館,連 有線電視都沒有裝,我給總台打電話,那個服務員睡意惺忪地說可以第二天幫我調 一間裝有有線電視的房間,我氣急敗壞地告訴她我馬上要看電視,她說那你等著吧, 然後就掛掉了電話。 我無法入睡,在家中我婚前婚後都很少有不能入睡的經歷,一年中可能只有除 夕夜不睡覺陪大家看春節聯歡晚會,還要用力支撐,平日裡往往十一點鐘以前就會 睡覺,李霞卻是個夜貓子,她非要等到筋疲力盡才會去睡覺,打麻將、上網、看影 碟都能代替她的睡眠,我們之間沒有冷淡,也沒有熱情;沒有相互猜疑,也沒有相 互信任;沒有大打出手,也沒有夫妻之間的床頭話;沒有曾經擁有,也沒有地久天 長;我們之間卻有一個已經得以雙方同意的中國法律認證——婚姻,這就是生活給 予我們的,這也是生活給予你們的。對於趙欣我曾經錯誤的認為我是一個局外人, 我觀察和勾勒著她的生活,觀察得津津有味,勾勒得不亦樂乎,在這種觀察和勾勒 中我的血液澎湃了,頭髮變得蓬鬆,眼睛變得明亮,韌帶柔軟自如,我發現自己年 輕了。事後也就是現在我發現所有這些都是錯覺,我向自己做了隱瞞,其實全都是 些自欺欺人的勾當,我已經在自艾自憐中一敗塗地。我並非真的一夜未眠,最後是 一陣敲門聲驚醒了我,服務員問我是否要收拾房間,我說不用。我站了起來,感覺 頭疼欲裂,這是我一晚沒有睡枕頭的原因。我洗漱完畢,突然想到趙欣不知道怎麼 樣了。 白天是應該收起欲望的時候,但我還是去了趙欣家,我一敲門她就穿了家居的 那種衣服出現在門口,她既不逢迎,也不拒絕,只是站在門口像一個母親專注著看 一個調皮搗蛋的孩子,表情溫和可愛,如果此時我是個離異男人,接下來她一定會 推心置腹地和我談談,如果我是個未婚男人,她一定會對我投懷送抱。可惜我哪一 個也不是,所以最終是她平靜地說:「你有什麼事情嗎?」我頓時張口結舌,裡面 又傳出昨晚那個聲音:「欣欣,是誰呀?」趙欣答道:「一個同事。」說完又用那 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我,好像是說「你要進來嗎?你能進來嗎?你來算哪一回呀?」 我厚著臉皮說:「我來向你道別,我要回去了。」趙欣用很詫異的表情說:「現在 就走嗎?」我說:「是的,再見。」說完慌忙下樓不敢再抬頭看。當我走到樓下時 聽到趙欣叫我,一抬頭看見她在樓上向我招手,她說:「下回來的時候記得把鬍子 刮乾淨。」我大聲回答:「記住了。」然後她笑著關上了窗戶。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