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屋頂上的人 謝挺 秦天非常想到屋頂上去大喊一次,就像那個歌唱家——不,甚至用比歌唱家更 高的音、更足的丹田氣大喊一次,這個願望已經快一年了,發展到最後,他覺得身 體到心智都幾乎要被它擊垮。 產生這個想法的起因可能並不重要了,單位或者家庭,到處都潛藏著值得他去 大聲喊叫的理由,這種願望當然不能理解成一種很單純的趨向,或者僅僅是一種生 理需求,因為一想到這一年來深受的折磨,秦天就不可能讓自己輕鬆起來,而解釋 成壓力,他身邊的壓力又確實太多了。就這一問題,他的確是很認真地思考過,比 如在旁人看來並不重要的起因,秦天也曾經很執著地回憶,他記得最初這只是一句 玩笑話,它的雛形是在單位形成的,只是在以後不斷的衍化過程中它才慢慢進化成 一個經不起撩撥,就像是鬥雞一樣獨立於他的怪物。作為他們科室最後調入的一名 員工,那時候秦天受到領導的訓斥幾乎就是家常便飯,有些人可能天生懦弱,天生 就是一個讓人拿來出氣的命,很不幸的是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那一天他剛一上班就被領導叫去訓斥了一頓,絕對不是他的錯,一個串門的到 他們辦公室用他們的電話偷偷打了一個長途,怎麼能算是他的錯?放在平時,這也 沒什麼大不了的,可這個人與領導有積怨。打著打著,領導就進來了,他不好去說 打電話的,卻揪住秦天不放,把他叫到隔壁,故意大聲地指責秦天亂用單位的電話 做人情。領導與打電話的人的積怨秦天也知道一些,也明白領導不過是要借他來敲 山震虎,可他覺得不是自己的錯就反駁了一下。他不說還罷了,一說領導的怒氣也 轉到了他頭上。他問秦天責任心哪兒去了,上進心哪兒去了?接著開始數落秦天的 種種毛病,上班不準時,老遲到,衣服也不經常洗換,齷齪邋遢,辦公效率低,要 不就腳蹬到一隻拉開的抽屜上,有時還往桌角抹鼻屎。有些事情當然不是真的,但 秦天一想如果再反駁下去,沒准領導真的就會拉他去找鼻屎,於是不敢再吭聲了。 那一次領導的訓話持續了半個多小時,他可是找到感覺了,發揮到最後還揚言說要 在科室裡競爭上崗,要馬上開大會研究秦天到底有沒有資格。最後會雖然沒開,兩 個人都累得夠嗆,秦天就像一個挨訓的小學生變得垂頭喪氣,他想憑什麼別人打電 話,他卻要競爭上崗,心裡憋著一口氣卻發不出來。 那一天整整一上午秦天都悶悶地坐著,同科室的人都開導他勸他算了,他們領 導就這麼個脾氣,有一個甚至說,別理他,他這種人是退不了休的。退不了休是什 麼意思?秦天沒弄明白,旁人卻齊齊地笑起來。秦天不能原諒他們剛才的沉默,當 時沒有一個人願意出來幫他說句話,現在卻陰陽怪氣的。他坐在那兒生他們的氣, 生領導的氣、他自己的氣,可表面上他還得裝出他一點都不在乎。這麼悶悶的坐了 一上午。快下班時,同事們都紛紛離開,他的鄰桌好心地問他怎麼還不走,還在做 思想鬥爭?秦天的確坐得久了,忘記了時間,這時回過神故作輕鬆地站起來,邊收 拾東西邊開玩笑,他說,有時候真他媽想大喊一聲,大喊一聲什麼都解決了。正這 麼說,秦天就覺得胸膛裡有一團悶氣猛向上一提,好像他再一張嘴就會立即沖出去。 這個狀態的確來得太突然了,他並不想當真的,是他的身體沒有隨隨便便放過去, 那一聲沒有發出的喊叫好像已經騰空而出,一直盤旋在他的頭頂上,顫顫巍巍地, 劃著圈,嫋嫋而去,他幾乎扶著桌子站了五六秒才把這股勁讓過去。這段過程別人 自然無法體會到,他聽到有人接他的話繼續這個玩笑,他們說,喊吧喊吧,喊完了 我們幫你給安寧醫院打電話! 這是一年前發生的事了,究竟是不是那天種下的根的確並不重要,關鍵的問題 是以後他受了委屈,哪怕僅僅不高興,那團躍躍欲試的氣體也會上湧過肩,頂著他 的胸口,然後在他的喉嚨裡團團打轉,這麼一直持續著把他的眼淚都憋出來。但那 究竟是不是一種喊叫的欲望?秦天無法確定,也許可能是某種潛伏的病症,只是出 於恐慌,他才把這當成一種喊叫來對待了。 那以後他的確有了一些變化。一年前他還是個有為青年吧,動作舉止雖不太敏 捷,但肌肉結實有力,上下樓因為嫌慢他很少願意等電梯。可一年下來,他的頭髮 大把大把地脫落了,有些部位已經稀疏得能看見頭皮,最要命的還是精神狀態,早 晨他疲疲遝遝地趕到單位,一整天都像個吸食白粉的不斷地沖著桌上的玻璃板打哈 欠,與別人的交往也是一副懶精無神的樣子——這是白天,一到晚上他的腦袋卻來 了電,興奮得就像外面嗚啦嗚啦亂叫的野貓,那真是他最難熬的一段時間,好像有 什麼重要的事正等著他,當然不會有什麼事的,可他怎麼想辦法就是睡不著。如果 十二點還在床上不停地翻來回,他就知道不妙了,這一夜又要泡湯了,問題是他越 這麼想,仿佛給自己作了心理暗示,他就真的睡不著了,常常要到四五點鐘,他才 能迷迷糊糊地在一種很清醒的情形下眯一下眼。一度他對睡眠,對床都懷有一種不 太正常的戒備。那時候他的眼睛常常紅紅的,面色灰黯,不過這樣一來,他倒更像 是一個心神焦慮,坐辦公室的小公務員。一年時間很快地過去,單位又來了幾個更 年輕的大學生,不知不覺中,別人對他的稱謂也有變化,從前一律是小秦、秦天, 現在,也有人開始叫他老秦。 一年前他有個叫小莘的女朋友,可這個原以為會和他患難與共的女友也被他折 磨得夠嗆,她應該是不堪忍受才跑掉的,由此也可以反過來證明他的可怕。他是不 是真的患上了什麼難愈的不知名的病症?他的房間裡從前儘管也很淩亂,可淩亂中 的氣息卻是健康的,他女友一直堅持他身上有一股濃濃的奶香,那是他的體味,汗 液,它們充斥著他的周圍;後來仍舊是這些東西,連他自己也知道發生變化了,某 一天,很可能是一夜間它們變成了一種焦糊味,泡菜罎子味,總之是一種不健康的, 萎敗的氣味。就在那時候黴事又找上了他,一隻耗子不知什麼緣故竟死在他床角, 等他們發現時,它已經變硬變幹,那種腐爛的氣味裡有一絲泛甜,又有一絲金屬高 速磨擦時發出的寒冽,臭得十分離奇,關鍵是他們在這種氣味裡住了至少一個星期 而一無所覺,接下來的一星期,甚至更長的時間他們還要生活在這種氣息以及對它 的記憶之中。他女友的頭髮也在這時候大把大把開花——一樣開始分叉,她把那些 頭髮捏在手裡舉給他看,以後他能想起的也是這個動作:你看你看。但她關心的還 不是她的頭髮,儘管她也很關心頭髮。她焦慮地探尋著什麼,可更讓她焦慮的是她 根本找不到答案,這個被他蹂躪被他折磨的女人,曾經那麼的柔順,有耐煩心,終 於也開始陷入了絕望。但他又能夠說什麼呢,他怎麼解釋他為什麼要不停地洗自己 的手,解釋為什麼打開電視機,再打開音響,又神秘地把門窗都關上,解釋他為什 麼突然就對她不理不睬,或者答非所問,他怎麼解釋這些與他想來的一次喊叫是聯 系在一起的。他自己都不相信,又如何能說服別人?那一次他在女人流淚的時候焦 躁不安地在房間裡走著,像一頭困獸,最後乾脆,他是這麼幹的——他把她拉近自 己身前,不管她願不願意,還是把她翻轉過來,從後面進入了她的身體。她看到女 人滿頭分叉的頭髮十發兇惡地狂抖,因為這違反女人,也違反他自己的意願,他幹 得非常投入,他還在自己勃起的陰莖上吐了一泡口水。 這也是他與女人的最後一次「關係」,事實上他女友走出這個房間就再也沒有 回來過。這也是他意料中的,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不失去什麼,更何況他從失去中得 到了快樂——這是他彌足珍貴的,可他卻很隨意地就破壞了。女人真是個好女人, 臨走還沒忘記把拖鞋放回鞋架上。她一直在不停地哭,秦天抽著煙,很平靜地看著 那些眼淚把他女友的兩片桔黃的臉頰濡濕。他的心境突然之間變好了,於是他發現 眼淚其實就像水一樣,有淚痕的地方會流淌得快些,沒有的地方就晶瑩地懸掛著。 他為這一發現感到驚奇。 應當說這以後,秦天真的變得單純了,如他所願,他又重新開始過上了快樂的 單身生活。這絕不是一次簡單的重複,七八年前的青春期與此相比就像活在一隻正 不斷升溫的籠屜裡,而現在卻似蛻皮,沒有強烈的動機和歸宿感,他反而體會到一 種天高地闊的自在,他不必在每天下午下班後急急忙忙地跑到那個亂糟糟的菜市上 和小商小販們討價還價了,也無須再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做一番複雜的解釋。盡 管每到黃昏時,他同樣會為晚上吃什麼發愁,可這段時間畢竟短暫,而且很快就過 去了。方便面、乾脆面,有時候只是一兩根火腿腸,就可以把從前十分隆重的時刻 打發掉。頭幾天他就是在這種單純生活給他帶來的輕鬆中度過的,如果不是為了生 計,他完全有理由再辭掉公職,讓自己活得更單純一些。 新生活只滿足了他一個月,僅僅一個月新鮮感就過去了,那些症狀來臨的速度 遠比他想像的要快,它們並沒有因為女人的消失而消失,相反,它們還存在,理直 氣壯地佔據了他以外的空間,並且它們出現時更換了面目。樓下住的一對老夫婦突 然跑來告狀,他走路時的腳步太響了,這個問題大概從前也發生過。第一二次都是 老夫婦一起上來打招呼,他很客氣地道了歉,第三次他們乾脆在樓下用棒子或者拖 把捅他的地板。他氣壞了,脫下鞋用鞋底同他們比賽一樣對敲,結果,他贏了,他 敲了很久,也罵了很久,樓下早已經屈服了,他還在罵,還在敲,他停下來是因為 他突然聽到房間裡響起他的回聲,就像還有另外一個人在模仿他說話,他伏在沙發 上時才發覺自己早已經大汗淋漓,呼吸久久不能平抑。另一個勢單力薄的例子是有 一天為爐子引火,那幢老宿舍樓大概只有他還在用這種老爐子,引火前他得燃一些 柴,可他用的柴太濕了,整個樓道裡都被他弄得烏煙瘴氣,他聽到有人打開門沖著 外面大罵,如果有小莘—小莘在的話,她一定會搶先跳出來,用他最熟悉的最俗氣 卻也是最鋒利的叫駡予以還擊。就在那團發藍的煙霧中,他一邊抹著眼角被不斷熏 出的眼淚,一邊開始懷念失去不久的光陰。最初的懷念像早春的大地,對女人種種 煩瑣以及安慰的聯想從他的記憶裡冒出了芽尖。他猜想著那些焦慮的來源,女人是 給他製造不少麻煩,可同時也為他解決了不少,事實就是這樣,只是製造的和解決 的是否平等,可以相互抵消?如果這是一個錯誤,這應當是一個最嚴重的錯誤,至 少他在糾正自己的時候,把女人當成了他最醒目的敵人了。又過了一星期,他再去 找他的小莘,先是打電話,再打尋呼,每天七八個電話,五六個尋呼,這時候他覺 得自己已經像被突然爆發的山洪夾裹著,有些身不由己了。一個男人回的電話,他 說小莘和他換了call機,再問則說有什麼事他可以全權處理。他問能不能讓小莘回 電話,男人說不能,很堅決——現在不能。秦天掛電話前還是說了聲謝謝,說不清 為什麼此時他竟還會覺得如釋重負。 終於到了他一個人解決這些問題的時候。首先的問題自然是「性」,從前它是 一種需要,現在仍然是,卻有了另外的含義。他的失眠症又犯了,夜裡十一二點鐘, 他出門到街上去散心,這時候正是那些夜鳥歸巢的時候,馬路上零零散散地走著成 雙成雙的戀人,他卻選在這段時間在大街上狂奔,從城東到城西,或走或跑,出一 身透汗,弄得自己氣喘吁吁他才能尋到一點踏實。城西有個紅燈區,一度這裡成為 他夜行的轉折點,他站在那些豔麗的霓虹燈下,看著那些塗脂抹粉的女人從他的面 前搔首弄姿地走過去,或者只是看到她們看他時那種似怨似嗔的眼神,他就忽然地 開始憐惜起自己,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會被她們誘惑。等他回到家,可能已經到了夜 裡兩三點,上床之前手淫一次是他例行的,有時候他在燈光下幹這一切,兩條腿之 間夾上一隻枕頭。他要快感也要接下來的那種疲乏,後者正在日益壯大,把前者擠 成薄薄的一線,他又覺得自己委屈,瑟縮著,少了做人的樂趣,糟糕的是第二天還 要這麼重複一遍。 有一次秦天上班時間擠上了一輛擁擠混亂的公共汽車,他站在汽車的中部,兩 只手都吊在扶手上正昏沉沉地想心事,他們領導這一段愛上了氣功,凡事講究制怒, 退一步海闊天空,單位裡每個人都享受到領導心寬的好處,唯獨他,覺得自己正在 被領導無形的氣場籠罩著,這是一種進一步的控制,現在領導憑一句咒語就能夠深 入他的心臟,領導的優勢正在進一步擴大,那種被人侵略的感覺更加強烈。他前面 站著一個燙蓬鬆卷髮的女人——但願她是無心的,女人把她那個肥圓的臀部隨著汽 車的顛簸不時送到他的小腹上。很可能之前秦天只有這麼一個概念,他正在坐車, 超載的男女,刺鼻熏人的體味、香水味混合後讓他差不多進入一種十分淺表的睡眠。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警覺地「醒」了,腦子好像一瓶突然開啟的香檳酒,帶著嗡的一 聲悶響,他感到自己身體的變化,它正在膨脹之中,那是一種螞蟻咬噬的感覺,他 甚至一下子就能捕捉到他的心跳,就像一隻被人胡亂擂的鼓面,他體會到一種被他 自己放大的恐懼。當時他已經無法退讓了,他的身後是另一個男人的小腹,他只能 這麼若無其事地承擔著。這段過程讓他心裡陡然升起一個巨大的懸念,他一方面渴 望這種無奈的接觸能夠得到對方的諒解,另一方面,他還要堅信自己的無辜,女人 頭髮裡散發出的熱烘烘的氣體讓他一陣陣地感到頭暈目眩,同時又讓他更加地清醒、 興奮,那種恐懼中心包含著的同樣巨大的快樂是他下車後才體會到的,他出了一身 熱汗,顯得格外地輕鬆,就像剛剛洗完一個熱水澡。在辦公室裡他悄無聲息地坐在 一個角落裡,腦子裡過電影一樣一遍接著一遍反復著車上他受攻擊的一幕。 的確,他身上某種隱藏的東西被激活了,這讓他一下子就找到了下一步生活的 目標,甚至,他相信這將成為治癒自己的一劑良藥,有風險,卻把敵人引到了外部。 秦天因此愛上了公共汽車,尤其是下午六點鐘的公共汽車,下班高峰期間公車上的 擁擠和混亂是他實施自我救治的最好時刻。 起初他的目標大多集中在那些長相不佳,或者穿著邋遢的女人身上,那些可能 才從農村進城打工的女人們的確在被他撫慰時沒有給他帶來太多的麻煩,她們都躲 閃,卻在他可以容忍的範圍之內。經過一段很細微的鋪墊,他把自己完整地貼上去, 有時候他剛一動念就如同上弦的利箭,有時候則像一隻慢慢充盈的氣球,他充分地 利用汽車在不同路段的顛簸,轉彎處合理的搖擺,然後讓自己停在女人的股溝緩緩 地抽動。他的神經在此刻變得銳利而發達,任何些小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此時的 靈敏,他又絕不粘黏,對方稍稍有些反應過大,他就讓自己停下來。他的褲包裡常 帶著兩節一號電池,必要時就是最好的解釋。後來,他又對自己的選擇進行了糾正, 他認為對女人區別對待是有違公平的,於是他放棄了原先只針對平凡女人的作法, 新的方式是,只要是站在他前面的女人都與他有緣,他都會去試探。他最喜歡女人 的驚恐了,晚上回味起白天的作為,秦天也總覺得這時候最有滋味,因為這反過來 對他也產生新的刺激。 應當說他終於嘗到了有個惡習的好處,它讓他學會了放鬆,讓他平靜,讓他對 世間的其他惡行熟視無睹而能夠進一步理解。他不是變得更有涵養了,更加平和了, 他在同事中的聲譽不是正在一天天隆升?他只是很巧妙地在悄無聲息之中把他的困 惑移到了不為人注意的地方。 有一天秦天發現了一位他的同道。自從有了這種愛好後,似乎周圍發生的一切 都難以逃出他的知覺了,那些從前與他一道擠公車的人不再是複雜而難以計數的眾 生,他們同他一樣有著難以言說的苦衷和弱點。他先是發現了一個小偷,他發現得 最多的就是小偷,他們用鑷子,用小刀作案,他們是為了錢,但也有和他一樣的。 那天他見到的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個男人,當時就站在他旁邊,和他一樣,小個男 人也兩手抓著車頂的扶手(在秦天看來雙手舉過頭頂本身就是在澄清什麼)。秦天 覺得奇怪的是車即便行駛平穩,小個男人還是在前仰後合的,他前面站著兩個誇誇 其談的女人。小個男人像打夯一樣,似乎執著地用他的小腹去撞擊其中一個女人的 後臀。女人卻毫無知覺,繼續與她的同伴聊天。這是個更加無恥的形象,甚至秦天 對著他笑,小個男人也一無所覺,也許那時候他真的不管不顧了,借著一次強有力 的急刹車,小個男人猛地撲到那個女人的身上。那時候秦天憋足了氣,不知不覺中 眼睛也閉上了。這可能是一個轉機,秦天應當由此可以聯想到他自己的形象,他完 全能夠借助此事在他心裡留下的厭惡和反感讓自己回到他容易掌握的軌道上去。但 那天秦天明顯受了刺激,小個男人臉上一閃而過的愜意,讓他緊張得嗓子眼發幹, 好像別人的高潮正在把他淹沒掉。他只得一趟一趟近乎瘋狂地轉車,尋找新的目標 和機會,後來還真讓他找到了一個。那是個陰鬱的女人,這種女人,他的經驗,常 常過得不幸福,對突如其來的進攻卻極善於利用,很有想像力。女人的確和他配合, 甚至不時借彎腰說話來方便他進一步接觸。他幾乎要射了,但女人的目的地也幾乎 同時到達。這是個不可逆轉的時刻,女人和她的同伴,一個小女孩一起朝車門方向 走去,她甚至還回了一下頭。秦天的眼裡卻只有那條將他遺棄的大腿,他一直沉溺 在一種被阻塞的感覺之中,皮膚像被氣體充盈著,讓他立即有了一種尋事的衝動。 這種感覺讓他又回到了現實,他的現實是,剛才還在他的掌握,一下子就可以變得 無影無蹤。 事態的激化是他從前女友小莘的結婚。她給他寄來一份請柬,秦天不知道她的 目的,他已經無法把事情往好處想了,他把這當成一次挑釁,一次示威,他在收到 請柬不到兩分鐘就把它撕成碎片。那些大紅色的碎片讓他想起從前與小莘在一起的 日子,他們也曾經談到過未來的婚禮,宏大熱鬧的婚禮上,有男女伴童,婚紗禮服, 更有彩紙鉸的碎片,新人經過時,它們像漫天的禮花自天而降。秦天用小刀把那些 碎紙裁成更小部分,然後他來到九樓,九樓是樓頂,平時上樓頂的小門都用鎖鎖著 的,秦天用一塊紅磚就把鎖砸開了。他從九樓上把那些紅色的紙屑像雪片一樣灑了 出去。 這一年時間裡秦天到過不同的樓頂,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上樓頂。樓頂應當是 城市裡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了,可他卻覺得壓抑,因為在樓頂上放眼一望更容易產生 的心理是渺小,之後,還是渺小。他上樓的目的起初是想去看看的,放鬆一下,如 果真想喊的話,他將不顧一切地叫喊下去,可那時候,他卻往往僵硬地立著,被夜 晚的燈火或白天蜂巢一樣細密的窗口所困惑。那個原來只是喊叫的東西又一次遁了 形,它消失了,很可能與他的心理一樣,它也自慚而懼怕湮沒。那是他最後一次上 樓頂的想法,那個原本屬他的婚禮再一次告訴他,他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人,一個 難啃也難於吞咽的骨頭,沒有什麼能夠消化得了他。那也是他第一次想到死,他看 著那些碎紙屑紛紛揚揚地在他腳底下墜落,他甚至覺得死亡都是瑣碎和渺小的。紙 屑最後停在一輛乳白色的桑塔納轎車頂上,看上去像濺了一層泥點一樣肮髒。 秦天的褲包裡又多了一個工具,一把小小的裁紙刀。那天他就用這把裁紙刀割 破了兩個女人的皮裙。他割的人都是對他順從的,也就是說,在他對她們騷擾時她 們毫無反應,這又是一種刺激,他進一步體現了他的意志,他只是在執行一種判決。 他的夢多了起來,就在這一段他頻頻地作一些惡夢,他從飛機上半空墜下,下面沒 有地面,沒有海水,總之什麼都沒有,只有墜落。有一回他夢見他抱著自己的孩子, 一個兩三歲的男孩在街上行走,那是個什麼樣的孩子,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孩子,他 光著頭正在他的手臂間來回地晃悠,每過一個人他就朝他們臉上吐口水。他教訓他, 用手打他,可反過來那孩子卻朝他吐口水……他半夜醒來,嘴裡總有一種難以形容 的苦臭,如果他還想接著睡下去就必須去刷一次牙。有一天終於出了事,他用小刀 劃一個女人的健美褲,剛好遇上停車,小刀幾乎沒用上力就插進女人的腿根,因為 都在蜂擁著下車,女人也找不到是誰把刀插到她身上的,甚至沒有人知道怎麼回事, 人們只是看見她一下車就抱頭蹲到地上了。秦天注意到那把小刀不見了,女人摸了 一下大腿,再攤開時,手上是一片鮮紅,女人開始慟哭……秦天那天隱在人堆裡看 著這一切,他有些傷心,他被女人的傷心感染了,圍觀的人群中發出曖昧的笑聲也 像對他的譏諷,當時他真有一種活到頭的感覺。 這時候來了一個很適合他的機會,他們單位要抽調一個人下鄉去扶貧支教,以 往這種機會是由新來的同志擔任的,秦天這一次卻搶在所有的人前面報了名。這一 點可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單位專門為他舉行了一次宴會,在他們附近的太白樓狠 狠地嘬了一頓。儘管平時大家都覺得秦天的言行舉止有些不可思議,卻沒料到他的 決定會更加怪異,他們更沒有想到的是,這會是他們和最親密的戰友秦天同志的最 後一次晚餐。那一天他們都說了許多不吉利的話,比如不要看中鄉長的女兒被人留 在那兒了。儘管是酒話,但他們今後都將不斷地為這些言辭懊悔不已。 半年後,也就是秦天在鄉下扶貧支教還有三個月即將圓滿結束的時候,一場意 外的火災竟將他永遠地留在了那裡。秦天成了一名救火英雄,當然這是以他一條性 命作為代價的。 那是一場夏天稻收之後的大火,秦天所在的學校操場被當地農民當作臨時打穀 場,穀物脫粒後又用來堆放稻草,大火最先是從這裡引發的,接著再把學校的木板 牆引燃。當時秦天正在學校上課,他班上幾十名學生被突如其來的災難驚得目瞪口 呆,除了慟哭,幾乎都忘記了逃生,秦天只得一次接著一次地沖入越燃越旺的大火, 他從裡面把大部分學生救了出來。最後一次,秦天去救最後兩名學生時教室屋頂塌 落了,他於是再也沒有出來。 單位專門成立了一個秦天事蹟調查組,赴秦天生前任教的雲水鄉尋訪,但他們 的收穫十分有限,因為秦天一直住在學校教室邊的小閣樓裡,發火災時那些被認為 有價值的文字,信件,衣物連同秦天一起都被火焰吞噬精光,而口頭採訪得來又大 都是沒有多少個性的溢美,因此唯一的突破口還是秦天生前的宿舍。這樣,那間塵 封已久充滿黴味的宿舍被打開了,人們在被褥下找到一本筆記本。秦天沒有記日記 的習慣,筆記只是用來零零散散地記錄他的心得,他對單位和同事的態度,但以秦 天的個性,它們又都是經過改裝的,必須要經過破譯才能讀懂,比如K ,很明顯就 是他們領導,秦天沒有送他什麼好話,他說這種人只會讓人下崗,是惡霸,給人帶 來壓力,是一切不和與混亂的根源。而Y 、G 、O 顯然又是他的同事,他說他們毫 無性格,助紂為虐。還有一個出現頻繁的「它」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因為不是「他」, 也不是「她」,因此最初大家都猜測這是一隻動物,比如秦天說,今天它又來了, 像一隻陰險的貓頭鷹懸在我的頭頂上。那「它」就一定不是貓頭鷹了,否則不會 「像」了。但它是一條狗還是一隻蝴蝶呢?最後有人說,會不會是一種病,秦天下 鄉之前就已經知道自己患了重症?這麼解釋當然就把問題順暢了,可惜的是,沒有 找到這方面的醫療記載。 有價值的文字最後還是秦天的前女友小莘提供的,這是秦天下鄉不久給她寫的 一封信,信上秦天稱讚貧窮是有好處的——這種真實的貧窮除了讓我震驚,還讓我 得到淨化,從前想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問題,是那麼多餘,現在我幾乎根本不去考慮 了。接著秦天對農村的空氣進行了讚美,他說現在他的每一段時間都充滿了動作, 因為要自己做飯,自己打水,自己洗衣,可就在這種忙碌中,他還有時間看一看天 空,看一看對面的山。最後這一條也被一位秦天生前學校的同事所證實,他說秦天 老師一到黃昏時就忽然間變得不愛說話了,而且非常地突然,這時候他誰也不理, 常常登上學校的樓頂,那裡有座曬臺,秦老師在那兒往往一站就是小半天。學校對 面只有一座山,一片竹林而已,也沒什麼可看的,當地的村民對此也不理解,他們 不知道秦天老師每天下午都站在那兒那麼久究竟在看什麼,不過每個經過學校的人 還是會忍不住順著他的目光朝山上看一看。 調查組帶回的另一條消息與此前的傳聞可能不太一樣,因為在火災現場一直沒 有找到秦天的遺骸,只有兩具屍骨,從體積上推斷應當屬秦天的兩個學生。這件 事在當時流傳很廣,甚至當地人以此為依據把秦天封成火神,還為他塑了像,秦天 騎著一頭像龍又像馬的怪物,正準備破空而去。 開秦天同志事蹟報告會那天,那位與秦天共過事的林老師也被請來了,他還到 秦天過去的辦公桌前坐了坐。林老師曾是一名知青,後來自願留在了當地。他向在 場的秦天的生前好友透露了這樣一則細節,就在屋頂塌落之前,人們都聽到秦天的 一句銳利的叫聲,就像一隻昂然的汽笛。汽笛?對啊,七十年代的那種防空警報, 當時都在挖防空洞,準備防禦美國飛機,汽笛一響,我們都會往防空洞裡跑。當時 我就有這樣一種感覺,回到六七十年代了——如果沒有這麼響,那麼為什麼縣城的 人都能聽見?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