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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是過客
      
                                        東山尹
      
          一、外資企業的內涵
      
          正月頭剛過,我幾經周折進了一家私營工廠工作。明面上,這是外資企業,招
      牌挺香,很吸引人;其實骨子裡就是個體戶,無非是投資大些,比之國內普通個體
      商戶其經營規模大些,占了什麼「外商投資」的優勢,這種廠子得到了許多國內私
      營企業無法得到的便利,從而鍍上了一層金漆一般,通常令許多不明真相的人們對
      它刮目相看:哦,這是香港大老闆投資辦的!
      
          廠子以加工玩具為主項,規模不大,三百餘人,年產值五千萬港元。老闆姓司,
      名友貴,年近花甲,祖籍三水縣,據說是六十年代逃去香港的,經過二十幾年爬打
      已躍居香港富豪階層,身家過億。在廠裡,工人們當面叫他「波士」或司先生,背
      後卻叫他「笑面虎」。我進廠後漸漸發覺司老闆的這個綽號確非浪得虛名,他很少
      發脾氣,無論會見任何人,總是未言先笑,一副和藹親善的模樣。我也不止一次聽
      司老闆說:「你們安心工作,我這個人一向獎罰分明,該獎的不會不獎,該罰的也
      很認真。總的來說,我很希望大家發揚不怕吃苦迎難而上的創業精神,要以『主人
      翁』的敬業心態專心工作……我從來不炒魷魚的!」如果按照司老闆的話去理解,
      這個廠子遲早要實行「計劃生育」了,只招不辭如何安排得下?一次我與同事阿洪
      談論司老闆這句常用語,阿洪不屑地說:「這有什麼,我如果當上老闆照樣敢說『
      我從來不炒魷魚的』!老闆手下有部門主管,辭退工人這種事情就由主管去辦,何
      必自己當醜人呢?」阿洪的話提醒了我,反覺得司老闆處事挺有水平,連講話都留
      著一手。
      
          司老闆說我是廠裡唯一的碩士生,表面上也挺看重我,讓我擔任人力資源部經
      理。我學的專業是經濟管理,也進修過法律,當初分配到國營廠子時也搞過行政事
      務,所以在司老闆的廠裡遊刃有餘,雖忙而不亂。司老闆為人比較自信,處事武斷,
      他認定好的事情旁人難以改變他的觀點,他認定不好的事情旁人也難說好。憑我的
      意識形態,我對分內工作以「點到即止」為准,即無論是考察哪一個管理人員或車
      間工人,制訂哪一項人事方面的規章,我都不會把勁使盡,把話說死,我會把該提
      供的材料如實亮出,然後逐一加以分析,總結出甲乙丙三條,由司老闆打勾。實踐
      多了,司老闆對我這種工作方法挺有好感,並主動給我加薪。漸漸地,司老闆對我
      信任有加,把許多生產管理方面的事項也交給我,後來索性給我升「官」,掛了個
      董事長助理。
      
          我的薪金在廠裡算高的,比一些早進廠的部門經理還要高。司老闆常對我說:
      「一個有志氣的人不可能一輩子都給人家打工的,總要獨立幹一番事業。現在你還
      沒有條件自己開廠創業,不妨多花些心思幫我;等到幾年後你真的自己創業了,那
      麼我一定會盡力幫你的,比方說在經濟上支援你幾萬元,在經營方面儘量替你著想,
      能關照你的我首先想到你……這樣你會容易成功,比之一個人單槍匹馬地幹要強多
      了!我什麼時候都會把你當作朋友,今天你在我的廠裡是這樣,明天你當老闆了我
      也是這個態度!所以你在廠裡多為我著想,幫我管好這幾百人就是大功一件,就算
      對我盡了朋友的真誠!」
      
          不止一次,我被司老闆的話深深感動了,也向他投出了「士為知己者死」般的
      真誠。我在廠裡的工作時間通常是十二個小時/天,有時甚至達十四個小時,當真
      愛廠如家了。
      
      
          廠長老黎是司老闆的表哥,並不懂生產和管理,充其量監工一員。真正管生產
      的是副廠長高開,他是司老闆的太太的外甥,三十五六年紀。讀過大專,因兩眼大
      小不一被工人們叫作「陰陽開」。起先廠裡有個別管理人員說高開管工廠的本事不
      大,玩女人的手段卻大大的有,我不明就裡,往往一笑了之。而隨著司老闆對我日
      益器重,高開的臉色也就日益難看了。一次在飯堂就餐,高開竟然公開向我挑釁:
      「喂,莊盈小子,老闆對你這麼好,這麼喜歡你,你是不是他的契仔(乾兒子)呀?
      聽老黎說,你媽當年就是老闆的相好,他是姦情敗露後才逃去香港的……這件事是
      真的嗎?」
      
          我是廣州人,跟司老闆不是同鄉,高開造謠也造得太離譜了。我壓住怒火反問
      高開:「你聽錯了吧?老黎跟我說,老闆有個私生子也叫什麼開的,是跟你們鄉下
      一個女人搞(高)開的,這個搞(高)開的傢伙狡猾得很,是個天生的混蛋……你
      回去問問你媽,她肯定知道!」
      
          在場的工人全都大咧咧笑了。高開噎得咬牙切齒,指著我罵道:「你小子敢造
      謠生事,硬說老闆在外邊亂搞女人有私生子……好!等會我把你的原話告訴老闆娘,
      你磨尖舌頭跟她說吧!」
      
          高開氣憤地走了。
      
          果然,老闆娘打電話讓我去見她,聽語氣並不友善。她的年紀不大,僅四十出
      頭,據說是司老闆發跡後嫌前妻登不了大雅之堂才討的,她一向給工人們的印象是
      故作高雅,喜歡把自己裝扮成有學識有涵養有風度的富家主婦。她姓朱,雖是中年
      之人卻是青年之姿,且平素很會保養,在廠裡幾百個女人中,她不僅容貌出眾,皮
      膚是有名的白皙。司老闆很疼她,怕她在港獨守空房難耐寂寞,接她到廠裡當私人
      助理,平常出差外地或往返香港就由她臨時主事。
      
          眼下是朱小姐當「臨時大帥」的時刻。我料想是高開告的狀,便抱著不那麼自
      然的心境來到朱的辦公室。
      
          二、老闆娘的內涵
      
          「我們廠的制度雖然不是那麼優越,但從來沒發生過員工在飯堂公開議論上司
      的私生活事兒。司先生說你是本廠的第一號骨幹,學歷也是最高的,怎麼連說話也
      不知分寸呢!再說,司先生是否在外邊亂搞女人有了私生子……這類問題姑且不論
      其真假,可與你毫不相干的嘛,你是否在廠裡呆膩了?」
      
          面對朱小姐一連串的訓斥和那冷峻的臉孔,我深深懊悔在飯堂失言招禍,只好
      低頭認錯說:「是的,朱小姐教訓的極是,我的確不該說涉及到司先生的私生活的
      話語。當時是高副廠長存心羞辱我,並率先詆毀司先生,我一時憤怒才說錯了話。
      我願意接受朱小姐的處分,不管是炒魷魚還是降職減薪,都沒說的。」
      
          「唔?看不出你的風骨挺硬嘛……」
      
          朱小姐注視著我,傲然笑問:「怎啦,不求求我高抬貴手——放你一馬?」
      
          就在這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恥辱,嚴格地說她的傲慢姿態使我感
      覺到她和我之間竟然變成了「主人」與「僕人」的地位,我如何受得了這口冤氣?
      反正已經有了受處分的心理準備,我索性抗議說:「我認為一個企業總有它的基本
      制度,正如司先生常說的,『該獎的不會不獎,該罰的也很認真』。我現在有了詆
      毀司先生的嫌疑,也誠心向朱小姐你認錯了,等司先生回來我還會向他鄭重道歉—
      —朱小姐就按廠裡的制度處分我吧,不要說那種求情開恩的話,我受之有愧。」
      
          「那好!你現在就捲舖蓋走人,我也不留你了!」
      
          朱小姐簽了一張「支付證明單」,讓我去會計部結算本月工資,然後離開工廠。
      我也懶得辯說什麼,拿了單子就辭出。
      
          「你等等!」
      
          我以為她心裡有了幾分良知收回成命了,便從走廊返至門口恭聽訓示。
      
          「你聽著,這次廠裡辭退你,是因為你的工作能力不行,工作成績太令我失望,
      經我再三指正你仍然不求改進,所以才解聘你的。你不要往心裡去,更不要跟工人
      們議論這件事……這對你也沒什麼好處!」
      
          哦,原來是打了悶棍又警告,真是流氓野性!我忽然想起幾年前在街頭的一次
      遭遇:兩個流氓搶了我身邊的一位女士的錢包,不等我開口就指著我的鼻子威脅說
      :「小子,你不要作聲,不然老子宰了你!」不想幾年一晃,今天的朱小姐也給我
      來這套,實在不是滋味!
      
          「朱小姐,我知道你是有學識有涵養有風度有本事的女強人,你做出的每一個
      決策肯定是正確的有遠見的。像你這樣英明的有遠見的人,還怕我造謠生事破壞你
      的好名聲嗎?你的心思很細,真的像諸葛亮算無遺策,連解聘一個員工也深思熟慮
      顧全大局嚴防不測。我真佩服你!真的!我提個建議:你召開全廠職工大會,讓我
      當眾作自我批評,說明我是因為個人工作能力不足,占著茅坑不拉屎,阻著司老闆
      的事業發展,才被你解聘的……然後你賞我幾個錢,我要求不高,就一個月工資吧,
      拿了錢後我絕對做有利於你的體面的事。」
      
          我的一番既似恭維又像挖苦的話,竟把朱小姐怔住了,許久才醒過神來淡淡說
      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你的口才很好,剛才你說的那番話就很有水平,我也
      佩服你。這樣吧,我現在忽然有了不解聘你的念頭,你不要去會計室了,繼續在廠
      裡工作。以後的嘴巴乾淨些,不要再講上司的壞話……你看這樣處理好不好?」
      
          她的話語挺柔和的,我卻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愣住了,一時不知所措,好一
      會才恢復正常,向她點點頭說:「好,多謝朱小姐的指教。多謝你高抬貴手。」
      
          「唔?」她用火辣辣的目光盯著我,「剛才不需要我高抬貴手,怎現在又說這
      樣的話呢?」
      
          「剛才是你逼迫我說的,我不甘受人逼迫所以不肯說,辜負了你的一番好意;
      現在你是在我沒有向你央求的情況下,幫了我一把,完全出於你的正常心境驅使而
      為,接受了人家的幫助而不致謝,我做不出。不過我要申明,我向你說多謝是真心
      話。」
      
          「呵呵,你這人真有趣,很有個性,怪不得司先生器重你……行了,你幹活去
      吧。」
      
          在朱小姐的呵呵笑聲中,我滿意地辭出。
      
          三、同事們的內涵
      
          剛步入我的辦公室,我的下屬阿洪、翠華、小敏等人用驚詫的眼神迎接我,大
      概我先前跟朱小姐的談話——被她粗暴地「炒魷魚」的一段——已被傳開了,他們
      都以為我已被辭退。
      
          「怎麼樣,不認識我了?好傢伙,你們真夠現實的,一個小時前眼睛長在眼眶
      裡,一個小時後眼睛跳到額頭上……行,你們愛怎麼看就怎麼看我吧!」
      
          我的話音剛落,阿洪便走過來拍拍我的肩頭,顯得關切地說:「沒什麼大不了
      的,東家不打打西家嘛,像你這樣的人才到哪找不到好的工作!好了,你忙你的,
      什麼時候走打個招呼,我給你餞行。」
      
          我沒理會阿洪的好意,一抬頭,卻發現翠華正像黑夜的貓尋覓耗子一般瞪著眼
      睛看我,那眼神充滿著驚詫、惋惜、關心……也許還有某種不安。不知怎的,我忽
      然有了一種遇見知己的感覺。
      
          「翠華,你……你忙你的事吧。」
      
          也許動了情,我的聲音變輕柔了,心裡不是滋味。翠華竟沒說什麼,一咬牙,
      便低頭工作,不再注視我了。
      
          這時小敏卻向我微笑說:
      
          「阿,莊哥哥,人家翠華關心著你呢,難道你一點也感覺不到的?最可惡的就
      是那個陰陽開,仗著老闆娘是他的姨子,動不動就翹起尾巴……」
      
          「好啦,少說兩句行不行?」
      
          翠華的話說得挺輕柔的,卻像命令般制止了小敏的高談闊論。
      
          高開來了,大概是想看看我被炒魷魚的尷尬樣子。
      
          「哦,高副廠長也有閒心落井下石呀?」
      
          高開不接我的話,卻對我嘿嘿一笑說:「哪裡,我是來賠禮道歉的——搞到你
      被老闆娘訓了一頓,還要捲舖蓋走人,唉,真不好意思!其實我們不過是說說笑話
      而已,老闆娘又何必當真呢,真是罪過!莊先生,你大人有大量,千萬不要與我這
      種小人物一般見識。」
      
          我有意挖苦一下這位沾沾自喜的副廠長,便說:
      
          「照你這麼說,我豈不成了大人物了?在這個廠裡,你可是大人物哩,當然,
      很多工人也說你是小人一個,容不得比你老兄能幹的人,心腸比烏鴉還要黑,貪得
      無厭,狗仗人勢,姦淫擄掠無所不想,也經常幹著……你的第一長處就是算計別人。
      行了,我的理解能力就這麼多了,往後有得罪你老兄的地方,還請多多體諒!」
      
          顯然,高開滿以為我已被解聘了,儘管臉色轉陰變青,眼神凶光外露,心中恨
      我不已,竟也不和我計較,強笑著說:「好好,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往後你有得
      罪我的地方,我一定多多體諒。你走好,我不送了。」
      
          望著高開離去的背影,我心裡生出一股莫名的厭惡和不適,總覺得繼續在廠裡
      工作必定要與這個「黃馬褂」副廠長發生磨擦。
      
          下班時分,翠華喊住了我:
      
          「我,我想請你吃頓飯……你有時間嗎?」
      
          聽得出,她是誠心相邀。我莞爾一笑,點點頭說:「如果說連吃飯都沒時間,
      那是藉口,我還不至於活得這麼的累。你說吧,去哪兒?」
      
          「就去東興路那家『麥當勞』吧。」翠華喜形於色,「整個開發區就數那家麥
      當勞餐廳旺了,價錢也不算貴。」
      
          看著她清秀的臉孔和水靈靈的大眼睛,我這才發現了一個秘密:她有一股潛在
      的美麗。我避開她的目光,卻一眼瞥見她隆起的胸脯隨著呼吸的快慢起伏著,時值
      夏秋之交,薄衣短袖襯影下越發搶眼,我不禁有了某處衝動,連忙轉臉望著窗外說
      :「好吧,就去東興路吧,那裡還有一家『人間天堂』酒家,如果不想吃漢堡包那
      麼去酒樓喝酒吃飯也行。」
      
          四、一個秘密
      
          經過比較,我們還是去了「人間天堂」酒家。
      
          這晚,翠華顯然很高興,談興甚高,我們在「人間天堂」一共消磨了三個小時,
      談了不少東西,真可謂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先賢近士……無不涉獵。翠華情緒甚高,
      開懷痛飲,竟然醉了。
      
          我有點後悔,為什麼不阻止她的「自我放縱」呢?憑直覺,我感覺到翠華對我
      「有意思」了,大概是平常一直憋在心裡不說,一旦有了可以表示的機會便不再有
      那麼多的禁忌。我不知是否值得高興,心裡竟無半點興奮。是的,我從沒想過找翠
      華作女朋友,驟然間明白了一個女孩子的心事——通俗點說,是她在追求我——我
      如何興奮得起來?
      
          頭上懸著無數閃爍的星斗,月色如銀,夜晚挺迷人的。
      
          我扶著翠華來到一個公交車站,打算打的送她回去,卻聽見她似醒非醒地說:
      
          「莊哥,你別走嘛……我,我很想跟你聊……聊天。」
      
          「很晚了,該回家了,明天我再陪你聊天。」
      
          「不嘛,我不回去……我要你陪著我,好好陪著……我。」
      
          這時旁邊一位中年阿姨,她大概吃飽了撐著沒事幹也沒事好想,竟然對我說:
      「啊,你真有福分,把人家女孩子的心都勾住了……了不起。」
      
          我扶著翠華離開車站,沿著馬路往前走。
      
          「莊哥,你,你……愛我嗎?」
      
          翠華有意無意般的問話,霎時把我問住了,該怎麼回答呢?就此刻的心境,我
      談不上愛她,可面對這樣一份真情,面對這樣一個清純的女孩,我又不想以大話敷
      衍她……許久,我才說:「愛一個人容易,長期深愛一個人卻不容易。今晚我們都
      喝多了,不要說酒話。」
      
          「我早看出……你一直瞧不起……我!」
      
          驀地,她使勁支開了我的臂膀,一個人發狂地往前奔跑,我喊了幾聲,她卻全
      然不顧。
      
          就這樣,這個晚上我和翠華弄得不歡而散。
      
          五、升職
      
          第二天上班,阿洪已知道我仍然是他的上司,昨日冒出的一點自大情緒蕩然無
      存,反而對我客氣了。翠華對我視而不見,只忙著她的活兒。
      
          廠長老黎找我,要我去車間幫他處理一批鬧情緒的工人。他說,高開開小差去
      了,現在廠裡找不出哪個能鎮得住工人的主管,就只好拉我去助陣。我說,朱小姐
      呢,她是老闆娘,說話算數,誰敢不聽她的?老黎說,她能管什麼呀,一聽幾十個
      工人一齊鬧事,她就慌了,想來想去卻想著你了,說你處理那種事情挺有經驗的,
      你去和工人交涉肯定行。
      
          哦,朱小姐對我這麼有信心了,我不禁心裡發笑。既然是她的賞識,我不敢大
      意,向老黎瞭解了工人鬧事的經過。
      
          老黎說,司老闆出差前接了一批訂單,是一批很趕時間的活兒,當時司老闆許
      諾提高加班工資,並說二車間如果按時完成了這批貨,可以讓二車間的工人休假五
      日。上星期交了貨,不料貨主很不滿意,竟把一半多的貨退了回來,要求返工。這
      一來工人們就叫起來了,都不願免費重新加工。工人們原先幹的活兒沒拿一分錢工
      資,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偏偏朱小姐指責二車間主管何承佑和高開是豬腦子,如何
      如何的沒用,並揚言扣他們的工資。今早何承佑剛去車間交代工人幹活,大概是說
      話失了分寸,引起公憤,竟被兩個男工按倒在地揍了一頓……
      
          到了二車間,我發現這裡鬧事的工人以兩個男工為首,一個叫亞彪,一個叫胡
      振,都是二十幾歲的小夥子。車間百分之八十是女工,男工只有十餘個。
      
          亞彪和胡振強硬地提出,廠方必須馬上結算原先幹的活兒的工資,然後才重新
      加工被退回來的貨;並說高開與何承佑狼狽為奸,克扣了工人的加班工資,要求將
      何承佑調離二車間。
      
          車間裡百餘號人,一人一句就不得了,如何平息得了風波?我一招手,把亞彪
      和胡振請出車間,要他倆跟我到廠長辦公室交涉。
      
          這兩個小子自信「有理能走遍天下」,便大步跟到廠長辦公室。這時高開不知
      從哪裡撞了進來,一見亞彪和胡振就粗聲大罵,並揚言再不開工辭退他們。罵到激
      烈處,高開竟抓起桌上的茶壺猛然砸向亞彪。隨著一聲驚叫,亞彪額頭開花,血流
      不止,只抱著頭叫痛。
      
          胡振被激怒了,惡向膽邊勝,一揮手,一瓶墨水像彈丸般襲向高開。墨水連瓶
      加上胡振使的勁,說重不重,卻也不輕,啪的一聲砸在高開的鼻樑上,頓時把他砸
      得連聲怪叫,緊接著,便捂著又腫又青流著血的鼻子走出房間。他大概是去廠醫務
      室救治。
      
          事情一下子鬧大了,老黎顯得束手無策,我吩咐胡振馬上送亞彪去醫務室治傷,
      胡振卻說:「醫務室連病床都沒有,哪行啊,我送他上醫院。莊經理,我有言在先
      :亞彪治傷的費用全部由廠方承擔!」
      
          我是在場目擊者,覺得胡振的說法並無不妥,便點頭說:「好,你先送去醫院,
      費用由廠裡出。同樣道理,如果高廠長的傷勢嚴重,你胡振也要承擔賠償責任。」
      老黎也附和我的意見。胡振猶豫了片刻,便扶著亞彪走了。
      
          遠在美國治病的司老闆得知廠裡的事情,顯得很擔心,專門打電話給我,要我
      立即頂替高開的副廠長職位,儘快讓二車間恢復生產。
      
          事實上高開傷得不輕,連鼻樑骨都給砸斷了。送到醫院,據主治醫師說,高開
      可能要破相了。
      
          我轉眼間成了廠裡的臨時指揮員,高興之余頗感司老闆對我不薄,決心一定要
      幹出一番成績。
      
          處理二車間的事情並不棘手,在我的提議下,每個工人先支該月百分之五十工
      資,然後開工,該幹的活一件不少。工人們基本上同意了我的倡議,也表示歡迎我
      當廠長。
      
          六、無奈和不道德
      
          我和朱小姐接觸的機會多起來了。一日午後,她要我陪她到新新酒店會見客人。
      當見著客人時,我才知道這個客人竟然是她的妹妹。從她妹妹的口中,我瞭解到司
      老闆患了肝癌,目前在美國治療,估計短期內不能回大陸!肝癌!我不禁替司老闆
      擔心起來:萬一治不了,一手創下的企業如何擺佈呢?據說,司老闆在香港也有上
      規模的企業。
      
          當晚,朱小姐沒回工廠,也不讓我走,要我陪著她逛街。我見她顯得心事重重,
      以為是她妹妹帶來的消息引起了她的不安,便設法讓她輕鬆一下。我提議去附近一
      個溜冰場玩,她竟然連聲說好。
      
          在我的體會中,溜冰應該比跳舞還要玩得刺激,且是一項體育運動,其中益處
      非跳舞可比。朱小姐平常較少運動,在溜冰場僅玩了半個小時,便感吃力。我說,
      看你累了,就不要吝惜沒玩完的半個小時了。她說,很久沒這樣玩過了,進了溜冰
      場感覺到自己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心情開朗多了,就多玩一會吧。
      
          場上人影飄忽,腳下生風,一對對紅男綠女或手挽手,或一前一後時左時右互
      相嬉戲著,可謂樂不暇接。
      
          「我真羡慕他們。瞧,這場上的人,可能數我年紀最大了。」
      
          「也許是。不過我認為,年紀大者不一定就心態老,反之年紀輕者不一定就青
      春可愛。」
      
          「呵,這我就不懂了,你是在討好我。」
      
          「是嗎,我的手不夠長,拍馬屁本領差遠了。」
      
          「我也不是馬,你要拍……也只能拍人屁。」
      
          我不禁失聲大笑,便解釋說:「有些人活到三十幾歲了,仍然天天只知一個玩
      字,發下來的工資不出半個月就扔完了;有些人家裡窮,剛讀完初中就出來打工,
      深深體會到生活之艱難,人沒到二十五歲,心裡想的事情就同三十幾歲當家主婦一
      般,因為他們除了工作和個人生活之外,還必須幫補家庭,照顧家裡人的生活……
      你說這類人能活得青春可愛嗎?世界這麼大,什麼人都有。」
      
          「是呀,像你這類人……雖然人品低下,唯利是圖,無惡不作,畢竟還有可愛
      的一面。」
      
          她說得連自己都笑了。
      
          「你別整天教訓別人,據我所知,你只比我大出七歲,在半個世紀以前,有些
      人家的童養媳也要比她的夫婿大出六七歲,據說蔣介石就比他的髮妻毛氏小幾歲呢
      ……所以年長幾歲的女士們,也不過多了幾分童養媳的見識。」
      
          「什麼,你混蛋!照你這麼說,我不就成了你的童養……」
      
          她顯然意識到自己失言,突然收住了話,臉上的笑容也收住了。
      
          「不要介意,說說笑話,明天就忘記了。」我想打破她的尷尬。
      
          「不,今天玩得這麼開心,幹嗎要忘記呢。以後我還要你常帶我來玩。」
      
          看著她臉帶幾分童真,我心裡也感痛快,便打趣說:「行,以後我每個星期帶
      你來玩一次,每次收勞務費三百元。」她呵呵地笑了。
      
          夜深了。我送朱小姐回到酒店住房,便打算回工廠,她卻抓住我的手說:「很
      晚了,就在店住一晚吧。」
      
          我以為她會讓總台再開一間房,她卻似乎忘了,打了幾個電話後便進浴室了。
      我在沙發上傻呆了一會,索性打開電視機消磨時光。
      
          「莊盈……你進來!」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是朱小姐在浴室喊我,便走至浴室門前問她何事?
      
          浴室的門忽然開了,眼前出現了朱小姐只穿著褲衩的裸體,那豐滿峰挺白皙的
      胸脯就像兩顆碩大的光亮的白玉球,一下吸住了我的視線。
      
          「進來呀,傻……子。」
      
          我驟然一陣心寒,連退兩步,仰視天花言不由衷地說:「不,我……該走了。」
      
          但是,朱小姐不是省油的燈,她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並迅速環摟著我,嘴巴貼
      著我耳朵說:「你別走,我……需要你。」
      
          「不,不,朱小姐……這不行,萬一司老闆知道了就麻煩了。」
      
          我使勁掙脫她,退至客廳,定了定神,便準備開門走人,卻見她出來了,仍然
      是那身白璧無暇的裸體。她制止我說:「你真的要走,就永遠不要再見我了!」
      
          我一時不知進退,很無奈地仰視天花,儘管心跳得厲害,我還是努力抑制著。
      
          「朱小姐,你不要難為我,不然等於害了你自己。」
      
          我的聲音低得連自己也不敢相信,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心慌了。
      
          「我知道,我不會害了自己的,也不會害……你。」
      
          她緊緊摟著我,用臉頰摩擦著我的臉,柔聲說:「my……husband.」(我的愛
      人)
      
          終於,我被她俘虜了。
      
          這個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嘗試了偷情的滋味。儘管心有餘悸,也明知此舉很不
      道德,但她的似火激情卻把我的心撩起了。
      
          盡興之後,臉若桃花的她竟然提出,以後就把這個房間長包了,把它當做我們
      臨時「愛巢」。我沒說什麼,也不知該說什麼。
      
          七、同是過客
      
          一晃數月。司老闆多次打電話給我,要我不懈努力,無論如何也要支撐到他病
      愈回大陸。據他說,他的病不要緊,頂多花上半年時間就能恢復元氣。在一次通話
      中,他主動給我加薪,一下子加至一萬多,頗使我受寵若驚。在這個廠裡,領工資
      最多的是幾個香港過來的主管人員,每人月薪萬元左右。現在我加薪後竟然超過了
      他們,可見多少人會為之眼紅了。老黎說,這個廠創辦十二年了,沒見過一位大陸
      員工拿過六千元工資!
      
          我當然不會笨到喪失起碼的意識,沒有老闆娘的賞識,我就是跪著求司老闆加
      薪也不會加到八千元!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我不得不違心地順從朱小姐,儘管我
      知道她是心血來潮才找我的,我和她不會有什麼「珠聯璧合」的結果。也許,在某
      些人眼中,我已經是「豔福」不淺了,然而,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其中的苦樂也只
      有自己才體會得到。
      
          世事往往不以個人意志而轉移。自從我與朱小姐好上以後,也不知翠華是否察
      覺了,竟然常常予以我冷眼冷言,一副准仇人的架勢。我升職後,便想讓翠華頂替
      我原來的經理職位,儘管阿洪極力巴結我,甚至不惜重金買了塊勞力士手錶借某個
      節日名義賄賂我,我都設法推辭,滿以為翠華會對我好一些,領我的情。然而,她
      的臉色依然沒有笑容,似乎對我的好意不甚在乎。
      
          我忍不住了,一咬牙,索性從別的部門調了一名能幹的人員頂替我出缺的職位。
      這樣,阿洪對我恨得直罵娘,就臉色也比以往冷峻許多。小敏是旁觀者清,卻說:
      「一個吃力討好不了,一個吃力不討好,唉,莊大哥幹嗎不討好我呢,難道我的條
      件就不行?」
      
          是的,在這個外人看來挺像樣的企業裡,升遷加薪無非是老闆的一句話,能力
      和資格只是明面上的東西。小敏責怪我也不無道理。
      
          高開的傷好後就被朱小姐安排管後勤,這本來是老黎的工作範圍,起初老黎挺
      有意見,我為了協調他們之間的關係,便提出讓老黎主管出貨事務。這是肥差事,
      老黎求之不得。高開卻對我怨聲載道,說管出貨的事怎麼也得找個年輕一些的,怎
      會讓老黎去呢,萬一老黎身體支撐不住在半路癱倒了,豈不誤事?我說,如果按照
      我以前在機關單位裡的體會,沒上四十歲還當不了局長,老黎才五十出頭,正當壯
      年,別說管出貨這種小事,就是給他一個市長當,也行。老黎大贊我有知人之明,
      又說他如果有機會當省長,照樣能當好。管後勤是瑣碎活兒,高開的心情不好是可
      以理解的。
      
          一日午後,原先煽動二車間鬧事的胡振忽然找到我,說高開不給亞彪報銷住院
      費用,他求過朱小姐幾次,均不見下文。在我的印象中,亞彪和胡振已在兩個月前
      被老黎辭退了,我還以為亞彪的住院費早已報銷了。
      
          「莊廠長,亞彪在醫院花了六千多元,錢都是我們十幾個老鄉湊起來的,亞彪
      家裡也寄來了二千元……廠方至今沒報銷一塊錢。高廠長說,他治傷花了一萬多,
      要我先賠償他一萬元,他再報銷亞彪的醫藥費。」
      
          說著,胡振掉淚了,樣子蠻可憐的。
      
          「你們不是早就出院了,幹嗎隔這麼久才提這樁事呀?」
      
          「高開很凶,他出院後就說要打死我們……我害怕極了,到外邊躲了一陣子。」
      
          我猶豫了一陣,便試探問:「那你說,這樁打架傷害案子……該如何賠償?一
      句話,你們想讓廠方怎樣賠償?」
      
          「是高開動手在先,他應該負全部責任!亞彪的醫藥費當然由他全部負責!」
      「問題的關鍵是,高開砸了亞彪,你又主動砸了高開,還不是高開說的——我賠償
      他一筆費用,然後他賠償亞彪一筆費用。你說這樣行嗎?」
      
          「可,可當時你是表態了:亞彪的住院費用由廠裡出。現在你能不認帳嗎?」
      「我當然認帳。這樣吧,我提兩個折中方案:第一、我先讓廠裡的保安抓起你,等
      你湊足了高開索賠的款子後,再放你走;廠裡現在就給亞彪報銷三千元,你什麼時
      候湊足款子了,廠裡就全數給亞彪報銷;第二、採取破罐子破摔的辦法,你讓高開
      砸斷鼻樑骨,這樣你和高開的帳就扯平了,誰也不欠誰,然後我讓廠裡報銷亞彪花
      的醫藥費。你想好,看哪一條適合?」
      
          胡振失望地走了,我發現他的眼眶濕濕的。刹那間,一股憐憫之念闖進了我的
      心田,心想道理國法人情實不應混作一談,亞彪是受害者,他有什麼罪過要遭這樣
      的折磨呢?再說,扔給亞彪二千元極可能幫上大忙,反正司老闆財雄業大,扔掉二
      千元不過是拔掉幾根頭髮……我不禁生出「劫富濟貧」之念,便跑到樓梯間喊道:
      
          「胡振,胡振,你回來!」
      
          胡振還以為我要抓他,在樓梯口哭著對我說:「莊廠長,你行行好心,我們現
      在連吃飯的錢都沒了……你就放我走吧?」
      
          我的眼眶不知怎的也熱了,便走下去拉住他的手臂說:「你怕什麼,你連高開
      都敢砸了,還怕我吃了你?你上來,我給你報銷兩千塊錢!」
      
          胡振恢復了對我的信任,便擦著淚說:「莊廠長,你能給亞彪報銷兩千元,我
      ……我很感激你了。」
      
          簽好二千元的單子後,我從自己的錢包裡取出五百元,遞給胡振說:「給亞彪
      報銷兩千元,是我擅自代表廠裡做出的,高開知道後肯定罵我,司老闆回來後也許
      會說我把他的錢『扔到水裡』,反正我已經盡力了!我個人另外送五百元,就算我
      們相識一場,你拿去,以後吸取教訓,別太魯莽了!」
      
          胡振感動得向我鞠了一躬,並說往後有了錢一定歸還我。
      
          八、多情老闆娘
      
          司老闆大概想到自己的病情不甚樂觀,在美國治病之餘作出了一項不利於朱小
      姐的決定:將前妻生的兒子榮健派到廠裡,協助管理生產。
      
          這樣,廠裡又多了一個「黃馬褂」,司老闆的太太、表哥、太太的外甥,再加
      上一個親生兒子,全是廠裡的頭目,真可謂小廠家天下!
      
          榮健二十出頭,估計在香港讀完中六不久,長得和他父親有點像:中等身材,
      顯瘦,眼睛略呈深,眉墩稍低,看上去是個典型的廣東精明小子。
      
          高開以極大的熱情歡迎榮健的到來,生怕這位太子爺不把他當親人看。相反,
      朱小姐對榮健沒什麼好感,只分給他一個「廠長助理」的銜頭,放在辦公室裡養著。
      
          元旦前一晚,朱小姐約我到新新酒店——我們的「愛巢」。
      
          「老頭子把榮健派到廠裡,顯然是想讓榮健接手這個廠子。我估計幾個月後,
      他會叫我去美國侍候他……我真捨不得你啊。」
      
          她說著便緊緊摟著我,露出一臉關愛神色。我捧著她的秀臉深情地親了口,莞
      爾一笑道:「也好,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們總有分手的一天的。」
      
          「你,你知道我這幾天在想什麼嗎?」
      
          「我也不是你肚子裡的蟲兒,哪知你是餓是飽啊。」
      
          她把我拉進浴室,以嫺熟的手瞬間便脫掉我的衣褲,然後自個兒脫光了,雙手
      撫著峰挺的胸脯頂著我的胸前,柔聲說:「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嫁給你……做你
      的太太,你會接受我嗎?」
      
          我被她撩起了情緒,便揉著她的胸脯說:「假如真有那一天……我一定酬神拜
      佛,請八人大轎……娶你。」
      
          「你騙我,我聽說了,人家翠華對你一片癡心,卻碰上你這座冰山。我比你大
      出七歲,做你姐還差不多。」
      
          「那好,以後你就做我姐,我們來個義結金蘭,我吃虧點做小弟弟。」
      
          「義結金蘭?好——」她狠狠地往我大腿擰了一把,痛得我差點掉淚,她隨手
      一推,我竟仰臥在浴缸上。她進浴缸後捏著我的臉頰,瞪著我說:「你聽著:我這
      次去美國,如果那老傢伙不行了,我就馬上跟他離婚,然後跟你結婚。你懂嗎?」
      「啊?好一個朱靈娃,你真行!看他不行就跟他離婚,良心何在,太殘酷了!」
      
          「笨蛋!一個人快要死了,還在乎什麼離婚不離婚呢,可我就不同了,我離了
      婚不過是單身女人,而不離婚就得變成死了老公的寡婦……你說,做單身女人好,
      還是當寡婦好?你如果不懂,就問你媽去。」
      
          我不禁為她的見識暗叫「高明」,是的,就我和她接觸以來,她給我的印象總
      是精明過人,眼下丈夫病情未卜,她不思量出路才不合她的作風呢。
      
          這晚我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來,漸漸覺得自己也該思量退路了。儘管她的情緒
      甚高,我卻精神不集中,很掃她的興。
      
          九、又一站走完
      
          不出朱小姐所料,榮健進廠僅四個月,司老闆要她放下手頭工作,去美國照料
      他。
      
          榮健對我表面上挺客氣的,背後卻串連高開,逐步排擠我這個「外人」。我當
      然不傻,既然榮健是未來的當家人,我又何必跟他磨擦呢,索性把該放手的活兒都
      放給他,這樣反倒輕鬆了,下午往往可以抽空到外邊「采風」。
      
          朱小姐臨行前一晚又把我約到「愛巢」。她一臉關愛地吩咐我物色房子,等她
      回來後就買一套,然後和我結婚。為表誠意,她送我一本十萬港元的存摺,要我省
      點花,如果需要不妨先租套好點的房子住。這時我的確不想再住在廠裡,她的提議
      正合我的心意。
      
          榮健巴不得這位繼母早日離廠,等到她真的起程了,竟然在廠門口大放鞭炮!
      按理,我的副廠長職務是司老闆親口委任的,老黎是有名無實的廠長,朱小姐一走
      我便成了廠裡最大的「官」,這是工人們有目共睹的事實。然而,榮健卻玩起「逼
      宮」把戲,就在朱小姐離廠不久,便由高開召集管理人員開會,當眾宣佈:接司老
      板從美國打來的電話,遵照他的指示,即日起由司榮健擔任廠長,主管全廠運作;
      高開為常務副廠長,分管生產、人事諸項工作;莊盈副廠長改管後勤工作。
      
          高開宣佈完畢,我差點笑出聲來,心想這兩個混蛋真行,竟然在廠裡玩起「陳
      橋兵變」,實在是滑稽有趣!
      
          散會後,翠華主動和我說話,問我有何打算?我說,走一步瞧一步唄,說穿了,
      我們僅是過路客,這村不留沒准前面村子會留。再說,我在這裡每月工資一萬多,
      不拿豈不是傻蛋!
      
          「莊哥,憑你的能力和這一年多的工資收入,你完全可以辦家什麼公司的,又
      何必老給人家打工呢?如果你辦公司……我願意跟著你闖一闖。」
      
          翠華的眼神放著熾熱的光,顯示出她已對我恢復了信心。
      
          「好,如果我開公司當老闆,一定請你當我的……助手。」
      
          「那……今天說的可要算數啊,我等著!」
      
          翠華含情脈脈緩緩地走了。看著她美麗的背影,我心裡不禁有了某種衝動,但
      我沒有追上去,覺得這麼好一個女孩,我實在不能傷害她。
      
          等到司老闆打電話給我時,我向他說明了工廠最近的人事變動,他起先感到意
      外,但很快就安慰我說:「這是高開搞的鬼,等我病好一定處分他。你不必多慮,
      工作變動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往後再有這種事情發生,你就給我來電話,一切
      有我撐著。」我能說什麼呢,除了問候一下他的病情,說什麼也是多餘的。
      
          高開眼紅我的工資高,提出兩個副廠長怎麼差距這麼大,便要榮健加薪。不想
      榮健這小子算術特別好,把我的工資數額和高開的工資數額一加,然後對半一分,
      就按這個平均數給我和高開出薪。這一來我的收入驟減,高開反而多了近四千元,
      興奮之余,高開不禁大贊榮健領導有方。
      
          我沒有給司老闆打電話,倒是朱小姐給我來了電話,說老頭子一年半載還死不
      了,可能會在清明節前回國。聽她的語氣,略帶憂鬱,也許現實打破了她去美國前
      的夢想,一時也不好跟我說什麼。我把榮健和高開作弄我的情況跟她說了,她淡淡
      地說:「這是老頭子的意思。他讓榮健接班,那麼廠裡的事務當然由榮健說了算,
      而老頭子對你一個月拿了一萬多元工資也覺得多了……看來我暫時也幫不了你。莊
      盈,你不要怨我啊,如果清明節仍不見我回廠裡,你就……另謀高就吧。唉,其實
      我真的很想你……」
      
          掛了電話,我心裡反覺一片清涼,回想起與朱小姐的情分,金錢與個人理想化
      的比照,不禁感觸起來;又想到自己近幾年走的路,以及眼下遭受排擠的情形,覺
      得人生變幻莫測,現實總是與理想存在差距,甚至差之十萬八千里……忽然,我想
      起了大學畢業時同學們唱的一首歌《祝福》,想著想著,竟來了雅興,便寫了一首
      詩:
      
          彼岸
      
          曾幾何時
      
          彼岸只是夢中一點靈光
      
          天之涯
      
          擋不住靈光的呼喚
      
          海之角
      
          淘不盡靈光的無窮魅力
      
          一點靈光
      
          或凝聚萬千之力量
      
          或灌輸萬千之新血
      
          常常予以無限神往
      
          也不否認
      
          彼岸只是一顆流星
      
          月黑
      
          流星亡命於宇際
      
          雨夜
      
          流星成了萬千粒雨的俘虜
      
          雲湧
      
          偌大的無邊的天底/竟無流星立足之處
      
          流星是流動的/不能捉摸的
      
          彼岸當然是流動的
      
          無從捉摸的
      
          或許
      
          彼岸就是一首詩
      
          屬￿人創造的
      
          有時
      
          詩是靈魂的象徵
      
          有時
      
          詩是英雄的讚歌
      
          也有過
      
          詩是幻想家的樂園/牢騷詩人的廢物
      
          人生之路如詩
      
          人生之精神如詩
      
          這才是真正的黃金彼岸
      
          第二天我請了假,去新新酒店結清了房租。看著那間曾經給了我許多溫馨的房
      子,我隱隱有了一種不舍的情緒。
      
          在回廠的路上,我竟在一家飯館門口遇見了胡振。這小子見著我挺高興,說他
      已在珠海找到事做,每月收入九百元。他請我進飯館吃飯,並說下個月領了工資就
      還錢給我。我謝絕了胡振的盛情,繼續走我的路。
      
          是啊,這路挺漫長的,得幾十年才走完呢,我該好好計劃一下了,前站該怎麼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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