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太姑山的惠女 陶陶 初夏。 辣辣的太陽曬著脊背,像扣了個火盆,惠女在田裡割穀,毒毒的日頭照來,身 上的粗布褂汗濕了個透。 割完一彎,男女蜂擁到田邊地角樹蔭下歇氣躲蔭抽煙納襪底。不安分的男人們 吧嗒著嘴上的煙鍋,眼珠子盡朝女人們濕漉漉的身上溜。惠女沒讀幾天書,也能從 男人們的眼光裡讀出特定的含義:田裡的稻穀熟了,夜氣中也會彌漫出幹乎乎熱烘 烘的成熟的香氣。 惠女二十八了,還未嫁人。 十八年前,石匠爹砸死在水庫,留下了四個女人和兩間石頭房子。石匠娘遺憾 沒給男人生個兒子繼承手藝,決心把三個女子當兒子養大。老大惠女原本是個極受 看的女兒胎子,無奈爹死了便頂替了爹,除了不會打石頭,下田上山擔糞推車樣樣 都得學會。不多久手也粗了,腰腿也壯了,幹起活來像男人。 女人終歸是女人。石匠娘要招個女婿上門。惠女說:「娘,兩個妹子還未長大 呢,我不嫁人。」娘白了惠女一眼: 「結婚證娘都替你到公社領了,阿強是個好勞力,三天后就來上門。」 惠女傻了眼,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不出門。第三天水庫傳一惡訊:「阿強點炮炸 石頭斷了兩條腿!」 石匠娘一夜之間花白了頭。 惠女一夜未閉眼。天一亮就出了門。跑到公社要離婚。 「沒結就離?不行,再說阿強是因公負傷,于情於理說不過去。」 惠女號啕大哭:「未必讓我守著個殘廢過一輩子。」 「大家都作點犧牲嘛!」公社幹部滿臉嚴肅。 惠女不願當犧牲品。惠女要頂門立戶養活一家人。石匠娘悔不該替女兒領回那 張結婚證,反過來給惠女出主意: 「離不脫就拖,拖他幾年再說。」 惠女命不好。拖了好些年才離脫。其時惠女已是個嫁不出又招不上門的老處女 了,但村裡人都誇惠女幹活賽過男人。 夜晚,月亮還未出山,天邊亮幾顆賊亮的大星星。 惠女割了一天谷,趁黑跳進溪裡洗淨了滿身毛焦火辣,蹲在溪邊洗汗濕的粗布 褂。 咕哧咕哧,粗粗的布搓在光光的石板上,聲音傳得很遠。 「姐——」 「唉?」咕哧聲停了。小妹哼哧哼哧跑過來,「姐,快回,城裡來人了!」 「幹啥?」咕哧聲又響了。小妹蹲下身,一把扯過粗布褂:「姐,你走,我來 洗。」 城裡來了個遠房親戚,帶來一張男人的照片,說男人在京城工作,四十多歲了 還未娶親。城裡日子過得太累太膩,想找個農村女人退休後來山裡安家落戶。惠女 不願一輩子當男人,便點頭同意。 遠房親戚臨走又定了日子:明年夏天見面,見面就成親。據說京城遙遠,來一 趟不容易。石匠娘千恩萬謝送走了遠房親戚。 …… 又一個初夏,稻子成熟的季節,惠女第一次沒去田裡割穀。照片上的男人來了。 惠女不敢多瞧男人,只看那男人黃黃的牙、黃黃的手指頭,跟熟了的稻穀一樣;只 覺得男人很老,風塵僕僕。遠房親戚說:北方風沙大,那裡的人都老相。 夜晚。房裡只剩下惠女和男人,男人一直抽煙不說話也不看惠女一眼。惠女很 委屈,想哭。男人見惠女哭了,有些慌,忙熄了煙,訥訥地道:「我……明天就走 ……」惠女聽了哭得更凶,男人束手無策,又點燃煙,直抽到天邊泛白。 第二天一早,男人果真走了。 惠女仍然下田去割穀。惠女掙起工分來仍然頂男勞力,只是,天空的太陽不再 溫柔,炫目的光飛灑著紛紛揚揚的炎熱。稻田裡一片蒸騰的熱浪,烘烘流淌。沒有 聲音也看不見飛鳥,連雲都跳蕩得一絲不剩。四周死一般寂靜。 惠女很絕望,想死。 當晚,月亮升起的時候,男人又回來了。 「我得為你著想……」男人說。 男人聲音很溫柔。惠女一下明白過來:男人善良,是個好人。 男人沒再走了。一直住到秋天,大地呈現紫色,淒涼的空氣也會引人傷感的時 候,男人才走。 惠女站在山路邊。看山路彎彎曲曲,像近旁小茅屋頂冒出的嫋嫋的炊煙,一直 延伸到迷迷濛濛的天盡頭;看男子寬闊堅實略微有些傴僂的背影,慢慢變細變小直 到消逝在遠處山巒的一片灰藍之中,惠女的心就變得有些悲涼起來…… 男人去了就沒再來。 偶爾有信,雖山高水長路途遙遙也能轉到惠女手中。惠女識字不多,勉強能讀 懂卻寫不成,只把男人的信一封封疊折好藏進枕頭芯子裡。待枕頭芯子有些凸起, 惠女的肚子也凸了起來。 又一個初夏,夜晚。惠女挺著肚子去割穀,路過溪口肚子疼得蹲下,兒子就生 出來,生在溪水邊。 惠女求人寫信告訴京城的男人,久久不見回信。兒子會笑了,會爬了,會走了, 會喊爸了……惠女又求人寫信,不久信來了,不是男人寫的,是惠女的信被退回, 皺巴巴的封皮上印有「查無此人」四字!惠女不信,背著兒子翻山越嶺進城找到遠 房親戚,親戚亦覺蹊蹺,便勸惠女回村,找男人的事委託他辦好了。惠女不聽,硬 要親自去京城。 惠女走了九九八十一天,終於到達信封上的地址。惠女掏出男人的信問: 「我男人在哪裡?」 傳達室老頭滿臉寫著同情:「回去吧,回去吧,哪裡來哪裡去……」 惠女不走,老頭把她領到校長那裡。惠女在校長那裡也沒找到男人,只找到了 男人住過的小平房。 兩年前,小平房裡來了個叫松田竹子的日本女人,也是找男人,說是找了幾十 年,終於找到。男人和女人抱頭狠狠的痛哭,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折騰了兩天兩 夜,男人終於跟著女人走了…… 校長安慰惠女:「這就是歷史,歷史就是這樣的悲歡離合……歷史很無情……」 惠女不知道男人的歷史,只知道男人去了日本,男人很無情,也不記恨。只哀 哀地哭了一夜,便在小平房住下了,不走了。 校長見她身強力壯,便安排她做些臨時工養活母子。兒子漸漸長大,要上學了, 惠女把他送進教室。自己站在門外守候,誰也不忍攆她出去。兒子又出奇的聰明, 每每成績名列前茅,老師常把他作為楷模教育那些不愛學習的頑童。從小學到中學, 男人還是沒有半點音訊。 初夏的太陽豔豔地照著小平房。 惠女的兒子考上京城一所大學。兒子對媽說:「媽,城裡做臨工太苦,還是回 太姑山去吧,等兒子畢業掙錢了再來接你……」 兒子打工上學,雖有助學金,也苦得很,惠女不拖累兒子。 惠女回到鄉下,早已出嫁的小妹告訴她,前年發山洪,娘死了,大妹遠嫁他鄉。 爹娘的石頭屋被山洪沖塌,只剩幾塊嶙峋的山石在風中淒然兀立。惠女只好給小妹 帶娃煮飯喂豬養牛,幹活是不惜力氣的。村裡人仍說惠女像個男人。 惠女實實在在是個女人。 夜晚,太姑山松濤嘩嘩,太姑河水聲震耳。惠女難以入睡,每夜必悄然出門上 山,呆呆瞅定爹娘墓上亂石,淚水順著皺紋流淌,悄然滴落…… 惠女想男人,想兒子。惠女只有在男人和兒子身邊才算個真真實實的女人。惠 女告別小妹一家,走了無數個九九八十一天,又回到了男人的小平房。 夜晚,小屋裡黑暗而寧靜。忽然,雪亮的光將她驚醒,男人向她走來,「我回 來了。」男人說。 惠女驚愕地撐起身子:「你莫走啊!」 男人朝他笑笑,牙還是黃黃的,像熟透的穀子。他倒退著離開她,離開小屋, 白光也隨他消失,周圍又一片黑暗和寧靜…… 清晨。 惠女去學校看兒子,兒子已長得高高壯壯斯斯文文。惠女說:「昨夜晚,你爸 回來了。」兒子說:「媽,那是夢。」惠女搖頭:「不是夢,我看得清清楚楚。」 兒子笑笑,露出白亮整齊的牙:「就算是吧。可他從來也沒愛過我們啊!」惠女搖 搖頭又點點頭。兒子神色有些肅然,又說:「他對我們是不負責任的。」惠女點點 頭又搖搖頭:「他不是壞人。」兒子又勸道:「媽,回去吧,我畢業了一定來接你。」 惠女聽了兒子的話,離開了小屋,又回太姑山去了。 日子如太姑河的水,流走了又流來了,流來了又流走了。 兒子畢業了,沒來接惠女,兒子學業優異考上了公費留學去了美國。兒子寫信 很勤,常匯款給惠女,就是不說明啥時能回太姑山。 初夏,穀子熟了。惠女閒不住,仍下田去割穀。村人說惠女幹活仍頂個男人。 惠女老了,臉上的褶皺和太姑山一樣的古老凝重;惠女變了,變得愛做夢,夢 得很離奇古怪,但每一個離奇古怪的夢裡,都有兒子都有男人都有她自己……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