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鄱陽漁女 陳玉龍 湖面上的白霧升起來了,迷迷濛濛,渺渺茫茫,似雪非雪,似雲非雲。沒有一 絲兒風,四處漂浮著一種甜絲絲的湖水味。水妹從船篷中鑽出來,拿出一個瓷缸從 湖中舀出一缸水,蹲在船頭上漱口。這時,頭頂有雁陣飛過,咿咿呀呀,穿雲破霧, 水妹倍感親切。整日在這湖面上往來,水妹非常珍視這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這一點, 水妹與她爺媽完全不同。魚兒也是有生命的,所以水妹從不剖魚。爹媽常罵道: 「你這個菩薩心腸的人真是投錯了生,不殺魚,我們還能吃什麼。」爹媽近來常發 脾氣,只因湖裡的魚越來越少,一年不如一年。有時水妹勸他們上岸算了,可爹媽 都瞪著眼像不認識自己的女兒說:虧你說得出口,我們祖輩都是打魚為生,上岸我 們做什麼,難道去喝西北風? 太陽出來了,水面上的白霧開始消散,船隻也開始忙碌起來,湖面蕩起多皺的 波浪。 水妹卻下了船。每隔上十天半月,水妹便要到鄉街上採購大米等食品和一些生 活日用品。 鄉街離這兒有十裡之遙,還要翻過一座沙山,深秋的天氣裡還有熱意,當水妹 趕到鄉街上時,身上的內衣已濕透了。鄉街不大,只一泡尿工夫就可以走到,但人 很多,水妹不能明白的是一個小小的鄉街上為什麼總有這麼多人呢。他們穿著乾淨 漂亮的衣服,閒散地踱著步,或者打打麻將男女在一起調笑。再對照自己黑黑的臉 孔匆忙的腳步和汗濕濕的身子,水妹不由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悲哀,也更仇恨起那船 來。她是從小在船上長大的,直到讀書時才下了船,體驗到了在船上無法想像的樂 趣和自由。初中畢業後,她又回到了船上,終點回到了起點,不同的是她不再是一 個頑童,而是爹媽在湖上捕撈的幫手,一個地地道道的漁家姑娘。日子過得枯燥又 乏味。雖十天半月可來一次鄉街上,可每次都是背負沉重的擔子,哪有什麼愉悅的 心情呢? 東西買好後,準備回家,在街角猛丁被牆上一張大紅紙吸引住了,原來是一份 招工的廣告。深圳某廠要招女工多少名,月工資保證在800 元以上,還包吃包住等 等。水妹的心在這一刻抖動了,站在那兒看了一遍又一遍,並暗暗記下了那個聯絡 地址。回來的時候肩上有了擔子,水妹的心情卻開朗了許多。深秋的微風吹動著她 那頭秀髮,仿佛在撫慰著她那鬱悶的心靈。 湖岸的沙灘上,卻坐著一個人,一個白白淨淨的小夥子。 原來小夥子在畫畫,畫面上是一江湖水幾條小船,比真實的景物要好看多了。 小夥見了水妹,先站了起來,說:你好!水妹的臉倏地紅了,忙說:你畫吧, 我不打擾你。 爹媽的船還沒有回來,水妹也坐在那沙灘上等。陽光下的沙灘金光閃閃,耀人 眼目。水妹不敢往後望,但總覺得有一雙目光在盯著她,忍不住回頭望了一下,見 小夥子仍在那兒認真地畫著畫,不免有點兒失望。 不知什麼時候,她聽到身後嗨的一聲,回頭一看,是小夥子在叫她。小夥子好 像很興奮,說:你是這兒的人吧,能不能讓我給你畫張像呢?水妹不知所措地站起 來,臉上已羞得通紅,小夥子遞給她一個證件說:這是我的學生證,我是到這兒來 寫生的,請你相信,我不是壞人。 水妹被小夥子那神態給逗笑了。她打開學生證,知道小夥子叫李小寧,是一家 師範大學美術系的大三學生。水妹感覺心頭有種難耐的興奮和新鮮,她不好意思地 說:俺長得黑,不好看哩,畫什麼。李小寧說:黑是一種最美最健康的象徵呢。水 妹把頭低下了,李小寧攤開畫板,說:抬起頭來,看著我。 湖面這時又變混濁了,船隻來往穿梭,不時冒出一股黑煙,突突的轟鳴聲由遠 及近,又由近及遠,像一張大網在湖面上拉來拉去。 李小寧剛把畫畫完,水妹爹媽的船開了過來。水妹接過畫看了一眼,覺得畫中 的那個人像自己又不像自己,來不及說什麼,把畫還給了李小寧。爹媽的船靠岸了。 水妹說:上船歇歇吧。李小寧沒推辭,幫著水妹把東西搬上了船。爹媽的臉開始是 繃得緊緊的,當聽完李小寧講明來歷和身份後,他們才露出原本純樸的笑臉來,還 熱情地要李小寧在他們船上吃中飯。中飯是水妹親手做的,正好今天多買了菜,爹 還拿出了酒。李小寧也不推辭,同水妹的爹對飲起來。沒想他一個斯文的樣子,酒 量倒不小,爹酒喝多了,嘮扯著這湖面上的奇事怪事,李小寧也給他們講著城裡的 許多新鮮事。 水上的男人豪爽,爹竟然喝醉了。李小寧倒沒醉,不過,也喝得興奮。水妹吃 完飯則抱著一本書坐在船頭上看,這是她上船後唯一的一種消閒方式。忽然,李小 寧抱著畫板跳下船對水妹說:別動,我要再畫一張畫。平靜的湖面,午後的太陽, 悠悠的小船,讀書的漁家女。這是一幅多麼美妙的畫面呵。 水妹以為李小寧醉了,由著他畫去。爹已躺在船艙中打起了呼嚕,媽正收拾著 碗筷。一切平靜如水,只有岸上的李小寧在奮筆描畫。 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激情倍增,李小寧很快把畫稿畫好了,他說要等回去後認 真地進行再度創作,他說他一定能畫好這幅畫,題目他想好了,就叫《鄱湖新漁女 》。到時,他會把這幅畫的照片寄給水妹作個紀念。 酒意襲上來,李小寧打了個哈欠,上船睡了個午覺才走。走時李小甯對水妹說 :鄱陽湖的漁民真是太純樸太好客了,我這一生都是不會忘記的,明年的這個時候 我還來。水妹的爹仍未醒轉,媽向李小寧揮了揮手,說:好走呵。 李小寧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那片沙灘上,水妹的心頭一下空落落的。 下午,魚販子把船上的魚收走了,水妹的爹這才從醉意中清醒過來,接過女人 遞過來的一卷毛毛糙糙的紙幣,沾著口水數了數,然後,又小心藏好。 日子依然平淡而呆板地過下去,水妹的心情因了李小寧的到來反而更壞,也更 想離開這船這湖到外面的世界去闖闖。媽以為女兒在想著那個大學生,說:你是水 上的命,瞎想著人家做什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水妹沒想媽會把她的心思往這方 面靠,急辯道:媽,你瞎說哩,我怎麼會想他呢?媽追問:那是為什麼,你以為我 看不出來,這幾天愁眉苦臉著,莫不是讓他勾去了魂?水妹知道這樣跟媽說不清, 想了想,才說:媽,其實我想的是另一件事,你能答應嗎?媽問哪樣事,水妹只好 把那招工的事和自己的想法說了。不料媽一聽這話卻板起臉孔說:不行,我們是水 上的命,還得要在這水上生活。再說,你一個年輕女子,不怕外面的人欺侮你?水 妹索性鐵下心來說:媽,你不要把外面想得那麼壞,我的幾個同學她們也都外出打 工去了,過年時回來都是風風光光,讓我呆在這個破船上,定要我的命哩。 晚上,媽把事情告訴了爹,爹更是極力反對。水妹那夜在船上哭了一夜。 接下來的幾天,水妹的心情更加沉悶起來,沒事的時候她一個人跑下船,呆坐 在岸邊的沙灘上。秋天的陽光在沙灘上依然很辣,但她心頭涼涼的,覺不出一點溫 暖。 大約十多天以後,爹媽又吩咐水妹到鄉街上去採購,水妹卻對爹說:這錢不夠, 俺想多買一點米回來,省得下次再跑。還有,俺想買件衣服。媽要站出來反對,爹 用目光攔住了。這些天來女兒心情不好,他也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現在女兒有這 樣的要求,就依了她。他們當然不會想到,誠實的女兒對他們玩了一個陰謀。 吃中飯時水妹沒有來。媽在船上嘮叨:這死妮子,戲耍瘋了呢,咋還不回來? 爹說:在街上多散散心也好,免得悶在心裡憋出病來,只要不出事。說過這話後, 做爹的心裡忽然格登一跳:不會出事吧? 傍晚了,水妹還沒有回來。他們這才慌了,一路尋來,哪有女兒的蹤影。 來到賣米的小劉處,小劉說:你們來得正好,水妹留下了一封信讓我交給你們。 爹媽,我走了,你們別恨我罵我。我實在過不慣那水上的生活,實在不願做什 麼新漁女,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我今後會回來的,永遠是你們的女兒。 信非常簡單,只寥寥幾筆。 夫妻倆抱頭痛哭了一場,仍回到船上。他們是水上的命,他們仍舊過著水上生 活。 第二年春的某一天,南方某市舉行一個美術作品展,一個穿著時髦但膚色仍然 較黑的女人久久地站在那幅叫做《鄱湖新漁女》的油畫前不忍離去。有人看見,女 人的雙眼閃著淚花,就像畫面上那波光瀲灩的鄱湖水。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