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平靜的日子
馬崎雄
山坡上晃悠著幾隻雪白的綿羊，青草綠得油亮。河
水就在腳下淌，一點聲音也沒有。前頭是一片瓜地，三爺正站在瓜棚下打著眼
罩往四處看。
黑狗趴在山坡的一叢酸茨下，露出半個腦袋，看著遠處的三爺。他在等待機會。
黑狗說：「麥葉，你趴下。別叫那死老漢看見。」
麥葉說：「我不趴。你咋不叫我嫂子？」
黑狗看了她一眼：「我偏叫你麥葉。」
麥葉說：「我偏不趴下。」卻縮了縮頭。
草皮細密軟和，乾淨得一塵不染。麥葉其實很想趴在草地上，用下巴蹭著毛茸
茸的草葉。她知道那樣舒服，可她不能趴下。那不像樣子。和黑狗趴在一起更不像
樣子。
麥葉覺得黑狗一肚子壞水，是個瞎孫。
丈夫和他同姓，他該叫她嫂子。但黑狗守著人叫嫂子，背著人就叫麥葉。去年
結婚時，大家都在鬧新房，麥葉性格開朗，知道誰都躲不過這一關，就任他們鬧去。
後來鬧房的人都走了，臨睡前，麥葉坐在床前洗腳，忽然發現床底下有一股煙嫋嫋
地飄出來。有人在床底下抽煙！看來趴的時間長了，煙癮實在抗不住。麥葉覺得好
笑，這人聽房倒捨得下功夫。洗完腳，不動聲色，端起盆嘩地潑了進去。床下面噢
地鑽出個人來，一頭一臉都是洗腳水。丈夫吃了一驚，傻乎乎地笑了：「黑狗，你
吃屎哩！」黑狗瞪了麥葉一眼，抹著臉上的水：「你以後小心著！」然後狼狽地逃
了。
麥葉覺得黑狗這個人很有趣。以後每次睡覺前洗腳，她都要想起他，老覺得有
一縷青煙正從床底下飄出來。她愛乾淨，從當閨女時就愛乾淨。夏天，每天都要洗
澡，冬天冷，隔幾天也要擦擦，腳是每天必洗的，丈夫是個老實人，只知在田裡死
幹，晚上倒頭就睡。她嫌他的腳丫子臭烘烘的，他睡著了，她也要端一盆熱水，用
毛巾給他擦乾淨。丈夫很愛她，她也疼他。當初就是戀他這份老實能幹，媒人一說
就成了。
但日子長了，麥葉總覺得和丈夫在一起少了點什麼。黑狗和她家一牆之隔，只
要在家，有事沒事就來串門。他總和麥葉開玩笑，避著丈夫和她擠眉弄眼。丈夫倒
是渾然不覺，他不懂得提防人。但麥葉提防著。
她承認黑狗比丈夫有本事，丈夫只知在田裡苦死累活，黑狗卻常出去搗騰生意，
販賣雞蛋、豌豆、洋芋。在當地收購，租汽車拉到蘭州西寧賣掉，一趟淨賺上千元。
他曾動員麥葉丈夫和他一起幹，可丈夫不去，很憨厚地笑笑，說：「我不行，我不
敢坐汽車，坐上就頭暈。」他的不敢坐汽車，老怕汽車栽跟頭。自行車也不會騎，
趕集走親戚都是步行，慢是慢了點，穩當。要不就讓麥葉去：「你去吧，我在家幹
活。」他不願讓麥葉在家累著。
日子過得很平靜，卻又很無聊。
午飯後，麥葉把羊群趕到山坡上，她自己也往草坡上一躺，看著羊吃草。天熱
得煩心，她把領口解開，露出一截雪白的頸窩。迷迷糊糊睡著了。忽然覺得鼻孔發
癢，猛睜眼，黑狗正趴在她旁邊，用草莖撩她。麥葉一下坐起來，臉紅了。「你這
瞎孫，做啥哩？」她既生氣又興奮。黑狗仍然趴著，兩條腿翹起來，看著她：「喂，
麥葉，口渴了吧？」他已經來了一會，一直在看她的頸窩。
麥葉捋捋頭髮。這是女人的本能。在男人面前，女人最怕頭髮散亂。麥葉說：
「口渴又能咋樣？」
黑狗朝三爺的地努努嘴，說：「我去給你偷個瓜吃。」
麥葉說：「丟人不丟人！你以為你三歲哩。想吃瓜和三爺要嘛。」三爺並不小
氣，誰口渴了去要瓜吃，准給，而且挑最大最甜的。
黑狗說：「要瓜吃有啥意思！」
麥葉說：「三爺最憎惡偷瓜的賊。」
黑狗說：「我最喜歡偷瓜吃。」
麥葉看看他，笑了。黑狗就是黑狗，他喜歡把直來直去的事情弄得彎彎曲曲，
把很簡單的事情弄得很複雜。
周圍沒有人。莊稼人都在歇午。三爺往四周了一陣子，也回瓜棚裡去了。
黑狗看著麥葉雪白的頸窩，笑嘻嘻說：「麥葉，你等著。」打個飛吻，去了。
麥葉說：「你該叫我嫂子。要不我喊三爺。」
黑狗沒理她，起身朝瓜地爬去。
麥葉無端緊張起來，不由自主地趴倒在草坡上。到瓜地要經過一塊豆地，一直
爬過去很吃力。黑狗站起身，彎著腰往前躥，快得像兔子。忽然，三爺從瓜棚裡又
出來了，抬起頭對著太陽看，一動不動，然後打了個很響的噴嚏。麥葉嚇得一哆嗦，
心想糟了。可就在同時，黑狗一頭栽倒在豆棵裡，又不見了。這傢伙鬼著哩！豆棵
很深，人趴在裡頭根本看不見。
三爺一直站在瓜棚下，再沒回草棚裡去。但這不影響黑狗偷瓜。不大一會，他
一手攬一個西瓜從豆棵裡爬了出來。天知道他怎麼在三爺眼皮底下做的手腳。
「吃吧！」黑狗氣喘吁吁，出了一身大汗。沒有刀，他嘭地摔爛一個，抓起一
塊便啃。
麥葉挺感動，也口渴。看看他，就拿起一塊。西瓜水淋淋的，又甜又沙。
黑狗吃著瓜，說：「麥葉，跟我跑生意吧？」
麥葉眨眨眼：「我？」
黑狗說：「對。廣東、福建的衣服便宜，樣式也好。買來准賺錢。」
「你不販雞蛋、洋芋了？」
「販。帶你跑幾趟服裝生意，等你熟了，我再去幹我的。」
麥葉心動了。她早就想出外掙錢。可一個女人家，沒路、沒錢，咋出去呢？於
是，她說：「可我沒本錢。」
「我先借你一萬元。」
「虧了本咋辦？」
「虧不了。虧了本就權當帶你出去見世面。」
麥葉看著他，他一本正經，不像開玩笑。但這承諾又顯得過於輕率。她懷疑他
在打自己的主意，她為此感到恐慌，同時又很有誘惑力。
「我回家商量商量。」
黑狗殷勤地勸麥葉多吃西瓜。麥葉啃一口西瓜他就詭秘地眨一次眼。麥葉吃著
想著，猜想這裡頭又有什麼陰謀。可吃瓜又有什麼花招可耍呢？新鮮的西瓜，又沒
毒藥。吃就吃。
黑狗又拿起一塊：「麥葉，再吃！」
麥葉說：「吃就吃。你要叫我嫂子。」
終於吃不下了。兩個西瓜還剩半個。黑狗拿起來扔進河裡。「咚」地濺起一片
水花。水晃了晃，又平靜了。黑狗坐在一旁抽煙，不時看看麥葉，很詭詐的樣子，
好像在期盼什麼事情發生。麥葉則靜靜地坐著，心兒悠悠地飄向遠方，好像已經到
了廣東。廣東究竟是什麼樣子呢？忽然就覺得下身有點發脹。唔，是西瓜吃多了。
她看看黑狗，而黑狗也正在看她，笑眯眯的。管他呢，下邊脹得難受，就起身往豆
地去了。剛走進豆地，一回頭發現黑狗也跟了過來。麥葉說：「吃屎的貨，跟著我
做啥哩？」黑狗說：「沒啥，我想給你說件事哩。」麥葉說：「等一陣再說，我現
在有急事。」黑狗裝糊塗：「你有啥急事？」麥葉啐了他一口：「女人的急事！」
黑狗站住了，卻不走，鬼頭鬼腦地笑。
麥葉拐個彎。右邊有一道小溝，那裡可以隱身。麥葉走得很急，她憋壞了，剛
蹲下，身後有響動，回頭一看，黑狗又跟上來了。
「你這不要臉的，耍死狗哩呀！」麥葉嚇得騰一下站起來，幸好還沒脫褲子。
黑狗笑著撓撓頭皮：「我說……」
「少放臭屁！滾！」麥葉急紅了臉，這才意識到上當了。
黑狗嘻笑著說：「你忘啦？我喝過你的洗腳水呢！」
麥葉又好氣又好笑：「你想報仇？」
黑狗笑兮兮地抱著膀子站在那裡，說：「我看你咋辦？我要叫你脹得叫喚。」
麥葉絕望了。她恨死了這個不要臉的瞎孫。總不能當著他的面撒尿吧。麥葉急
忙往回返，她要趕緊回家，一刻也等不得了。黑狗不緊不慢地隨著，很悠閒的樣子。
她生氣時更好看。
走到河邊，麥葉實在憋不住了，走回家已來不及了。她看看黑狗，他在她身後
笑眯眯站著。麥葉忽然靈機一動，一縱身跳下河去。黑狗大吃一驚。麥葉蹲在河裡，
河水只淹到腰際。黑狗拍著巴掌笑起來，逼得她跳了河，他開心極了。麥葉也不理
他，靜靜地蹲河水裡，身子周圍冒出一串水泡。
黑狗忽然明白了，喊道：「麥葉你真聰明！」
這回輪到麥葉笑了。她站起身，渾身水淋淋的，沖黑狗大笑：「你個笨驢，枉
費心機！」爬上岸，仍笑個不停。一身濕衣服貼緊了身子，瘦腰、肥臀、豐乳，形
體畢現。她雙眼熱辣辣地盯住黑狗，忽然抓起一把稀泥往他身上抹。黑狗躲閃著，
誇張地大聲討饒，心裡卻異常快活。他知道他快成功了。遠處的三爺看到了，以為
有人打架，朝這邊大聲吆喝起來。
黑狗掃興地沖三爺啐一口，急忙逃走了。
麥葉獨自斜坐在草坡上，慢慢梳理濃黑的長髮，眼裡幽幽的，像兩潭春水。她
走神了。
幾天以後，麥葉隨黑狗去了廣東。
臨走前，丈夫癡癡地看著她：「別在外頭太久了。我會……記著洗腳的事。」
麥葉流淚了，一下子撲過去，摟緊丈夫的脖子親了一口，她還沒有這麼親過他。
佛山期刊出版總社版權所有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