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南方生活 呂軍 劉若英聽到丈夫的死訊時,正在剖一條草魚,她對著青藍色的魚肚腸嘔吐不止。 他怎麼死的?人們攙扶著這位不幸的女人奔赴喪場,一路上劉若英不停地問報信人。 報信的是個愛清潔的男青年,他看見劉若英沾滿魚腥味的手死死拉住自己的白襯衫, 不由自主皺起了眉結,我怎麼知道,他們叫我來的,我只管調度。劉若英失聲痛哭, 在含混不清的哭訴中人們聽到她多次抱怨該死的兒子蘇麥,是蘇麥間接將父親引上 了黃泉之路。 蘇立生離開家的時候,懷著一肚子火氣,他回過頭,對正在吃早飯的兒子威脅 說,你等著,老子回來剝了你的皮。蘇麥心中冷笑一聲,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 誰怕誰,蘇麥把一口泡飯吐到桌上。看著丈夫怒氣衝衝穿過庭院,劉若英突然想起 他忘了吃早飯了,但是現在的蘇立生像只炸彈,說什麼也沒有用了。蘇立生是國營 運輸站的修理工,脾氣暴躁,喉嚨震天,現在他正躺在一輛載滿兔毛的卡車下面檢 查機動部位,渾濁的汽油味令他突然感傷起來,我怎麼會生出這個兒子,我還不如 生不出來,蘇立生的喃喃自語聽起來有幾分辛酸與無奈。卡車司機足足等了半個小 時,最後他不耐煩地發動了車,按了聲喇叭,蘇師傅你好了沒有?發動機轟隆聲中 他隱約聽到了回答,當他踩下油門的時候,隨即聽到蘇立生短促的一聲尖叫。司機 茫然回頭看了看,蘇立生蜷縮在地上抖個不停,頭髮上沾著幾團潔白細柔的兔毛。 劉若英的喪夫表現令多年的鄰居大吃一驚,劉若英一直是個著名的街道潑婦, 但是那天她顫慄地坐在醫院候診室的長椅上,一言不發,無限哀傷地看著每個人。 肇事的司機被帶上警車的時候,驚恐不安地經過劉若英的身邊,以為她會瘋狂地撲 上來,這是潑婦們留給人們最主要的印象。劉若英似乎無視他的存在,只是拉住鄰 居的衣袖反復訴說丈夫出門時的情景。 蘇麥在父親上班之後溜出了家,他看見父親瘦削的騎車身影很快消失在一家副 食品店後面。七月的一個早晨,還有些露涼的夜氣,蘇麥聞到夜來香俗豔的花香, 他經過一條小巷,然後爬上了機電廠的圍牆,一朵雲在天空輕輕滑翔,一團棉花的 姿勢。蘇麥在等他的朋友。 最後看見蘇麥的一位北大街居民,記得他和一個臭名昭著的少年流氓陶龍走在 一起,兩個人不停地議論一件事,蘇麥的神情似乎有些惶恐不安。但他的注意力很 快被小流氓吸引住了,陶龍穿著一件本地罕見的翻領短袖,任何時新的東西總是特 別惹人注意的。聽到這段見聞的居民在蘇麥失蹤之後,評論了蘇麥的品質,蘇麥也 是個小流氓,流氓和流氓在一起有什麼可以奇怪的。但在蘇立生猝死之際,這種評 論不便宣之於口。 新寡的劉若英在人們的密切關注中恢復了潑婦的形象,她跑到公安局聲色嚴厲 地要求立即槍斃殺人犯,劉若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然後又傷心欲絕地拉 住一個年青幹警的手哀求,我要見見殺人犯,他殺了我丈夫,我總歸要去問個明白! 她一連去了幾次,每次重複同樣的內容,舉止之間人們懷疑她有些神經錯亂了。 劉若英在兒子蘇麥失蹤之後又跑到學校吵了一通,當校長看到一個衣著襤褸手 指肮髒的婦女拖著他袖子要他交出她的兒子時,嚇了一跳,他是個皮膚白淨的中年 書生,根本無力招架劉若英。最後一個旗鼓相當的女教師替校長挽回了結局,她對 劉若英說,學校早放假了,找兒子回家去找! 蘇麥兩個禮拜後,蓬頭垢面地出現在家門口,他翻遍整個房子找不到一點吃的 東西,蘇麥摔了一隻空熱水瓶,你們想把我餓死就乾淨了,家裡人都死光啦,蘇立 生,劉若英,出來出來!他嘶叫一通後,驚奇地發現了父親的遺照,整過容化了妝 的蘇立生變得憂心忡忡蒼老無力,猝死前的淒然叫聲在他的眉宇間繚繞不散。 劉若英從街道工廠回家開門進來的時候,看見蘇麥正爬在桌子上去摘像框,兒 子問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咦,他怎麼死的,他不是要回來剝我的皮嗎? 劉若英明顯地發現蘇麥於失蹤之前已是判若兩人,她根本無力與兒子抗衡,她 在喪夫之後又陷入了深深驚恐之中。強盜,劉若英對自己說,我生了個強盜。 關於蘇麥的失蹤過程他拒絕與任何人談起,他只是淡淡一笑對他的朋友說,我 主要是旅遊,散散心,玩玩。這種回答使他的失蹤事件更加撲朔迷離。那位失蹤前 曾最後目睹蘇麥的鄰居發現蘇麥在回家後的第二天穿上了那件米黃色的翻領短袖, 他驚異地掩住失聲叫出的嘴巴,偷偷對旁邊的人說,那件短袖,我親眼看見穿在小 流氓陶龍身上的,怎麼跑到他這裡來了? 八月下旬的一個傍晚,蘇麥匆匆走出家門,正在洗衣服的劉若英問他去哪裡, 蘇麥看了她一眼,去殺人。該死的,開這種玩笑,劉若英看著兒子,突然跳起來撲 到門邊,攔住蘇麥,不准出去,你出去淨給我招惹是非。蘇麥厭惡地推開母親,就 像推開一捆無足輕重的稻草,他騎上父親蘇立生留下的破自行車很快拐出了街角。 劉若英無力抓住門框,身體像溺水般只往下墜,四周灰茫茫的一片,她看見手上的 肥皂泡沫不斷在空中飛舞。要出事了,出事了,劉若英仿佛自言自語地喊了一聲。 蘇麥在機電廠的空地上看見了殺氣騰騰的陶氏三兄弟之一陶虎,蘇麥輕鬆地笑 了笑,我來了,還遵守革命紀律吧?蘇麥總是不由自主地借用一些蘇聯電影的臺詞, 或者模仿一些在街道少年當中流行的電影動作。陶虎是個稚氣未脫的留級生,卻以 許多兇殘冷酷的復仇方式令街道居民們頭疼害怕,暗地裡大家認定他遲早會進香格 里拉的。北大街的居民語言習慣上把監獄稱作香格里拉。這時候陶虎正雙手斜插在 口袋裡,有意無意發出一些鐵器的碰擊聲,也許是一串鑰匙,也許是一把仿蒙古短 刀。蘇麥找了一塊水泥板坐下,陶龍的事跟我沒關係,我還以為什麼英雄好漢,原 來是這個,蘇麥伸出手指做了個動作,隨後他拍拍手說,陶豹呢,叫他滾出來,你 們不久就會和陶龍在香格里拉會晤的,就像會晤西哈努克親王一樣。 機電廠三少年殺人事件在居民們瞠目結舌的表情中走向尾聲。陶虎被兩個刑警 扭送上車時,人們聽到他不停地嘟噥,便宜那小子了,奸細叛徒賣國賊從來就沒有 好下場。至於蘇麥到底怎樣出賣了陶龍,只有蘇麥自己知道了,而蘇麥此刻正出現 在懸掛在他父親旁邊的照片中,那是個大眼睛的南方少年,和尋常少年不同,他像 一棵青澀的植物在春天就被製成了標本。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