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臨時搭伴 有令峻 她是在蔬菜批發市場轉悠時發現了他的。 當時她兜裡揣了四千多塊錢。在市場裡邊轉悠,邊問攤主要啥菜不?我可以去 給你採購。問了幾個主,都說或要西芹或要芸豆或要大蔥,但要的量都不大。每個 攤位一天賣不出去量很大的菜,多是幾種搭配。轉了兩個多小時,也沒找著一個大 戶。找大戶得找搞批發的。一次能收個幾噸,就值得跑一趟遠途了。 數數還有半個月就過年了,得抓緊時間掙點兒錢。看看天快中午,仍沒個合適 的目標。這時,肚子有點兒餓了,身上也有點兒冷。下邊還有點兒鼓得慌,就去方 便了一下。回來想先找個小攤喝碗熱餛飩,就著吃個肉餡燒餅。 正盤算著,忽聽有兩個男人在說話。 一個沙啞嗓子說:「行,只要質量好,你給弄個十噸二十噸的,我保證全要。 不但全要,而且馬上付錢。」 一個粗嗓門兒的說:「我這是地道的山東章丘大蔥,中國第一,也是世界第一。 明清代,專門給萬曆皇帝乾隆皇帝慈禧太后上貢的。絕對沒問題,我已經運了三趟 了。」 「好,那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她急忙瞅那倆男人,沙啞嗓子的高大魁梧,無疑是當地的蔬菜批發大戶。粗嗓 門兒的矮個頭,短頭髮,長方臉,淡眉細眼,身材愣敦實,三十四五歲模樣。兩個 男人握了手,沙啞嗓子轉身就走了。 矮個子男人剛要走,她急忙走上去,問:「大哥,你去拉蔥,捎上我行不?」 「你要蔥?」 「不要,呃,要!」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又有點語無倫次,「我也是倒菜的。 只是山東從來沒去過,咋個倒法,心裡沒個底兒。」 矮個子瞅瞅她,沒再說啥,卻轉身就走。 她愣了一下,心裡罵了一句,滾你娘的蛋!卻又追上幾步,賠著笑臉說:「哎, 大哥,你就帶上我不行?辦成了,你從利裡邊提幾分不就是了?山東那麼遠,你一 個人去挺不方便的。有個人搭伴,還能互相照應一下哩!」 他又怔怔地看了看她——黑紅的臉,紅紅的嘴唇,潔白的牙齒。藍色羽絨服裹 著健壯微胖的身材。被風吹亂的頭髮裡還夾著一根枯黃的草葉,那大概是捆菜的稻 草。 「那好,走吧!」 兩個人匆匆地去喝熱餛飩。她吃了一個剛從烤爐裡掏出來的滋滋冒著熱氣熱油 的肉餡火燒,他吃了兩個。 她問:「大哥,剛才那個要蔥的,一市斤給多少錢?」 矮個子說:「一般的六毛左右,好的七毛左右。」 她眼睛一亮:「章丘那邊的價呢?」 「一般的四毛左右,好的五毛左右。」 她的眼睛更亮了:「大哥,我跟你去買蔥,你讓那個要蔥的一總收了,行不?」 矮個子猶豫了一下,說:「行。」 她沖他笑笑,搶著去付了兩個人的飯錢。她知道,市場上零售的大蔥已賣到了 每市斤一元。如果到臘月二十五之後,價格還得上漲。自己也有幾個攤販客戶,批 出去一兩千斤問題不大。要是春節前抓抓緊,能倒上兩三趟,鬧好了就能掙三四千 塊,發個小財了。自己幹工人的工夫,幹一年還掙不上五千塊工資呢。兩個人就在 市場門外,攔了輛直達A 市的長途大客車,踏上了征途。 臨近春節了,車上的人挺多。兩個人一時沒有座。面對面站著,身子挨在了一 起。她穿著棕色的高跟皮棉鞋,跟他臉對臉兒,個頭兒倒好像差不多一樣高了。雖 隔著兩層厚厚的羽絨服,她還是有點兒羞澀。他倒是挺大方也挺正派的,悄悄問她 :「你叫啥名?」 「三菊?」 「騾駒子?」他嘿嘿地笑起來。 「你才是騾駒子哩!」她笑了,問,「你叫啥?」 「都叫我二能。」 「呵,看來是挺能呀!再加四個點兒,就成狗熊了!」 他又嘿嘿地笑笑。 站了兩個多小時,有幾個人下車了,兩個人才坐下。二能照顧她,讓坐在了靠 窗戶的位子上,自己挨著她坐在外邊。在外人看來,這儼然是一對夫妻了。 「這麼冷的天,出來倒菜,也不容易呀!」 「不幹咋行?人總得吃飯穿衣過日子呀!」 「有孩子了?」 「早有了,倆哩!大的是個妮兒,7 歲,小的是個小子,3 歲。」 「喲,是嗎?看你還像個新娘子哩!」他瞅見了她裡邊穿的大紅毛衣。 「能大哥,你可真會奉承人!」她笑笑,小眼睛裡閃出星星般的亮光來。「本 來不讓再生第二個了。打4 年前,他爸下煤井給砸斷了腿,計生委說可以照顧,才 又要了一個。」 「腿傷了,還能上班嗎?」 「上啥?沒受傷效益好的工夫,一個月能掙1000多塊。可打受了傷,礦上只給 了500 塊錢,就再也不管了。那礦垮了,封了井。光看腿,就花了1 萬多塊。傷好 後,他也不能幹重活了。俺倆就換了換位置。他管家。我跑外。」又想男人受了傷, 夜裡小兩口熱乎熱乎的工夫,他的一隻膝蓋跪不下去。兩人只好互換了位置。他雖 使不上勁兒,可總算還行。只是沒有以前那麼盡興了。剛結婚的時候,她剛滿二十 二,他二十七,兩個人幾乎每天晚上都鬧騰,一鬧就是半夜。想著,臉禁不住熱了 起來。 「你一直倒菜?」 「哪裡!原先我在個區辦五金廠幹衝床工,可廠子早就垮了,連地皮都賣了。 廠長也不知上哪兒去了。如今一分錢生活保障金也不發,一分錢的醫藥費也沒有。 這四口吃飯穿衣咋辦?孩子上學上托兒所咋辦?我一開始是擺菜攤。可守著個攤子, 太占人占工夫了,從一大早守到天黑,別的啥事也幹不成。一天也就掙個十塊二十 塊的。後來,我才試探著去倒的。」她說,「比大哥你是不行呀,一說就是十噸二 十噸的。將來說不定還成火車的倒呢。那天看電視,一個男人就承包了一列火車。」 又問,「大哥你也是下崗的?」 「也是。」卻不多說。 車到A 市,不走了。兩人見天還不太晚,又換了個車往B 市趕。 二能路熟,到了B 市又換了個車帶著三菊直奔章丘大蔥的批發市場。 二能來過章丘多次,是倒蔥的內行。看了十幾戶的蔥,都沒點頭。後來在一堆 大蔥前站住了。 那些蔥捆跟別的不一樣,別的蔥都是全葉全根。而這堆蔥卻是切了葉切了根的。 只蔥白就有60公分長。 蔥主是個50多歲的黑瘦老頭,笑呵呵地迎了過來:「老闆真是好眼力。我這批 蔥本來是出口的。無根無葉不說,連一點兒土星都沒有。粗細勻和。你看看,一根 細的也沒有。平均每棵半斤。因為外貿公司給的價錢偏低,還說半年以後才給錢, 我不幹,就沒有給他們。你如果想要,價錢只比全根全葉的貴一毛,五毛。裝車也 不用你花錢。怎麼樣?」 二能動了心,側過臉問三菊:「你看咋樣?」 三菊說:「我又不懂。你看著行,咱就要。」瞅他的眼神裡已有了幾分柔媚。 二能轉臉又跟蔥主壓價,壓了一番壓不下去。看來蔥主對這個價賣這些蔥胸有 成竹。二能就不壓了,說:「好吧!要!」 蔥主咧嘴笑笑,問:「要多少?」 「十來噸吧!」 蔥主大喜,立即就去找車。 三四分鐘後來了一個車主,一談,說運到冀北,運費得1600元。三菊搞不清這 價是高是低,二能卻說太貴。車主狠狠心,又壓下去100 元,二能還是說太貴。車 主說不能再壓,再壓就幹不著了,轉身走了。 蔥主捨不得放走這個大客戶,又去找了幾個車主,最低的也是1400元。二能只 是不答應。 冬日天黑得快,兩人跟車主這麼三討價四還價,天色就暗了下來。三菊看看表 才五點半。二能瞅瞅三菊,一雙細眼睛轉了幾轉,說:「天不早了。就是找下了車, 司機一般也不願開夜車走。咱是不是找個地方先吃點兒東西,暖和暖和,住一晚好 好休息休息。明天一早找車裝車,傍晚就趕到家了。」 三菊就說:「聽你的吧!」 兩個就去找地方住宿。問了小鎮上的三個個體小旅館,卻都說客滿了。又問了 一家「蔥香」小旅店,老闆娘說還有一個雙人房間,一共三十塊。又說你小兩口住 不是正合適嗎。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她的臉就紅了。他把她拉出門外,悄聲說:「要不咱就住 一個房間?你看我這人老實得像棗木疙瘩似的,還能欺負你?再說,咱倆身上都還 帶著『那個』。」他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撚了撚,做了個數錢的動作。 見她挺猶豫,他又說:「在火車上坐臥鋪不是幾十個男女老少住一塊兒?大前 天我從西安坐車回來,跟個大小姐還臉對臉睡了一宿呢。」 她想了想,也是。要是跟別的女人住一屋,讓人給水裡下了藥,迷倒了,把錢 偷走了,或者給勒死了,把錢搶走了……就紅著臉點了點頭。 女老闆只登記了他的身份證,也不像大賓館還得要結婚證,就給了把鑰匙,讓 去住。押金是他搶著交的。她要給他十五,他說:「明天再說吧。」 住下後,他說去吃飯。兩人就去門外小攤上喝龍山小米粥,吃茶葉蛋和蔥花油 餅。他結的帳,一共花了六塊錢,她給他三塊,他堅決不要。剩下的半塊油餅,她 捨不得扔,用個方便袋裝上。 吃過飯,他說咱去溜達溜達吧。她就跟著他,踏著朦朧的夜色和昏黃的燈光, 在小鎮上來回走了兩趟。她突然感到了一陣子溫馨。八年前,她和男人還拉對象的 工夫,到礦上去看他。他也是在一個傍晚領著她吃了飯在礦井、矸石山一帶溜達了 一圈。可回到招待所,就迫不急待地抱住了她。在那之前,她連手都沒讓他拉過。 在那個小房間裡,他和她在幾分鐘裡就完成了按常規要經歷半年或一年才能完成的 任務。也就在她住礦招待所的那七天裡,她懷上了女兒。三個月之後,他通過關係 辦出了結婚證。 刷了牙又洗了臉和腳之後,她斜倚在被子上和也斜倚在被子上抽煙的他說話。 說了十幾分鐘,長途奔波的疲勞和室內土暖氣熱烘烘的溫度使得她眼前迷朦起來。 她打了個呵欠,只脫了毛衣、牛仔褲,穿著毛褲,扯開被子蓋在身上,臉朝牆背朝 外就睡了。 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夢見拉了滿滿的一車大蔥進了冀北城。一倒手,賣給了 那個沙啞嗓子的大個子批發商。批發商從腰帶上掛著的長方形黑皮包中取出一大疊 子「四偉人」給了她。數了好幾遍也沒數准,估計不是五千七就是五千九。算算掙 了一千九。只跑兩天,就掙一千九,行耶!她興沖沖地回了家,給女兒、兒子換上 買回來的新衣,把歡天喜地的孩子打發出去玩,又拿出了套新衣讓男人換上。男人 脫了髒兮兮的舊衣服,感激地一下子抱住了她。她驚異地問,哎,我走了兩天你的 腿咋全好了?不覺進入了佳境,又覺得丈夫咋這麼沉了?才走了兩天,這個瘦猴子 就長了二三十斤?醒了,才覺得不對勁兒。可屋裡一片漆黑,看不清對方是誰。從 喘息聲中聽出來了,那個正忙活的男人卻是自己的搭伴兒。 「你!你這個!你這個流氓!」她一挺身把他推了下去。他卻從地下爬起來, 又撲上去抱住了她,並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你這小娘兒們!咋就不知道享受!你 平日咋能享受上這幸福生活!你那個瘸驢男人有這本事嗎?」他喋喋不休地說了一 大堆話。她推他的手軟了。可過了一陣子,破鐵床老是咯咯吱吱響。他就把兩個床 上的被褥全鋪到地上,又把她抱上去。 他說:「看著你臉兒黑乎乎的,可身上倒像蔥白兒。」 她已經四年多沒這麼愜意了,說:「臉是太陽曬的風吹的,身上又曬不著。」 他吃吃地笑著說:「本來是倒蔥的,沒想到倒(搗)上蒜了。」 她罵了一聲:「你這個王八蛋!」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他「哎喲」了一聲, 卻仍任她咬著,又笑道:「你那個瘸驢男人,這工夫趴在窩裡,才是王八哩!」 「那你就是個王八的蛋!」 第二天一早五點多,他還在死豬一般地酣睡。她怎麼推,他也不醒。「快點兒 起來,早去找車,爭取今天返回去!」他仍不醒。她把手伸進被子裡,揪住了他的 一個地方。他才「啊」地叫了一聲,睜開眼看看她,笑笑:「真是他媽的太棒了!」 她恨恨地斜了他一眼:「回去我就告訴你老婆!」 他邊穿秋衣邊說:「那娘兒們才不管哩!只要我一個月上交3000塊錢,我就是 去弄狗弄豬弄外國女郎,她也不問。」 她一聽,頓時變了臉,把手一伸:「你弄了我一宿,給幾千?」又指著他的鼻 子罵道,「你別燒包!我表弟是幹法院的,我告你小子個強姦罪,非判你十年八年 的!」 他頓時軟了,忙賠著笑臉:「不是,不是,絕對不是說你!你是我的小心肝兒, 行了吧?」 她冷冷地「哼」了一聲:「你這狗日的,早晚得吃一粒花生米!要不就得讓黑 道上的給宰了!」 他去結帳。她沒再提給他十五塊房錢加三塊飯錢的事。 早飯錢也是他出的。她也沒再給他三塊錢。 兩個人忙去找車。問了十幾輛當地趴窩的車,司機都說拉十噸蔥去冀北得1600 塊錢以上。早上要車更貴。他不幹,又領著她繼續找。最後找了個司機說運費1400 元,但又提出過橋費過路費得由貨主出,還得管路上吃飯,他一聽又不幹了。 一直找到中午,也沒談成個稱心的車。三菊勸他:「一千四就一千四吧,要是 不耽誤這半天,該趕到A 市了。時間就是鈔票哩!」 二能斜了她一眼:「就你大方,掙幾個錢容易嗎?真是頭髮長見識短!」 兩個人吃了點兒飯,又去找。豈知下午的車更不好找了。 正在這時,那個瘦老頭蔥主急急忙忙地趕來了。隔著老遠就大聲吆喝:「老闆! 老闆!」二能迎上去。蔥主說:「亂跑個啥!我找到車了!車就是你們河北的!他 到章丘來送貨,想回去捎點兒貨,不空車。」 「這太好了!」 他和她忙跟蔥主老頭去了大蔥市場,果然見路邊停了一輛藍色的大卡車,車廂 上蒙著篷布。車旁站了個40多歲的司機和一個年輕的助手。 「嘿!這簡直是專門給咱準備的哩!」二能興奮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先是蔥主跟二能竊竊私語,問運費1000元行不行?過橋費飯費由司機出。 二能忙說,行。蔥主說那運費你先給司機還是運到家再給,你們商量。二能問 了聲三菊1000,怎麼樣?三菊說行。 二能說:「要是裝10噸,咱倆一人5 噸,運費每人500 ,行吧?」臉上絕對沒 有了昨晚的激情。三菊的心有點兒涼,說行。又說:「我帶的錢不多,正好要4 噸, 你要6 噸吧。」又補充了一句,「車費我拿400.」 蔥主就招呼司機、二能去市場管理所的大地磅上稱車,回來就裝蔥。二能擔心 蔥捆中混上些半截的細的蔥或夾上土塊,還抽出幾捆打開來看了看。這才放心地讓 蔥過磅。 先過二能的,裝了6 噸。趁三菊去小解,二能又讓過了2 噸裝上。中間隔了一 層塑料布,好區別兩個人的貨。對司機說:「我再多給你200 運費。」這時三菊來 了,就讓給她過,過了三噸半,車裡已滿滿的。三菊指揮人還要往上裝,司機說這 車標準載重才8 噸,堅決不讓裝了。三菊挺不高興,堅持裝了4 噸。問二能:「你 裝了多少呀?」二能說:「6 噸呀?」三菊翻了他一個白眼:「6 噸咋這麼多?」 二能打馬虎眼:「你不信,車到冀北卸下來稱稱,就明白了。」又說,「你要嫌少, 我勻給你一噸。」 於是開車先去B 市。車是大大的超了載。走在平坦的大道上,還跑不起來。碰 上了坑窪,就左搖右晃。車子被壓得咯咯吱吱響。司機忍不住開了口:「兄弟,裝 得太多了,這車吃不住勁兒。」 「沒事。開吧!」 三菊已躺在了後排座位上,頭枕著二能的腿,以大功告成的眼神往上瞅著。二 能用手去撫摸她的臉,又把手伸到她毛衣下去捏那倆挺高的東西。司機從鏡子中瞅 見了,卻裝做沒看到。 車子進了B 市的北外環路。60公里的路開了兩個多小時,天已暗了下來。司機 說:「照這個速度,20個小時也到不了冀北。」 二能沒吭聲,心想開你的就是了。 北外環路更加難走,一個坑窪連著一個坑窪。車子搖晃得更加厲害。遇到個大 坑,車子一歪,就像要倒了似的,司機禁不住罵了起來:「這路我走過好多趟了, 絕對的是一條『腐敗路』。這修路的頭兒抓起十個八個來,『先槍崩,後審判,絕 對沒有冤假案』。」 二能卻不理會司機的罵,低下頭去,附在她耳邊低聲說:「到了冀北,我給那 個批發商再抬抬價,每斤抬他5 分錢!」 三菊笑笑,扭臉就咂了他一口。 二能又問:「狗熊的味道怎麼樣?比瘸驢來勁兒吧?」 三菊嬌嗔地一笑,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過了一個收費站,司機把車停下了。下車去查看車下邊,見車輪壓得幾乎貼住 了後橋,就對也下了車的二能說:「老弟,這車不能開了!」 二能當然不幹。兩人爭執了一番。司機說:「再往前開,我這車就得報銷了。 再說車也跑不起來呀!咱哪輩子能到冀北?」 三菊對這事倒不關心。她抬頭看看灰濛濛的天,對二能說:「快走吧,我都餓 了!」又沖司機說,「你口囉嗦個啥!又不是不給你錢。開你的車就是!」 司機說:「拋了錨我可不管!」心想,我頂多爆個胎。可你這十二噸蔥要是窩 在路上冰成了冰棍,哼!咱看誰吃的虧大! 又開了一段路,到西外環路上。很明顯是到了郊區,路上已不見了行人。只偶 爾有幾輛亮著大燈的轎車卡車駛過。車前的燈光裡,有了無數閃閃發亮的雪花在飛 揚飄動。司機瞅瞅路邊有個旅店,說:「今晚別走了!天這麼冷,吃點兒飯,住一 夜,明兒一早走吧。這天寒地凍,深更半夜的,車真要壞到半路上,可就麻煩了!」 二能也覺得肚子咕咕叫,就說:「好吧!」 司機又不情願地「哼」了一聲:「你要是少裝幾噸,這工夫咱得出去200 公里 了。十個鐘頭開到冀北,住宿費不就省下了?」 三菊不耐煩了:「你老是口囉嗦個啥!出門在外,你拉蔥是為了掙錢,俺倒蔥 也是為了掙錢。目標是一致的。對不對?要不是碰上俺倆,你這車跑空回去,不是 少賺一千?行了!住一夜,明天回家,晚上讓你老婆好好犒勞犒勞你!」 司機就和二能去旅店裡登記。快進旅店門時,二能對司機說:「哎,哥兒們, 咱事先說好的。我只付運費,別的可一概不聽。」 司機聽了這話,步子頓了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早知你這麼摳門兒,我就 是空著車回去,也不給你拉。還不夠生氣的哩!」 二能卻不吃他這一套,也瞪起了眼:「哎,你要是不願拉,現在你就可以卸貨。 我就不信,拿著錢還雇不著車!」 實際上,司機是不捨得放過這個機會的。空車跑回去,光油錢也得二百。況且, 給他卸蔥,起碼得卸兩三個鐘頭。白乾不說,還累得賊死。想到這,又惡狠狠地斜 了二能一眼:「好好!算我倒黴行不行?」 可是,當兩人到服務台一問,值班小姐卻說客滿了,沒有床位了。 兩人出了店門,各打各的算盤。二能其實是不願卸蔥的,卸了蔥,天這麼晚了 上哪兒找車去?蔥本來就是一包嫩水兒,凍上一夜非成了冰棍不可。再一化凍,就 成爛泥了。他瞅瞅卡車,小眼滴溜溜地轉了幾轉,叫住了正往車那邊走的司機,說 :「我去跟她商量商量,卸下她的蔥來。咱們走。」 「她的?」中年司機驚異地張了張嘴,「你倆不是一對兒呀?」 「啥他娘的一對兒,我昨天上午才認識她。連她叫啥家是哪裡的還不知道哩!」 「那好吧!不過,這麼幹挺不仗義哩!」 「你甭管了!」 二能打開車門,把想法跟三菊說了。三菊一聽就叫了起來:「卸我的蔥?這荒 郊野外的,天又黑了,我上哪兒找車去?」 二能沒了轍,又說:「要不,卸下我的來,我走,運費你一個人支。」 三菊一想,自己的蔥才4 噸,卻要支10噸的運費,不合算。也不答應。 雙方僵持了幾十分鐘。 司機不耐煩了,下車到路邊撒了泡尿,邊系著扣子,邊走過來說:「你倆快決 定。反正不卸貨車是不能跑了。」 二能點上一支煙,使勁抽了一口,把司機和青年助手叫到一邊,低聲嘀咕了幾 句。三個人爬上車,一聲不吭,七手八腳地把裝在車後的蔥捆就往車下扔。 三菊坐在車裡,開始還不知道三個人在後邊幹什麼。後來聽到地面上撲撲通通 地響,才覺得不對勁兒。忙開門下車,跑到車後一看,三個人正往下扔蔥捆,地上 已經摞了一大堆。頓時「嗷」地叫了一聲:「你們敢卸我的蔥!」抓起地上的蔥就 往車上扔。扔了幾捆,覺得不得勁兒,就叭叭扯開羽絨服的扣子,脫下來扔到一邊, 抓起地上的蔥再往車上扔。一個女人往上扔,哪有三個男人往車下扔得快?不一會 兒,塑料布後邊的蔥就全扔了下來。三菊扔上去的蔥也全被扔了下來。二能叫了聲 :「走!」三個人就撲通撲通跳下了車。三菊更急了眼,像只母老虎撲上去揪住了 二能,大聲罵道:「你這個王八蛋!你×了姑奶奶,還要坑姑奶奶你不讓我走,你 也走不了!」二能甩了她幾下,竟沒甩開。就說:「弟妹咱好商量好商量!我給你 200 塊錢,你再去找個車不行?」 三菊仍死死地揪住二能不放:「天這麼黑了,我上哪兒找車去!我上哪兒找車 去!你這個黑心肝的!我非讓俺表弟把你送勞改隊去!關上你十年!」 一聽「勞改隊」,二能不禁打了個冷戰。他沖還愣愣地站在一旁的司機和青年 助手吼了聲:「媽拉個×的,還不快上車!」就不掰三菊揪他衣服的手了,而是伸 出雙手卡住了她的脖子往前一撐,三菊「呃」地叫一聲,松了手。二能腳下一絆, 猛地一推,三菊後退了幾步,撲通一聲摔倒在那一堆卸下來的蔥上。 這時,車已緩緩開動了。二能飛快地跑上去,追上車,青年助手已打開了後門。 二能鑽進去。「砰」地一聲關上車門,說:「快點兒!快開!」 司機變了檔,一踩油門,車子就加了速。 三菊急瘋了,從蔥堆上爬起來,大罵著我操死你娘!我操你祖宗!拼了命的追 了上去。只幾秒鐘就追上了卡車,雙腳一躍,躍上了車門踏板,伸手就抓住了車門 把手。二能沒想到三菊能追上車,急忙搖下玻璃,叫了聲:「去你娘的!」伸手一 推她的肩膀,三菊仰面朝天往後跌了下去。 二能本來並沒想害死三菊。可是三菊跌下去後沒能站穩,車廂上的一個鉤子把 她猛地刮了一下,竟將她甩到了車下。兩個大膠皮後輪承受著連蔥帶車十幾噸的重 量,從她的胸部和腹部壓了過去。 卡車飛快地開走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茫茫的雪夜裡。 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地落下來了,也落在了三菊的臉上、大紅的毛衣上、牛仔褲 上、高跟鞋上。有一隻棕色的高跟棉皮鞋在她身前四五米的地方站立著。她閉著眼, 沒有痛苦的表情,好像睡著了一般。右手裡還緊握著半截折斷了的蔥白。 大雪很快地把她的身體和那一大堆大蔥覆蓋了。她體內的血沒流出來,卻漸漸 地冷卻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