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留而不守的女人 劉鳳陽 朋友的朋友介紹我認識了她。 第一次見面,她便直言不諱地告訴我:「我不在乎你會怎麼想——現在不是流 行那種分門別類的交友方式嗎?有什麼舞友啦,『床友』啦,筆友啦,等等,各司 其職、互不相干。我們就算是『談友』吧,我感興趣的只是交談本身。」 「當然,這得看我們能不能談得投機。」——沒等我回答,她又補充一句。 這是一位自稱「留而不守」的「留守女士」,丈夫出國已經近4 年,她基本上 過著一種來去自由的獨立生活。隨後的那些日子,在紫光搖曳的咖啡廳裡,在落日 黃昏的馬路旁,以及在她家小巧舒適的起居間,我們長談不止。我想,我已經充分 勝任了「談友」這個角色。其實,大多數時間裡我只是在聽,聽她那時而憂傷,時 而興奮,時而哀婉,時而激越的講述— 我和丈夫是經人介紹認識的。那時候我已經是一個26歲的「大齡女青年」,好 不容易剛剛從外地調回本市。那段時間正是我所謂「心力交瘁」的時候,所有那些 關於愛情、關於婚姻的浪漫念頭早已被日常的困境擠垮了。用這種古板、「傳統」 的方式「訂終身」是不得已而為之,與我當初的想法豈止相差十萬八千里。他的各 方面條件都很一般,但他的故鄉是著名的僑鄉——福建泉州,也許這是當時打動我 的唯一原因:有一扇「裡通外國」的「南風窗」在那個年頭是比金錢、儀錶更具誘 惑力的東西。 果然,結婚不到一年,他們單位選派出國進修人員,因為他有良好的外語基礎, 加上他的涉外關係,便輕而易舉地獲得了赴美國的機會。他先是到廣州進修了一年 英語,之後便飄然揮手向西。我們真正的婚姻生活也就是他到廣州進修前的那不到 一年的時間。 到美國後,他便開始了和我的馬拉松式通信,偶爾的一次越洋電話,也都是卡 著秒表般地只撿要緊的話講,那可是嘩啦嘩啦流掉的美元啊!說什麼纏綿繾綣,說 什麼問寒問暖!杜甫的「新婚別」裡說:「結髮為君妻,席不暖君床。」這就是我 的寫照。我們這個城市裡早已有了為數不少的「留守女士」,她們有的拖兒帶女, 一心巴望著遠在異鄉的丈夫早日寄來越洋機票和護照,好圓了「洋插隊」之夢;有 的則勤勞持家,期盼著鍍金歸來的老公把美鈔和美夢一起帶回來,後半輩子好過上 富足優裕的小康日子。一開始,我和她們當中的大多數人一樣,滿腦袋瓜子美麗的 夢想和憧憬——我夢想著將來的一天,當我們重新開始真正的、穩定的婚姻生活時, 我們將要建立起一個怎樣美滿、溫馨的小家庭啊! 我為他真心實意地「守」了一年多的時間。 這之後,他的來信漸漸稀少下來,一封航空信一去一回本來就得個把月的時間, 再耽誤幾天,常常是已經忘了上一封信問了他一些什麼,才接到下一封信他回答的 內容。而且,他的信越來越短,字跡也越來越潦草,口口聲聲只是喊「忙!忙!忙!」 其實,我早該料到會有這一天的。我們這條原本就基礎不牢靠的婚姻之船,哪裡再 經得起大風大浪的顛簸和震盪?! 我開始轉移自己的目標——就像俗話說的那樣,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 表面上,誰也看不出我的婚姻中已經出現的裂紋,有許多人甚至羡慕我有這樣一個 在國外拿薪水的丈夫。單位領導也曾找過我談話,含蓄地試探我到底是「飛鴿牌」 還是「永久牌」。這些我都可以做到淡然相對、一笑置之。 我已經成為一名工程師,在單位裡也算得上是個業務熟練的骨幹分子。新分配 來的大學生們成了我的助手和徒弟,他們人前人後畢恭畢敬地都叫我「鄭老師」、 「鄭工」。業務上取得的這些小小的、談不上「成就」的成就稍稍填補了我的一些 精神生活,有一陣子,我以為我已經成了一個「刀槍不入」的「職業女性」,所謂 的兒女情長似乎早已離我十分遙遠了。 我一個人住著婚後單位分配的一套二居室住房,生活上一切從簡,衣、食、住、 行,這些方面倒也沒有什麼不便,也算其樂陶陶。有時,外地的父母來我這兒住上 一陣子,給我的獨居生活增添些許「人間煙火」,更多的時候我則只能「憑著一盞 孤燈彼此溫暖,對著幾冊典籍互訴衷腸」了。我閱讀了大量的書籍,專業方面的, 社會科學類的,文學藝術類的,幾乎是見到什麼就讀什麼。 我幾乎要為自己這種心如止水、古井無波的生活方式感到自豪了。 可就在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 單位上有個新分配來不久的大學生,叫何剛,他和我同在一個小組工作。中午, 離家較遠的一幫年輕人都在單位的食堂裡吃飯,飯後大家常聚在一起,聊聊天、散 散步。我發現何剛常常借機會接近我,知道我讀過不少文學作品,便不無討好地給 我弄來一些最熱門的書籍。我也樂於以一種老師加大姐的口吻,送他一些老生常談 的訓誡之類。那時我完全沒有想到他是這樣一個雄心勃勃的,或者,也可以說是野 心勃勃的年輕人。 一天晚上,他藉口給我送一本書,來到了我的住處(不瞞你說,我一開始和你 談到的所謂「床友」啦、「談友」啦之類的「版權」就是他的)。他和我談了很多, 談了很久,談到他將來的打算,他將要如何如何「往上爬」:要麼做一個企業家, 那種能夠掌管大局、叱吒風雲的企業家;要麼就做一個「高級」領導人,以一種政 治家的身份躋身強人之列,而不像眾多蠅營狗苟、為了一點點可憐的既得利益忙於 爭風吃醋的小官僚。 他當時就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兩隻眼睛虎視耽耽,像極了一隻憋足勁頭的小 鬥雞。他突然對我說:「能不能請你把燈光關小一點?太刺眼的光線不適合我們之 間的談話。」 我暗暗覺得好笑,便走過去,把吸頂燈關掉,只留下了一盞微明的壁燈。對這 種心高氣盛、不知深淺的年輕人,我似乎已經見怪不怪了。如果他想利用這個動作 對我做點什麼暗示,他一定以為我已經接受了他的暗示。 「你為什麼從來不和我談一談你的丈夫?你的日子究竟是怎樣的?」果然,他 向我發問。 「哦,這可不是你應該提問的話題。」我感到有些不悅,但還是故作輕鬆地說。 「你在回避一種現實,你不敢正視它!」他「呼」地站起來,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呼吸拂到我的臉上,我幾乎已經感覺到他身上血液的熱烈奔湧。一時間,我有 點軟弱了。 「你過得並不好!你是一個女人,你應該享受一個女人能享受到的一切!」 他的雙手搭上了我的肩膀,那一刻,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了頭,雙唇觸到了 他那兩片年輕、灼熱的唇上。他趁勢把我攬進了懷中,那是初出茅廬的小夥子笨拙 而有力的擁吻…… 忽然,我從這微微的迷醉狀態中清醒過來,我怎麼能這麼輕率地屈從於一個男 人,一個我打心眼裡根本不看重的小男人。一種莫可名狀的慍怒漫上了我的臉。也 許,這種少年輕狂之舉已經不再適合我了。 我猛地掙開他的臂膀,輕輕打開門,極力用了一種平靜的語氣對他說:「時間 不早了,我要休息。請你走吧!」 他站在那兒,仿佛不甘心似的,笑著,微微搖晃著腦袋,一字一句地說:「我 不相信!我不相信這是你的本意!但願你不會後悔——我還會再來的!」 從那以後,我便開始極力回避他,儘量不給他與我單獨相處的機會。有幾次他 提出要到我的住處來,都被我果斷地拒絕了。他只好給我寫了一封信,在信中他承 認自己那天的舉動有失冒犯,但動機是善意的,希望我能夠原諒他,等等。 這個意外的小插曲雖然沒有給我的生活帶來直接的影響,卻啟動了我心靈深處 早已深藏不露的一些什麼。我承認那個何剛說的某些話是對的,儘管從心底覺得這 個乳臭未乾的大孩子並不能帶給我真正需要的東西,但我的確是在逃避著什麼,並 以一種苦行僧的方式尋求著某種解脫。事實上,人是無法獲得真正的解脫的——很 簡單,他觸動我的,其實就是我時時在壓抑著的性意識。我過得不快活!我一直在 自以為是地欺騙著我自己啊。 除了那下意識的一吻,比起後來發生的那一切,這場「短兵相接」的經歷只能 算是一次無邪甚而不乏純情的遊戲,一段溫和而曲折的性愛前奏……那是一個被自 己錯誤的觀念和熱情支配之下的少年的忘情之舉。後來,和沈的相遇相知,才使我 懂得了什麼是真正成熟健康的性愛,並且懂得了做一個女人的天然的樂趣。 一開始,我們都處在一種不加設防的被動中。在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愛情降臨 之前,我深信沈也絕沒有存心要在我和他之間發展出一段特殊的關係。那樣一種朦 朧、疑惑、試探、推斷的關係是多麼令人回味的關係!仿佛是兩個勢均力敵的棋手, 在一陣接一陣、一波連一波的拼殺回旋中,品嘗著彼此給自己、也給了對手帶來的 極大的樂趣…… 沈是一個年齡超出我近20歲的中年男人。中國男人裡很少像他這樣上了點年紀 卻仍能保持著一種氣宇軒昂的體態的。這也許和他的軍人出身有關。他剛到我們單 位時,我還處在那種「心無旁鶩」的精神狀態裡,並沒有太多注意他。只是和所有 的同事們一樣,印象中他是一個有一點威嚴卻不失和藹的領導者而已,工作上我本 來很少和他有直接打交道的機會。當然,我也不知道那時他是否特別注意過我。 也許是天意(是的,我相信是天意!),發生了「何剛事件」之後不久,我被 單位派去青島參加一個學術年會。這一類的「學術年會」實在並沒有多少「學術」 價值,老一套的日程安排,老一套的吃、住、玩,你在會上總能碰到幾個在其他地 方舉辦年會時結識的老面孔。我之所以同意去,只是想一睹這大名鼎鼎的海濱勝地。 加上那一段時間我的情緒實在低落;我想借此機會出去散散心、梳理一下自己。但 是,去的第二天,我便大失所望。這個海濱城市一點也不像想像中、或是畫片中那 樣美麗動人;出席會議的那些男男女女也無端地讓我感到厭倦和膩煩。我一點興致 也提不起來。 在會議的間隙,我一個人走出去,在寬闊、寂寥的海濱大道上漫無目的地走來 走去,忽然,我的眼光停留在稀稀落落的遊人中:天呐,我看見了沈!我看見他夾 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正迎面朝我走來。我們四目相望,都被這異鄉異地百分之百 的巧遇驚呆了! 原來,沈是在另一個城市開完會,路過這兒轉車的。我不知道他的特意逗留是 不是一開始就含有期待著與我相遇的成分(畢竟我到這兒參加會議是經他批准的, 他或許記著這件事情),總之,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們一起逛遍了青島的幾乎所有 遊覽點和那兒的大街小巷,因為有他陪伴,所有的景致在我的眼裡都產生了巨大的 變化:先前諸多不盡人意的東西也都變得親切和溫暖。我做夢也沒有想過,印象中 嚴謹的、甚至有點刻板的他卻原來竟是一個風流倜儻的多情才子。在夕光中,在長 濤拍岸的海堤上,他一遍遍地向我詠誦著那些歌頌友誼、歌頌愛情的古今詩篇,用 他那深沉寬厚的男中音為我唱那首我一直非常喜愛的蘇格蘭民歌——《桑塔。露琪 亞》。 我深深地沉浸在他的歌聲中,沉浸在由他的歌聲構築的綿綿不絕的溫情中。這 歌聲喚醒了我久違了的那種感覺,那樣的柔情蜜意,那樣的依依不捨,使我乾涸多 日的心田重又變成了一片汪洋的綠洲…… 我從背包裡翻出幾乎被遺忘了的相機,我們要去海濱拍照,要把所有美好的瞬 間化為永恆!海風微微地掀動我的頭髮,他舉著相機,鏡頭對著我,卻久久不按下 快門。他在盯著我看。我知道,鏡頭既是他的一枚「放大鏡」,又是他用來掩飾自 己的一個屏障。我佯裝糊塗地提醒他:「快拍呀!別把我的表情浪費完了!」 終於,他扔下相機,猛地拉起我奔向海灘一角的礁石叢中。沒有人認識我們, 沒有人打擾我們,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會議已經結束了,我推遲了返程的時間。我們重新找了一個賓館,雙雙住了進 去。夜裡,他從隔壁房間進來,我們便開始了無休止的長談和愛撫。他的體魄一如 我印象中的那樣,強健、有力,根本不像是一個中年男子,倒好像一個情竇初開的 小夥子。只是沒有小夥子的那種笨拙、毛糙和不解風情。那是一個男人最成熟、最 飽滿的袒露。 「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他一遍遍問著、探詢著我,兩隻眼睛閃耀著幽深的 光芒,「從一開始我就感到了你的與眾不同。你有教養、有文化,卻又絕少大多數 知識女性的古板和愚執。你是一個充滿女人味的、真正的女人。只是,你把這一切 深深地壓抑著……」 「那麼,你是不是一開始就存心要占我的便宜?」我故意激將他。 他連忙用那雙柔軟、火熱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嘴。「千萬不要這樣說,也不要這 樣想。天地良心,我是個老頭子了,我從不奢求任何不屬我的東西。你對我的吸 引是本能的,不由自主的,或許還有那麼一點不可抗拒。但是,如果不是天意(是 的,是天意!)讓我們在此相遇,我想我一定會把心底的一切很好地掩藏著,讓它 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個神聖而美好的秘密。擁有這樣的一個秘密本身就是一筆巨大的 財富,我已經感到心滿意足,感到陶醉了。」 我一下子撲進他寬厚的懷抱,淚水止不住流出了我的雙眼…… 「你是否真的像你說的那樣老?還是我原本就喜歡像你這樣有閱歷、有深度的 男人?也許,我也和你一樣,早就在默默地期待著這一天。如果人與人之間真的存 在著一種感應的話,我相信我早已獲得過這種感應了。」 他和我談起了他的家庭生活。他的妻子就像大多數家庭主婦一樣,並不懂得真 正的……激情,更無從談起其中的樂趣。上班、做家務、帶孩子,這一切佔據了她 全部的生活和精神的空間,而且,多年來她一直患有心臟病,必須堅持每天服藥才 能穩定身體狀況。他們之間的床笫生活幾乎等於零。偶爾的一次,對雙方也都談不 上樂趣。那是他們之間彼此承擔的眾多責任、義務裡的一種。 「原來,你也是長期處在壓抑中……」 他並不否認這一點:「或許,我們是命中註定的一對孤男寡女。對別人來說最 合理、最基本的生命的樂趣,卻離我們如此遙遠……」 「不!我們是幸運的!『上帝把門關上,卻從別處打開了一扇窗戶』,命運或 者是天意已經把我們彼此託付給了對方,還有什麼能比這一點更令人感動,還有什 麼能比這一點更令人鼓舞呢!」 「可是,我沒有能力給予你更多,我不能使你過上穩定、幸福的家庭生活,盡 管我是多麼願意每天每夜守護在你的身旁,為你獻出你所需要的一切啊!」 「不,請你千萬不要把我當一般女人那樣看待,以為一旦上了床就要向男人提 出要求,進而佔領你的全部生活。我所真正需要的一切,你已經充分地給予我了!」 我看見,淚水湧上了他的雙眼……他緊緊地抱起我,他的雙唇,那滾燙、飽滿、 深懷愛意的雙唇吻遍了我的全身,從發端直到腳尖,他在我身體的每一個溝溝壑壑 一遍遍親吻著,那是甜蜜的、永恆的印記…… 他的熱淚如一串串晶瑩的珍珠,披墜在我荒蕪已久的額頭;他的親吻是一陣陣 淋漓的甘露,灌溉了我焦渴日甚的心田。我向他談起了「何剛事件」,我坦白地承 認那一次我並不是完全無動於衷的。只是何剛缺少我所需要的一點什麼,要不然, 一切就會是另一種情況了。沈聽後沉吟良久,他說:「也許,你真的應該改變一下 自己的生活方式了。你不能就這樣一個人長期過下去。你瞧,你需要一雙男人的手, 這是最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壓抑自我是一種罪過;工作和事業並不能替代一切。我 真心地希望著,你能夠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如果可能,你應該想辦法儘快恢復和 你丈夫的關係,爭取出去,或者讓他儘早回國與你團聚。」 「不,我不願為了一紙『空頭支票』而等待、留守,更不願仰仗他的施捨出國 去受『洋』罪。我和他之間本來就沒有多少感情,我又何必厚著臉皮去作一個拖累 他的包袱!」 就這樣,在隨後的三天三夜裡,我飽覽了真正的「人間仙境」:這「仙境」並 不存在于海風習習的礁石叢中,也不存在於波光瀲灩的海平面上,是的,它存在於 我的心中,存在於我們蝸居其間的那四面窄牆內…… 臨走的前夜,我們的情緒達到了高潮。本來滴酒不沾的我也一口氣喝下了一滿 聽青島啤酒,他更是紅光滿面、欲仙欲醉……夜色降臨了,今夜一去,何日重來? 「不要提起我的過去——給我現在,不必承諾我的未來——給我現在……」 ——一陣歌聲從窗外飄過來,仿佛是為我的情感打下的一個注腳。是啊,我已 經擁有了、飽嘗了幸福的「現在」,這就足夠了。那是難捨難分的夜晚,那是溫柔 繾綣的夜晚,它就像夢一般美麗,就像詩一般抒情。我們相擁而眠,直到天明…… 「哎,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縱有山誓海盟,也只是過眼雲煙……」 此刻,鄭女士就坐在我的對面,悠然自如地吐納著香煙。我們這對「談友」已 交往多日,她和我談了這麼許多,仍然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她一定是孤獨了太 久,壓抑了太久,只等一個合適的藉口和機會一吐為快。她還哪裡在乎什麼「談友」 不「談友」?或許,在那不厭其煩、不厭其詳的述說中,她早已進入了一種類似 「意淫」的回味中?如果是這樣,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擔當起她間接的「性喚起」 的角色了。這真讓我感到不是滋味。 她對我說:「我的愛情心理是不是有點兒異常?我發覺自己一直偏好這一類的 『忘年之交』,而對一般年紀較輕的男人卻沒有多少興趣。」 「這層意思你在你的故事中已經表達過了。」我冷冷地回答。 她頓時放聲大笑。「真抱歉,我忘了你就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小夥子。」她說, 「我想,我是不是有點使你難堪了?」 「不,不,不。」我連忙否認道,「我沒有感到難堪,我能夠理解這一點。再 說,我們的關係從一開始就已經『定位』,我們只是『談友』,並沒有打算發展成 什麼別的——至少就目前而言是這樣的,不對嗎?」我給了她一個回馬槍。 她又一次放聲大笑。「很好,很好,我喜歡你的這種直率。這也許就是我第一 眼就莫名其妙地對你產生了一種信任感的原因。否則,我真無法想像我能這樣滔滔 不絕地向你講述自己這麼多的『隱私』。」 「謝謝你的信任。」我說。突然之間我感到一絲慌亂,「其實,我……我…… 也一直想交一個像你這樣的朋友。」 「這是真的嗎?」她笑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直盯著我看,我越發感到不自在, 臉微微地紅了。 「你是一個可愛的小夥子,真的,非常可愛。」她又說。 片刻,我恢復了平靜,她也回到了她的思路上,接著講述她的故事。 從青島回來之後,我重又開始了一以貫之的、庸常的生活。但是我知道,我已 經整個兒地「脫胎換骨」了。表面上,我們的關係一如既往,他是一個高高在上的 「領導」,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工程師,我們仿佛不怎麼認識一般。誰也想不到、 更看不出我們之間的非同尋常的關係。而我們之間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手勢,彼 此都無比默契地心領神會,匆匆的一瞥便已甜蜜滿懷了。每個星期,我們都有固定 的時間用於約會,在那夜深人靜的時刻,我為他按時開啟房門,他則輕手輕腳地走 進來,仿佛害怕一不小心會踩響一枚地雷。我們滿懷著冒險的興奮。在我這張「單 身女人的雙人床」上,有過多少甜蜜的不眠之夜啊! 有一天夜裡,我躺在他的懷抱裡,悄悄地對他說:「讓我為你生個孩子吧!就 算是你送給我的一個永久的禮物。」 聽我這麼說,他怔了一下,問:「你為什麼突然想到這個?」 「沒什麼,我……只是隨便說說。」 「我不能這樣做。那會給你的生活帶來不便和損害。我們畢竟生活在這樣的環 境中,我沒有辦法使你過得更好,起碼也不能給你增加新的傷害。如果有一天你不 需要我了,或者,如果你需要重新安排你的生活,我一定會悄然退出……」 那一夜,我們的情緒似乎受到了影響,我們靜靜地躺在那兒,誰也不想再說什 麼,也不想再做什麼了。 現在想來,我之所以突然產生了要為他生一個孩子、作為我們永遠的紀念這樣 的念頭,的確是有一種冥冥之中的預感。我似乎覺得,這樣的生活就要離我而去了。 一定存在著某種我們尚不明就裡、卻都無力挽回的局勢,這一天遲早要到來。 果然,我和他保持了半年多這樣的關係之後,分手的日子終於來了。他突然接 到一紙調令,上級部門決定派他到外地工作。一聽到這個消息,我如同五雷轟頂: 一方面我捨不得他離我而去,另一方面我擔心他的突然調動是因為我們之間關係的 敗露。我不顧一切,急忙打電話到他的辦公室,破例在約會的日子之外請他到我家 裡來。 他來了。他的情緒低落、沮喪,但還算平靜。本來,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一旦我們的關係敗露,我就主動承擔全部的責任。畢竟我只是一個平民百姓。但是 他告訴我說,他的調動與這件事毫不相干,沒有人知道我們之間發生的那一切。原 來,一年多之前,他曾經向上級領導提出過調動的請求,那時,我們之間還不曾發 生過任何事情。他之所以要調動,只是想換一個環境,暫時擺脫一下家庭生活的枯 燥和壓抑。沒想到,當他結識了我,早已不再想走,並且把申請調動的事忘得一干 二淨的時候,他的申請卻鬼使神差地批下來了。 這真是命運給我們開的一個天大的玩笑! 他一遍遍地勸慰著我,要我相信這樣的結局並不是最壞的結局。「誰讓我們是 命中註定的一對孤男寡女呢!」他強作幽默地說,「即使我不調走,我們也不可能 這樣長此以往。紙包不住火。早晚有一天會被人發現的——如果你真心地愛過我, 你就答應我:等我走後,你要好好過日子,儘早安排好自己的新生活。你還年輕, 千萬不要浪費寶貴的生命啊!」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惟有眼淚無聲地、滔滔不絕地流下來…… 我知道,失去的,永遠失去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將何以「好好生活」?我到哪裡找尋這 銘心刻骨、驚世駭俗的相知相愛? 就這樣,我們揮淚訣別,各自沉浸在巨大的悲傷中。 他調走後,我曾經多次往他的新單位寫信、打電話,他執意不肯給我回音。我 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我好,他是想借此來幫助我儘早擺脫他的影子,重新開始我自 己的生活。我瞭解他的這番苦心,可是,我怎麼能忘記,又怎麼去捨棄曾經擁有過 的那一切? 她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我這個「談友」的身份也將隨之告一段落了。這使我 感到失望。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感到失望。無論如何,我已經被她燃燒的傾訴打 動,被他們之間熱烈、超常的愛情所打動——儘管我無法從任何一面對之加以評判 ……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