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愛在牽手放手間
劉福民
愛一個人並非難事，而放棄自己所愛卻千難萬難，因為放棄需要一種更加深刻
的愛。
2001年12月13日，在一位朋友的婚禮上，我聽到了這樣一段故事：男孩曾是女
孩的初戀情人，後來，他們因故而分手。轉眼數年過去了，女孩因車禍而不得不與
病床為伍，而薄情的丈夫又離她而去。面對雙重打擊，女孩失去了生活的勇氣。就
在這時，她的初戀情人走了過來，在她生命的雨季裡，用真情為她撐起了一片藍天。
然而，當男孩提出要重續前緣時，卻被女孩拒絕了。
初戀時節，我被愛情撞了一下腰
與陳東相識還是我在大學念書的時候。那時候，我是個被稱為「校花」的女孩，
追我的男孩究竟有多少，連我自己心中也沒個准數，其間的驕傲自不必說。陳東是
不是其中的一個，我不知道。事實上，在我最初篩選的幾個對象中，他並不是其中
之一。
陳東的長相並不太差，但他的個頭還沒有我高，是屬半殘廢的那種，或許正
是這一點使他失去了追求我的勇氣。不過他的詩寫得極好，聽說還在報上發表過。
而我也正是因為一首詩而與他結緣的。
有一段時間，有一個追得我很緊的男孩經常會送情詩給我。而據我所知，這個
男孩其實並不會寫詩。當我聽說男孩送給我的情詩是陳東所作時，便產生了與他交
往的想法。一次，在學校組織的舞會上，我撇開幾個邀我跳舞的男孩，徑直走到陳
東面前：「請你跳個舞好嗎？」聽到我的話，陳東先是一怔，隨即站起身來，擁著
我走進舞池。
陳東的舞跳得棒極了，而生性活躍的我也是舞場上的常客。打那以後，我倆成
了舞廳裡的常客。在那迷離的燈光下，我被他那優美的舞姿吸引住了。等到讀大三
的時候，那些整天圍著我打轉的男孩便只剩下他一個了。雖然他並沒有給過我浪漫
的情詩，也一直沒有對我說出那三個字，可我心裡清楚，我已經無法離開他。
我曾經問過他為什麼不送我一首情詩？他說：「如果我愛你，我自然會用自己
的心去愛，用不著那些華麗的詞語。如果我不愛你，那些無聊的字句豈不覿瀆了你
這位女神。」他那充滿哲理的話使我如癡如醉。
相戀的日子是快樂的。我說，我不希望再在舞廳看到他的身影，因為看他摟著
別的女孩跳舞，我會覺得心疼。他便真的不再邁進舞廳一步。陳東來自農村，生活
上的清貧自不必說，可他還是省下錢來為我買來一雙我最喜歡的皮鞋。當我把那雙
皮鞋穿在腳上時，他笑著說：「穿上我的鞋，你就只能跟我走了。」他的話雖然讓
人臉紅，卻也給人一種美滋滋的感覺。有時，我也會把自己的錢塞到他的衣袋裡，
他也總是心安理得地收下。1989年的時候，一般人沒有手機，更別說我們這些學生
了。可我卻常常能在家裡接到他的電話。後來我才知道，他常常溜出校門給我打電
話，為的就是聽一聽我的聲音。
然而，我們最終沒有走到一起。說起來還是因為我太小氣的緣故。
陳東的詩時常在報刊上發表，他也經常會收到一些女孩的來信。而每當我看到
他拆閱那些女孩的信時，心裡便會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雖然我也知道自己這份醋
吃得乏味，可心中卻總是難以釋懷。1990年春天，我在街上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他身邊的女孩不時發出的陣陣笑聲讓我心裡直打顫。我盯著他們一起走進飯店，又
看著他們一路說笑著離去。他終於暴露出了「花心」的嘴臉。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
這樣，也沒有向他問個明白，我只知道自己的淚在心裡流淌。事後，他雖然也竭力
向我解釋，說那個女孩是他也在這座城市打工的妹妹，可我卻寧願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不肯相信他的話。後來，我帶著報復的心態愛上了他的室友。我的初戀帶著黑色
的尾巴消失了。
陳東的成績一向不錯，他完全有條件留在這座城市裡。但因為我的緣故，他終
於回到了他故鄉的小城。而我卻心安理得地和他的室友牽手走進婚姻的殿堂。
禍不單行，殘疾女遭遇薄情郎
1995年，我迎來了生命中的雨季。那年春天，我在前往商丘辦事的路上，被一
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擊倒了。這場車禍導致我的第3 、4 、5 、6 、7 節頸椎粉碎性
骨折，神經也有不同程度的損傷，治癒的希望十分渺茫。那些日子裡，我的心情壞
到了極點，從一個叱吒商場的白領女性到殘疾人的反差的確是太大了。而更讓我心
中滴血的是我那位不近人情的丈夫。
出事那一年，我只有25歲。25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可我還未來得及描繪如
詩如畫的青春年華，便不得不終日與病床為伍。這場車禍像颶風一樣撕毀了我所有
的美麗幻想和憧憬，也摧毀了我剛剛組建不久的小家的寧靜和幸福。
剛出事那陣子，我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好幾天。等我醒來時，身邊只有母親
在陪伴我。一開始，我對丈夫不在身邊並沒有多想，或許他去想辦法借錢了呢？然
而，一連幾天不見他的身影卻使我吃驚。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向母親詢問：「媽，
他到那去了，為啥這幾天一直見不到他？」母親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岔開了這個
話題。我心裡卻不由得咯噔一下：莫非那人要拋棄我？
我是個性格隨和的女人，人緣還算不錯。在我患病期間，不少親戚朋友、同學
同事紛紛前來探望，給了我生存下去的勇氣和信心。我在商丘醫院整整住了一年，
這期間一直是母親在醫院照顧我，很少見到丈夫的身影。只有他偶爾托人捎來的食
品和衣物，證明我在這世上還有這麼一個親人。
在我終於擺脫死神的糾纏，病情日漸穩定時，我堅持著從商丘醫院回到我生活
了20多年的鄭州。而當我回到自己家中時，我的丈夫卻正在和他的一幫朋友打牌，
那一刻，我的心冷到了極點。幾天之後，他利用帶我到醫院複查的機會，徑直將我
送到母親家，把我放在母親的樓下便揚長而去。聽著漸漸遠去的腳步，我欲哭無淚，
欲罵無詞。這就是那個發誓要陪伴我一生的人嗎？這就是那個發誓要愛我一輩子的
人嗎？他怎會變得如此不顧廉恥？
連續的打擊使我的心情糟透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為何會如此多災多難。然
而，如此的打擊並沒有完。看到我完全成了一個廢人，無情的丈夫竟然向我提出了
離婚的要求。
聞聽此訊的朋友找到丈夫，質問他為何薄情薄義，他竟厚顏無恥地說：「她什
麼時候能重新站起來，咱們誰都說不清，我不能為了她毀掉自己一輩子的幸福。誰
看她可憐誰去照顧她好了。」
朋友們不敢把他的話告我說，直是勸我不要答應離婚。說實話，我也曾有這個
想法，就算我不能好過，也要拖累他一輩子。法律總是要保護弱者的。可反過來一
想，對方已經不再愛我了，留下一個婚姻的空殼又有何意義？再說，我也無法經受
感情的傷害和折磨，我也無法經受再三的打擊啊！於是，三思五想之後，我做出了
一個讓朋友們難以理解的舉動：同意離婚。
1996年秋天，我那短暫的婚姻結束了。望著曾是我丈夫的他一臉輕鬆地離我而
去，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這時候，是媽媽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母親替我擦
幹臉上的淚水，堅定地對我說：「孩子，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他不要你，媽來養
活你。」媽媽的話溫暖著我的心，我也暗暗地下定了決心：為了媽媽，我要好好地
活下去。
打從那時起，媽媽成了我惟一的親人。每天早上5 點，她就下床開始一天的忙
碌，為我刷牙、洗臉、翻身、擦身；每兩個小時幫我排一次尿、量一次體溫。媽媽
已是70多歲的老人了，每為我翻一次身，她都會累得一身大汗。記不清有多少次，
當我從夢中醒來時，卻發現媽媽不知何時累得趴在床頭睡著了。看著媽媽日漸消瘦
的身影，我心裡真不是個滋味。可我無法分擔她老人家肩上的重負，惟有在心中默
默地為她祈禱，惟有真情地對她說：「媽媽，如果有來生，我們還做母女，讓我來
照顧你一生。」
如果不是媒體報道了我和母親相依為命的真情故事，或許陳東永遠都不會知道
我已經殘疾的現實。如果陳東不是多情的種子，或許他永遠不會來到我身邊。然而，
我與陳東之間的故事畢竟在這個前提下發生了。
初戀情人啊，有多少愛可重頭再來？
1996年冬日裡的一天，媽媽把我抱到門前曬太陽。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太
陽暖暖地照在身上，不時有行人過來跟我打招呼。經常悶在屋裡的我，覺得從身邊
走過的每一人都是那樣的親切。我看著從眼前匆匆而過的人們，幻想著有一天能像
他們一樣忙忙碌碌地從事著自己喜愛的工作。失去方知曾經擁有的珍貴，當我成為
殘疾人之後，是那樣渴望擁有一個健康人所擁有的一切。
「英子，你還記得我嗎？
就在我陶醉在夢想中時，一個曾經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循聲望去，一個曾
經熟悉的身影撲入眼簾：陳東，我的初戀情人正大步向我走來。
我想呼喊他，嘴裡卻說不出話來，想多看看他健壯的身影，不爭氣的淚水卻模
糊了雙眼。
陳東來到我面前，替我擦去眼淚。他的淚水卻溢滿雙眼：「英子，你怎麼變成
了如此模樣？」
我向他講述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在我向他講述遭遇車禍、治療經過時，我發現
他幾次含淚欲滴。當我向他講述前夫在我身殘之後又無情地拋棄我時，我發現他先
是憤怒地握起了拳頭，最後卻是面帶欣慰地對我說：「離了也好，這種人沒有什麼
可留戀的。」
講述完有關我的故事後，我嗔怪地問道：「陳東，你為什麼一直不來看我？」
「我一直希望你過得比我好，一直不願來打攪你的生活。要不是從報上知道你
出了事，我現在也不一定會來。」
面對他的坦誠，我無言以對。沉默了好半天，才輕輕地說：「東哥，你帶我去
公園吧。」
「好！」
陳東推著輪椅，我們一起來到紫金山公園。這個公園離我家並不太遠，這裡曾
經留下我許多浪漫的足跡，我和陳東也曾經在這裡海誓山盟。而今，風景依舊，而
我卻遠不是當年的我了。
在公園裡，陳東推著我一邊在綠樹青水間遊走，一邊講述了有關他的一切。原
來，我在當初因一場誤會而移情別戀後，陳東帶著傷心和失落回到故鄉的小城，他
先是在一所小學教書，後來又到一家企業工作。現在，他已是所在企業的部門負責
人了。由於他心裡一直有我的影子存在，所以雖然不斷有女孩子追他，他卻一直沒
有成家。
我向陳東祝賀他步步高升，心裡卻充滿了失落。如果當初我一直愛著陳東，我
現在還會是這個樣嗎？
夜幕降臨了，陳東就要離我而去了。臨走時，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
到媽媽手中說：「大媽，這裡有3000元錢，我來時匆匆忙忙什麼也沒來得及買，這
些錢就請您給英子買點她喜歡的東西吧。」
數日後，媽媽正在給我按摩時，陳東又來到我床前。他笑著對媽媽說：「大媽，
你歇會兒，這些活讓我來幹。」看著陳東在我身邊忙活，我心裡暖暖的。但當我得
知他要辭掉工作來鄭州照顧我時，我雖然心裡感激，嘴裡說出的話卻是那樣無情：
「陳東，我並不是你什麼人，不需要你照顧，你還是回去吧。」陳東走了，我心裡
有著說不出來的痛。他願意捨棄一切來照顧我，我心裡何嘗沒有他？可我又怎能忍
心拖累他一輩子？
在以後的日子裡，陳東不斷地給我寫信，寄錢寄物。雖然他不在我身邊，可我
眼前卻一直有他的影子。
1997年春節那天，人們正沉浸在節日的喜慶氣氛中，我卻因為正發著高燒且倍
感孤獨而煩惱。下意識中，我給陳東打了個傳呼。很快，他便給我回了電話。聽到
他的聲音，我心中的煩惱少了許多，卻不知道該給他說些什麼才好。只聽得他在電
話那頭焦急地說：「英子，你還好嗎？你現在怎麼樣？」
那一刻，我不知道何以會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想看看他焦急的樣子。於是，
我在電話裡對他說：「東哥，我好孤獨，你能過來陪陪我嗎？」
「好，我馬上趕過去。」
我沒有想到他會把我的惡作劇當真。那天，他竟真的騎著摩托車從100 多公里
外的家鄉來到鄭州。當他站在我身邊時，我被他的癡情感動了，我哽咽著說：「東
哥，你真好，可你也真傻。」
1997年情人節那天，陳東將一束紅玫瑰放在我的床頭，一股沁人心肺的清香使
我如癡如醉，我預感到將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果然，陳東一邊給我按摩，一邊盯著
我的眼睛說：「英子，雖然我從來沒有向你說過那幾個字，可我一直深深地愛著你，
如果你不嫌棄我是個鄉下人的話，我們就結婚吧，讓我來照顧你一輩子！」
面對陳東的求愛，我心裡激起了陣陣漣漪。他愛我，我又何嘗不愛他？可我又
怎忍心去拖累他？想到這裡，我隱藏起心中的熾熱，冷靜地對他說：「我願你永遠
是我的大哥，我不能嫁給你。因為，作為一個人，我是個殘疾人，今生能否站起來
還是個未知數。作為戀人，我曾經背叛過你，也曾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作為一個
女人，我已不能生孩子……」
「可這些我都不在乎，你能活下來便是一個奇跡，我相信你能重新站起來，創
造出一個新的奇跡來。以前的是是非非又怎能說全是你的錯？沒有孩子，我們盡可
以用一生的時間來想像我們孩子的模樣。」爾後，他又給我背誦了勃朗甯夫人的詩
：「我愛你，深情滿懷，就像我往日的悲哀；我愛你，與我終身的呼吸、微笑、淚
水為伴……」
陳東深情地盯著我，等待著我的回答。慢慢地，他俯下身來使勁地吻我，而我
也極力去迎合他。忽然，似有一道靈光從腦中閃過：不，我不能接受他的愛！我是
那樣的愛他，又怎能如此自私地將他羈絆在自己身邊？
我相信陳東是真心愛我的，我相信我也深深地愛著他。正因為愛得太深，我才
不願讓他因為我的存在而委屈自己。於是，我將所有的愛意都隱藏在心底，躲開他
的親吻，板起臉冷冷地對他說：「陳東，我以為你是來幫我的，卻想不到你是個居
心叵測的傢伙，會如此欺負我。」
大概是我的話對他傷害太深，他冷冷地盯了我半天，一言不發推門而出。透過
玻璃窗，看著他仰頭看天的模樣，我的心也在哭泣。可我知道不能給他機會，我寧
可給他一時的傷痛，也不願連累他的一生。
惟一沒有讓我想到的是，陳東竟然會那樣的固執。他終於辭掉了原來的工作，
然後在鄭州一邊打工，一邊隔三差五地來家裡照顧我。只是打那以後，他再也沒有
說過愛我、娶我的字眼。
一年之後，家住商丘的表妹來鄭州看望我。閒聊中，我說起了陳東和我之間的
故事，沒有想到表妹會被陳東的癡情所感動，纏著我非要我介紹她與陳東相識不可。
後來的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表妹取代了我當年的位置，和陳東談起了戀愛。我心
裡雖然有一種酸酸的感覺，卻又為他們高興，為他們祝福。
今天，陳東終於與表妹牽手走進了婚姻的殿堂。我的心也終於放了下來，愛一
個人並非難事，而放棄自己之所愛卻遠非易事。好在陳東並未離我太遠，能夠時常
看著他與表妹成雙入對的身影，我心裡也會時時洋溢著幸福。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