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只想和你聊聊 星竹 早上便是白花花的熱,陽光把牆角兒下的暗影濃重地鋪成一塊塊鐵皮。讓人望 一眼,便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感覺。一點不像了早晨。 二十九萬元,他默念著這個讓他振奮異常的數字。他努力笑了一下,他得讓神 情與陽光一樣燦爛。這才對頭。二十九萬!媽的,今天一定得白紙黑字,讓她簽下 名字。他想。步子因此也邁得急促起來。好幾天了,他的心情都被這個數字鼓舞著, 熱血在身上膨脹,鼓鼓躁躁的。這是他做了房屋裝修以來,遇到的最大的一個客戶。 這使他再也無法寧靜。 二十九萬,如果這個女人簽下這個數字,他就可以從中得到三萬塊的酬勞。他 是冒著風險丟掉工作,幹推銷裝修這一行的。他需要轉危為安,需要讓生活穩定。 三萬塊,這對於窘迫中的他來說,真是一筆大錢了。如果拿到,裡裡外外,他眼下 的困難便會迎刃而解。他的生活就會被這白花花的太陽重新照耀。 因此,他再次感到心裡的那股焦灼。與此同時,他也為這個數字是否真實可靠 而變得憂鬱。此刻,他一再叮囑自己,一定要將她咬住。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心裡 就又發慌起來。 她已經在鏡子前畫了好一陣,將眼紋用粉底蓋住的同時,一臉的病黃也就被死 死地壓住了。然後她站在窗前,把窗子開得筆直。一切都是精心的,為他而準備的。 他並不知道。是的,她已經初步答應了那個二十九萬元。 想到裝修,她笑了一下。這時陽光從窗子上照射進來,把房間裡景物切成方方 正正的塊塊。她也覺得這個早晨的光線有些過分,根本不像早晨。她住的是一套三 百萬元的別墅。在這裡住的人,不是新貴,就是暴富。可現在,她卻同樣痛恨著能 住進這種房子的人。她在走近窗前時,手裡一直揉搓著一團信紙,信是她男人寄來 的,已經被她撕得稀爛。現在,她的丈夫又有了別的女人,就像當初她做了這個 「別的」一樣。驚天動地的爭吵過後,給她留下的,就是密密匝匝的痛恨了,連帶 整個生活都被旱死了一樣。她把紙片一塊塊地扔出窗外,於是,綠得不能再綠的草 坪上,便像鋪了一層白蝴蝶,蝴蝶在微風中飄動。又像粉碎了的時光碎片。 這時他拐進花園,走進她的視界。她看著他的大步,離開了窗子。 他走得急急忙忙,汗水順著他的脊背滑下來,行軍樣大隊大股地在他衣服裡滾 動,一直擁到他的腰上。按約定的時間,他今早上晚了十分鐘,這讓他的感覺不好, 他不希望這種「遲到」裡有什麼不祥的暗示。他沒有辦法,這幾天來他的家裡一團 糟。 「這真是闊人居住的地方。」他一邁進這片別墅,就又有了這個念頭,並被 「有錢人」的世界刺激得想入非非。同時腦子裡也生出一股厭惡。他覺得這裡一定 住著不少社會的渣滓,貪污犯、大騙子,砸銀行或是販毒的人。總之,錢不一定都 是好來的。否則沒人能買得起這幾百萬元的房子。 媽的!社會越來越不平等了。他使勁地啐了一口。 一定要有錢的欲望,這會兒又在他心裡變得洶湧澎湃起來,簡直就是窮凶極惡。 他甚至也想去做強盜,或去砸銀行。因為像他這種人,要想住上這樣的房子,或生 活得與這一類人大致相仿,只有去砸銀行。 這一早上,他的臉色明顯地掛著菜色,他有兩天沒有睡覺了,今早上他又剛剛 從父親的病床前趕來。老爸就要死了,已被吊瓶、針頭、氧氣管,支解得七零八落。 他的事真多。父親患了絕症,母親又是一個聾子,大哥正在打官司,二弟整天忙著 炒股。無論是打官司的,還是炒股的,都跟瘋魔一樣。老婆的單位又在鬧下崗。還 有孩子,要高考了,老師前天又寫來條子,是一大堆不及格的分數,竟像他推銷的 裝修報表一樣。他總是把兩者混淆。 媽的,富人絕沒有這些窮事。只有窮人才會有這樣一大堆窮事。他快步走到十 號別墅前。他是上個月踏進這片富人區的,敲了七八個門,才敲開了這一家。要知 道,只有這樣的闊人裝修起來才肯花錢。當然,他的推銷起先並不順利,門裡的女 人根本不相信他。可是到了第三次,那個無比神奇的第三次,她卻突然轉變了態度, 甚至熱情得讓他吃驚。這曾使他十分費解,因為她的轉變和其他人都有所不同。這 讓他好長時間裡琢磨不透。 他正在門上愣怔著,裡面傳來了女人的聲音:「進來吧。」 他立刻飛快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面容。他知道由於睡眠不足,他的臉上沒有血 色。他笑著邁了進去,那笑像是永恆地掛在臉上,就像一幅招貼畫。他希望他的臉 上永遠能是一片陽光,永遠閃著溫和,讓人覺得他的可愛。「你好。」他向她問候。 他發現她今天比前幾次漂亮了許多。當然他不敢有什麼非分之想,這是闊人家 的太太,什麼都見過的,永遠輪不到他來眉高眼低。 在邁進房門的一瞬,他心裡同時響了一下,簡直就像一座掛鐘,是咣的一聲, 二十九萬元的數字像鐘擺一樣在他心裡咣當了一下。今天一定要拿下來。他這樣激 勵著自己,像個屠夫那樣鼓勵著自己下手時一定要準確。不要客氣。 這時他看到茶几上的一些早餐,好像只動了一下,一小口。媽的,這種好東西 她都不肯多吃一口,自己早上卻餓著肚子,沒工夫喝一碗米粥。不光自己,孩子也 不一定有工夫吃飯,他的女人就更沒有工夫了。一個學校離得遠,一個上班離得遠。 媽的!世界就是這樣不平等。 她向他笑了一下:「那些圖片都帶來了?」她望著他。 他慌忙打開皮包:「都帶齊了,您一定滿意。」他現在對誰都是用您這個稱呼, 改不了,大人孩子一律都是用您,毛病。他把一疊裝修過的樣品相片取出來,小心 地擺在茶几上。 她說:「你坐吧。」便走向了另一個門。 這房子裡的門真多,大概有十三個,也許是十五個,他扭著脖子數了一下。原 來是十八個,一層就是十八個!媽的。光這些門裝修起來也夠五六萬!他坐下了。 他知道,她是給他倒水去了。她真不錯,還給他倒水,且是很貴的毛尖綠茶。這是 生意有望的象徵。二十九萬元,他的心裡一直響著這個誘人的數字。聲音在胸膛裡 擴大,清楚而白亮。他的日子都被照亮了。也許他再走出這個門去時,已經拿到了 三分之一的定金。三分之一該是多少?他轉著腦子,當然是九萬塊。九萬塊,媽的! 這樂觀的想法讓他興奮,眼裡閃閃發光,兩手都在微微地顫抖。 但他不知道這樣一個女人,能不能作這麼一個大數目的主意。他希望最後簽字 的是她的男人而不是她。可他從沒見過她的男人,也許是在國外,也許是在哪個城 市。也許——也許已經被關在了牢裡。他惡狠狠地想。 他突然覺得這樣一所大房子裡,就這麼一個孤零零的女人真是太空曠了,他小 心地望著那些關死了的門,危機四伏的感覺緊緊抓住了他。如果那裡面藏著盜賊或 是強姦犯,比如他如果就是強姦犯…… 他又胡思亂想了。他無法抑制。他是突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他一直就覺 得事情裡埋藏著古怪。可他又找不到什麼地方不對頭。 她果然端來了茶水,並也坐在了沙發上,離他很近。他能聞到她頭上的香氣, 像五月的槐花。這和他女人胡亂抹的那種完全不一樣,怎麼會一樣呢,應該不一樣。 一瓶香水的價錢也許夠他們一家子一兩個月的吃喝,也許還不止。他這樣判斷。 她把頭伸了過來,目光落在相片上。她的理解很正確。相片上的樣品房比實物 更能晃人的眼睛。她一直說她去過他們公司,說她早看過他們的裝修房。可在細節 上,她把公司的大門的方向卻說錯了。還把三層樓說成了平房。他曾相當懷疑她根 本沒有去過,可他找不到她為什麼要這樣瞎說的目的。 他說:「您知道,這個城市裡的高檔住宅,都是本公司裝修的,就是這些,一 模一樣。」 她噢了一聲,聲音的響亮卻沒有達到他期望的那種興奮。 他指著相片上的樣板:「這一套相當不錯……」他剛說到這裡,腰上的BP機就 嘟嘟地響了起來,他擰下眉頭,本不想去看。現在的一切都應該讓位給這個二十九 萬。 可她等著他看,是抬起頭來等著他看。他只好低頭看了一下,還好,不是父親 所住的醫院打來的,這是他最怕的事情。可上面的文字也讓他心裡跳了一下,是大 哥在呼他:「弟,我的官司可能要輸,無論如何你再借我一萬塊,急用。」 媽的,大哥就是一個騙子,不然怎會落到這個地步。他仰起臉,裝作沒事地笑 笑:「呼錯了,現在的服務……」他作出不滿意的表情。 她也笑笑,同意他的觀點:「現在的服務總不好。」她說:「你真忙。」她好 像一直都為他如此的忙亂而感到高興,這好像比給她來裝修還要讓她感興趣。 「不忙。本公司的質量絕對一流,我是說在這個城市一流。我們還做一些高級 賓館,當然私人客戶最多。私人我們優惠百分之十……」他變得滔滔不絕起來。二 十九萬的數字使他振奮異常,他要在那個恰當的時候,水到渠成地讓她簽字,交出 定金。這要絲絲入扣,不能出現破綻。 她盯著他,像是真的被他說得興奮了,臉上潤出一層淺紅。 他的眼睛掃視著整個大廳,人都變得煥發起來,聲音帶著節奏,很有質感: 「像您的房間裡,要是都裝修一新……」可他的聲音突然低弱了下來,他顯然受到 了干擾。因為當他的目光落在大廳裡原有的佈置時,事實告訴他,雖然這些不是剛 剛裝修的,但已經是相當講究,相當氣派了。甚至還是嶄新的,誰換誰真是有毛病。 可他只能鼓足勇氣說下去:「要是重新裝修。」他突然停下來換了話題:「我們公 司先要交三分之一的定金,如果您同意。」 說完,他緊張地盯著她。這是一個容易出問題的地方,一個客戶最容易在這裡 把一切改變,這句話是一塊試金石,一道分水嶺。 他看到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轟地抖了一下,全身都抖了一下。她同意了,沒有問題!同意先交定金。他 聽到自己的胃裡咕嘟了一下。 「不過不急。」她又跟上一句,她果然變了。 他的眼前頓時黑了一下。這輕巧的一擊,使他無法按捺地僵直了身子,沸騰的 血液立刻止息了一樣。他沒有跟上她的話,木在那裡。 「我上邊的房間怎麼辦,總得配套啊?」她說。下滑音很長。 他怔住了,沒有弄明白她是以此理由不裝,還是說全要裝。他的腦袋一片空白, 跟不上她的思緒。 她看出來了:「要裝就全裝。」她的聲音和剛才沒有兩樣。在他聽來,卻是那 麼斬釘截鐵。他感到有些耳鳴,整個房間都像嗡嗡作響。一股熱流從他的心裡溫生 出來,沿著血脈哩哩啦啦地流上他的全身。 難道她真要全裝嗎,開始她只說裝一層,難道她全要重新裝一次? 這就不是二十九萬了!他茫然地瞪大了眼睛,這一刻的水深火熱幾乎使他無法 自製。他沒有這個準備,不敢這樣想像。他險些喘不上氣來。突然提高了聲音: 「那當然好,現在有錢,就得花在裝修上,不然總是貶值。」他見她笑了一下。突 然打住了下面的話。他想,只有像他這樣的窮人才會想到物價,上漲,存貨,變賣 和保值。 他也笑了下:「都裝一下就統一了,統一起來就更氣派。」他改得很快。心裡 卻咚咚地跳個不停,兩手都是汗水。他知道,幹推銷幹久了,都會血壓高或心臟病。 她同意都裝起來的說法。她是這個想法,笑著向他點頭。 他的眼裡放射出了金屬色的光。看來,他的擔心是沒有必要的。她不光是要花 上一個二十九萬,而是兩個二十九萬,也許更多。一定是更多!媽的,有錢人就是 讓人鬧不明白!對於一個真正的有錢人,一百萬元也算不上什麼。他知道世界有這 事,他的周圍就有這事。他今天就趕上了這事。都裝她最少得花六十萬。 要是六十萬,他能落下多少呢,最少七萬,不不,應該是八萬。這是公司的條 款。他一下就可以得到八萬塊。 她在看他,依然坐在沙發裡,看他的不可自製。他突然發現她正在用眼睛瞥他。 於是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得意忘形。他暴露了。她一定看出來了。看出他是在釣魚, 或說是在綁票,在騙她的錢。他嚇得驚了一下,喘息不止的血液,立刻又停頓了, 汗水在他身上顯出冰涼。作為一個推銷員,相當重要的就是不能過分,過分一絲一 毫都會失敗,他嘗夠了這種苦頭。他為自己的做法一陣後悔。 她卻站了起來,不輕不重地說:「那就看看上面應該怎麼佈置吧?」說著,她 走向樓梯。他真的怔住了,一切都向那個六十萬元逼近。這真是一家有錢人,比他 想像的更有錢。盜賊應該來這裡才對,綁票也應該到這裡才對。他無論如何再也冷 靜不下來,他渾身開始發燙,心情無比的亢奮。他跟上她的腳步,爬上樓梯。 樓上是兩層,大小一共十六個房間,她在每一扇門前都稍稍站了一站,是讓他 瀏覽一下。他跟在她的身後,心裡飛快地計算著面積。他沒有見過這麼講究的大房。 媽的,這一家到底是什麼人?地面、屋頂、牆壁……要是都裝,他想,要是都裝怕 要七十萬元不止。她真的都裝嗎?他有些疑惑了,七十萬元的數字使他的步子有些 趔趄,神態支支愣愣。興奮使得他臉上充滿紅潤,像是發著高燒。元氣和精力都極 為旺盛地在他身上奔騰。 她在臥室的門前停留的時間最長。他看到了那張大床,他想,她是跟什麼樣的 男人在這張床上滾呢?他的思想終於走了神。她站在那裡看著他,好像有意讓他做 一些非分之想。他隱約地感覺到了。收住了對那個未知男人的想像。媽的,這世界! 他心裡忍不住地罵開了。他要是盜賊就來這家! 十幾間房子草草看完後,他主動地往樓下走,他的職業習慣告訴他,他不能過 多地知道人家的隱秘。尤其像這樣富貴之家,你不知道背後隱藏著多少驚世駭俗的 秘密。 她卻沒有走,就坐在了二樓的客廳裡。他遲疑了一下就跟著坐下了。心裡火一 樣燒著,是為那個七十萬元。是為他可能拿到的八萬塊。他的手已經開始抖動起來。 臉上的汗水已經擦了兩遍,現在又淌下來。 這時他腰上的PB機又響了。他一下就把它關掉了,像是掐死了一個阻礙他賺大 錢的對手。這時什麼都不再重要了,只有七十萬元的數字。剩下的都該掐死,包括 他父親。他怔了一下,他竟把住在醫院裡、隨時都會死去的父親忘記了。於是他手 回到腰上,重新打開BP機:「您肯定都要裝嗎?」他不放心地問,他真的無法放心 了。 現在,最少是這會兒,他不再像個推銷員了,一臉驚訝的表情無法掩飾。他是 在問,我真能得到那個八萬塊嗎?事實上也許比這還要多。他是被這個數字鬧愣了。 這個數字真夠讓他死一回了。 她說:「只要能便宜些,貨真價實。」 他誠懇地點著頭:「一定的,一定的。」他想他會讓利給她的。同時緊張地想, 人千萬不能太貪。哪怕他只得到五萬。五萬對他已經是個天文數字了。那麼他自己 的家裡也要佈置一下了,最少也要刷刷白。沙發是要換一下的。還有吃飯的那張桌 子,那張飯桌早該砸了,一邊高一邊低,盤子裡的菜湯沒一天不撒。一家三口總為 這個怨來怨去,爭吵時有發生。媽的,就為一張一邊高一邊低的桌子! 「能分期付款嗎?」她問,又提出了一個他沒有想到的問題,聲音卻還是那樣 輕慢,不像是在講什麼條件。他愣了一下,當即回答:「當然,完全可以。」其實 公司裡根本沒有分期付款的說道。管它呢,一切先要穩住,先要有把握。做事總要 一步步來。他集中起全部的精力,不放過她的每個字眼兒和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他要牢牢地將她抓住。他對答如流,一輩子都沒使過這麼大勁。 「你每天都這樣跑嗎?」她笑著說。她好像更喜歡和他談點別的,而不是什麼 房屋裝修。 「是,每天都跑。」他說。他想他要吃飯,要掙錢,老婆要下崗了,兒子考不 上大學,就要花錢去上。還有兩隻耳朵什麼都聽不見的母親,還有住院的老爸。不 跑怎麼行,他都快跑死了。 「也夠辛苦的。」她說。 她還知道他的辛苦,他怎麼不辛苦呢,他經常被人趕出去,其實十有八九是要 被人擋在門外。可他沒有那樣說。這是不能亂說的。他只笑了一下,表示這沒有什 麼關係。 「那你愛人幹什麼?」她問得十分突然。 他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這與他眼下的推銷太無關了:「就 是那麼回事吧。」他生硬地說了這麼一句,明顯地不想再說與裝修無關的話。 她看了出來,細聲細氣地又笑了一下:「如果你裝修完了,還會再來嗎?」 這回他真的愣住了。這個話題他從來沒有遇到過:「不會,您放心。我不會老 打擾顧客。」他沒有弄懂她的意思。他突然發現她目光中流露出的一股失望,雖然 只是那麼一刹那。她的整個身子也像一下子縮在了瘦弱的陰影裡。 他怔了一下,極力思索他在哪裡出了漏洞。他想不到他裝修完了,還來幹嗎: 「當然,要是有什麼質量問題,您隨時呼我,材料上有我的電話和呼機。」他怕她 不放心,又掏出筆,無比真誠地把他家裡的電話寫在上面。他簡直就是脫了褲子放 屁,那裡本來就有他的電話。正在這時,他腰上的呼機又響了,這一次是醫院打來 的,催他快回。上面有三個感嘆號。他沒有辦法,這個要死的爹!也許真的是要死 了。他沮喪地站了起來。 「你有急事。」她看了出來。 「是公司的緊急會。我明天再來,明天行嗎?」他生怕不行,生怕這一切再變。 這是一條大魚,七十萬啊。同時,他在心裡飛快地把七十萬元和爹的生死相互交換 了一下。儘管他痛心這麼走掉,但他還得去管爹。她點著頭,說明天再談。她把他 送到樓下,送出門外,像送老朋友那樣。他反而有些不習慣,他早就發現了,好像 在這一切的背後,他們之間另有原因。在門口,她還向他揮了一下手。他也揮一下。 他邊走邊想,今天還是沒能簽約。但卻到了七十萬元。這個數字使他身心不寧, 全身都在膨脹。他匆匆趕到醫院時,父親又緩了過來,沒事。真是折騰人! 晚上,他回到家裡時,女人古怪地上下看著他:「買的魚呢?」 「什麼魚?」他愣在那裡。突然噢了一聲。他忘了,兒子要大考了,女人讓他 買魚改善一下,不光是買魚,還買什麼來著?他一腦袋漿糊,一腦袋都是七十萬。 「你爸怎樣?」女人問。 「噢。」他又噢了一聲,「差不多了。」他說,是說差不多要咽氣了。 「要是下了崗,我一月只能拿到三百塊。」女人嘮叨著。 他剜了女人一眼,心想,就要拿到八萬塊了!嘴上卻說:「別人能活,咱也能 活。」他明顯地心不在焉。 「你今天是撞到鬼了!」女人瞪著他。感到他的異樣。 他笑了一下,一臉的燦爛:「有個大戶,最少我能拿到三萬,最少。」他眯著 眼睛,舉起三個指頭。他把更大的數字藏了起來,他覺得說得太大事情就會跑掉。 這是他的習慣。說這話的時候,他看到一條大魚正在他的眼前遊動。非常逼真。 「三萬?」女人的瞳孔放大了,兩手激動地放在胸前,又突然想起什麼:「拿 到也不能說,什麼都別說。你二弟正缺錢呢,你二弟整天就是股票。誰的錢都想拿 去炒一炒。你爸的後事也要錢,瞧你們這一家子,都是些什麼人!」女人一句句地 發洩著不滿,好像大家正在搶那並不存在的三萬塊。 「那當然,誰也不能說。」他同意女人的說法。不但對家人,對誰也不行,不 能讓人知道他趕上了這麼一條大魚。尤其公司裡的同行,他們一旦知道就會去搶你 的生意,一定會的。現在人都瘋了,准會來奪他嘴裡的這塊肉。他轉著眼睛,想著 可能的危險。 「你明天得替我去醫院守一天,今天晚上是二弟。明天我得拿下這塊肥肉,這 事天大了。今天要不是爸,說不定我已經拿到了定金。」他對女人說,手攥成了拳 頭,咯咯地發出響聲。 「明天?」女人不大情願,「現在廠裡正往下減人呢。」 「讓他們減去,早晚的事,你還想被留下?我都不信。明天弄好就是五萬塊, 也許是八萬,太大了。」他放棄了藏而不露的內心秘密,是讓女人跟他一起豁出去。 八萬塊,真是值得豁一豁了。 女人的眼睛老大,嘴巴張得黑洞洞的。「八萬!」他又強調了一下。大魚在他 眼前又開始遊動了,他激動不已。 在那頭,隨著日落,窗前已經黑暗起來。大房子裡的女人和整座別墅一同陷入 了一片死寂。她無聲無息的走動就像某件家具的投影。她的煩厭和快要崩潰的神經 毫無遮攔地浮在臉上。 其實她今天差一點就捅破了他們之間的秘密,告訴推銷員這一切是怎麼一回事。 可他急急忙忙地走了。到現在,他還是沒有發現從一開始就該發現的事情。 她拿起桌子上有關房屋裝修的《說明》無聊地看下去。她的思想不在跟前。她 看得出來,推銷員的生活並不富裕,但他一身奔頭,忙得要死,不像她這樣寂寞難 當,已經像個死人。 他是正常的,而她不是。 她抑制不住地又看了一遍他的住宅電話。電話號碼說明他也是住在北城,離她 不遠。她知道,他還沒有理解她的意圖。想到自己的意圖,她多少從痛苦中掙扎出 來一些。一股少有的溫熱流遍她的全身。他的到來,給她帶來一個大膽的、出乎意 料的、卻又是臨時解脫的辦法。 現在她一片混亂,只有當他來時,聽到他津津樂道地講述那些裝修時,她的精 神才能有所舒展。才能感到自己還是活著。她看了一下表,已經是夜裡十一點了, 窗上蒙著薄光疏影,月光的碎片,鋪成時光的碎片,讓她跌進往事裡。她沒有抑制 住,還是撥通了他的電話。其實她一點不知道要跟他說些什麼。說什麼都行。她只 希望能夠說話。 他那頭正和女人做愛,現在他什麼都想做。只要是能做的。他不情願地從床頭 桌上拿起電話,身邊的女人還在喘著,等著他。「哪一位?」他舉起一隻手,示意 女人的喘息聲小一點,不要被電話那頭聽見。他訓練有素的職業習慣,使他就是在 這個時候,話也顯得平靜和禮貌。 他聽出對方正是那個有可能出到七十萬元的客戶,他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看了 一眼牆上的掛表,十一點十分。他的心猛地提了起來,他光著腳站到了地上。 她問了幾十個不疼不癢的問題,其實說明書上都有解答。但他還是耐心地一一 回答了她。實在沒有話再說時,才說明天見。 那時他已經疑慮重重。放下電話,他的興趣全無。擰眉死盯住牆壁,在想這是 怎麼一回事?她一定是不放心了,通常客戶打來電話只能說明事情的變化。他女人 還要往下行進,他就又爬到她的身上,但卻索然無味。 接下來,他帶著一肚子疑團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他再一次感覺到這女人背 後像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企圖。昨晚上的那個電話在今天早晨看來,更加顯得稀奇 古怪。 早上,不到八點,他就奔向了她的別墅。一路上心裡七上八下,感覺告訴他事 情不妙。昨天就不該走掉。今天一定要抓住她。也許還不晚。這使他綿軟的腳步又 漸漸結實起來。 而大房裡的女人卻一夜沒睡。現在她經常整夜不眠。八點三分,他在這個鐘點 上走向她的別墅,並敲響了她的門。她站在門裡對他微笑著。卻是一臉的蒼白,像 是一個剛剛獻了血的人。 他愣了一下,他看出來,她是在專心等他。事情越來越讓他感到奇怪。那個隱 藏在背後的東西又冒了出來。可他沒有時間去細想。 今天他們都做了同一種準備,一定要實現自己的意圖。不能再拖了。他放低了 自己的尺碼,不管怎樣,先和她簽下那個早說好了的二十九萬元才對,如果這是真 的,就再往下進行。七十萬的數字太大了,很可能變化。他這樣打定主意。而她更 想直截了當地向他表示自己的內心,其實這並沒有什麼關係,經過這一夜的來回, 她也想好了。 於是,在他們見面的一瞬間,都顯出了相當的客氣和友好,甚至是一種世上少 見的誠懇。他們彼此都被自己的目的折磨得夠嗆。在微笑的背後,他們都要垮臺了, 弦繃得太緊。 「我看,您最好還是先把一層裝修一下。一層最重要,客人都能看到。樓上其 實無所謂。」他表現出十二分的真誠,簡直就是怕她花冤枉錢。乾脆就是站在她的 立場上。 「不!」她有些蒼白的臉上儘量做出微笑,「我想先換一張床,就換一張床。」 她說。她也想好了。說完便向樓上走去。那步子相當堅定地表明,她只想換一張床, 而不是裝修。 怎麼回事,他完全沒有料到,二十九萬在一個晚上竟成了一張床。他頭暈目眩, 僵死了一樣,臉上變得蒼白。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立刻也就跟了上去。 他要說服她,一定要說服她!她怎麼可以從七十萬元變成了一張床,換一張床與他 有什麼關係。他連一分錢也拿不到。 他的腳步因為突然的打擊慌亂起來,踉踉蹌蹌地跟她走到樓上。她直接走進她 的臥室,站在那裡示意讓他進來。他走了進去,腦子裡空空蕩蕩。她給他的打擊還 在發揮作用,腦袋裡像是裝了一堆木渣,死活醒不過腔來。 「您怎麼只想換一張床呢?」他知道他的臉上很不自然,他已經顧不得調整自 己的情緒了。 她也很不自然:「一張床就夠了。」她下定了決心。不管他的神情變得怎樣難 看。她簡直在故意折磨他。 他的心裡轟了一下子。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可他不知道她是怎麼變的,他找不 到原因:「還是應該好好裝一下……」他的嘴巴不大好使了,頭腦裡一陣鈍痛。 她很冷靜,還是笑著。她等著他說完,她一點也不急。這時他身上的BP機又響 了,他看了一眼,是女人打來的,是從醫院裡,真要他命:「我打個電話行嗎?」 他說。 她指指床頭上的電話。他一步跨了過去。原來醫院已經通知,他老爸今天就要 不行了,只要一拔氧氣……女人說她處理不了這個事,說是拔氧氣,還是不拔氧氣? 他沒有說話,擱下了電話。他的額上滲出了細汗。不是為了老爸,而是為七十 萬塊一下子變成了一張床。「您應該把一層裝裝看,真的。」他像是在求她,聲音 顫抖。那種不甘心的,又無法接受的痛苦明白無誤地掛在他的臉上。他真想把她掐 死。 她卻歎了一聲,坐到床上,盯著他。突然說:「劉賓,你一直都沒認出我是誰 嗎?」 「你是誰?」他像一根木頭,張大了嘴巴。 「咱們是小學同學啊,我是李一蔓。你第三次登門時我就認出了你。」她不笑 了,一點不笑地看著他。 「同學?」他瞪大了眼睛,極力地搜索著小時候的情景,是想是否有個叫李一 蔓的?時間實在是過於遙遠了,他的腦子裡一片茫然,他傻呆呆地望著她。驟然陷 在這個變化中。 「我快要死了,真的。」她說。 「你得了絕症?」他驚訝地道,現在他只能這樣以為,像他父親。 「絕症?不,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這房子也不再是我的,什麼都不是我的。 我不需要裝修,我只想和你聊聊,只想……」她向他跨了一步,像是求他一樣, 「我們做個情人好嗎?」她的臉紅得像塊布。 時間驟然地停止了,什麼都停止了。他僵死般地立在她的面前。他反應不過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股冰涼的感覺根植了他的全身。死靜裡,他聽到一隻小蟲撞 到窗上,嗡嗡地來回。 她的眼睛卻像汪著的兩眼清水池,深深地望著他。 他無限迷惑地道:「你從開始就沒打算裝修嗎,你並沒有這個打算,是嗎?」 他想理出一個頭緒。 「我還要什麼裝修!」她喃喃地說。 「那你是幹嗎?」他瞪著她。 「什麼幹嗎,你跑來,讓我認了出來,和我聊聊不好嗎。你是個好人,上小學 時,你還是語文課代表,還幫我造過句,你一點也想不起來嗎?我只想和你聊聊天, 我只想要一個人說說話。」她說。她一下子放開了原本的情緒,再不說什麼裝修。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洶湧地流了一臉,她哭了起來。這使她在瞬間變成了另一個女 人。所有的傷心、孤獨、悔恨都端給了他,她痛不欲生,像是泡在自己的雨季裡。 她說著她的男人怎樣背叛了她,又怎樣有了別的女人。 他在她的哭聲裡一臉驚懼。 她的痛苦使她全身都在抽動。像一片秋日裡被霜打了的黃葉,抖抖索索:「我 什麼都完了,朋友,親人……」她簡直是在喊。 他開始聽懂了,並從一片混亂裡知道了她的處境。現在她只是等著她的丈夫回 來和她離婚。她在兩年前辭掉了自己的工作,家人因為她跟了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 的二婚男人和她吵翻。朋友們則因為她住進如此的大房而疏遠了她。 現在,眼下,她的身邊只有他這個推銷房屋裝飾的、一個連她也記不起來的小 學同學。 他直直不動,像被釘死了一樣。他漸漸地看了出來,這是一個神經受了重大打 擊的女人,一旦爆發,就會失常,甚至發瘋。這是一個什麼都能幹得出來,處在瘋 癲狀態中的女人。她根本不要什麼裝修,她什麼也不要。她只為了能在情感上平靜 下來。 他是她這些日子裡唯一的來客,一個臨時的安慰,一個找上門來的同學。最少 她是這樣認為。她在崩潰之前,像抓稻草一樣,胡亂地抓住了他。她還想發展下去 ——情人。她簡直是瘋了。 那個二十九萬元的數字完全從他心裡消失了,他的希望破滅了。 媽的!他一分錢也沒有拿到。他突然有一種被她耍弄了的憤怒。可她是他的小 學同學。她是從這層關係上放他進來的,是因為小學。那時並沒有什麼裝修,那時 也沒有這樣的洋房,那時他們彼此沒有利益,更沒有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有錢男人。 那時一切都是空白。 他眨著眼睛,是努力從那個遙遠的時空中回到現實裡來。 她卻是一副要死的樣子。 他的BP機又響了,這回他迅速地看了一下,是醫院那邊打來的。這一個星期他 什麼都沒有顧上,什麼都讓給了這個不大正常的、很可能真是他同學的女人。同學 又怎麼樣!他過的是日子,他要推銷的是房屋裝修! 「怎麼啦?」她擦了一下眼淚。 他露出了厭煩的情緒,望一眼BP機,向她解釋道:「是我父親,是絕症,今天 就要死了,也許已經死了。」他的聲音高了八度。 她一下怔住,顯然覺得他的話過於唐突:「你還會再來嗎?」 他遲疑了一下:「我會再來的。」他看到她眼睛裡閃出一絲希望,他不忍心撲 滅它。 他快步跑下樓去,奔向醫院。他知道他的女人已經把父親的氧氣管拔掉了。這 個該死的!他回頭望了一眼洋房。媽的,還七十萬呢!他咬著牙,他竟為此跑了六 天。六天,她連一塊磚頭都沒要,瘋子!她騙了他,可他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欺騙, 她的理由讓他無法發作。 他自然沒有再來。他一直忙到火化了他的父親。當然,那之後他常想到這個少 有的女人,同學。她真是瘋了,在短短的六天裡她竟提出要做他的情人。一想到這 個字眼兒,他就覺得古怪,心裡便會猛地跳動幾下。她肯定是錯亂了。他的判斷無 比正確。 兩個月後,他在報上的「今日例案」中,無意間看到一張墜樓的相片。下有一 段文字報道,說這是一個曾經住在別墅裡的女人,後來被她的男人趕了出來。她忍 受不了寂寞和孤獨,終於在痛苦中死去……報上的評語是告誡女人們不要貪圖一時 的享樂。更不要為了錢財。 他愣在那裡,想到這是她——他的同學。 那幾天,他一直翻著那張報紙。他想,如果他做了她的情人,哪怕他還是去向 她推銷房屋裝修,她還會死嗎?他無法得出結論。他第一次覺得做一個闊人並不一 定是多麼好的事情。連死的原因都不正常。不像他,他一點也不想死。他有那麼多 的事要做,有那麼多事等著他去做。 他活著的欲望是那樣強烈,滲透在他的每一個細胞和毛孔裡。簡直就是活得一 絲不苟。 他的女人終於下崗了。他一點沒有愁眉苦臉,他揮著拳頭:「我一定會掙夠你 那一份,我會使勁跑的!」他說。他的話充滿了生命的旺盛。他第一次覺出,他這 樣奔命真是有意思。很長時間了,他像第一次覺得自己活得很不賴。真的,很不賴。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