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陽光影樓的情與愛 陳武 馬克是新浦陽光影樓的職業人像攝影師。他是從父輩那兒繼承人像攝影這個浪 漫職業的。但是他沒有繼承父輩們良好的職業道德。他在夢幻般的攝影室裡和多個 美女輪番做愛而被老闆辭退了。老闆對馬克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真讓我噁心! 老闆是一個頑石不化的傢伙。我們憤憤不平地說。 馬克從此成為社會閒散人員。也從此成為我們的貼心哥們。 我能成為陽光影樓一名專職攝影師,並在業界小有名氣,多虧馬克的引見。 馬克那天領我到半坡村茶社去找一個外號小妖的女孩。小妖並不妖,相反,卻 有一種鄉村姑娘的純樸,黑眼睛黑頭發,會咳嗽,也會笑。笑時候你會看到她鮮嫩 的口舌和那顆黑色的蛀齒。我第一感覺小妖是我們自家姐妹,那種對她外號的敬畏 頃刻間煙消雲散了。我拿出我的一疊攝影作品,擺在茶社的吧臺上。小妖一張一張 地翻,我看出來,還沒有一幅讓她滿意的。我正要失望的時候,她抽出了那張三人 小照。這是我最成功的一次模仿。我把德國著名攝影家桑德的《年輕的莊稼漢》進 行了一次翻版,畫面上也是三個農民,不同的是他們沒有拄著拐仗,而是每人扶著 一把鐵鍬,照片中的人物舉止都透著自認為最適當的儀容,在不同的臉孔、異樣的 眼神、差別的姿勢和互異的裁切構圖當中,都表現了新一代農民的驕傲和倔強,以 及嚴肅的不輕易放鬆自己的堅毅的品格。他們都背負著同樣的傳統包袱,在壓力下 有著同樣深沉的憂鬱。 這張照片感動了小妖。我看到小妖注視著這張照片。良久,她說,我說說看。 就這樣,我來到了陽光影樓。 說是馬克介紹我到陽光影樓,還不如說是小妖的推薦。 陽光影樓的老闆是個貌不起眼的年輕女人。她的名字我尚且不知,馬克只告訴 我她叫快門,這個綽號聽起來不雅,讓人產生一點不健康的聯想。不過感覺很好。 在這個平庸的年代,能有一點點哪怕是不健康的感覺,難道不是挺有意思嗎? 上班第一天,快門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原因說起來非常可笑,我只不過喊她 一聲老闆。她就勃然大怒了,叫什麼老闆,聽起來跟做生意似的!她說。 在吃驚之餘,我也感到納悶,難道她不是生意人?但是,看出來,她不像是真 生氣。她的語氣給人一種做作的感覺。不過她的微微上翹的嘴角和冷峻的鼻樑以及 明亮的大眼睛,說明她五官的基礎還不錯,如略施粉黛,說不定可以裝成一個冷豔 美人。 就在快門批評我的時候,我看到收銀台的麗麗小姐低著頭偷偷地笑。後來我才 知道,這個長相不一般的麗麗只比我早來一天。她也在老闆那兒享受了和我同樣的 禮遇。 這天下午,陽光影樓又來了一個化妝師。當然也是一個姑娘啦。她長腿長胳膊 小臉蛋,瘦得跟柴禾差不多。她自我介紹說叫小月,從前開過鮮花店,是個崇尚行 為美學的新女性。 我有點暗自得意。成天和姑娘打成一堆,由不得你不去胡思亂想啊,難怪馬克 風流無度了。陽光影樓的生意就在我們幾個的招呼下開始了營業。不明就裡的人還 以為我們是多麼的專業。而事實上,我們的確也把自己看成一個人物了。 沒想到,影樓的生意比我想像差得多了。只有一些小業務,像婚紗照、情侶照、 寫真集等賺錢的大買賣我還一次沒碰上。實際上也只有這些業務才能反映我的真正 水平。 在那些百無聊賴的日子裡,我只能和麗麗和小月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小月對 聊天興趣不大,她沒事就抱著一本談女性化妝的大書煞有介事地看,美其名曰研究 研究。而麗麗是個很希望說話的女孩,可惜她實在不善於說話。像她這樣從職業高 中剛剛畢業的女孩,印象裡都是像小鳥一樣呱呱嘰嘰能說會道,什麼時尚、流行、 消費、歌星、腳氣、偉哥、週刊、大寶、內存、出場費、WTO 、三點式、劉德華、 愛滋病、荷爾蒙等等,一套一套的,仿佛全世界都裝在她們肚子裡。可麗麗和我聊 些什麼呢?說起來真是沒勁,她跟我聊鄉村、田野、麥苗、西紅柿、白楊樹、天氣 預報、東南西北風。她有一次還問我夕陽、黃昏和晚霞三者之間的區別和聯繫。我 看著她,只好裝得很有學問的樣子跟她講夕陽,講黃昏,講晚霞。麗麗認真地聽著, 不時地點頭。她的樣子讓我想起幼兒班的五歲女童。 但是我還是上當受騙了。 麗麗說,你講得真不錯。 麗麗手裡玩一隻小圓鏡,在我們不講話的時候她就用小鏡照照她的臉。陽光影 樓正對門的一面牆都是鏡子,我很少看她在大鏡子前搔首弄姿。小圓鏡幾乎不離她 的手。她喜歡樂此不疲地欣賞小圓鏡裡那張臉讓我有點納悶。她的臉並不難看,不 需要常照鏡子。我始終認為,只有醜姑娘才愛照鏡子,而美麗的姑娘是不需要從鏡 子裡尋找自信的。這話我暫時還不能告訴她。我不能讓她覺得她自己美麗。 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她已經三天沒有化妝了。三天沒有化妝的漂亮女孩,意味 著她的心平靜如水。 她把小圓鏡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裡,聽完我的莫測高深的理論之後,跟我怪 異地笑了。 我說,你笑什麼?我看到過夕陽,是真正的夕陽,她和晚霞,還有黃昏,是有 著本質上的區別的。你不要不信。夕陽是太陽,是即將落山的太陽。而黃昏,是太 陽已經落山的那個時刻。晚霞呢,是太陽已經落山或即將落山時天上出現的彩色霞 光。難道不是嗎? 你說得對極了。她說,你真有學問。 可是,你剛才笑了。你為什麼要笑? 麗麗在我的責問下紅了臉。 紅臉我也不能原諒她。我正要進一步責問她的時候,快門出現了。 我這裡用「出現」這個詞是有原因的。我和麗麗用了整整三個小時,通過反復 協商,終於給她重新起了一個綽號。我們覺得再也沒有叫她「耗子」更為恰當了。 因為她時常悄悄地或不知不覺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她的每次出現,都讓我們感到鬼 鬼祟祟。她仿佛總是在監視我們,仿佛我們中間的某一個是她的丈夫或者情人。她 指責我們的話是,少在上班時間聊天。所以,我們聊天時都要躲著她。我們聊天時 就有點鬼鬼祟祟的感覺。 快門果然不高興了。她說,你,陳巴喬,看看,你照片怎麼照的! 她隨手把一疊照片拍在櫃檯上。然後她就在大鏡子下面的沙發上坐下了。我們 發現她的頭髮剛剛整過,配上一身華麗的服裝,她的樣子有點光彩照人。 我翻著照片。我沒覺得我的照片哪兒不好。 小月也把照片拿過去了。小月認真地看了一會,對快門說,不能怪陳巴喬,是 化妝有一點問題。 哦——是嗎?快門意味深長地笑笑。 小月把照片又一張一張地翻給快門看。小月說,這張,腮紅了點,她適宜秀氣 的影像。這張,眼影打淺了,人就顯得輕飄了。這張,畫眉沒有揚起來,畫面就缺 少高雅。還有這張,可以把下唇化得再豐滿些,她可是個性感的女孩。 小月說得無疑有她的道理。但是快門並沒有認真聽。我發現她有點猶豫不定, 有點心猿意馬。她的眼睛在小月的身上不停地看來看去。 快門看到我和麗麗在看她們了。 我知道她是不能容忍我和麗麗的聊天。我就知趣地回到攝影室了。 我在攝影室裡繼續想著夕陽、黃昏和晚霞。我不知道我的解釋有什麼讓麗麗好 笑的。我覺得我的解釋很有道理,可以說是無懈可擊。可是麗麗笑得怪異,還莫名 其妙地紅了臉。 多天以來,我沒有發現快門有什麼朋友。當然,半坡村茶社的小妖曾是她過去 最要好的朋友。自從她雇用我們這批新人之後,她和小月似乎更親近一些。我們也 看出來,小月是個上進的女孩,從她不多的言談和刻苦用功的學習中,感覺到她是 想要幹一番大事情的。 有一天午後,快門和小月外出買材料去了,就在我把關於夕陽的舊話重提的時 候,麗麗的羞澀更讓我難以理解。她的第一句話還一度讓我無所適從。她說,我錯 了。麗麗把小鏡在手心裡拍來拍去。她說,我錯了,巴喬你不要生氣,我在跟你鬧 著玩哩。她繼續說,夕陽是我們班長的外號,黃昏是生物課代表的外號,而晚霞就 是我。 原來是這樣。想著那天的聊天,想著她什麼都不懂的幼稚的樣子。原來是故作 姿態,是在作秀。我覺得她一點也不可愛。 好在,我終於有表現的機會了。那天快門(請原諒我還是叫她快門,只有我和 麗麗聊天時我們才習慣叫她耗子)不在影樓,我和麗麗接待了一對年輕的情侶,在 我們三寸不爛之舌的遊說下,這對不諳世事的小愛人,偎依在一起,讓我給他們拍 了一張36寸的大照。那天的化妝是麗麗。開始我還有點擔心,怕麗麗對化妝只是一 知半解,沒想到麗麗做得特別的出色。受到麗麗的感染,我的水平也得到了充分的 發揮,我給這對小情人一共拍了三個半膠捲。麗麗給那個喜歡驚叫的少女換了十六 套服裝。我們一共花了整整半天時間。我們的勞動得到了相應的回報。當這對小情 人五天之後來取照片時,我們看到他們臉上由衷的笑容。而快門在得到三千元收入 後,對我也刮目相看了。 當影樓只有我和麗麗時,麗麗就開始了憂傷。麗麗說,小月今天又沒來。我說 是啊,她昨天就沒來。她可能不幹了。麗麗說,我也這樣想。麗麗繼續說,巴喬, 你還生我氣吧?我說,我憑什麼生你氣?麗麗膽怯地說,晚霞,還有黃昏,還有夕 陽……我只是想逗你玩玩的,想跟你幽默一下的,沒想到……我……我太笨了。麗 麗眼淚就這樣輕易地流下來了。麗麗一流眼淚,我就慌了。我沒想到她是這樣的多 愁善感。這有什麼呢?我說,你看你看…… 麗麗把眼淚掛在臉上。麗麗說,巴喬巴喬…… 麗麗只是笑著。她的眼淚還掛在臉上。我發現,所有女孩都有美麗的時候。不 管她漂不漂亮,美麗,對每個女孩都是公平的。不是嗎?麗麗此時是那樣的感人至 深。麗麗的確讓我心動了一下。我說麗麗。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麗麗說,巴喬, 你幫我照張照片吧?我說,好啊,現在就給你照。我早就想表現表現哩。麗麗說, 對呀,天都這麼晚了,快門不會回來了。 於是,我們關了影樓的門,熄了大廳裡的燈,躲到了攝影室裡。我剛把燈打開, 麗麗就後悔了。麗麗的臉白得嚇人,她倚在那塊大紅的背景上,有點像一幅油畫。 麗麗嬌羞地說,巴喬,我不想照了。我說,照嘛。我舉起相機,哢嚓,就給她來一 張。我說,來,到這邊來,你坐好。麗麗說,就這樣照啊?我說,那還要怎麼照? 我突然恍然地說,對,換一件衣服吧?就換婚紗。麗麗說,麗麗的眼神裡有一道奇 怪的光。我才不了,黑燈熄火的,才不敢換衣服了,你會幹壞事的。 我看到,麗麗在說我會幹壞事的時候,是多麼希望我幹壞事啊。 我聽到我的心咚咚跳了。 我朝麗麗走去。麗麗說巴喬…… 麗麗眼淚又竄了下來。麗麗還沒等我走到她跟前,她就撲到我身上了。 我把麗麗緊緊地抱著。我說麗麗麗麗我要犯錯誤了。麗麗答應一聲。麗麗答應 聲就像喘息一樣。我繼續說麗麗麗麗我要犯錯誤了。麗麗卻把我的手推開。麗麗說, 巴喬,你愛我嗎? 只有笨女孩才說這樣的笨話。我想。不過麗麗沒有再推我的手。她把我的手拿 在她豐滿的胸脯上。 她知道我應該怎樣回答。我回答了在這樣的時候一億個男人都會回答的一個字, 愛。麗麗說,那就好,我明天不幹了。我不在這裡幹了。 你說什麼?這又為什麼呢?這和愛有什麼關係呢? 麗麗回答我的只有眼淚,還有微弱得幾乎聽不到而只能感受到的抽泣聲。 事情有點糟糕了。我想,麗麗她是怎麼啦?她幾次流淚,我還以為她愛我愛瘋 了呢。她是不是另有心事?可是更糟糕的是,有人在開鎖,臨街大門的門鎖的轉動 聲嘩嘩地傳到我們的耳朵裡。 麗麗和我都在一瞬間知道了怎麼回事——快門回來了。 我隨手關了攝影室的燈。 黑暗中。麗麗的手碰到了我的手。我輕輕抓住麗麗的手。麗麗像水一樣柔滑的 手在我的手裡微微地顫抖。 果然是老闆快門回來了。 和快門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人。他們開始並沒有爭吵,只是輕輕地說著什麼。 我們聽到和快門說話的是一個女人。這讓我有點放心,也讓我有點失望。放心是因 為我們可以相對安全一些。試想,她要是和一個男人約會,那麼攝影室的地毯上一 定是他們偷歡的理想場所。失望是我替快門不平,我是真心希望快門能和一個男人 約會的。不是說戀愛中的女人都是美麗也是溫柔的嗎?快門每天的冷酷和古怪真讓 我受不了。可沒想到和她夜晚同歸的是一個女人。她們在門外鬼鬼祟祟說些什麼呢? 她們可千萬不要到攝影室來啊。她們的說話聲漸漸大起來,也逐漸演變為爭吵。我 們聽到她們的爭吵裡涉及一些人名。我只聽懂馬克。而且她們把馬克反復說了好幾 遍。就在她們把爭吵聲漸漸提高的時候,我聽懂另一個女人是誰了。對了,你一準 猜到了,她就是半坡村茶社的小妖。 不行!小妖後來只是堅決說兩個字,不行! 再後來,我們聽到「啪」地一個清脆的聲響,那是一記耳光的聲音。 我感覺到麗麗胸脯抖一下。 隨著大門被打開和大門被撞上的是一陣消失的急促的腳步聲。 快門的哭聲有點像貓叫。是的,快門的哭聲一點也不美。但是讓我們深感吃驚 的是,哭聲馬上就消失了。一種怪異的聲響又從攝影室外清晰地傳來。我和麗麗緊 張地擁在一起。麗麗的嘴裡噴出的甜膩的氣味撲在我的胸上,她要把我的胸脯烤透 了。我用手和唇暗示麗麗,我們會安全的。 快門沒有逗留多久。她在一聲長長的狂叫之後,也走了。似乎還快樂地哼著什 麼歌。這同樣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麗麗真是個好姑娘。她在得知自己安全後,哇的一聲哭昏在我的懷裡。我在攝 影室裡哄了她一夜。當然,半夜時分我就把她哄好了。我第一次成為一個幸福的人。 我同時也理解了陽光影樓從前的攝影師馬克。不同的是,我是和影樓的收銀員戀愛, 而馬克僅僅是和女顧客做愛而已,儘管地點都是在攝影室裡。我的意思是說,你們 千萬不能把我和馬克相提並論,實話實說,我比馬克差遠了。馬克是我的好朋友, 我太瞭解馬克了。他是個風流成性的傢伙。馬克不會像我這樣嚴肅地對待愛情的。 有一天,是在晚上下班之後,在半坡村茶社裡,我們和馬克不期而遇。 見過馬克的人,都不得不承認,馬克是一個魅力四射的男子漢,可以分三段音 :男。子。漢。聽懂了嗎?就是這麼有力量。他對女人有著極強的殺傷力。我和麗 麗是應小妖的電話之邀來半坡村茶社喝茶的。我們的感覺是,馬克正在和小妖熱戀。 戀愛的男人總把朋友當成垃圾。我是理解這句話了。馬克只是例行公事地跟我們招 一下手,就又和小妖耳語什麼了。小妖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她有一種不自覺 的神經質的驚豔的美。這種美脆弱、單薄而不可靠。她今天換了一套濃妝,在燈光 暗淡的茶社裡,小妖的紅唇極其豐滿,誘人的唇上仿佛飄著舒緩的微笑,那微笑就 像甜潤的歌聲,在我們每個人耳邊繚繞。小妖的膚色也無可挑剔,像脂玉一樣泛著 冰清的光澤。而她那直瀉肩頭的黑髮,在逆光映襯下閃著一絲絲黛色的光暈。閃著 光澤的銀灰色短衫短裙裡,裹出她曲線畢露的妖嬈的身軀。是啊,小妖的美麗就像 一把尖刀刺進你的心,你會為她而付出一切,甚至為她去死。我發現,就連麗麗也 瞠目結舌了。 她就是…… 是的。沒等麗麗問完,我就打斷她的話了。她就是小妖。 麗麗說,不,那一個,是叫馬克,對嗎? 當然,他就是馬克,我的朋友。我自豪地說,仿佛我也像馬克那樣成了獵豔高 手。 我和麗麗慢慢地喝茶。茶客們都在喁喁小談。偶爾也有尖叫的扮酷的黑衣女孩。 有幾個身著紅色制服的服務生輕手輕腳地給茶客們上茶。而馬克和小妖,始終都在 小聲地交流什麼,他們倆的談話就像滔滔江水一樣綿綿不絕。 茶社裡響起了音樂。是那首著名的《一路平安》,樂曲仿佛從遙遠的地方悠悠 地飄來,又仿佛戀戀地離去,讓人不禁喚起遙遠往事的追思。 我和麗麗準備離座之時,茶社的玻璃門咿呀一聲被推開了。我和麗麗同吸一口 冷氣——我們的老闆、陽光影樓的快門,走了進來。 所幸的是,快門並沒有發現我和麗麗。我和麗麗只好再悄悄地坐下。 快門聲音琅琅地說,馬克,我就知道,是你搶了我的生意。 馬克也不示弱地說,笑話,你是做攝影的,我們開茶社,搭界嗎?馬克攤開手 笑笑。又追一句,搭界嗎? 茶社裡響起幾聲雜亂的笑。 我發現快門今天做了精心打扮。一身超短,長腿更顯修長,臀部很有力量,只 是雙乳下垂了,雖然被頑強地托了起來,但總給人勉強的感覺。不過應該說,快門 今天打扮得還算搶眼,在茶社的燈光下顯得亭亭玉立卓爾不群。臨近午夜了,她這 時候到半坡村茶社來,難道僅僅是找馬克吵架?顯然她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辦。 快門選擇一張臨近吧台的茶桌。她要了一壺菊花茶。 我看到小妖點起一支煙。 小妖旁若無人地讓馬克攬著自己的腰。 小妖把煙吐成了一個一個圈。 小妖把煙塞進了馬克的嘴裡。 他們又開始小聲地說著什麼了。 小妖興奮地笑著。她的笑聲似乎在故意誇張。 快門小心地喝著茶。 單身女人泡茶座,無疑是十分少見的。 快門因此成了一道景觀。 快門不時拿眼睛瞟著小妖。 小妖和馬克旁若無人地親昵,似乎再也沒有看到快門。就是說,小妖和馬克似 乎在故意冷落快門,或者說,小妖、馬克和快門,他們在為某一個事情而較勁。 我和麗麗悄悄地喝著殘茶。我感到身上不自在。這完全都是快門造成的。我覺 得他們在共同嚴守著一個秘密。 麗麗的一隻手在茶桌下面緊緊地拉著我。麗麗也注意那邊的勢態了。麗麗一動 不動地看著茶杯,好像茶杯裡藏著一個答案。 這天晚上的事讓我奇怪了好幾天。也讓我捉摸了好幾天。我不知道快門為什麼 一個人深夜跑到半坡村茶社去。如果她是去喝茶,去和別人聊天,倒也罷了。她是 幹什麼去的呢? 人有時候就是怪。快門怪得還不算特別,那個貌不起眼的小月,兢兢業業幹了 幾天,突然就音信全無了。小月的失蹤於我無關緊要。可麗麗也不知為什麼兩天沒 來陽光影樓了。我打電話到她家,正巧是麗麗接的電話,我說你怎麼回事啊,也不 打個招呼。麗麗卻說,我還沒找你呢,我留給你的紙條你沒看見?你為什麼兩天沒 給我來電話?我說,哪裡呀,我可沒看見你的紙條。麗麗說,什麼?你沒看見?糟 糕,我知道了。我說,你知道什麼啊?能不能告訴我?麗麗說,巴喬,我不幹了。 我說,為什麼?麗麗說,我有別的事。我在紙條上都告訴你了。我說,可我真的沒 看見紙條啊。麗麗說,沒看見就算了,也沒有什麼,反正我不想幹了。我說,麗麗, 我幫你照的照片出來了,我晚上送給你可以嗎?麗麗說,你在老地方等我。可是, 麗麗的照片我卻找不到了,我到處找也找不到麗麗的照片了。真是奇怪,我一大早 還看到照片的,我們那天晚上在攝影室裡拍的照片拍出了麗麗的神韻。麗麗憂鬱的 樣子讓人頓生憐愛之情。記得我還跟快門解釋一番。快門還說了一句什麼。怎麼到 了中午就會沒有了呢?我問小米看沒看到我放在牆景上的照片。小米是頂替麗麗剛 來的一個女孩。她說,她根本就沒去攝影室,何況也不認識照片上的人是誰,要那 照片幹什麼呢?小米說得不錯,我只好到處找。我最後在廢紙簍裡找到了麗麗的照 片。可惜麗麗的兩隻眼睛被誰挖去了。是誰這麼狠呢?莫非是快門?極有可能。而 且麗麗留給我的紙條也讓快門扔了,不然她怎麼知道麗麗要不幹了呢?她怎麼又找 了小米來上班呢? 快門的行為讓我越發的不解了。 我開始審視、過濾我認識的快門。由於多年來對攝影的迷戀和與馬克的交往, 我自信自己有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尤其通過鏡頭對女人的捕捉、定格和發現,我 總是能夠隨時收縮或放大鏡頭裡的美麗獵物,準確地預感到她們的尖叫和大笑,她 們的矜持和冷豔,她們的驕傲和自大,她們的多疑和心虛,她們的怨恨如絲和情愛 綿綿。但是,我卻猜不透我的老闆快門的一點心思。她和別的女人的異樣似乎不僅 僅是蒼白得毫無特質的外表,她的內心裡陳列的東西尤為複雜。 帶著這樣的疑慮,我和麗麗約會了。 就在這天晚上,我們意外地碰到了一個兇殺現場。碰到了小妖的屍體橫陳小巷 的青石板上。她的脖子差不多被利刃割斷了,短裙也被扯到膝蓋上。 我們是準備到半坡村茶社喝茶去的,剛從馬路拐上半坡,就碰到兇殺現場了。 那是離茶社不遠的一條僻靜的巷口,在那棵高大的香樟樹數米之遙的幾叢紫藤 下,小妖倒在血泊中,在遠處路燈的殘光裡,一個瘋子和兩個流浪少年圍著小妖的 屍體在狂呼怪叫。少年和瘋子興奮地大聲喊著同一句話,是我先發現的!是我先發 現的!他們就像發現稀世珍寶一樣爭搶頭功。他們的喊叫引來路人的圍觀。我和麗 麗也好奇地走過去。天啊!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小妖。她那套緊身的閃著光澤的銀灰 色短衫短裙太眼熟了,還有美麗的長髮。 空氣裡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 麗麗突然蒙住眼睛,蹲在地上不停地嘔吐。直到警車呼嘯著開來。 整個城東地區都在議論這起凶案。各種謠言紛紛而起。 不知為什麼,那天晚上的血腥味也彌漫到了陽光影樓。新來的小米姑娘尤其津 津樂道,說,知道嗎?是半坡村的小姐,叫什麼妖,就是妖怪的妖。她還問我,你 知道半坡村嗎?那是一間上檔次的茶社,是本市名流經常聚會的地方。 小米是個非常世故非常刻薄的女孩,她又自說自話般地感歎道,什麼名流?都 是些牛皮比錢還多的瘋子,死了一個小妖算什麼稀罕的,死十個小妖都算正常,是 不是陳……什麼來著?她把我名字忘了。 小米繼續說,你知道小妖脖子被割斷以後她說了什麼?不知道吧?她大喊一聲 錢。錢——就這樣喊的,你不信?你寧願相信。她喊完了錢,還用手指醮著自己鮮 紅的滾燙的血,在地上寫了一個字,錢!又寫一個字,還是錢。 小米朝門外的小雨中啐了一口唾液,笑著說,她媽的,真好玩。 我沒有去附和小米的話。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玩。相信我們老闆快門也不覺得她 說得有多麼好玩。幾天來,關於小妖的謠言我們聽到好幾種不同的版本,幾乎來我 們陽光影樓的顧客都要談論小妖或與小妖有關的話題。令人奇怪的是,我和快門並 沒有約好,卻都對這個話題避而不談。或許是這幾天生意出奇地好,或許是因為小 妖是我們共同的朋友。 我看著外面不緊不慢的小雨,看著許多人在小雨中匆匆地走路。在那些形形色 色的雨傘下一定有和小妖一樣年輕的女孩,她們的青春和生命都是那樣的美好,就 像陽光一樣溫暖人心。可小妖死後的靈魂還不得安寧。我看一眼小米,她開始看報 紙了。她攤開了幾張皺皺巴巴的晚報。 快門在洗手間不停地洗手。自從化妝師小月不辭而別之後,她就親自擔任了化 妝師。我猜想快門一定是個潔癖狂,她每天都要反復地洗手,她一有空就鑽進藍色 衣櫃後面的簡易洗手間,擰開水龍頭。讓嘩嘩的自來水沖洗她那雙白皙的手。快門 的變化是微妙的,主要是她最近的裝束,她新穿了一件女性味十足的緊身連衣裙, 細腰豐臀畢現無遺,窈窕得讓人受不了。洗完手的快門又坐到化妝鏡前,小心地補 了一點妝。然後,也望著外面紛紛揚揚的小雨。這幾天,快門的頭髮始終用一條藍 色的緞帶箍住。此時,她坐在那兒,背後像尺一樣直,光潔的脖頸上有一圈圈細細 的茸毛。她的背影讓我衝動,讓我產生浪漫的夢想,還讓我想起了見異思遷這個和 男人有關的詞。是的,此時的快門很像一幅外國油畫上的那個著名的背影,四周充 滿的是憂鬱的影像和傷感的情緒。我很想取出相機把她現在的情景定格在鏡頭裡。 是該死的小米破壞了這個特定的情境,她突然哈哈大笑了。她抖著報紙,叫道, 美國人真他媽無聊,搞什麼搞!陳,你看看,你看看,同性戀俱樂部。小米說完, 臉莫名其妙地紅了。小米跟我抖著報紙,跟快門抖著報紙,臉上還掛著笑意。她說, 一輩子不找男人我也不去搞同性戀。你說,他們為什麼要這樣玩呢?這有什麼好玩 的呢?完全可以自慰嘛,難道自慰不能達到高潮? 沒想到小米會說這些話,真痛快。她可是和麗麗完全不同的兩類女孩。這樣大 膽放言的女孩註定會受男人喜歡的。我很想跟她繼續討論下去。可是真沒勁,我們 的老闆快門,用怪異的目光盯著小米,似乎小米來自外天體,是個怪物。 這有什麼,說說玩玩嘛。誰不知道這些?你這樣看我幹什麼?難道你不手淫? 我終於忍不住大笑了。 小米在我笑聲鼓勵下,繼續說,不過,同性戀一定也好玩,誰要是願意,我可 以做她的伴。 快門終於勃然大怒了,她大聲呵斥道,你說些什麼啊?瞧瞧你,你都說些什麼 話?啊?你害不害臊!你……你真讓我噁心! 快門氣咻咻地去洗手間了。她又擰開了水龍頭。 臨下班的時候,快門突然變了一副面孔,她笑容可掬地對我說,陳巴喬,明天, 幫我照一本寫真集,要到郊外去。 快門真有雅興,一定是我的攝影技術讓她刮目相看了。可是,外面還正下著雨 呢。而且,麗麗還要我陪她到醫院去。 快門看出了我的憂慮,她笑吟吟地說,不要緊,明天就晴天了。 是嗎? 沒錯,我聽天氣預報了,明天是有陽光的好日子,讓你好好發揮發揮。快門笑 了,她的牙齒潔白而整齊,這是我從前沒有發現的。快門繼續說,聲音悠然而飄忽 不定,你看,我要不要多帶些時裝?你看我現在這樣子,還行嗎?快門朝著鏡子裡 的自己看。我發現,快門的臉上洋溢著由衷的笑意,洋溢著明淨澄清、無心可猜的 純淨的情感,仿佛煙霞似錦、落英繽紛的明媚春光,仿佛燦爛陽光下的帶露桃花, 仿佛乾淨的家園和最後的退路。是的,快門突然的美麗讓我心慌,但是,她的笑馬 上凝固了,她的眼睛裡突然充滿了驚慌、恐懼和絕望。我發現,鏡子裡有一輛白色 警車,還有如絲的小雨。小雨中的警車格外醒目,它悄然地停在陽光影樓門口的石 階前,三個年輕警察從三個車門迅速向我們撲來。 鏡子裡的快門就像一個美麗的蝴蝶標本。她囈語般地說,沒有了,沒有寫真集 了,巴喬,謝謝你。 我看到,快門的眼角竄下兩行淚水。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