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逃住南方的女人 鄭宗英 女人藍蘭,在一個陽光曖昧的黃昏,靜悄悄來到了這個小鎮,誰都沒有注意她, 正如她沒有刻意去注意誰一樣。她是一個很有女人風韻的蘇北小女子,已近三十的 「芳齡」了,可是倘若不細看,你一定猜不出她的歲數,她經受的滄桑一點也不留 在臉上。 藍蘭很快就在小鎮上謀到了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在海龍酒店做諮客。 藍蘭的前夫田萬代是供電局的抄表工,他是老家中最傳統的那種中國男人,一 生毫無大志,只想安安穩穩過日子生個兒子好老有所養,就像他常掛在嘴邊的那句 「票子房子兒子」一樣。望著圍膝歡笑的兩個女兒,田萬代腦海中卻是老來無靠、 背後有人戳指頭說「光毛絕代」的淒涼景象。特別是小女兒咿呀的奶音,更讓他心 煩氣躁,他看到的不是一個嬰兒,而是這個嬰兒的誕生意味著他老田家的香火從此 就要斷絕了,就忍不住暴怒起來,就忍不住狠心起來。得守住他老田家的一脈香火。 田萬代對藍蘭翻著白眼說:離婚。 藍蘭不肯。田萬代嘴裡噴著隔夜酒氣,說藍蘭你不肯老子就拉著你的手強按手 指印。藍蘭說你試試看。 這娘們挺強哩。 不能說電工田萬代沒有心計,他突然想起了遺忘了多年的電磁感應定律和電磁 力定律,覺得女人就是定子,男人就是轉子,一旦置於磁場就會相互作用,比如摩 擦起電,比如弧光放電什麼的。於是就約了一個狗肉朋友,接近藍蘭。呸,不是你 說不離婚就不離婚,這下你就是一根漆包線或橡皮絕緣線,也會被火燒得直冒青煙。 狗肉朋友和田萬代吃了幾頓狗肉後便頻頻來訪,而來訪的時間都是田萬代偏巧 不在的時間。 一個傍晚,藍蘭邊給小女兒餵奶邊逗大女兒玩。狗肉來了,一雙賊眼往藍蘭身 上溜,他咽了咽口水,問,嫂子,餵奶?明知故問。衣襟下一隻鼓漲的奶子白花花 晃眼。藍蘭臉一紅,扭轉身。狗肉從旁邊探過頭來,問,孩子吃飽了?藍蘭嚇了一 跳,臉更紅了,扯了扯衣襟,豈知蓋住了女兒的眼,女兒「哇」的一聲哭了。狗肉 嘿嘿怪笑,說,她哭了,讓我抱抱吧。說完就把手伸進藍蘭的衣衫裡。小娘們,挺 哩,彈手哩!藍蘭被這一摸渾身燥熱,說,別這樣。狗肉說,要這樣,還要這樣。 女人的理智就像防腐劑,時時刻刻保護著自己的貞節不受真菌、細菌或其他腐 生生物的侵襲而導致腐爛或黴爛。如果藍蘭要腐爛,犯不著田萬代像日本鬼子偷偷 研究細菌;如果藍蘭要黴爛,她早就一抖包袱,輕裝上陣,找一個懂得愛的男人, 然後迸發所有的激情,痛快淋漓地去愛,毫不遮遮掩掩。守住你田萬代也不是守住 了整個世界。 你田萬代算什麼?算一個男人? 狗肉呢,吊兒郎當的也不算男人! 藍蘭覺得狗肉的輕佻是對自己的一種侮辱,她把小女兒放在沙發上,準備拿起 拖把趕他王八蛋。狗肉見她放下小孩以為好事在望,上前一把抱住藍蘭,嘴也湊過 去。藍蘭陡然間覺得有一股生蔥熟蒜茄香八角之類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她掙扎著 嘶叫。狗肉的嘴找不到目標,只好啃她的脖子。 砰!門被踢開。田萬代沖了進來,指著藍蘭罵淫婦,罵了淫婦又罵姦夫,罵著 罵著就說不離婚老子哪還有臉啊。就在狗肉從容退場時,嚇得呆愣愣的藍蘭看出了 門道。她冷笑了一下,越發覺得田萬代不是男人。她想哭,可還是強忍住了淚水, 把小女兒大女兒抱緊又鬆開又抱緊。那個漫長得像一個世紀那麼長的黑夜,藍蘭敗 了,其慘況僅次於英法聯軍從後面圍攻大沽炮臺,北炮臺失守,南炮臺投降,僧格 林沁旋即逃往通州。 僧格林沁逃往通州藍蘭只能逃回洗手間,她躲在裡面輕輕地哭泣,哭累了,抬 頭看看鏡子,下嘴唇有一道弧形的血痕。 有了離婚的理由田萬代張羅著離婚,藍蘭認了,但有一條,房子是大家掙錢買 下的,離婚不離家,兩個女兒歸藍蘭;田萬代沒了法兒,就依了藍蘭。一個月後, 田萬代居然迅速迎娶進了一個叫莫桂英的俊俏鄉下小女人。 藍蘭離婚不離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礙眼,影響情緒,田萬代只得起草了一份 「田藍友好和互不侵犯條約」。主要內容:雙方承認和尊重彼此的獨立、隱私權和 「領土」的完整,廳用三合板隔開;保持兩人在防盜門口見面點頭的禮貌和純潔的 友誼,田保證用和平協商辦法解決藍莫之間有可能出現的爭端;保證互不侵犯,藍 可以找個男人,晚上不能故意咳嗽影響各自的性生活傷風感冒除外。 三合板把廳一分為二。 俊俏的鄉下小女人代替了藍蘭的位置,她趾高氣揚,做飯唱「瀏陽河彎過了幾 道彎」,炒菜把鍋蓋鍋鏟弄得叮叮噹當,吃飯時和田萬代說笑的聲音幾乎可以洞穿 三合板。 藍蘭很受傷。莫桂英是他的老婆,人家要怎麼著就怎麼著,這都可以忍受,不 能忍受的是田萬代不給小孩的撫養費,自己微薄的一份郵電局電信員的工資,根本 就養不起三個人。母女三人又吃又住還兼大女兒上學的學費小女兒的牛奶尿片,費 用挖肉補瘡東挪西借也是緊巴巴的。藍蘭從心底憎恨田萬代,也憎恨咀咒那個搶了 她主婦位置的鄉下女人。 藍蘭的咀咒靈驗了,可能是因為藍蘭極少賭咒發誓的原因吧,只過了一年的極 其苦悶的生活,好消息便傳來了,那個鄉下小女人根本不能懷孕!是先天性的!藍 蘭的眼淚都笑出來了,真是天有眼,天有眼啊! 磕磕碰碰的事很難免。一次,在樓下的小花園,藍蘭與莫桂英撞上了,莫桂英 盯著藍蘭,藍蘭拖著兩個女兒的小手也盯著莫桂英。莫桂英朝藍蘭吐了一口痰,藍 蘭就叫大女兒蹲下撒尿,好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只有我藍蘭有生育能力。莫桂英氣 得臉色煞白,回去找田萬代訴苦,田萬代說,別理她,我狠著勁兒讓你生個兒子就 是了。 莫桂英潑辣,很有自己的脾氣,她知道沒有資格與藍蘭計較,就拿田萬代來整 治,把那個終日挑肥揀瘦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男人治理得服服帖帖唯命是從,再 也不敢動他的大男人脾氣。她不知從哪兒聽來一個秘方,說是澳大利亞的袋鼠,南 極洲的企鵝,西班牙的蒼蠅,對治不育很有效。田萬代說,就算有效,到哪兒找呀。 他覺得這個農村女人太無知了,那秘方就像童子尿可以去掉臉部雀斑一樣毫無科學 根據。女人急了,抱著田萬代的粗毛腿也以為是抱住了佛腳,說,哪兒找?我哪知 道呀,你一個大男人,支撐著一頭家,想一想,辦法總是有的。田萬代想破了腦袋 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問題明顯出在女人身上。我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呀。莫桂英 擂著田萬代的胸膛哭,但沒有眼淚。田萬代臉色陰沉沉的,他叼上一根煙,歎著氣 說,我也不知道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媽的,倒黴的事情幹嗎落在老子的頭上呢,看 來這娘們也不可能為我留下一兒半女的了,不能為我老田家續香火的了……思想鬥 爭了幾天就懺悔地偷偷溜過來看他的兩個女兒。兩個孩子都尚年幼,可是從眉目清 秀的五官中能看見越來越漂亮的美人坯子印記了。 田萬代後悔了。 過不了多久,田萬代剔著牙縫,跟莫桂英攤牌。 桂英,咱離吧。 你說什麼?莫桂英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咱離婚吧。 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良心?我講良心的,離了婚,家裡的女裝摩托車給你,衣櫃給你,水曲柳沙發 一套五件給你,彩電影碟機冰箱都給你。 莫桂英臉色陰轉晴,思考了一會兒,說,我不要彩電影碟機冰箱。 田萬代十分愕然,說,彩電的牌子,砒霜你咳(Panasonic ),幾千塊錢的… …哦,我明白了,你那條村子還沒有電。 真要離,那你得補給我錢。 我沒有多少錢,你把這些電器拉去賣了吧。 我不,我就是要現錢,老娘為你買菜做飯洗衣服還陪你睡覺,你總得給點錢, 不然老娘就不簽字。 桂英,你太狠心了。 是你太絕了,我讀書少,我告訴你可別欺負我,我老爹是砍柴的。 得了,別嚇唬我,依你,行了吧。 給多少? 兩萬。 兩萬?你怎麼不去搶! 隨便你,反正你想扔下老娘就得給錢。 算了,算了,娶了你,老子倒了八輩子黴。 兩萬,一分都不能少,勾手指。 田萬代很不情願伸出了尾指,莫桂英也伸出了尾指。兩個尾指一勾一拉,就這 樣定了。 不幾天,小舅子從山區開來一輛拖拉機,嘭嘭嘭,拖了一屁股油煙,連人帶貨 拉走了(若干年後,田萬代再見到莫桂英,才知道她是一個「放飛鴿」的女人,至 於她跟自己生活了一年而不懷孕這簡直是一個謎。自己怎麼就沒留意那娘們事前總 得躲進廁所搞什麼措施呢)。 人去樓空,田萬代幾乎癱倒在地板上。 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藍蘭好,他已經想透徹了,女兒不也是田家的後代麼,大 不了老來時招個上門女婿就是了。他打好了嘩嘩響的如意算盤興沖沖要找藍蘭要求 複婚。 藍蘭一口拒絕。拒絕得很乾脆。 「不!不可能,我絕對不會和你複婚的!」 藍蘭說得很絕很快,生怕自己會反悔似的。雖然她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樣 說。自己不是一直咀咒著別人的破裂好讓自己有個想要的結果嗎?幹嗎拒絕呢?這 次藍蘭雖然把自己也搞糊塗了,可是她很痛快!她覺得掙回了作為弱女人的面子, 畢竟我藍蘭不是如你所願要丟就丟要撿就撿回去慢慢玩耍的女人。 爾後的日子就變得更煩人,田萬代索性連班也不願上了,他把三合板拆了當柴 燒了,白天到單位去纏藍蘭,晚上又回到家裡來陪她,在外人看來儼然一對恩愛的 新婚夫婦。 兩個女兒又能認回父親了,這樣的結局正是田萬代所要的,卻是令藍蘭傷心的, 他憑的又是什麼啊! 好馬不吃回頭草,好草不給你回頭馬。 田萬代回心轉意苦苦哀求死死糾纏,藍蘭再不心軟,冷冷地說,你不是男人。 田萬代抹了一把淚,說,我是男人,要不怎麼會有兩個女兒呢。藍蘭依然是那句話 :你不是男人。 不能心太軟,她心裡念叨著。 見藍蘭不吭聲,田萬代又眨出幾滴眼淚。 藍蘭斜睨他一眼,平靜地說,你說你是個男人,就不要流淚,我現在不相信眼 淚了。 你,你相信的,你心軟。 以前心軟,現在不會了。 不,你會心軟的。 會嗎? 會的。 田萬代一步躥上前,就要抱藍蘭,藍蘭卻把他推開了,她一轉身就閃進了房間, 並且把門鎖死了。 田萬代很是沮喪,挪到組合櫃前翻弄VCD 影碟,把「任賢齊」塞進了唱機,選 了《心太軟》,按了「單曲重複」功能鍵,那首從繁華大街唱到小巷臭水溝的流行 曲便開始如泣如訴了。 三遍已過,田萬代彎起兩指敲門。 篤篤。蘭呀我不是神仙能沒過錯嗎? 還是沒回音。 篤篤。蘭,看在女兒的分上…… 田萬代!你有完沒完? 蘭,你終於理睬我了,出來好好談,我還是愛你的。 你煩沒煩! 田萬代氣急敗壞,朝門踹了一腳,臭娘們,你算個啥,老子求你已沒有了男人 的自尊,你,你,你不領情啦?你要是不答應複婚,就滾,滾出這個家門! 藍蘭在房裡應了一聲:這個家,我早就不留戀了,明天我走。 田萬代敗了,比僧格林沁還要慘。 翌日清晨,藍蘭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喊出來,她把女兒寄養在媽媽家中, 然後冒著濛濛細雨,逃向南方,藍蘭不相信找不到一個真正懂得珍惜自己的人。離 開縣城的那一瞬間,她的腦裡一片空白,像蹩腳的電影出現一幕雪花,所有對家的 眷戀都碎成屑片飄飄揚揚…… 諮客藍蘭,在心中曾認真地平靜地問過自己,這幾年,大好春光都給了田萬代, 以後能有一個懂得珍惜自己的人嗎?年近三十歲的時節,離了婚,拋下一對女兒, 離鄉別井,顛沛流離在外頭,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會淪落到這樣的境地?藍 蘭自己也說不清。 每次藍蘭聽到這曲「走吧,走吧,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家……」她就會迅速改 為「守候,守候,為受傷的心,守候到老……」然後她就語塞了,哽咽著,再也唱 不下去了。 能找到好的歸宿嗎? 歸宿?藍蘭情不自禁地將頭往兩邊搖。她看淡了歸宿,看透了人生的反復無常, 她覺得身心已經疲憊不堪了。 藍蘭微微搖著頭,頭有節奏地一晃一晃,使緋紅粉白的藍蘭看上去像一個巨大 的洋娃娃,她那張令人一看就容易產生好感的圓臉,雖有一點點暗瘡但不影響甜美 和純情,那神色依然柔和而淡定,在兩旁如瀑般烏油油的披肩長髮襯映出臉色又紅 又白,她一笑起來那兩排白瓷牙會閃著光澤,一對酒窩使她更贏得了無數的讚歎: 這真是個美人哇!怎麼看就跟楊貴妃似的。 藍蘭也知道自己的美麗,她還很聰明過人地分析自己的優勢和劣勢。所以她從 不贊成減肥,任憑室外減肥茶廣告漫天飛舞,苗條女郎的魔鬼身段怎樣蠱惑人心, 她都堅決擺出一副「寧肯天下人皆瘦,我願一個人獨肥」的自豪表情。藍蘭不減肥, 是因為她比誰都清楚她是那種一瘦下去反而會失去鮮豔失去活力的女人,她瘦下去 之後肯定將變得呆板纖細,毫無風月韻味的。穿著旗袍站在酒店門口的諮客不能瘦 哩。藍蘭這樣清楚是因為她確實有親身體驗,生下第二個女兒後的那幾個月份,除 了飽看婆婆拉長了的苦瓜臉,還得經受丈夫的奚落或拳腳,這最難過的日子確實讓 她瘦了,她瘦得只剩下兩隻圓圓的大得空空洞洞的眼眶,瘦得舊時不合穿的衣服也 合穿了並且覺得空空蕩蕩缺乏一種飽滿,自己照鏡子也傷感。 一切痛創都過去了,目下的生活是訴不盡的孤獨,冷清,想家…… 張生走進藍蘭的生活,似乎是勢在必然,儘管藍蘭覺得他像一隻棲息山林的蒼 鷹,晝伏夜出,當然對小鵪鶉也不客氣,藍蘭決定讓他捕食。 女人的美就是財富,美的女人就是財富的主人。 有個昏了頭的哲學家說:在現實生活中,乞丐是乞丐,國王是國王;但在審美 觀照中,則他們都以同樣的態度來欣賞落日的美。 藍蘭至今還搞不懂過於高深的哲學,她也只能這樣理解,國王的欣賞落日是躺 在沙灘椅上,而乞丐只能斜臥在垃圾桶旁。她預感張生是「國王」。 六月裡的最後五天,藍蘭耐不住反常的熱一下子就病倒在床了。發高燒,說胡 話,又哭又喊,連著幾天都不能上班。 張生一直是最捧場的客人,在藍蘭上班的第一天,他就發覺眼前一亮,這個女 人太有味道了!以後張生常常來,吃飯,唱歌,和藍蘭磨牙,打情罵俏。 藍蘭,美麗的女人像一叢罌粟花呢。 那你千萬別吸毒呀張生! 藍蘭,賢淑的女人淑在外、騷在內呢。 去你的! 藍蘭,屁股大的女人證明骨盆大,生育能力強呢。 不要臉! 藍蘭,你知道我在等你媽(嗎)? 你等你爸吧! 張生就這樣不厭其煩地和藍蘭磨牙。言來語去,大家就熟絡了,在藍蘭有空的 時候張生就帶她出去逛一逛街吃一吃宵夜,當然少不了唾沫橫飛地賣弄他在香港如 何從一個地盤工到一個商人的「威水」創業史。 張生對藍蘭可謂情有獨鍾,幾日不見就有如隔三秋的感覺了。這四五天一直看 不到藍蘭來上班大覺詫異,就問其他服務員,才知道藍蘭已經重病幾天了。急得心 慌意亂不顧了身份到員工宿舍來看藍蘭。散發著怪味的、潮濕而且髒亂的矮小員工 宿舍裡,簡陋的雙層鐵架床上,藍蘭高燒得滿身大汗滿臉通紅。大熱的天,連個風 扇也沒有。張生實在心疼極了,也就實在顧不得什麼拒絕之類的就站在床前恨不得 把心掏出來給藍蘭看。藍蘭,你病成這樣了,也捨不得去住院?燒壞了可怎麼好? 再說住在這裡也……太不利於看病了,現在呀,什麼都可以有但不能有病,什麼都 可以沒有但不能沒錢,你病了也不給我來個電話,唉,你真是的,一點也不懂得愛 惜自己的身體,藍蘭,你是頭痛,我可是心痛啊!這樣吧,哎藍蘭我說,你就搬到 我那個單身公寓去住吧…… 藍蘭心頭一熱。 張生就是要找的真正懂得珍惜自己的人? 藍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對張生點了點頭。 點頭就是應允,應允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開始。 第二天張生幫她辦好了辭職手續,開車接走了藍蘭。張生在車上對正在發燒的 藍蘭說其實你一來酒店做諮客時我就看上你了,你的點點暗瘡,你的微微笑容,還 有說話時的甜甜尾音,我都喜歡,都合我的心意。藍蘭被張生擁著,懶洋洋地不想 動彈,她聽著竟然有了一種單純幸福的感覺。張生又在她耳邊說,以後就跟著我, 也不用去上班了,每個月我給你錢花,你放心,我會疼你的!張生拍胸脯給藍蘭保 證。藍蘭虛弱地笑了,笑得淚光閃閃。 貞節在貶值,這年月很少有人視貞節為生命了;傳統因為老,所以它該老化; 只要有男人疼愛,就是一種幸福。 藍蘭住進了張生的單身公寓,這如同種子落在肥沃的土壤裡,有了發芽、生長 的可能,一不小心還可以開花、結果。這一夜,張生把藍蘭箍得死緊死緊,那爆發 力如近百年未噴發的火山,就連那每天填塞煙茶的大嘴喘出的氣流也似乎帶點硫磺 礦的味兒。 張生是香港人,在香港有家室有兒有女。前年回來大陸辦起了一家百來個工人 的針織廠,他一直在物色可以在大陸服侍他生活起居的女人。如今如願以償了。 因了藍蘭,張生逗留在大陸的時間相對延長。藍蘭常常小鳥依人似的靠著張生 的胸膛作幸福狀,幽幽地說,我捨不得你走。聲音很柔,大概只有比翼交頸的鴛鴦 才能發出這樣的聲音。張生呵呵一笑,藍蘭呀,我也捨不得回香港。藍蘭仰著頭更 柔地問,真的嗎?張生吻著她的額角說「真的真的因為你是狐狸精」眼睛卻瞥向牆 上的掛曆。藍蘭一聽,就和張生一齊大笑。大家都不放在心上,都當做一句笑話來 講講就算了。不過張生確實對她好,寵愛她,體貼她,說只有藍蘭你是一個不懂得 討價還價的、不會舉起色情的利刀斬人的、不會只講金不講心的女人。藍蘭聽出了 言外之意,那就是張生曾有過向他討價還價的女人,那種美麗的眼睛盯著飽滿漲鼓 鼓的錢袋的女人。藍蘭嫵媚地笑笑,不便點破。 生活中,有這麼一種女人,對其他女人的固守清苦鄙夷,而對自己的優越感到 榮耀,儘管這種優越是男人所賜。藍蘭自問不是這種女人,她覺得反倒自己是應該 被鄙夷的角色,在這個思想觀念永遠不變的國度。 以後藍蘭的日子過得很簡單,買買菜,做做飯(兼做做愛),修修指甲,逛逛 大街。 張生的單身公寓處於泰樂街,雖然只是一條普普通通的商業街,沒有任何更特 別更惹眼的標誌,與南方許許多多的小鎮中心街道也相仿相似,但卻是小鎮本地人 的「新貴街」,曾有人戲稱它為「二奶街」。每日下午的三四點鐘後,泰樂街就亮 麗起來了,成群搭夥的靚女們開始點綴著整條街景,這裡有如花似玉的女孩邁著時 裝步在逛街,那裡又有香氣襲人的濃妝豔抹的靚妹在討價還價,她們操著的都是正 宗地道的國語,與那些本地人蹩腳的普通話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她們貌美如花亭亭 玉立風情萬種風姿綽約,令那些即使天天用牛奶洗臉也依然黝黑的本地女人們嫉恨。 她們是被當地女人嗤之以鼻恨之入骨的「二奶」,她們沒有夫妻的名分,可她們也 許覺得活得很滋潤。雖然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些老的面孔消失,像沉下水底的 魚,不再浮頭露面了,可馬上又有新的面孔招搖過市,她們把這條不長的泰樂街變 成了「快樂街」。藍蘭每一次上街,都不敢抬頭,生怕別人知道她是一個被有錢人 圈養起來的女人。 荔枝開始上市,街市的攤檔驟然多了這種嶺南佳果,鮮紅的,紫紅的,青綠的 外殼,品種繁多。小販高聲嚷叫,吸引著路人。 張生想不想嘗嘗鮮呢?藍蘭想。想著在香港的張生,藍蘭有一種莫名的興奮, 這種興奮出自對他的關懷,對他的牽掛,她要讓張生知道自己時時刻刻都在惦念著 他,女人就是這樣呀,這樣才是個好女人呀,才能拴得住男人的心呀。 藍蘭臉泛紅暈,在街上走著。她看了幾檔,都不滿意,她要挑一些外形大的, 核小的,最主要是甜的,就像他們相處的日子一樣甜的,價錢貴一點無所謂。 逛了半條街,藍蘭終於在一檔駐足了。小販噴著口水說,入嘴化渣,甜到入心。 藍蘭就要了五斤。正要付錢時,身後有人指著小販罵「短斤少兩」。藍蘭偏頭一看, 見是一個惹火女郎:高高的胸膛,細細的腰,翹翹的屁股,竹竿似的腿,真是身材 魔鬼哩:黑紅混雜的頭髮,黃色珍珠型眼影,棕色鼻影,血色口紅,真是前衛妖精 哩。 魔鬼妖精指著小販破口大駡,還要折他的秤桿。小販輸了理,補了些荔枝給她。 魔鬼妖精嘟嘟噥噥,價錢貴,又不夠斤兩,真見鬼,早知道這樣,我不如花費30元 到荔枝園裡隨便吃個飽呢。末了,又摘了一個,剝了皮,塞進嘴裡,把核兒吐向小 販,扭轉身走了。小販這才敢指著魔鬼妖精的背影罵,殘雞! 藍蘭要求小販重新稱一稱,果然少了一斤。小販說看錯了補給你。藍蘭也不計 較。 回到公寓,藍蘭給張生打電話。張生說這段時間忙著呢,你自己吃吧。 藍蘭失望極了。 那這個週末也不可能回來喝我給你煲的湯了? 週末也許有空,現在還說不準。要是我不到大陸,再打電話給你吧。 藍蘭擱下話筒,突然覺得一種孤獨感包圍著她。張生不回來吃荔枝不免有點遺 憾。她安慰自己,總會有空的,總會有機會一起吃荔枝的。 日子過得很無聊。前段時間,張生在大陸時,要麼在他晚上回來時做飯煲湯給 他喝,要麼就兩人手牽手上街去吃飯逛街。張生回香港差不多一個月了,藍蘭閑得 發慌,整日看看電視,打發時光。她想出去玩一玩跑馬,打一打麻將,可是她怕輸。 她知道自己和別人不同,自己是要賺錢回去供養兩個女兒吃飯穿衣使用的。張生待 她不薄,她心自有數。 這個週末,張生突然回來了,這種「突然」讓她驚喜。藍蘭哼著歌兒,在廚房 忙,張生從後面抱著她,搖著她。 張生說,蘭,你對我真是太好了。 因為你是我的老公呀。 我不是。 不是?哦,不是,但現在你是我的老公呀。 這,不合大陸法律的。 感情不講法律。 張生抱起她,在廚房轉了一個圈,藍蘭嗔罵他神經病。 邊吃飯邊看電視,本港臺裡正有人靜坐絕食示威,爭取香港居留權。董建華也 出來了。 藍蘭停住筷子問,能不能把我弄到香港去,然後爭取居留權。 張生詭秘地笑了笑說,別胡思亂想了。 這晚,張生幹完了事兒就呼呼大睡,亮給藍蘭一個背脊。藍蘭推了推他,叫他 到洗手間沖洗一下,張生「唔」了一聲,又睡著了,而且扯起鼻鼾。藍蘭自個兒跑 到洗手間,放了滿浴缸的水,然後泡進水裡。多舒服,到香港,我還不習慣哩,剛 才只不過是說說而已,他當真了?考慮了? 披著淺黃色的浴巾,藍蘭踱回臥室。粉紅色的床頭燈照得室內如夢如幻,張生 曲著一雙腳,像一隻碩大的龍蝦。藍蘭想想張生對「弄到香港去」的遲疑態度,更 覺得張生像一隻頭胸甲非常堅硬非常多刺的龍蝦了。 和一隻肉鮮美但多刺的龍蝦睡覺,安穩嗎,有夢嗎?藍蘭這晚失眠。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