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鳥為食亡 衛捷 人們常說,鳥是最笨的動物,會為一口吃的就丟掉生命。可人呢? 一走出監獄大門,我就看見了林卓凡的那輛黑色奔馳車。它在監獄門口停著, 顯得異常惹眼。見我走出大門,林卓凡的司機也從車裡鑽出,隔著老遠就沖我嘿嘿 的樂,邊樂邊從車裡扯出來一大把鮮花沖我揮舞。 在那鮮花揮舞中,我發覺他的笑容很尷尬,就跟欠了我多少錢似的。於是我問 他:林老闆讓你來的? 他點頭說林老闆有事不能來,我來替他接你。 我拍拍他肩膀說這根本用不著,別以為這樣,我跟他的賬就能拉倒。 他打開車門,讓我上車,說要在這座城市裡找個最大的飯店痛痛快快地跟我再 醉一次,就算是給我洗塵。 我搖搖頭說算了,我現在想清醒著,不想醉。 他也不再勉強,他從車裡又摸出一個大信封遞給我,說是林老闆給的,算是點 兒補償。 我打開信封,裡面是一摞鈔票,我掂掂封信的厚度,然後問他:這些就想把我 打發了?也太容易了吧?不過你還是得替我謝謝他,你跟他說,我跟他好聚好散, 以後見面還是朋友。不過,親兄弟也得明算帳,這事不急,我什麼時候想起他來就 會去找他。「 他再次點頭,然後鑽進車裡,發動起車,車平穩而緩慢地馳出我的視野。我搖 了搖手裡這束說不上名來的鮮花,隨手就把它送給了一位正從這兒經過的小姐。那 花很鮮豔,上面的露珠還散發著清香。可那對我沒什麼意義,我又不是嗜花如命的 蜜蜂。小姐接過花很驚訝,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我,滿臉的莫名其妙。我沖她笑笑, 然後說了一句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的話:節日快樂。 走過馬路我才發現,今天是三月八日,國際婦女節。如此說來,我在裡面已經 待了整整兩年。 這天晚上,大城給我打來電話,說他那有一個活兒,知道我現在有空了,所以 問我接不接。 我很奇怪,你對我的事怎麼這麼瞭解。 他解釋說這很正常,他的消息要是不靈通,他不得喝西北風去?他說有個朋友 要去一座沿海城市談個投資項目,需要一個多月,這朋友膽挺小,做事也特別謹慎, 怕不安全,所以要找個私人保鏢。 我說算了,我對這行已經沒興趣了, 大城說價格方面沒什麼問題,人家是做大生意的,對錢看得很輕,勞務費方面 可以往狠裡要。 我說不是這問題,是我不想再做這行了。 大城在電話裡笑著說你少來這一套,我還不知道你?只要有錢掙,你什麼不幹? 想通了就在家裡好好準備,明天去見面,說不定後天就走。 我說我已經決定了,我不幹了。 大城在電話裡的聲音透著奇怪,你不幹這個你去幹什麼?是不是在裡面呆了兩 年,腦子生銹了? 聽他的口氣,好像我除了給人當保鏢打人或被人打之外,就沒有別的生路,這 讓我很是生氣,以至電話裡的聲音都變了個調。我說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還非得 跟你請示? 在我印象裡大城一直是個很聰明的人。他顯然聽出了我話語背後的生氣,於是 他不露痕跡地岔開話題:你幹什麼當然不用跟我請示,不過你喝酒可得跟我請示, 你現在的酒量怎麼樣?是不是還搞不清酒與水的區別?改天吧,改天咱們一起喝酒, 我請客。 我說行,不過最近我得忙上一陣子,有人欠我些東西,我得去要回來。 他說那行,你先忙你的,還是要債事重要,他說那事你再想想,想通了就給我 電話。 扣下電話之後,我開始盤算這筆債該如何來要,要多少合適?這顯然是個很棘 手的問題,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理想的結果來。 欠我債的是我以前的雇主林老闆,他是一家電腦網絡公司的總經理,戴著一付 度數很大的眼鏡,看上去挺有文化,人也挺年輕,不像其他大公司老總那樣挺著一 個肥大的肚子。但他們的眼神都一樣的狡詐,做事也同樣的狠辣,有錢的人恐怕都 是這樣。說起來,這都是讓錢給逼的,有了錢他們才誰都信不過,瞅誰都不放心。 林老闆的原名是林金貴,他嫌自己的名字鄉村氣息太重,後來又改名叫了林卓 凡,意思是他自己卓越不凡。事實上他真的做到了卓越不凡,在電腦風剛剛從中國 大陸吹起時,他就憑著自己敏銳的判斷能力,毅然地走上這一行。在這一行裡,他 做得非常出色:買進電腦散件,賣出電腦整機。沒有多少時間,他的個人財產就已 達到了幾百萬。再接下來,他又做了幾次正確的選擇,在股市及其他投資方面都取 得了相當的成績。到這時候,他到底有多少錢,自己也算不過來了。 說實話,我當初跟著這樣一個靠自己奮鬥成功的人,從心理上來說是非常平衡 的。其實做我們這一行的,有些時候常常是好賴不分:跟著壞人,自己就成了壞人 ;跟著好人,自己也就成了好人。跟著壞人的時候,自己是幫兇是爪牙;跟著好人 的時候,自己又成了正義的化身。說白了,我們只為鈔票工作,得人錢財替人消災, 做人家的保鏢,就得保證人家的安全。 雖然在此方面我非常有原則,只幹自己應該幹的事,但仍擺脫不了這職業所固 定的一些特徵。如果把人硬分成黑白兩道的話,那我們這一類人就應該屬灰色。 意思是黑不算黑,白不算白,說好不好,說壞不壞。 不過,這些東西也只是我自己說給自己聽。得人錢財替人消災,拿誰的就得保 證誰的安全,要不人家給我錢幹什麼?再說了,我也不是什麼正義的使者,管這人 以前是幹什麼,就算以前打家劫舍是人家自己的事,以後進監獄吃牢飯還是人家的 事。當然,那些正被通緝的殺人犯也不會找我當保鏢,他們還怕讓我給收拾了呢。 我之所以現在還惦記著林卓凡,當然不是在跟他的那段日子裡我們積累了什麼 樣友誼,而是我一直沒有忘記他欠我的債。我在監獄待的這兩年沒有一天不在想這 事。至於他到底欠我些什麼債,就不好說了。從精神上說,可以理解為欠一個人情, 從物質上說,可以理解為他欠我一筆補償金。 這事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 往簡單裡說,是我幫他了一個忙,替他挨了一頓打。雖然我是他的保鏢,打人 或者被人打都是我分內的事。但這次,我挨的這通打卻和我的職業毫無關係。 事情再往細裡說,就不得不把代晶抬出來。代晶是個女人,如果再說具體點, 她還是個漂亮的女人。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說,代晶都應該算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一 米七十的身高,高挺而小巧的鼻子,大而有神的眼睛,線條柔和的嘴唇…… 她的美麗是有目共睹的,這是她之所以成為林卓凡情婦的原因。 代晶是個漂亮女人的同時還是個聰明的女人。這也是她之所以以處女之身甘願 成為林卓凡老闆情婦的原因。 林卓凡到底在代晶身上花了多少錢,誰也無法說清,作為當事人的代晶心裡也 沒數。但不管花多少,對代晶來說都是遠遠不夠的。她的胃口在他對自己的寵愛中 越來越大。達到極限之後她開始要求林卓凡,讓他跟妻子離婚,然後娶她。 這和社會上流行的種種傍大款的故事的最終結局是一致的。結果也只會有兩種, 一是林卓凡答應她,二是林卓凡拒絕她。 在結果還沒出來之前,代晶已經把她的聰明展示得淋漓盡致。在林卓凡身上, 她充分使用了軟硬兼施的原則。在軟的一面,她不僅跟隨林卓凡出入各種場合,還 處處把自己已經超齡的天真表現得爐火純青。在硬的一面,她不僅掌握了林卓凡的 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秘密,還把自己的堅決頑固地表現出來:她說自己這樣一個冰清 玉潔的女孩如果遭到拒絕,那她一定什麼事都會做出來。這些事包括大家一拍兩散, 誰都討不了好。 按照代晶的想法,林卓凡除了娶她之外,再不會有別的路可走。可事實並非如 此,要知道林卓凡也是個聰明的人,否則他也混不到今天這地步。 說實話,我對林卓凡一直挺佩服,無論做什麼事他都非常有條理性,在這件事 上他的表現更是如此。為了擺脫代晶,他一共用了三招。 第一招,他請我去引開代晶。 他說如果我成功了,他虧待不了我。至於怎麼才算成功,他的解釋很簡單:只 要代晶不再纏著他就行。至於我採取怎樣的方式,他的解釋更簡單:隨便。 我信了他,再說這事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損失。於是我去試了,可沒有任何效果, 像代晶這樣肯拿一生的幸福來做賭注的姑娘,是不會在意我的所作所為的。 第二招,他還是請我去引開代晶。 這次他給我提了個建議,他和我都知道這個建議儘管狗屁不通,但效果卻會異 常顯著。他和我還同樣知道,這「效果」只是針對他而言的。他建議我使用「暴力」, 讓我使用暴力使代晶屈服。 我沒有理睬他這個建議,雖然我對武力並沒有什麼惡感,但面對一個柔弱的姑 娘,卻是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的。除此之外,我還清醒地知道,對一個肯拿自己一 生幸福做賭注的女人使用暴力的結果只能是入獄蹲監。 第三招,是…… 這第三招一發出,我的眼前就是一片朦朧,朦朧得讓我怎麼感覺怎麼是做了一 場夢。更準確地說是做了一場迷迷糊糊的夢。對於這場讓我迷迷糊糊的夢,我只知 道,是林卓凡所送給我的。 他所欠我的就在這裡。 我至今仍沒搞清這第三招的來龍去脈,但這第三招是非常管用的,他不僅把我 送進監獄呆了兩年,還成功地擺脫了代晶的糾纏。 到今天為止,我仍然沒有明白林卓凡是怎麼策劃那場演出的。但很顯然,這一 招是非常有難度的。不過,他在這場高難度演出中把種種細節都做到了分毫不差。 說實話,這還不是這一招裡的最精彩之處。這一招裡的最精彩之處便是他既成功地 策劃了演出,又讓自己成了一個參觀者。 至於他是如何成功地策劃了演出,我想了很久,始終也沒有一個滿意的答案。 雖然我弄不明白,但有一點我自己很清楚:對於那天晚上,我肯定沒有任何錯誤, 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儘管事後的種種表面的痕跡都證明,那都是我的錯。 我相信,這正是林卓凡的高明與他所欠我的關鍵所在。 那天晚上,還清醒的時候我只記我是在喝酒,和我一起喝酒的有林老闆和代晶。 喝著喝著,我就有些暈了,這一點很讓人懷疑。那天喝的是啤酒,酒量足以讓我喝 到十瓶以上而不出現任何不適。但那晚上我只喝了兩瓶,酒意就很明顯地表現出來。 再然後,我的知覺就模糊了,我的意識就消失了,眼前的景物也就開始不停地 旋轉,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 等到意識重回大腦,眼前的景物重新變得有質感時,我卻正和代晶躺在床上纏 綿…… 這一幕在之後多少天裡都讓我極為費解,因為在我跟代晶躺在床上時,我的肢 體竟沒有絲毫的感覺,至少是沒有身體的任何的反應。我自己都不能解釋,我是如 何做到的?我怎麼可能做到坐懷不亂? 這一幕接下來所發生的就有些巧合了,林卓凡領著司機阿健跟另外一大幫子人 擁到我和代晶的面前。於是,這一幕就有了足夠的證據與證人,誰也不能將之抹去。 之後的過程中,林卓凡指著代晶大罵,意思無非是你吃裡扒外,竟然背著我偷人之 類。伴著他越來越高亢的語音,他在代晶臉上還掄了幾個耳光。 他們儘管人多,卻沒人上來動我一指頭,這同樣也很讓人費解,如果我的女人 偷了人,我怎麼可能仍對敵人保持平靜的態度? 接下來再發生的就全是跟代晶有關的了,我依稀記得代晶當時的表現同樣是一 片迷茫,但她很快就調整過來,沖上去抱著林卓凡又哭又鬧,至於鬧了些什麼,我 沒聽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反正這一晚上代晶過得非常痛苦。 憑感覺我知道,在整個過程中我沒有使用暴力,我相信代晶也同樣不記得我使 用了暴力。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我跟代晶的纏綿是另有原因,至於到底是什麼原因, 我沒能跟代晶再進行溝通,也無法理順出一個合理的答案。 但我這麼做一定要用個理由,誰都覺得我應該有個理由。代晶的理由很實際也 很合情理,她說我是在酒後「強姦」她,於是,我就因為這個理由進了監獄。我並 不想跟她爭論什麼,因為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林卓凡安排的。 同樣,在林卓凡的安排下,代晶也離開了他。儘管她走的時候仍然戀戀不捨, 但她非走不行,那天晚上的經歷使她無法再待在那裡了。 我給林老闆打手機,說我已經出來兩個多月了,不管是在裡面還是在外面我都 惦記著他,所以要請他吃飯。 他在電話裡打了幾個哈哈後說他也早想和我聚一下了,不過他現在在外地,正 在跟一個客戶談生意,就是坐飛機也趕不回來。改天怎麼樣? 我說我就在對面的樓上,你在幹什麼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還用再改天嗎? 他開始尷尬地笑,然後說好吧,既然你這樣想著我,那就我請客吧。下午五點, 海天大酒店,不見不散。 我說行,我現在就去等著你,反正我閑著,什麼事想幹就都能幹。 林卓凡來的時候不僅帶著保鏢,還帶著大城。這頓飯的標準挺高,海鮮什麼的 上了滿滿一桌子,大城按著桌子沒命地往自己嘴裡塞,邊塞邊沖著我們嚷嚷:「吃 呀,怎麼都不吃呀?嘴閑著也是閑著,不吃幹嗎呀?」 我要了一瓶五糧液,剛開始喝的時候還跟他們有說有笑,這種氣氛讓我自己都 在懷疑,我今天到底是來幹什麼的?等到我那瓶五糧液全都喝下去之後,我才明確 了我今天的目的。 我跟林卓凡說:「說實話,我挺佩服你,不過我還是弄不明白,那天晚上你是 怎麼做的?」 林卓凡擦了擦嘴,然後警惕地問:「你說的是什麼?我怎麼麼聽不明白?」 「在這兒你還有什麼可裝的?你給我說實話,那晚上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卓凡說:「我知道你對那晚上的事很後悔,這我已經原諒你了。其實咱們根 本犯不上為個女人爭執什麼,你說呢?」 「你還得裝是不是?你知道我根本不會去強姦代晶。你那晚上是不是在我們酒 裡面下了藥?到底是什麼藥?你說了我心裡也好有個數。」 林卓凡說:「你胡說什麼?我知道你心裡彆扭,在我那兒出的事,心裡肯定不 好受。這我又不怪你了,你怎麼還這麼沒完沒了的?」 我想我是生了氣,因為我已經上去揪住他的衣服領子,然後舉起了拳頭:「你 他媽的趕緊跟我說實話,那晚上是不是你幹的?我今天來可不是聽你胡說八道的。」 見我揪住林卓凡的領子,他的保鏢立刻沖了過來,上來就給我一拳。他的拳頭 挺狠,打得我晃了個晃。於是我把所有的怒氣都發洩到了他身上,一來一往跟他打 了起來。說實話,這個保鏢的技術不錯,跟他打我自己也吃虧不少。 我顯然是發了火,拳頭掄得也格外的狠,以至大城沖上前來讓我停手時,那個 保鏢的兩眼已經開始呆滯。大城攙著保鏢走到房間門外,截下一輛出租車迅速奔往 醫院。這時我才發現他已經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了一攤血。 我又上前揪起林卓凡的領子,問他是不是還不承認。 這時的林卓凡既不反駁我也不順應我反而很冷靜地問我:「你說吧,你要多少 錢?」 我鬆開他的領子,告訴他我要多少錢都不過分,無論多少錢都是我應該得到的。 他問為什麼,你不就是蹲了兩年?這兩年你能掙多少錢?我都賠給你。 我說你不僅耽誤我兩年的時間,還毀了另一個女人的一生。 他冷笑了一聲後說拉倒吧,就那個女人?她早從我這拿到了她想要的東西,還 輪得著你來替她抱不平? 我說怎麼,代晶來找過你? 他看了看我,繼續冷笑著說任何東西都有價碼,你開出來吧。 我說一年二十萬,兩年四十萬,現在我只想到這麼多,至於以後,我想到了再 說。 他說行,就四十萬,一言為定,從此這事兒一筆勾銷,從此之後誰也別提。 我說沒那麼容易。我就那麼容易讓你給涮一道?你的錢就那麼管用?說完我頭 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在大廳門口,我看見很多個緊張的服務小姐擠滿了走廊。見 我出來她們一齊讓開一條道。其中一個小姐小心翼翼地告訴我:酒店裡摔壞東西得 賠。 我指了指那個房間,然後告訴小姐,找裡頭的那個人要,他有的是錢。 之後,我回了家。在回家的路上,我見到了無數張臉,這些臉在看到我時都無 一例外地把吃驚堆積在了最明顯的地方,就像我身上正在上演著一部非常恐怖的電 影。回到家裡,我在照鏡子時也看到了這部電影,鏡子中的我滿臉青腫,紅一塊紫 一塊的很是驚人。那個保鏢確實有兩下子,我現在還能感覺到臉上的火辣辣。我去 冰箱裡找了點東西塞進嘴裡,然後洗了一把臉,把毛巾沾上冷水,蓋在臉上就睡。 窗外的黑白交替得很快,幾乎是一瞬間就到了第二天的清晨。 我拿開蓋在臉上的毛巾去照鏡子,感覺稍微好了一些,腫的地方已經消了。我 對自己的這項發明很是滿意,既消了腫又可以不用再洗臉。我煮了一鍋方便面,正 準備吃的時候來了電話。電話是大城打來的,他來電話告訴我,林卓凡已經把錢准 備好了,都是現金,我隨時可以去拿。在話尾他又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人 家肯賠錢,也就算了。要不你還得幹嗎?得饒人處且饒人,再說那林卓凡也不是善 男信女,人家有的是錢,隨便扔出點來不就能要了你命? 聽他說到這兒的時候,我問他到底是跟誰站在一邊?如果還當我是朋友,就別 再說那些沒用的。我的事我來做,我自己心裡有數,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他說那好了,他不再管我了,我和林卓凡之間的事,他不插手了,誰也不幫。 我說那行,改天我請飯。 扣下電話之後,我又睡,這一覺又睡得特別長,直睡到第二天的清晨,整整睡 了二十四個小時。 我所居住的老式房子位於一座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的山腳下,每到清晨,我的睡 意便隨著上山晨練者的增多而消失。 我很煩那些沒事兒找事兒非得在山頂吊嗓子的傢伙,我常常被這些傢伙攪得六 神不寧。今天又是如此,我不得不沉浸在一片嘈雜混亂的氣氛中,種種噪音從我那 沒關緊的窗戶裡湧進來,於是我被迫醒來。 說實在的,這一天我的心情很不好,一直想找點什麼事情發洩一下。 我來到林老闆的辦公室,可他人卻不在,我正在上火的時候,那個長相很甜的 小姐忽然問我:你是衛先生吧? 我點頭說我是,我來拿我應該得到的東西! 她說林卓凡現在住在後面的一家四星級酒店裡,我可以去那裡找他。 我離開林卓凡的辦公室,來到貴都大酒店。這家酒店坐落在環境優雅的海邊, 裝修極盡豪華之能事。據說住在這裡的都是長客,都是一些錢多了不知道該怎麼花 的傢伙。當我踏在酒店那鬆軟的地毯上時,暗暗在罵,林卓凡這小子真是會享受。 林卓凡包了一間套房,裝修得很體面,裡外兩間的窗戶都可以看得見海。 我推開門走進去,一個比代晶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迎了上來,問我找誰,有什 麼事? 我說找林卓凡,來拿我應得的東西。 她點了點頭,說你就是衛先生吧?林老闆知道你要來,特意去拿你的東西去了。 你等一會兒吧,他馬上回來。 我說知道了,然後不再理她。我站在窗邊,看著窗外空曠的大海,心裡忽然就 有股子說不上來的滋味,具體的話就跟心酸差不多。鬼知道我怎麼會有這麼一種感 覺。附近這一片海域都被人承包了,幾個坐在小木船上的漁民在海面上來來回回的 忙碌著,我看了好一陣子,也搞不明白他們究竟在忙些什麼。但我很為他們的忙碌 而感動。 住在這酒店裡的都是一些像林卓凡這樣挺胸凸肚的生意人,在鋪著厚厚地毯的 走廊裡,時常可以看見他們的那些小跟班,他們都一樣,除了找漂亮的女服務員聊 天之外再無事可做。 我等了差不多有一刻鐘的時間林卓凡才回來,他把隨身的皮箱扔給我,說這是 四十萬,一分不差,你數數看。 我接過皮箱,說在錢這問題上我相信你,根本用不著數,不過我今天來的主要 目的不是為這事。 他問哪是為什麼事?睡了一覺又覺得錢少了? 我說不是那個,我想知道怎麼樣才能聯繫得上代晶?我去哪裡才能找到她? 他很奇怪,你找她幹什麼? 我說我也欠她的,我這人不能欠別人的東西,欠著心裡不舒服。那天晚上,我 想我欠她些東西。 他說這錢你拿著存銀行慢慢花吧,千萬別去做生意,你不適合做生意,你的心 太軟,做生意准賠。他邊說邊在一張紙上寫了幾行字遞給我,代晶根本不是你所想 的那樣,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比你我都聰明。這麼告訴你吧,她想要的她都能得 到。跟她做對手,我輸了。 我實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繼續笑,說以後就會明白了。 我說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事,你還是一個不錯的朋友。 他笑了,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做事情都有自己的理由,這沒有什麼對與錯, 起碼對我來說是這樣,我相信你也一樣。 我搖搖頭說我跟你不一樣,我做事講原則。 他點頭,說怎麼活都是一場人生,誰都犯不上為別人生氣。 我提著皮箱按照林卓凡給我的地址找到「精彩」服裝店,這家服裝店位於龍山 地下商場裡,面積不大,也就十幾個平方,但佈置得相當不錯,挺有格調,衣服都 挺有品味。 我去的時候店裡並沒有什麼顧客,兩位營業小姐見我進門都迎了上來,一個勁 兒地給我介紹哪些衣服是從香港運來的,哪些衣服是從臺灣運過來的。我說我對衣 服沒興趣,她們頓時寒了臉,問我那來幹什麼? 我說我對衣服沒興趣,只對人有興趣,我找代晶。 她們互相看看後說這兒沒這麼個人。 我拿出林卓凡所寫的地址重新對照了一遍,沒錯就是這兒。於是我又換了一種 說法,我說要找她們老闆。 她們也換了一種回答問題的方式,問我找老闆什麼事? 我說是大生意,大事。邊說邊打開皮箱,讓她們看裡面的現金。她們恐怕是一 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瞳孔都有些放大。在這種情形下,她們更為熱情地讓我再 等一會兒,說老闆馬上就到。 這次我等的時間挺長,差不多有半個小時,代晶才風風火火地從外面搶進門。 進門就問那兩位小姐,在哪兒呢?那談大生意的在哪兒呢? 我站起來,說在這兒,然後沖她笑笑,你好,又見面了。 見到我之後,她的表情頓時就有些不自然,她沖我說,咱們外面談吧。 我說隨便,哪兒都行,辦完事我就走。 她領著我來到龍山地下商場裡的一家咖啡廳裡,要了兩杯咖啡,然後我們對坐 著。此時的她的打扮很普通,臉上基本沒什麼化妝,只是淡淡地抹了些口紅,很大 眾化,完全沒有了以前的光澤。她現在的樣子讓我弄明白了一件事,美麗其實是環 境營造的。離開了合適的環境,再美麗的女人也會褪色不少。 你找我有事?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對我說,你找我幹什麼都行,就是別再提 那天晚上的事。 為什麼?我說,我來找你就是為的這事。 她把咖啡放到桌上,然後沖我說,你要再提這事,那我就走了。 你等等。我說,你不覺得我在裡面呆了兩年,應該有權利知道些什麼,不是嗎? 你到底要怎麼樣?她直愣愣地盯著我。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沒有真相,根本就沒有真相。她看著我,忽然問了我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 想要多少錢?這事你要多少錢才能算完? 這是什麼意思?我有些啼笑皆非,我又不是為錢來的。 她開始很奇怪地看著我,不為錢你來幹什麼?是要罵我一通,還是要打我一通。 你隨便,你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我認了。 這是什麼意思?我更奇怪了。 她說,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吃了虧能隨隨便便就算完的 人。 你錯了,我來根本就不是為這事。在這件事上,我並沒有覺得自己吃了虧,反 而覺得我欠了你些什麼。我站起來沖她說,就這樣吧,既然你對我這麼反感,咱們 那就這樣吧,就當誰也不欠誰的。當然,咱們以後要是見了面,也可以當成誰都不 認識誰。 做完這一切之後,我推開咖啡廳的大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龍山地下商場。一 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去找代晶的真正目的是什麼?難道真的是為了還欠她的債嗎? 等到我把這一皮箱錢拎到銀行,一摞一摞的往窗口裡扔的時候,我這才猛然發 現:我遠沒自己想得那麼高尚。我對鈔票的喜愛程度足以證明這一點。 那麼,我那麼迫切地要找到她,究竟是為什麼? 我難以自圓其說。 回到家,洗了一個冷水澡,然後我站在鏡子前,不停地梳理頭上的濕發。就這 麼梳著梳著,我猛地明白了:我找代晶並不是要去還她什麼,而是為了自己的形象。 這一切就像在鏡子前梳頭一樣,我這一連串的下意識動作只是在維護自己的形象。 兩年前的那個晚上,我表現得不好,我現在的努力是為了維護當初的形象。這 就像一個已經結了婚的男人仍無比地懷念初戀一樣,並不是初戀時的情人給了他如 何一種美妙感覺。而是他覺得自己初戀時做得不夠完美,老想著要重新再來一次, 這樣,就可以做得很完美了。 夜深了,深得讓人心碎。漆黑的天空上空無一物,僅有一縷縷微風從窗外送進, 能讓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睡不著,儘管我挺困。 我本想給代晶一些補償,我拎著裝滿錢的皮箱去找她的目的正是如此,可沒想 到結局竟然是這樣,確實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清晨我剛睡去,窗外的熱鬧就依然如故,今天所不同的是多了一種噪音,是電 話鈴聲,天剛亮鈴聲就響起個沒完沒了。 電話裡是個女人的聲音,很熟悉。是代晶。她在電話裡說,她一晚上都沒有睡, 她誤解我了,想跟我認個錯,中午請我吃頓飯。隨後她說了一家酒店,然後補充了 一句,我等著你,你不來我就不走。 我在電話這端,雖然還沒從睡夢裡的迷茫中醒過來,但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於 是我對她說,行,我去。 在出門的一瞬間,我覺得今天的心情簡直好得不得了。 她約我去海天大酒店裡的「愛爾蘭」酒吧,她為今天的見面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妝化得很到位,襯得她很美麗。這才是她以前的樣子,這才是我記憶裡的她。我們 今天的話題很輕鬆,說的都是一些天南海北什麼邊也不著的東西。但我們的酒卻喝 得不少,我們邊談著邊喝著,她的臉上很快就佈滿了紅霞,這為她更增加了幾分嫵 媚。 我們喝酒的過程大約有五個小時,或者更長,出門時天都已經有些發黑。我已 經很久沒用這麼長的時間來泡酒吧了,這讓我對曾經失去的生活重新產生了無比的 懷念。 隨後我們又去了保齡球館,在裡面打了幾局球。我對這東西不是太熟悉,得分 也不高,但有一局卻湊了個巧,得分正好與球館開出的得獎號碼一樣,獎品是一個 長毛絨的大娃娃,很可愛,代晶抱著大娃娃美得不行了。 打了幾局球,出了一身汗,酒意也慢慢開始消退。於是我們很默契地按照固定 的程序接下來去了舞廳。在舞廳裡,我們又按照固定的程序跳了幾支緩慢的舞,在 跳舞的過程中,她的頭輕盈依在我的肩上,兩手緊緊地摟著我,別人怎麼看我們都 覺得是一對情人。 接下來,還是固定的程序。她說渾身是汗,要洗個澡,我說也有同感。然後我 們就來到了我家。 再接下來,仍是固定的程序。她不僅在我的衛生間裡洗了澡,還在我的床上睡 了覺。這一夜,我們纏綿得很凶,種種興奮與激動之後,我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這讓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事情怎麼發展到這地步? 在整個過程結束的時候,她說了一句:你得到了兩年前就應該得到的東西。 我在心情又在瞬間壞了起來,單憑這句話,我就已經知道這事情絕不簡單,我 恐怕是走進了一個沒有注意的陷阱。 果然,第二天剛醒過來,她就把她的目的擺了出來。 她說我想找你借點錢,我的服裝店轉不動了,需要一些資金周轉。 我問她你要多少? 她說三十五萬。 我說三十五萬?我去哪兒能弄到那麼多錢? 她說我知道你有,你剛從林卓凡那兒拿了四十萬。 我說你的消息挺靈通,說起來你挺仁義,還給我留了五萬。 別說這些了,你借不借吧?一句話,痛快點。她穿戴整齊,而我仍躺在被窩裡, 這兩種姿勢就能說明我們目前的優劣勢。 我點頭,說你的努力不能白費,三十五萬,我給你。其實你完全可以大模大樣 地找我要,那天我去找你就是要為兩年前的那晚上補償你。這本來都是很平常的事, 你完全沒必要來犧牲自己。 她說昨天的所作所為是我自願的,與這事沒關。 我知道你這麼說不是實話。 隨你怎麼想吧。她說,我要走了,你多保重,我明天來拿錢。 她輕輕地拉開門,又輕輕地關上門。門合攏的那一瞬間,我才想清楚,她昨天 以身相許的所作所為,只是她在金錢問題上加的一個砝碼而已。這也正是她的一貫 作風。 算了,不去管她了。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只要這人還活著,她 的生活方式就有她的合理性。 窗外的熱鬧依然如故,我的心情在陽光在下越來越輕鬆。往事的種種遺憾,都 已經成為一團清風,飄然而去。 晚上,我一個人去了愛爾蘭酒吧,裡面很熱鬧,但沒一個是我認識的,我自斟 自飲喝了不少酒,然後又一個人去了保齡球館,打了幾局球,出了一身汗,然後又 一個人去舞廳,摟著個陌生女伴跳了幾支舞後,又一個人回了家。 一回到家,電話又響起來,是大城打來的。他在電話裡一通哈哈之後說,你小 子想清楚了沒有?我上次給你介紹那活兒到底是接還是不接? 我說接,有錢掙為什麼不去接,要不閑著也是閑著。 扣了電話後我發現,這種生活又要和以前一樣了,我又回到了從前。 窗外下起了雪,大朵的雪花飄然落下。幾個孩子在雪中掃出一片空地,放了一 個拉開門的空鳥籠子,然後撒了些小米在籠子中。做完這一切,孩子們便安靜地躲 進了樓棟裡,緊張地注意著那個籠子。 我知道,他們一定會抓到鳥的。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