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沒有快樂只有痛 劉阿芳 有了對青春流逝的感覺就有了痛。 星期六的早上,我還在床上躺著,就聽我奶我爸我媽在樓下吵成一團。我本不 打算下樓的,想他們以往哪一天不吵個三五次的,不過是平常戰事而已。但我後來 聽聽不行了,我爸開始咆哮,我媽開始咆哮,我奶開始有韻律地嚎哭,而且我還聽 到左鄰右舍圍攏過來勸架的聲音。我再不下去就說不過去了,儘管我十二分的不情 願,而且我心裡十分清楚,我下去不下去都是徒勞,但我得下去,這是義不容辭的。 像這樣的架事我家裡時有發生,我感到十分厭倦,但又無可奈何,他們每個人 看起來都是那麼有道理,每個人吵起來都是一副不想活的樣子,但他們又總是日複 一日地活在世上。 我奶很傷心,我下到樓下的時候她正哭得喘不過氣來。鄰居老太給她舀了一碗 水,老太的兒媳給她擰了把毛巾。但我奶不理會這些,她沉浸在無比的悲痛之中, 不僅拉著長腔哭訴,腰節處還像安上了彈簧,將上半身和地面以水平或者垂直的角 度交替存在著。 世上的人死了千千萬,我怎好就不死的哩……我奶就在反反復複地哭這句。 我媽臉上全是橫肉,橫肉上不可避免地沾著幾星子眼淚水。她口裡不住地叫駡 著,老壞貨,有本事你就去死,要死你就去死,你怎麼不去死的……吃的穿的哪一 樣不曾先讓你?呃,做起來輕的重的都是我去…… 我爸是兩邊都不做好人,一會兒對我媽吼一句,一會兒對我奶咒兩聲,手裡提 著個喂豬用的鐵皮桶,鐵皮桶給摔得叮咚作響。 場面十分精彩,當事人也都全情投入。我幾乎想折身再回到樓上去睡大覺,因 為我對這場面實在是無可奈何、無能為力並且無動於衷,以前他們吵架時我也像他 們一樣激動,哭著上去勸架,但我現在不了,他們吵架時我比誰都冷靜,有時候我 甚至躲在樓上聽音樂。 但是我今天想我應該制止這場糾紛,因為鄰人之中有人看到我下樓了,我再這 麼屁股一扭不負責地離去,只怕要遭到輿論的譴責。我在想我以什麼方式制止這場 糾紛。半分鐘後,我從碗櫃裡取了一隻瓷碟子,我把瓷碟子頂在手心來到現場,他 們就在門檻前的曬穀場鬧事,曬穀場是水泥地。我把碟子拿到場心摜了。他們總算 注意了一下我。但因為我奶是個聾子,又因為哭得太投入了,沒聽到那聲碎響,所 以場面只是稍微冷靜了幾秒鐘的樣子又恢復了。我只好又跑進廚房,搬來一疊海碗, 一個個照著地上去砸,他們終於都驚愕了,瞪著我。我知道他們沒一個想死的,因 為幾個碗碟就令他們心疼了,想死的人應該萬念俱灰才是,斷不會痛惜這點東西。 我砸完了,沖著他們一攤手。我說沒了,我去買新的。然後我順理成章地騎上 自行車去了鎮上,不管他們是接著鬧,還是不約而同地去默默地緬懷那些不幸喪身 了的碗,我算是逃離了現場。 我在小鎮是個名人,小鎮上起碼有一半以上的人認識我。我成名的方式並不罕 見,任何一個像我一樣活在小鎮的女人,過了三十歲還沒有嫁掉的話,她別無選擇 地會成為小鎮的名人。我就是這樣成名的。關於這一點,我相信只要是稍微有一點 生活經驗的人都能夠理解。 我在成名之前是個默默無聞的女子,所到之處,引不起人群的任何騷動,過得 自由並且自在,我面對生活就像好萊塢最優秀的影星對著攝像機的鏡頭。但我成名 之後就從好萊塢回國了,我感到我的生活就像國產演員演戲,心裡甭提多清楚自己 是在演戲。 我在小鎮的維維電器修理部坐了會兒。維維電器修理部的掌門人是我初中同學, 同時也是個男的,大名何銀海。何銀海的老婆向紅梅又是我小學的同學,所以我經 常會在他們的小店裡坐坐。 我很懷疑這何銀海能不能幹好這修理工的活兒,因為他一點兒也不像幹這個的。 首先是個人條件不充分,指頭短關節粗,拈個零件磨蹭半天,再說他中學時物理可 一點兒不拔尖。但他就是在做這一行,他老婆日常也是呆在店裡,店門口搭了個架 子,兼賣水果。 我問向紅梅,我說你兒子呢? 向紅梅發了胖,體態十分臃腫。她自作主張地在小鎮的美容廳文了眉毛和眼線, 造物主於是決定將原先賜給這女人的一點點純樸與和善也收了去,落得個一無是處。 聽我問起她的兒子,向紅梅一下來了精神,她或許認為這是她唯一可以將我比 下去的地方。向紅梅文上去的眉毛挑得老高,驕傲地說,我兒子打醬油去了。 九歲的小朋友會打醬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向紅梅不是在向我炫耀這點,向紅 梅向我炫耀的是她有兒子這件事。同一個沒有兒子,甚至連老公都不知寄在哪裡養 著的女人相比,這確實是值得驕傲的。 何銀海在一張落滿灰塵的檯子上歪著頭修一台黑白電視機,他結結巴巴地擰下 一圈螺絲,然後一個喇叭樣的零件被啟了下了,他只是用塊布將零件擦了擦,之後 又投了上去,開了電視,脖子繞到屏前收看,大概還是不行,於是又開始拆另一個 零件。我坐在邊上一張凳上看著何銀海忙,他在上一隻齒輪樣的小零件時我恨不得 沖上去代勞了,他實在是粗手粗腳得讓人心裡冒青煙。我看不下去了,又不想這個 時候回家,所以就藉故和向紅梅說話。 向紅梅取了一個紙箱子從何銀海的檯子前過,看樣子是想拿去裝那堆爛水果。 這時候何銀海一不小心將一個小零件碰掉到地上,又眼睜睜地見著它滾到檯子底下 去了。何銀海立刻俯下身去尋找,沒找到,倒蹭了一鼻子灰。 何銀海埋怨向紅梅道,我修理時叫你不要從這裡過來過去的,光線擋住了,這 麼小的東西,找又不好找。 向紅梅說,我是在玩嗎?水果爛了不清出來,好的也被悶爛了,沒得賺還要貼 老本,靠什麼活? 你理由多呢?一天到晚轉東轉西比誰都忙,賣點水果了不得了。何銀海一邊用 一根掃帚柄從檯子底下往外撣一邊氣呼呼地說。 向紅梅用力將紙箱往地上一擲,明顯來氣了,直起嗓門叫,我賣水果沒了不得, 你修電器有了不得?三天兩頭的有人找上門來要你重修,錢沒得給還說要你貼工錢, 你好你了不得你怎不給你老婆買大房子住,吃大魚大肉的? 何銀海感到向紅梅這麼說十分不給他面子,怎麼說我也是個女的,又是他的老 同學,所以他也完全不給他老婆面子,刻薄地回敬道,住大房子吃大魚大肉?也不 撒泡尿照照你什麼臉?你也配? 眼見著向紅梅要大鬧修理部了,他們的兒子何小鵬適時地回來了。我連忙走過 去扶過何小鵬的肩說,鵬鵬你眼尖,快給你爸看看零件掉哪兒了? 何小鵬這孩子平時還算蠻神氣,今天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氣息有點萎萎的。他有 點恐懼地看了他媽一眼。向紅梅正雙手叉腰地立著。 何小鵬正要去給他爸爸找零件,向紅梅突然對著兒子大喝一聲,站住。何小鵬 驚懼得打了個哆嗦站住了,用眼神可憐地向我發出求援。我知道這孩子一定是把打 醬油的錢買東西吃了。 向紅梅走上前去,厲聲問何小鵬,醬油呢? 向紅梅拖過何小鵬的手檢查一遍,揚起手在何小鵬頭頂上舞了兩下,何小鵬的 腦袋也跟著晃了兩下。向紅梅繼續追問,醬油呢?讓你打醬油,你偷著買東西吃, 好吃,你怎麼不怕醜的?你一天要花多少錢吃冷飲?呃?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有 沒有吃冷飲的臉? 向紅梅很快就將何銀海罵她的話罵還給何銀海的兒子,雖說沒有動手打,但一 根手指不停地在何小鵬的腦袋上戳來戳去的,總能量也不比打個爆栗子輕。 我覺得何小鵬挺可憐的。社會進步很快,但他的母親沒有進步,這是他終身的 遺憾,就像我對我媽的遺憾一樣。但他畢竟比我晚生二十多年,所以我覺得他的母 親比我的母親更加不可原諒。 我走上去,冷淡但是堅定地對向紅梅說,你別這麼著教育孩子,他是你生的也 不能這麼對他,你大人有氣更不能朝孩子撒,我不覺得你家孩子犯了什麼了不得的 大錯。 那孩子聽我這麼一說,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理解這孩子哭的原因,我小 時候也是一個感情十分脆弱的兒童,挨了打罵不一定哭,得到旁人的同情時最容易 動情。 我帶著何小鵬到街上轉了一圈,給他吃了好幾支冷飲,後來又擔心他吃壞肚子, 就買了蛋糕米糖等的甜點給他吃。我領著何小鵬買吃食的時候有人友好地向我打招 呼,我也有來必往地回呼,但是我前腳一走幾乎所有人都會對著我的後背補述一句, 唉,自己沒孩子就只好眼饞別人家的孩子,牽著何二家的孩子到處買吃的。 說實在的我根本沒眼饞別人家的孩子,儘管我給何小鵬買了吃的,何小鵬對我 討好不已,不停地喊我姑,但我不是真喜歡他,這麼對他,一是看他可憐,二是我 閑來無事。 我把何小鵬送回修理店。何銀海向紅梅夫妻兩人正在各忙各的,見何小鵬手裡 提了不少吃的,向紅梅顯得不好意思,又謝我又責備孩子,還盛情地留我吃飯。我 撂下何小鵬,轉頭對向紅梅說,哪能在你這兒吃飯?我等會兒要去市里。 去市里完全是臨時起意,我牽著何小鵬逛的時候看到去市里的中巴車回到小鎮, 一個念頭就冒了出來,去市里吧。那時候那個念頭還僅僅是個萌芽,送完何小鵬萌 芽就完全成熟了,我決定立刻就往市里趕。 我上了中巴車,揀了一個稍微乾淨一點的位子坐了。我希望乘客能夠少點,因 為我坐的是一個雙人座,而我又不希望有個不討喜歡的同座。車開了沒久,我很快 就多了個同座,是個提籃挎筐的農民,他完全不能領會我滿面的厭惡,大大方方地 在我的旁座上落了座。從他身體上發出的氣味,我推斷他是個養雞的。我的心情因 為這個養雞的農民變得十分糟糕。我不是一個有涵養的公民,我直截了當地厭惡我 感到厭惡的一切東西,並且不加掩飾地體現出來。 車上有個十分聒噪的女人不停地講話,先是為車費和司機討價還價,三塊錢的 車費她只肯出二塊,理由是她以前總是出二塊,這次也只能出二塊,司機說誰收二 塊你坐誰的車去。接著她說她只有二塊錢請司機幫幫忙做做好事,司機不肯做好事 她又說她還有五毛錢就二塊五吧,並且將自己的口袋布翻過來請司機檢查,見多識 廣的司機完全不理會她這一套,硬生生地說,三塊,沒錢你就下去。僵到後來還是 司機勝了,女人氣呼呼地付了三塊,付錢的同時聲稱再也不搭他的車了。 車開了沒多會兒又上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和先前賴車票的女人相識,後個女 人一上車就受到前個女人的熱烈歡迎,兩個女人坐到了一處。 後個女人問前個女人,你弟弟的老婆有沒有回來?這一問不要緊,全車人於是 都知道了這個女人有個弟弟,弟弟買過一個外地的老婆,外地老婆吃過她弟弟買回 來的很多肉和蛋,最後還是溜了。女人在車上拼命地罵,仿佛惹她的人就在車上。 她罵道,你不願跟我弟弟就不要在我家一呆就是兩年,我弟弟什麼都買給她吃買給 她穿,最後她一聲不吭就走了,我弟弟錢也沒了,名聲也壞了,現在哪有婆娘肯跟 他…… 曾有人比喻罵髒話的人就像一隻破了一道口子的污水罐子,眼前這個女人就是 那樣一隻罐子。因為她罵的話太髒太難聽了,我連玩味的興趣都沒有了,扭頭朝向 窗外。 老姑娘的心情總是不勝悲涼。車窗之外,兩岸的油菜花開得芬芳馥鬱,招來成 群結隊的蜜蜂。路邊的農戶也基本全蓋上樓房,樓房又如何,農民家的雞鴨有時候 都養在家裡。 我到達市里的時候已經快中午了。我決定把潘婷約出來逛街。 潘婷是我大學時的同學,交情不錯。我畢業後進了小鎮的銀行,她留居城市, 成了一家瀕臨倒閉的房產公司的會計。上次我單位出公差來市里,想約她吃頓飯的, 結果她連聲招呼我去她那裡吃。我去了她公司,在樓上辦公室找了一圈都沒找到她, 後來經一善人指點,在臨街的後門處發現了她,她正起勁地招呼人吃快餐。見到我, 她羞澀了幾秒鐘,隨即就神情自若地攤牌,你們同事呢?我請客,吃快餐,我們公 司做的,味道還不錯。 潘婷是個直率的女人,那天她請我吃快餐就顯見了這一點。她告訴我他們公司 撐不下去了,她在公司裡混了幾年什麼都沒有得到,現在連吃飯都成問題了。然後 她就開始羡慕我,說我在銀行上班至少可以不用為錢發愁。 我確實不必為錢發愁,我爸我媽都是勤苦的勞動人民,把錢看得比什麼都重, 過得卻又比任何人都省,其斂財行動常常令我歎為觀止。我媽經常為洗衣粉和我奶 吵架的,怪我奶洗衣粉灑得太多。我媽得空就教育我:有的時要記著沒的時,錢要 聚在那裡。我說聚著幹什麼用呢?我媽就分析,萬一有災年荒年,三病六痛的,沒 錢怎麼行?我說災年荒年的,發大水或者大地震,人都死了,留著錢有什麼用?我 媽就說,不有子孫後世嗎?一般這個時候我就不再多話。 潘婷說我不必為錢發愁也是真實的。定居這樣一個鄉下小鎮,有錢都沒地方花, 而我又不曾有錢到那種程度,有專車接送,那樣我還可以出去消費。但我還是常常 搭公車去市里,買衣服買鞋子,吃漢堡包喝珍珠奶茶。我去市里一般都是我請潘婷 的客。我不在乎那點請客的費用,有潘婷陪著聊聊總好過一個人清逛。而潘婷也總 是十分樂意我去市里,用她的話說,她在市里沒什麼朋友,貼心的就更鳳毛麟角了。 我打電話給潘婷時她說她正在家裡洗頭。我約她在大娘水餃見,她說她一刻鐘 後就到。 潘婷如約而至,我倆點了幾兩不同餡兒的水餃,各點了一份鴨血湯,一份涼拌 肚絲,兩隻藕餅,一籠湯包。自助式的,潘婷搶先買了單。 我問潘婷,我說你發財啦? 潘婷看起來神采飛揚。沒,她說,總讓你請客不好意思。 客氣什麼呀,我說,咱倆是誰跟誰呀? 潘婷抬眼看了我幾秒鐘,說,我是不是你玩兒得最鐵的? 我略一遲疑,很肯定地點頭回答說是。 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潘婷說,你借點錢給我,多少都不嫌少,當然是多多益 善。 幹嗎?我問。 打了個店子。潘婷說,在八仙城,正在裝修,歡迎光臨指導。 做什麼的?我問。 做服裝。潘婷說,我有個親戚是做進出口服裝生意的,貨源可以從他那兒組織。 嗨,蠻好的,我說,自己做老闆很神氣呵。 走投無路。潘婷喝一口鴨血湯瞪眼說,我再在那個破公司混下去,我女兒以後 念書都沒錢繳學費了。 好的,預祝你成個大富婆,我說。 我也想呵。潘婷一臉的神往。 我說,你要借多少錢? 潘婷豎起了一根指頭,我說一萬? 唔,不,潘婷這時候顯得有點拘謹。 你不會跟我借十萬塊錢吧?我小眼睛瞪得溜圓。 有五萬……也可以。潘婷有些難為情地說。 沒有,沒那麼多。我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我最多只能借給你一萬塊錢,我說。 你……潘婷不太相信地看著我,你怕我還不起嗎? 那倒不是,我說,我確實沒那麼多錢。 呃,銀行效益不錯的呀,你…… 不就是一點工資嗎?我說,我花錢又不計劃的。 場面冷了一會兒,我和潘婷都埋頭吃了一會兒東西。後來還是我先發言,我說 一萬塊錢要不要?要,我現在就取給你,我有卡在身上。 好吧,那就先借一萬。好像是我跟潘婷在借錢。 我從銀行提了一萬塊錢人民幣給了潘婷,給她時我想,如果她提出要打個借據 什麼的,我也不會執意拒絕的,但是她沒有提,完全沒有提的意思,我只能在心裡 小聲地安慰自己說算了算了,算了算了。 出了銀行門,潘婷就歉意地表示她有事要先走,服裝店上的事,我不便於讓人 家摞下正事陪我閒逛,我慷慨地請她忙去,我一個人逛一會兒就要回去了。 我很失望,真的,我想潘婷肯定也是同樣失望,她或者以為我有錢不肯借給她, 或者想我原也不過是個窮鬼。我是感歎我沒什麼真朋友,潘婷跟我借錢了,我立刻 就感到我們的友誼不再像從前那麼純潔了,仿佛有被人利用的嫌疑。這或者不是事 實,但我不能控制自己去這麼想。 我悲觀地走在街上,眼神茫然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們看起來不像我那麼 悲觀,女孩子們打扮得很勇敢,妝上得像是夜總會領舞的,我年輕的時候從沒敢這 樣地化過自己。我拐進了路邊的一家書店,揀了一本美容瘦身的書小作研究,半小 時後我感到腰酸背痛不能忍受,於是我決定離開書店。無巧不成書,我臉朝東站在 書店門口,一個女人從東向西走,從書店門前經過,於是我驚異地發現那個女人是 我高中同學——胡玲。 我和胡玲決定將敘舊的茶几從書店門口搬到肯德基。在肯德基小坐了片刻胡玲 盛情邀請我去她家,她說去我家吧,今天不要回去了,就住在我家,我老公到省城 進修去了。 我跟著胡玲去了她家。她家在一個環境幽雅的住宅小區裡,三室兩廳的房子, 裝修得很奢侈。 進門換了鞋,我視察了整套房,然後由衷地感歎,你家好舒適呵。 胡玲謙虛地笑笑,說,嗨,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吧。 我和胡玲一直到晚間就寢前的談話都還是比較愉快的。十點過後,胡玲徵求過 我的意見後關了客廳的電視,我跟著她過到臥室。胡玲丟給我一件睡裙,一本雜誌, 然後我們兩個人就歪在床上聊天看雜誌。我們泛泛地聊了很多話題,把互相所知曉 的老同學的消息作了通報。胡玲說班花錢小麗懷了葡萄胎死了,所以她嚇得不敢要 孩子。我覺著臉為這個可憐的女人哀悼片刻,並對胡玲的決定表示理解。然後胡玲 問我怎麼還不結婚的?我說我找不到合適的人,我們小鎮的人講究門當戶對,我在 銀行上班,我家裡就一定要我找個事業單位的女婿,別人介紹的那些女婿候選人總 是高不成低不就,搞得現在背地裡人家都叫我要求高姑娘,也沒媒人再上門了。 胡玲開始以這樣的語氣說話,她說,姑娘大了,也應該嫁了。 是呵,我說,我也想快點嫁出去,換季大減價的招牌都打出來了。 說說,胡玲說,你要找什麼樣的人? 是個男的就嫁。我開玩笑地說。 沒那麼急吧?胡玲壞壞地笑,說了一句很露骨的話,是生理還是心理上的需要? 胡玲是已婚婦女,她或許覺得開這樣的玩笑很正常,但她忽略了我的生存環境 和由此而衍生的心理環境,鮮有人和我開這樣的玩笑。但我畢竟不是封建社會的小 腳女人,所以我儘管面上有點不自然,但是心上並沒有介意她的玩笑,而且僅僅將 它當作玩笑而已,而玩笑是不一定需要回答的。 沒想到胡玲卻不肯放過這個話題,扯了幾句之後,她又開始這樣問我,午夜夢 醒之時,有沒有渴望過男人的懷抱? 她的問題我無法回答,是個人就會有六情七欲,我完全否認,那是明顯玩虛, 我承認,真不知這女人底下還會問出什麼出格的話來。我不知道她究竟想問什麼, 我想她只不過還是在開玩笑,我還是笑而不答。然後我說,我困了,眯一會兒。我 想把這個話題淌過去。 我瞌著眼瞼假寐。胡玲見我沒了聲息,自個兒靠著床枕翻閱雜誌。她嘩啦嘩啦 地翻完一本又撿過我丟一邊的。在她探身俯過來的間隙裡,我從微瞼的眼縫裡看見 她正在打量我,她的眼神令我心驚,冷汗「唰」地一下從我的毛孔裡滲了出來。 我將手臂捂到眼瞼之上。我不想讓我痙攣般跳動的眼皮暴露我的發現。 胡玲也許只注意了我短暫的幾分鐘時間,她依然抱著雜誌坐回她的那一側床。 我藉故一翻身背朝向她。然後我開始翻來覆去地追憶我和胡玲的交往始末,我忽然 發現,我和胡玲實在談不上有什麼友誼可言。 我無法準確地描述出胡玲眼神中的意味,冷淡、冷漠、輕賤、玩味、居高臨下、 嘲諷、厭棄,仿佛都帶著點,又仿佛都不能完全地概括,然而有一點我卻可以堅定 地確信,那裡面沒有友誼。 胡玲是一個很會過日子的女人。早晨起床時,她家的鐘點工已給她做好了早餐。 早餐是西式的,很豐盛,牛奶、鮮榨果汁、火腿煎雙蛋、肉鬆以及鮮奶蛋糕。如果 不是昨晚我無意間窺到的一瞥,我將十分動情于胡玲的盛情款待。但是現在我不這 麼想,胡玲昨晚肆無忌憚的掃視踐踏了我的自尊,我不是泥制的,不可能任由人去 捏個形狀。 吃完早餐我想著我馬上就起身告辭,但是天公不作美,偏偏下起了雨,人不留 人天留人,我只好忍耐地把屁股擱在胡玲家沙發上等雨停。 胡玲為我和她自己各沖了一杯咖啡,體現了一個優雅閒適的少婦的日常生活。 咖啡擱到茶几上,胡玲問我看不看黃片? 我翹著嘴巴說,你看黃片? 看的,胡玲大大方方地點點頭。 我不看,我正經八百地說,很純潔的樣子。 胡玲抿一下嘴,做了個很歐式的聳肩動作。說,無所謂呵,我老公在家時我們 經常一起看。 風聲雨聲讀書聲我不作聲;家事國事天下事關我屁事。我腦海裡忽然想起這兩 句對聯,也就真的不再作聲,但心裡還是疑惑胡玲怎麼盡想往黃處談。 胡玲很豪放的樣子,帶著點假天真。她忽然說,你不會還是個處女吧?哈…… 仿佛我要是真沒被人睡過就一定是從棺材底兒下爬出來的,迂腐到發黴的地步。 我豁然開朗,明白了胡玲處心積慮地想弄清的不過是這樣一個疑問。她對我這 樣一個三十歲還沒有嫁掉的,行為保守的女人充滿好奇,她想進一步窺視我的生活 和心理上的狀態,如果可能她甚至想開成布公地和我探討一下,當我的生理或者心 理髮生需要時是如何處置的?她在做一個類似於社會學問題的探討,但她的探討與 對這個社會的研究無關,不過是想滿足她的小人物的窺視欲望。一句話,她在調戲 我,玩味我,解剖屍體一樣地解剖我。她裝作很豪放,是想引導我豪放。如果有什 麼豔史,豔史附著在一個熟人的身上將比黃片生動傳神得多,她想聽,聽一個熟人 親口描述出來——這不正是報告文學之所以暢銷的折射嗎? 我對胡玲充滿了憤恨,但是我不露聲色。我說,難道我不應該是個處女嗎? 傍晚時分,我回到小鎮,跨上我丟在車站的腳踏車,騎回家。 我媽見到我就問,到哪裡流亡去了? 我媽總是在無意間把詞匯用得很準確,戰爭發生時的逃離不正是流亡嗎?我無 心理會我媽,只想洗個澡回到樓上睡覺。 我買了一大袋零食回來吃,各種各樣的,有一部分是給我奶的,但我也得先挎 到樓上去,等我媽不在家時再拿下來給我奶。我奶也配合得很密切,每次一接手總 是及時地藏到她自個兒房裡去。 我正在清膠袋裡的東西,我媽進了我的房間。我媽看見我手裡拎了一袋柿餅, 視線立刻凝住了,她說,這是給誰的? 我沉著冷靜地回答,我自己不能吃嗎? 我當你又是給老八十買的呢,別沒牢坐,她又不止你一個孫輩。 我媽平常總是喚我奶老八十,我奶七十歲的時候我媽這麼叫她,現在我奶已經 快九十歲了,我媽還是這麼叫她。我媽不准我給我奶買東西,她的理由是,我大伯 家的兒女買一樣東西給我奶,我才要買一樣東西給我奶。我不能聽我媽的,按她說 的那樣,我奶怕一年只能收到兩三包紅糖。再說我也不會跟我大伯家的兒女比,他 們基本都是農戶,有個堂兄是做木匠的,經濟條件都不好。 我媽見我說柿餅是買給我自己吃的,略微放了一點心。她在我房裡的沙發上落 了座,看她的情形,仿佛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和我談。果然我媽開了口,她說,毛 鋒今天來的,他…… 我媽剛開了個頭,一陣由遠而近的電瓶車的聲音傳了過來,很明顯地停在了我 家的門檻前。我媽說,是毛鋒。 毛鋒是我的堂姐夫,是一個手藝人。這種手藝也只有在農村裡才找得到活兒幹, 具體講就是給鬼置業的,用料很簡單,蘆葦稈加彩紙,用漿糊一糊,然後賣給死了 人的人家付之一炬,算是給亡人送了去。我高考之前我媽就一顆紅心兩手打算,考 不上大學就準備讓我回來學這活兒。拿我媽的話來說,這有什麼不好的,既不用挑 呀擔的,上門去給人家幹活,吃了人家潮的(指飯菜),拿了人家幹的(指鈔票), 好得不得了。當然,這是以前的事了,現在而言,做一個銀行職員和做一個鬼差相 比如何,這點認識我媽還是有的。 毛鋒來我家了,我媽連忙拉著我的手要我和她一起下樓。我比較驚奇,毛鋒是 我的堂姐夫,是我大伯的女婿,堂姐的老公,是一個完全依賴于我父親的血緣關係 締結而成的親戚,而我媽對我爸身上的親戚往往比較失禮,今天毛鋒卻受到禮遇, 不禁令我稀奇。 我媽熱情地給毛鋒泡了茶,並且執意要留他吃晚飯。毛鋒在我家廚房的木凳上 落了座,我和他客套了幾句再準備上樓,這時我媽叫住了我,她說,哥哥是來給你 做媒的。 毛鋒是來給我做媒的,有人來給我做媒,四五年之前這在我們家是常事,那時 我媽的態度就像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國營商店的營業員,傲慢之極。現在不了,現在 我媽把給我做媒,哪怕只是有這個意向的人都當恩人。 毛鋒又把那男的條件複述了一遍,毛鋒話音未落,我媽就急得跳了起來,發問 道,不講他是在稅所上班的嗎? 毛鋒耐心地更正道,在稅所上班的是他哥哥,他本人也是個大學畢業生,暫時 還不曾找到工作,他爸爸和我是同行,在同一戶人家做手藝時談起來的,小夥子我 見過,跟著他爸爸一起做手藝時見的,長得四方大臉…… 他哥哥談對象沒有?我媽打斷毛鋒。 哦,他哥哥,毛鋒說,他哥哥小孩好幾歲了。 行了,我媽站起身,以斬釘截鐵的手勢截斷了毛鋒的敘述。我媽說,我女兒做 一輩子老姑娘也不會談給一個鬼差。 毛鋒之至不歡而散,我媽再不提留他吃晚飯的事,只有我奶,因為耳朵不靈光, 知道是要留她孫女婿吃晚飯的,後來發生了什麼她沒聽到,所以見毛鋒推著電瓶車 準備走人,急得不行,顛著小腳沖出去喊,吃晚飯哩,這就好了哩。 吃過晚飯,洗漱過後,我上了樓,我媽又跟了上來。我斜著身子側到床上,我 媽坐在我房裡的沙發上,她看上去不勝憂鬱。我不想和她多作交談,但是又不好趕 她走,這時候我聞到一股很濃烈的臭味,我使勁嗅了幾下,然後我蹙著眉頭問我媽, 什麼臭?我媽說對面嚴家泡在河裡的榆樹剛剛撈上來。我認為這個解釋合理,於是 不再追究。 我媽看上去還是那麼憂鬱,與她在同我奶鬥爭時的臉孔判若兩人。我媽看著我, 哀怨地說,你的大事要什麼時候才能辦呵? 我愧對我媽,同時也厭煩她的念念叨叨,於是我一掀蓋被說我要睡了,明天還 要上班呢。這時我感到我的左手臂處一陣清涼,探眼一看,一堆粘稠的貓糞盛開在 粉紅色的被頭之上。「阿噢」一聲,吃進胃的晚飯沿著來路奔湧而出,麵筋燒肉還 依稀可辨,那原是要燒給媒人毛鋒吃的。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