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活下去就好好的 常征 一 終於醒來。這是哪裡?我想。但是,隨即我就知道這話問得毫無意義。這裡是 我的住處,一個讓我在這沉迷了三年的住處。 最近,我總是夢見一條石板路。 而且總是在那艱難地走著,總也走不完。這條路很古老,很有一種歷史感,細 細長長的。我明顯可以感覺到我在行進中的沉重的呼吸聲。 自從我夢見這條石板路之後,總是在想,為什麼我會如此艱難地在這條路上, 它在預示著什麼?為什麼總是在我的夢中出現? 說實話我印象中,從未見過這麼一條石板路,但現在它卻那麼真實而明晰地留 在我的生活中。 為什麼會有這麼一條石板路? 我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深深地歎息一聲。算了吧,想也無濟於事。那已經 超出了你的能力,你無論怎樣絞盡腦汁都沒用的。已經定了,早已定了! 就像那篇分析二十年代頹廢主義思潮的論文又給解老夫子斃掉了一樣,前次《 純詩的生長空間》本來可以獲得年度優秀論文獎的,也是這個糟老頭嘖有煩言,說 什麼過於散文化、缺乏理性等,以至於不僅讓他推遲了畢業日期,而且將一個出國 留學機會給浪費了。你能左右嗎?再比如家裡大哥寫信來,說老爸的癲癇病又犯了, 一到晚上不是亂說胡話就是咬爛舌頭,藥費礦上又沒錢報銷。而大哥的修理廠也快 倒閉了,還問能不能在廣州找個活兒給他幹。你能左右嗎?不要說這一件接一件的 事情直纏得你焦頭爛額,就是眼前的這檔閒事也讓人夠嗆。 上星期五晚上,我和琳在江西餐館吃完飯出來,被幾個老鄉碰見了。他們幾個 都是跟我在一個中學讀書的,比我低幾級,好像跟裕彤是同學。於是我向他們點頭 微笑。不料他們只瞪了我一眼,又投給琳猜忌的一眼,便趕緊進餐館。就在那一刻, 我預感到那些老鄉將議論我。 講實話,我並非怕別人說什麼閒話,因為在我剛來廣州時就領會了老鄉圈子的 可怕。在這個大都市里,我們小縣城的人還是很團結的。不管是打工的,讀書的, 還是調入政府機關的,總是非常有凝聚力,經常聚在一起,吃家鄉菜,說家鄉話, 並不能容忍一切欺負自己人的人。我不怕他們說三道四,而琳是個敏感的人。回她 住處時她一直不吭聲,只是不時地用有些歉意的眼光看我。 那晚我發現琳還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她已經近四十歲的人了,身材瘦削, 幾乎沒有什麼乳房。然而卻沒有因此顯得老,反倒有一種超乎年齡的青春氣息從全 身流溢出來。我大約是半年前認識她的,當時手頭緊,房東的錢欠了半個多月,便 去找讀哲學研究生的老鄉勞豐,勞豐介紹我去找琳,並說他們沒錢時都去找她,幾 百上千的數都能借到,但是,經常她不要人還錢,而是要替她幹活,看看書稿、寫 篇論文什麼的。記得剛見面時,她以很詫異的眼光看著我。後來,給我校了幾本書 稿,見我看得快,而且質量不一般,便經常叫我來。 「謝謝你這段時間陪著我。」琳有點傷感,「你們老鄉肯定會說你的……」 「你放心好了,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笑了笑,「如果我跟你真有什麼,我 高興還來不及呢,你是個富婆麼。」 「少貧嘴,我要找也不會找你這種毛頭小鬼。」 「我有自知之明,你放心好了,我哪敢高攀。」我苦笑道。 不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我對琳的確有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而琳也的確是 個有不可思議的女人,八年前結束了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之後,就從湖南南下廣州, 做過業務員,做過家教,也做過編輯,最後做起書商來,短短幾年就在員村買了一 套房。她不是一個隨便的女人,但也不是一個苛求自己的女人。有一本書說過:如 果你覺得空虛,說明你是正人君子。但是,當你的身邊充滿可能性的時候,視而不 見是很難的。尤其是最近,她惹上一場官司,一本書涉及侵犯他人名譽權,官司打 得挺大的,整天給那些記者纏著,身心的壓力可想而知了。 不過,對於被老鄉撞見的事,我雖說並不太在意,但是,一想到裕彤就有點不 舒服的感覺。 二 晚上,癱躺在床上。我無法安然入睡,邊聽心臟的跳動邊怔怔地望著天花板。 對於這一些,說實話,我倒並不傷心。仿佛喝多了酒,胃裡的東西一直沖上喉頭, 吐了就吐了,要喝就要想到這個結果。至於別人怎麼看待,這是別人的事。但是, 我老是在想,這將何時了結呢?就好像現在這樣,這就是我嗎?站在衛生間的鏡子 前,我在不停地問。你一直在磨損自己,磨損得比你預期的遠為嚴重。你的臉明顯 比過去黃了,而且眼眶也變得黑黑的,憔悴得多了。我有點想不明白:我到底怎麼 了?從礦山考到這個花花大都市的大學,家裡人都說有出息了,自己也覺得一定可 以大展宏圖,可是現在自己卻覺得什麼也不是,這裡的人是那麼的富有,那些同學 活得就是不一樣,開始我還不會感覺什麼,但是,看到別人上酒樓,聽到別人談GIGI 時,我突然覺得自卑。講實話,在這個學校我沒有什麼朋友,除了幾個老鄉。我悶 死了,有時見到一些有錢的同學,真想沖上去給他幾個耳光。所以,上學後的第二 年,我就在外面租了一間房。 突然門響了,開門一看竟是易玻。沒想到臨別時的一句客氣話,讓易玻記住了 地址。易玻是我的老鄉,是讀哲學的,用他的一句話說:這是一門讓人喪氣的學問。 「怎麼樣,最近混得不錯吧?」 我知道他肯定聽說了我的論文沒過關的事。沒好氣地說:「給那些王八蛋壓著 能有什麼好?媽的,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叫你寫一點東西給老頭你就不做,現在好了,不但論文過不了關,聽說在分 配上他也想整你一下,說你要想畢業必須與學校簽訂六年的為校工作合同。」 「什麼,什麼,這群老東西整我還不夠啊?!再刁難,老子要不客氣了。」 見我這麼激動,易玻隨即到樓下的士多店拎了七八瓶啤酒和一袋鹽水花生上來, 「喝酒,喝酒,有什麼好氣的。」 我答應說可以。一周來頭腦亂七八糟的,覺得是該放縱一下自己了。也許易玻 也是累了,開始之時兩人話題不多,只是猛灌啤酒。兩人似乎都有一種急需要發洩 的東西,喝啤酒就像擰開水龍頭喝水一樣,一下子喝掉了5 瓶。到此時,話題終於 也像擰開的水龍頭一樣敞開了。「他媽的,三十四歲的人還在書堆裡泡,真是失敗。」 易玻歎氣道。 「你不會覺得人活得太累了?」易玻叼上一支煙。 「我不會這麼傻,我是信命的,命中該有終會有,命中該無終究無。現在的社 會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但是,反過來想,不公平的社會同樣也是大有用武之地的 社會。」 「少講這些大道理,我就想問你做人有啥意思?」 「你太執著了。試想一下,你如果將就一下會是怎樣一個結果?況且,這樣做 對你有何損失?我是絕對不去想『追求』這類字眼的。」 易玻一聽到我的話就來氣,「你就是這樣太玩世不恭了,好像什麼事也不在你 的眼裡,實際上是你太在意、太追求了,不是嗎?你整天將自己包裹在房間裡,就 是在逃避,在為你的失意裹傷口。這個世界美好是相對的,不美好才是絕對的,明 白嗎?」 「哎,你不找那些師姐妹玩?」我知道這樣談下去不會有什麼結果,便轉移話 題。 「別跟我開玩笑了,與女孩玩,其實疲勞不堪,玩了這麼多年,真的很累了。 但是你不找又怎麼辦?荷爾蒙的平衡總不能一直靠手淫等待下去。」 或許他說的是實話,記得兩人剛認識的第一天,易玻就請我到一家髮廊按摩。 一出來就叫嚷著:「五十塊摸個夠,真是便宜死了。」以後經常到那家去,還認了 一個小表妹。 「嗯,在想什麼?」見我在發呆,易玻叫道。 「沒什麼。」 「走,到外面轉轉!」 「你去吧,我還有很多活兒要做。」我知道他說的轉轉的意思,拒絕道。 「你小子最近怎麼了,聽說你跟琳有一手,要是真的,可要小心。你千萬不要 動心,那樣的女人真的跟她幹起來,會要了你的小命。」 「沒有的事。」我苦笑了一下。 三 實際上,我並不厭惡易玻去做這些事,相反我自己也是如此。一個人租了一間 房雖然不大,但是,遠比易玻他們住集體宿舍方便得多。別的不去說,就是同一棟 樓裡,就住了七八位「包姐」——即做二奶的女人。而且鄰屋就有位小老鄉呢。說 起這個小老鄉,我還清楚地記得剛搬進來時的情景。 那天,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幾次被惡夢驚醒,睜開眼已是三點了,外面已經 很安靜了。 房間裡還亮著燈,我手摁著紮痛的頭,爬起來就去找水喝。一大茶缸的水下去, 喉嚨裡的「咕咕」聲讓我感覺到暢快。 我拿著毛巾,搖搖晃晃走出房間,去走道的衛生間洗刷洗刷。剛走進門口,突 然與一個迎面而來的肉體柔軟的女人撞了一個滿懷,我一個站不穩,跌坐在地上。 「嚇死人了,是研究生吧?」 撞上的是隔壁的華,她穿了一套睡衣,手不住地摸著胸口。 「對不起,有點喝多了。」我站了起來,「怎麼?這麼晚也沒睡?」 華是給一個小包工頭養的女人,晚睡是經常的。 「睡不著唄。」 回到房間我躺在床上,兩眼直瞪著天花板,我在回味著剛才與華相撞的一刹那 的感覺——很柔軟、很溫暖,而且她裡面沒有穿胸罩。以前並沒有注意華,現在突 然發現她還是很有味、很性感的。 其實華還是一個挺有自尊感的女人,別看她幹上了這一行,但她一直想從事一 個正當的職業。我也跟她聊過幾次天,知道她的壓抑、苦悶。她的父母是搞地質勘 探的,上中學時,她就近在一山區中學上課,落後的環境,再加上一個漂亮的女孩, 遇到的麻煩一樁接一樁。走到哪裡,哪裡就有人指指點點。那些男同學非常緊張地 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今天張三對李四說:「看,她跟吳主動打招呼呢。」明天李 四對張三說:「瞧,她幫劉做作業,肯定他們好上了。」尤其是學校裡的幾個小混 混兒,幾乎天天纏著她,要跟她交朋友。有幾次還沖進教室打那些據說與她好的同 學。最後學校強烈要她自動離校。她自己也因此放棄了學習,在社會上混了一段時 間後,南下成了流鶯。 遐想中,突然站了起來,華的房間還亮著燈,我發現自己正處於一種躁動之中。 咽了口唾沫,走到華的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板。 「誰?門沒鎖。」裡面的華似乎正在吃東西。 我猛地感到臉上燥熱,順勢推門進去。 「哦,是研究生,你睡得可真晚。」華眼裡流露出一種嘲弄的感覺。 「……」 「睡不著?」 「……」 我突然感到不知所措,說:「沒事,我走了。」 正要轉身,忽地,迎面拂來一陣輕風,一個溫軟柔滑的身體被自己摟在懷裡, 淡淡的幽香直衝口鼻。 我有些吃驚,但是馬上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緊緊摟抱著這個肉體。華的肉體和 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 這是更成熟、更具誘惑力的肉體。她炙熱的嘴唇不停地轉動,在我的臉上、胸 前、腹部吮動…… 四 天快亮了,我孤寂地站在窗戶前,一陣念佛的聲音從窗口飄進來。「六點鐘了。」 租的房就建在被人稱為「都市里的村莊」——揚基村。一棟接著一棟的七層樓 房,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一條水泥甬道彎彎曲曲在樓房間迂回轉過。站在樓下抬 頭仰望,只見天空被一張張防盜網遮掩得密密實實。走進這裡,總讓你有種不潔和 陰冷之感。而且,這裡還是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緊挨著的窗口不時傳來鄰屋的聲 音。 不管怎麼樣,這二年多的時間裡,我是在這陰冷、灰暗的農民屋裡度過的。在 這二年多的時間裡,我已漸次感受到一種沉屙難起的老暮心情,使人畏懼的早已不 是什麼陰暗、不潔,而是自己日益嚴重的消沉。病端在心裡,而且不斷在滋長,我 知道自己正被一寸寸吞噬著,也知道自己那日益滋長的與這社會格格不入的孤寂。 租房給我的房東是一家潮汕人,七層高的樓租出去了六層,幾十號男男女女的 在一個小門擠進擠出,倒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樓裡的一天是從房東老太的拜神開始。 如同一切神聖的事情一樣,房東老太的拜神既準時(每天5 :30),又講究形式。 燒香、擺果、祭紙,最後是播放佛經錄音帶。每天早上不用看表就可以猜到是多少 點了,因為聞「香」識時間嘛。 剛住進來的時候,出於好奇,還會起來看一看。但時間一長,就覺得那股香火 味讓人窒息。 五 半個小時的路程騎得我眼睛直冒金星,想到琳的住房在六樓,心裡就直叫苦。 別的研究生多少會兼一些課,賺點外快補貼一下,可是,解老夫子一次也沒讓我上 課,沒辦法只好自己找活幹。一邊爬,一邊想怎麼自己老是這麼不走運。也許是自 己不太聽話吧,解老夫子要的是所謂的乖學生,像張軍那種。送點小禮物的或將自 己的論文署上老夫子的名,不是提前畢業就是出國交流去了,多好啊!哪像自己, 半年來,一直想早點畢業,早點擺脫這種糾葛,但是,總是像在石板路上行進一樣 難以如願。不聽話的代價如此之大,是我始料不及的,然而,已經無法彌補了。況 且,讀研究生我只是想離開家鄉那個令人窒息的環境,至於學位不學位的事並沒有 考慮太多,管他呢! 敲了兩下琳就打開了門。 「怎麼,昨晚沒睡吧?」和前一次見面時不同,她頭髮剪短了許多。身上套了 一件白色半袖圓領衫,下身穿一條肥肥大大的淡藍色布褲,歪著頭對我笑。 「能睡嗎?自從認識了你,就幾乎沒睡過好覺。」走進客廳。 「要賺錢就要辛苦了。」 「嘿,還是你好,『槍手公司』的老闆,活兒一派,就等著拿錢。」 「少口囉嗦,論文寫得怎麼樣?」 「保證拿優秀。」我略微縮一下下頜,扭著嘴角,從上到下打量了琳老半天, 然後,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真可惜。」 琳沒有接我的茬,拿過論文翻閱起來。 六 第二天下午,我來到系主任辦公室。系主任一見我就有點不太高興,對一位年 輕教師說:「我們的高材生來了。」 當我聽到這句話時非常惱火,沖了一句:「怎麼我不能來?」 「可以,可以,有什麼事?」 強壓著火,我說:「我聽說我的畢業論文出了問題。」 「這個事你要跟導師說,我不懂怎麼找我談?」 「你也是現代文學的權威,解老對我有成見,所以,我想你提一點意見。」 「聽誰說的?」系主任嚴厲地盯著我,「解導是我們系治學最嚴謹的老師之一, 你們之間有什麼矛盾我不太清楚,但是,在治學上我是絕對尊重他的。」 我知道這樣談下去是沒有結果的,心中略一盤算,轉身出去了。我必須去找解 老夫子。這一年來,為了這篇畢業論文不知費了多少精力,現在面臨如此關鍵的時 刻,只能去找這個老夫子。正如琳所說的,只有拿到高學歷了,出來才有真正的機 會。讀研之前,我曾在江西老家的一家鎢礦的子弟學校呆了六年。我不想再回到那 種令人窒息的環境中去。下崗的父母也不希望也不允許我這麼就完了。 解老夫子是一個很講究的人,從他的衣著就可以感覺到。藍色的襯衣,灰白色 的褲子,跟他瘦削的身材很相襯。見了我臉無表情,揮了揮手,說:「你那篇論文 改了沒有?」 「我覺得論文的角度沒什麼問題,而且我找了一些資料,證明目前的說法還是 很有創見性的。」一見導師的這副模樣,我突然把所準備的委婉解釋拋到腦後。 「你這樣說是我的想法有問題了?」 「你對我有成見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這對我是不公平的。」我覺得一股無名 之火正慢慢地冒上來。 解老夫子把手中的一本書一合,貌似平靜地說:「你有你的權利,我有我的想 法,那就這樣吧!」說完把手一攤,做出一個送客的模樣。 我此時也忍不住了,忿然而去。 七 我又夢見石板路了,連續兩天夢見了。我把自己關在房間時,簡直像是與世隔 絕一樣,我不想與外界接觸,更不想與外界相融。不過,此時再不出去不僅吃的沒 有了,連自己也要漚臭了。所以,我起來到隔壁華那兒,看看有什麼吃的,誰知華 沒在。這時,BB機響了,原不想複機的,但是一連響了多次,想了想就下去複機了。 意外的是我的青梅竹馬的女朋友裕彤到廣州來了,要我到火車站接她。裕彤是 我的鄰居,出來教書時,她也剛好中學畢業,一度很要好,那段時間出雙入對的, 後來由於要考試,關係就淡了下來。我隨便在門前的小店吃了一點東西,就趕往火 車站。 見了面,讓我吃驚的是裕彤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倆人的目光相觸,我在她的眼 中看見一些陌生而複雜的東西:不確定、疑慮、渴望……它們喚起我許多年前的一 些瑣碎而零散的記憶,當我們少不經事的日子。 「怎麼突然來了?」 裕彤眼睛有點濕潤:「都停產了,礦山的許多人都出來,我……」 見裕彤的難受勁兒,我一把拉過她,搭著她的肩:「還沒吃吧?」 …… 傍晚的街道熙熙攘攘,洋溢著一種令人心旌搖盪的氣氛。夜幕已經降臨,大都 市原本灰蒙的天空更顯慘淡。 我和裕彤從一家快餐店出來,有點恍惚地對望了一眼。 「蕭諧,給你添麻煩了。」 「走吧,別人在看著我們呢。」 「要是給你添麻煩了,我馬上回去。」 「你真是口囉嗦,我哪裡說你麻煩了?」 突然間,我內心湧起一種懷舊之情,將手拉住裕彤:「走吧,好嗎?」 「去哪兒?」 「到我的小窩。」我笑了笑。裕彤也終於露出了一排皓齒。 我倆在昏暗的房間裡默默坐了一會兒,終於裕彤打破了沉默。 「沒想到你還有自己的房子。」 我知道她說的意思,記得在礦山時,由於家庭的住房都較差,要在一起總是很 難找一個合適的地方,有一次還跑到學校禮堂後的一個小廁所裡。想到這兒,我不 由得笑了起來。 「笑什麼?」 「你記得那個小廁所嗎?」 「壞蛋!你還好意思說……」 裕彤把臉伏在我的肩上,「咯咯」地笑起來。我用手握住她的手指,她的頭髮 散發出一股汗味。 「快,去洗個澡。」 裕彤也突然感覺到了渾身的難受,趕緊起身。 「怎麼辦?自己的事還沒弄清,裕彤又來了,還得給她找個工幹。」帶裕彤上 衛生間後,我站在窗前思考著。「還是找琳吧,她路子廣,應當可以幫這個忙。可 是自己與她的關係,如果她知道了,會幫忙嗎?」 喉嚨裡近乎痛苦地喊了一聲,鎖起眉閉緊眼。 「怎麼了,不舒服?」裕彤進來看到我的這副模樣嚇了一跳。 「沒什麼,可能是累了。」 她用柔軟的手握住我的手,關切的眼神直盯著我。我的鼻子頓時聞到了一股十 足女人味的幽香。我用手摸了摸裕彤還滴著水珠的頭髮,吞了一口口水,猛地扳過 裕彤的頭,將自己的嘴唇貼在她的唇上。 時間悄悄地流過。 我醒來時已經快十點了,裕彤還沒醒來,我想到她在最艱難的時刻來投奔我, 心裡就感到一陣激動,悄悄地我親了親她的臉。 我下樓買了幾個餐包,並順便給琳打了個電話,可惜的是她到外地去參加訂貨 會去了,不過她答應等她十天后回來再幫忙給她找個活幹。一起床能聽到好消息, 使我感到很興奮,快步跑上樓。裕彤已經起床了,正在收拾房間。 「你能不能買個大腳盆來,被單、被套多髒了,自己還不願意洗。」經歷過昨 晚的事,看來裕彤已經認定自己又重新成為我的最親密的戀人。看著她忙來忙去的 樣子,我內心也微微感到有些沉重。 「我要儘早搞完自己論文的事,」我在想,「一切從現在開始,今後的一切: 工作、愛情、事業、家庭等等,必須依靠自己的意志、努力、奮鬥去爭取,要不然 怎麼去面對眼前的這一切。」 隨後的幾天,我帶裕彤到一些主要的街道和商場大廈走了走,熟悉了一下周圍 的環境。我對裕彤那份超乎尋常的大都市情感驚訝不已。她從未坐過地鐵,但卻知 道如何去買票;她上了幾次街,就能夠把一些主要的街道和商場的具體方位記得清 清楚楚;她對城市的一切一切是那麼地感興趣…… 八 星期六的上午,睡夢中的我給裕彤搖醒,「有人找你。」裕彤的眼裡似乎有種 不快的神色。 「幾天沒見到你的人影,還以為你失蹤了,啊,又交了個相好,叫什麼名字? 不介紹介紹?」 我給她這樣一叫,弄得臉紅耳赤,連連擺手並將門帶上。「剛從老家來的,給 點面子好嗎?」情急之下,我只有求華趕緊離開。 「怎麼,來了舊相好就忘了新朋友。」華不無醋意地說。 「不是,不是,我……」 「哈,看你急的,跟你開個玩笑,你以為我會當真,做我們這行的哪敢指望啊。」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 「好了,我找你是有事的,幫我寫一份簡歷,我想應徵一家傳呼台的傳呼小姐。」 「好的,好的,我明天給你行嗎?」 「對人家好點兒!」華有所失落地丟了一句話。 裕彤異常冷靜地看著我進來,她的目光中又再次重現剛見面時的那種疑慮、不 確定的神色。 「是隔壁的,她是一個小姐。」 「小姐,當然是一個小姐了。」不確定的眼神仍然是那麼灼人。 「她、她是一個二奶。」我有點吃力地解釋。 「嗯?」不確定的眼神淡了許多。 「她找我寫一份簡歷。」 到此時,我才發現裕彤的眼神的魅力,她的變化可以讓你感受到難以描繪的許 多東西。 「你倒是挺會幫人的。」裕彤手扶腮,燦然一笑,「哦,你也幫我寫一個簡歷, 我看街頭張貼了很多招聘廣告,有些條件還是挺合適的。」 「你可別上當,都是騙人的。」我忙解釋道,「這些職介所都是和廠家合謀的, 一個收錢,一個假裝面試,到頭來一個也不合格。前幾天,一個我們江西過來的大 學生就給騙了,還蹲在街口哭呢!」 「是嗎?」裕彤疑慮的眼神又再次閃現。 「別著急,過幾天我叫人幫你找一份工。」 終於躲過這個尷尬的場面,我突然覺得裕彤的出現限制了和琳、華以及其他可 能出現在自己生活中的女人交往,另一方面我又感到自己將進入一個他所渴望的新 生活。 「雖說如此,但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擔。我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假如你不 理我或者你有其他想法,我自己也不能打退堂鼓。這幾天我留意到許多鄉下的妹子 都能找到活兒,我相信自己也能。」 面對裕彤,我為她的這番話而怦然心動,同時又感到有些驚愕:幾年時間,一 個女人居然會有如此明顯的變化。 不幾天,琳回來了,她本身也是一個小印刷廠的老闆,所以,很快就安排裕彤 進廠了,而且工作還不錯:辦公室文員。裕彤也住進了廠裡的宿舍。一轉眼,已經 過了一個多月。 裕彤對這份工作非常滿意。 「一個月能領八百元,還有一天休息。」剛領到工資裕彤就興高采烈地到我的 住處。 裕彤安定下來,我感到安慰。但是,另一方面,心情又有些不自在。最近琳心 情似乎很不好,她身上有很多問題交織在一起,看得出她很痛苦,她需要人去慰藉 煩躁的心情,所以,最近經常和她在一起。 我心裡在想:是不是自己比一般人多情。 九 學校的生活還是跟以前一樣,平靜而恬淡。由於很長一段時間未到學校,所以 一大早就去了學校。坐了五站公共汽車,我感到非常饑餓,於是穿過校園的街道, 直奔餐廳。 一進餐廳感覺氣氛不一樣,許多認識的人都指著我在跟其他人說什麼。我感覺 不太對頭,趕緊買了幾個麵包,匆匆出去。我要找易玻問一問。 「哎呀,你昨晚到哪兒?呼你也不復機,死了也沒人管!」 我昨晚剛好在琳那兒,所以把機關了,我不好意思地說:「怎麼了?」 「系裡找你幾天了,聽說要開除你。」易玻一把把我拉進房間,「有人說你在 校外包小姐。」 「他媽的。」我忍不住粗話出口。 來到系辦公樓,見了幾個熟悉的老師本想打招呼,但一接觸到他們那怪異的眼 神,便低下頭快步直沖五樓。系辦公室的秘書是一個去年才留校的本科生,我見只 有他一個人在,便問他,秘書告知,「都在開會。」我在辦公室外的長椅上坐著等。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秘書叫我進去。沒想到的是,系主任、劉書記、導師都在,個 個神色嚴肅。 忽然間,我感到事情的嚴重性,整了整腰間的皮帶,向大家問了個好。 「我們找了你好些天了,你知道什麼事嗎?」系主任還是打著他那副官腔。我 看了一眼導師,見他正襟危坐的樣子就有點厭惡,便說:「我告訴導師了,最近在 對論文進行修改。」 「你跟我說了,但我沒叫你不要到學校來啊。」解老夫子一副嚴肅樣。 「你的自由散漫,我們都有所聞,但我們考慮到你曾經工作過六年,應當有相 當的自製能力,所以一直希望你能自己及早發現並及時改正。但是沒想到,你越走 越遠。最近許多人反你在外面跟人同居,院裡要我們調查一下,你怎麼解釋這件事?」 系主任問道。 「沒錯,那是我在家鄉的女朋友,下崗了就到我這來,不過,她現在找到工, 搬到廠裡住了。」雖然氣惱但我不想隱瞞什麼。 顯然他們都沒想到我這麼乾脆就承認了,一時間怔怔地望著我,沒有人吭聲。 突然,解老夫子站了起來,「出去!」一聲怒喝從他瘦削的身子發出。我愕然 地望著他看,他又大聲喝道:「我教不了你這樣的學生,你給我出去!」 我原本很想解釋清楚,更想告訴他們自己要結婚的想法,但此時我感到自尊心 受到極大的打擊,連系書記叫的話也沒聽見,急衝衝地跑了。 說實話,在內心深處,我並不想這樣跟導師、系主任等人對立起來,甚至經常 對自己過激的言詞感到後悔。但是,不知什麼緣故,一見他們就本能地排斥他們。 他們的做法、表情,甚至一個小動作,都會讓我感到局促、不安、壓抑。我不是一 個抑鬱孤獨的人,也決沒有什麼不正常。我的確這樣認為。我不是不想與他們搞好 關係,但是,就是不能,完全不能。 十 我的心被一種無邊無際的空虛感佔據著,我感到內心深處有強烈的傾訴欲望。 裕彤倒是願意聽我的傾訴,但是,她能給我的寬慰實在有限。 這天晚上,我去了琳的住處。 琳披著睡袍,一副全身無力的樣子。 「最近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每年的這個時候就很厭倦。可能是老了吧?!」 「少說這些喪氣話。」這下可好了,本想到琳這兒來消解一下苦悶,沒想到琳 比我還慘。 「不是嗎?你和裕彤過段時間就可以成家過日子了,我大概完了!」琳靜靜地 苦笑了一下。 「你……」 「別緊張,我不是這個意思。同你在一起,並沒有其他想法,相信你也是一樣。 在我心目中有的只是一點過去的記憶,我這些年一直想把它忘了,但不可能,知道 嗎?不可能!一想到這一點我心裡就痛苦得不得了。所以才想找你,同你交談。」 突然,琳趴在沙發上,放聲痛哭起來。 我突然心裡面也是一酸,用力按著琳的肩,揉了一會兒,琳翻了個身,用充血 的眼睛看著我。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露出了睡袍裡的乳房。雖然我早已不是什麼 「嫩娃」了,但我一見到這對小櫻桃,還是漲紅了臉。 沉默了好一會兒,我的手極自然地移到了她的肩膀上,她全身抖動了一下。你 好像在顫抖?我說。她沒有回答。我輕易地把手環擁著琳歪躺在沙發上,嘴直往琳 的耳朵吹氣,手趁勢探進她的襯衫。她默默地接受了我的請求。 拉上窗簾的黑暗房間裡,我和琳相互擁抱。 「真是不可思議,想不到我會與一個比我小十歲的男人在一起。」纏綿中琳小 聲細氣地說。 「你……」 「對不起,不是我想傷你的心,更不是將你作為一個填補空虛的男人。你是一 個很特殊的男人,你知道嗎?」她說著突然身體顫抖起來,開始抽泣。 我將她抱過來,琳像小孩似的依偎在我的懷裡。 琳在我的撫慰下,安靜地睡了。我輕輕地走到陽臺。樓下是一大片庭院,昏黃 的路燈將假山照得有點恐怖。人有時候是需要宣洩的,亢奮、痛哭、吵鬧,可怕的 是感情泄不出去,憋在心裡,各種感情糾集在一起,越憋越多,到頭來只能傷害自 己。不過,讓我沒想到的是,琳這麼堅強的女人竟也會有如此的痛苦。「我該怎麼 辦?」自言自語地沉思著。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下了,是一陣門鈴聲將我吵醒。我側身望瞭望琳, 見她還沉睡著,便起來開門。 「啊?!」門口的女孩驚叫了一聲,一大疊書稿跌落在地板上,是裕彤!手捂 著嘴站在我面前。 那只是一瞬間的事,緊接著裕彤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一樣飛快地向樓下沖去。 就在我追到門口時,只見裕彤一腳踩空,身子急速地栽向牆壁。 十一 我滿頭大汗,回到琳的住處。這已經是第四天了。 「怎麼樣?」琳十分擔心地問。 「還是昏迷不醒。」我搖搖頭,有點不知所措。 「是嗎?」琳幽怨地歎了口氣,「都怪我。」 「這下麻煩了,要不要告訴她家裡。」 「還是再等幾天吧。」見我的慌亂樣子,琳勸道。 「算了。」我實在不好意思再麻煩別人。在裕彤住院的時候,廠裡已經墊付了 8000元。而且還派了一個工人去照顧裕彤。 從琳的家裡走出來,我已經感覺到了自己今後的艱難。騎著車走在路上,回想 跟裕彤的交往,除了一些舊事外,我竟然想不到什麼東西。怎麼會如此蒼白?我在 內心一遍一遍地問著自己,我愛她嗎?我愛過她嗎? 快十二點了,我拖著酸痛的雙腿回到宿舍。四周已經很寂靜了,房間裡昏昏的 燈光在夜色中顯得很淒慘。望著空蕩蕩的房間,沮喪的內心擠滿了孤獨。我想,自 己此時如果一頭撞在牆上,死了,或許也不會有人來看我一眼。這樣想著,我突然 間想大哭一場。 或許是累了,我竟然靠在凳子睡著了。我又做夢了,夢見自己孤零零地置身於 那條石板路中,身體正在被昏昏的暮色一點一點吞噬。 「你要有個心理準備,她的病短時間內是很難恢復的。目前治療上該做的基本 上都做了,神志還不清楚,關鍵是要靠以後耐心的精神療養。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 不能灰心,要不然就會前功盡棄。等待是痛苦的,尤其是對你這樣的年輕人。唯有 耐著性子等待她的康復,而且又沒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證。情況大致就是這樣了,有 什麼事儘管來找我。」醫生挺同情人的,拍了拍我的肩。 「謝謝……」我乾澀地清了清嗓子,把手中的蘋果不停地轉動,長歎一聲。 前幾天,裕彤的大哥來了,見了裕彤的模樣當時丟下一句話:你做的好事!呆 了不到一天就回去了。我知道他的意思,更知道今後有一個巨大的陷阱正等著我往 下跳。 裕彤出院後,由於需要一個好一點的環境,在琳的極力勸說下,我把裕彤接到 琳的住處。裕彤感覺上好多了,生活上基本能自理,不過人的神志仍然不清楚,整 天不是淒然地漾出淺淺的笑意,就是低著頭說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胡話。 「喝點什麼?」琳看了看我。 「不想喝。」我的目光有些呆滯。 「真沒想到會造成這樣的結果。」琳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裕彤一來我就想與 你斷了這點聯繫,但是人總是這麼奇怪的,見了好的東西總想把它留得長一點長一 點。」 「……」 「別說你那種年齡,就是像我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也始終擺脫不了這種怪圈。」 「也許吧。」 「不是也許,而是自己太執著了。任性為之,今天想這個,明天想那個,每一 個女人都好像是自己要找的。這個年齡就是這樣的。像我一樣,總覺得有自己的生 活方式,到廣州來了就是為了確認自己想幹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而不是為了生 活。但是,事情總是不像你所想像的那樣,到頭來只能使自己越陷越深,難以自拔。」 琳有些傷感。 「我……」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聽我說,跟女孩睡覺並不是有什麼不妥,如果你有這個 興趣。但是涉及到感情,卻不是這種說法了。你這個人太複雜了,在你身上有很多 問題交織在一起,我相信你自己也很痛苦。聽說你在學校也不開心,你的事情我不 想多說你,那是你的人生,應該你自己去作決定。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過於按自己的 處理方式去決定事情。任性而為,那是最得不償失的。三十而立,自己對自己的前 途、人生應當有一個明確的思路。如果還是像現在一樣無謂地糟蹋自己,將自己的 精力花在怨天怨地上,到時候會後悔、會痛苦的。感情也是一樣,如果你覺得跟裕 彤有值得珍惜的東西,你就要對人對自己負責。」 「這幾天我也在思考這些問題。」我皺著濃眉,有些神傷地說。 「等待是痛苦的。」琳點著一根煙,「也許花很長時間還不能全好,你能等待 嗎?你愛裕彤愛到哪個程度?」 「不清楚,真的,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有一點我是知道的,我准 備竭盡全力。」 二個月後,我畢業了。我按照解老夫子的思路徹底對論文進行了修改,學校也 知道了我的事情,所以分配上沒有為難我,只讓我自己找接收單位。我沒有去找, 而是到一家集團公司應聘,月薪7000元。按琳的說法:多賺點錢是解決目前困境的 唯一方法。 拿到畢業證的那天,我瘋了似的跑出校門。我沒有直接回琳的住處,漫無目的 地沿著珠江孤獨地走著,最後在珠江新城的一個工地邊坐下。夕陽已經斜掛,顯得 很遠很遠。茫然中,我似乎看到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在一縷縷陽光籠罩下,慢慢向 我走來,感覺是那麼地純純真真。心頭一熱,我喃喃地呼喚著,裕彤,裕彤……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