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吊床上的紅格子披肩 旻旻 我沿著我的路一直走下去,卻不知道走向哪裡。 A 張國榮回到了那小小公寓裡,公寓的每個角落都見證著他和梁朝偉的故事,只 是「故事」兩個字便意味著一切都是過去時了。張國榮大概還沒意識到這一點,他 認真地把香煙一盒一盒,整整齊齊地疊在原來梁朝偉放香煙的地方,只是如今角色 已經對調了,以前買香煙的人是梁朝偉,抽香煙的人才是他。 熒光屏裡,他還在充滿激情地收拾著屋子,費勁地把一切還原原來的樣子…… 他那樣子更多的是在告訴自己,某個他等待著的人即將如期到來……事實是梁朝偉 已經不再回來了……鏡頭裡,是張國榮咬著那條格子毯子,在哭。他緊緊地摟著毯 子,就像摟著他的愛人梁朝偉……他在痛哭,那一刻,大概他真正開始相信,梁朝 偉走了,永遠地離開了,當初放棄的,已經永遠失去了…… 這是我第N 次看《春光乍泄》了。我坐在我的吊床上,披著我的紅格子披肩, 卷著腿,抱著我的笨笨熊。這是寒冷的冬天,外面下著冷雨,隔著玻璃窗,我還是 能夠聽到雨點冷酷地一點點敲擊著這個冰涼的世界。 張國榮還在痛哭著……世上總有那麼多孤獨的人。並不是因為這樣而特別喜歡 王家衛。只是在他的世界裡,你會發現,世上孤獨的人,不僅僅你自己。這是唯一 的安慰。 這時候我的手機嘟嘟的響了兩下,它在很本分很安靜地提醒我:有人在這個時 候,淩晨的一點零四分,給我發來信息。除了塵,我知道不可能是別人,果然,塵 問:你在幹啥?泡網還是泡吧?寒流來了,注意好好照顧自己。 可以想像,塵此刻正在他十六樓廣告公司的辦公室裡,背靠著他那巨大的辦公 桌,看著窗外那些大樓上的巨大霓虹燈廣告牌,給我發著信息。塵有個怪癖,喜歡 坐在辦公桌上而不是椅子上,跟他的員工解釋他的要求或靈感,又或者僅僅是一個 人發呆。那裡的椅子,更多是起著裝飾的作用。 我有點人哭笑不得。在塵的眼裡,我大概是屬那種深夜不泡網就泡吧的人。 泡DVD.我回答。眼睛不經意轉向牆角那一大束玫瑰,那是塵送給我的十一朵紅 玫瑰,她們像一束火焰,在這個寒冬,在雪白的牆角獨自燃燒。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塵開始喜歡給我送玫瑰,十一朵玫瑰,一心一意。只 是我知道塵的玫瑰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送花的人是塵,收花的人是我,我知道, 對我對他,都沒有意義的。無論玫瑰本身代表什麼。 塵是這個城市裡又一個離婚的單身男人。他說離婚的原因大概是他對工作的狂 熱和對婚姻的厭倦。天曉得,我只知道塵有N 個女朋友,但是並不快樂,可這已經 不是我所關心和我能關心的問題。 每個深夜,塵在工作之餘愛給我發信息,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我想這已經是他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養成的一個習慣,就像他養成一個無論大小節日例如情人節婦 女節兒童節給我送十一朵玫瑰一樣的習慣,一切都只是一種習慣而已。當然在他的 言辭裡,我能感覺到一種遙遠的關心。 認識塵是在一家安靜的酒吧裡,他正坐在那小小的舞臺上,穿著膝蓋上破洞的 牛仔褲,白色的罩衫,手裡拿著木吉他,自彈自唱著那一首悠遠的《YESTERDAY 》。 晚上七點鐘的酒吧很安靜,歌聲讓我想起因為癌病而離開了這個世界的喬治。哈裡 森,「甲殼蟲」的成員之一,這個男人有著喬治。哈裡森一樣迷人的聲音。 那是我第一次去「薰衣草」,我在大街上走累了,還要拿著我的松下EZ-30 DV 機。 酒吧晚上七點多就有歌手唱歌,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但是塵的歌唱得很好, 吉他也彈得很好,怎麼說這都是一件讓人好心情的事,如果他再年輕一點點的話, 就完全符合女孩子心目中白馬王子的形象了。 一個看起來差不多三十歲的男人在酒吧上彈著吉他唱著歌,讓我總有點怪怪的 感覺,但是他卻有著能打動人心扉的歌喉,滄桑,落魄,又不失一種骨子裡的溫柔。 我喝了一口龍舌蘭,順手拿起桌子上的點歌紙,在上面寫了一首約翰。連儂的 歌《IMAGINE 》,交給了剛好經過的服務員。 服務員看我的眼神有點怪異,但猶豫一秒鐘後還是把紙送了上去。 「下面這首歌,是送給十四號桌的那位朋友,謝謝她的點唱,《IMAGINE 》… …」 奇怪的開場白,居然還有歌手謝謝點唱的人,我喝著我的龍舌蘭,看著他,而 他的視線,也恰恰對著我這個方向。我順手拎起我的松下EZ-30 ,打開蓋子,對準 了他…… 後來我才知道,塵並不是酒吧裡賣唱的歌手,他已經三十五歲,他有一家廣告 公司,他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他開著一輛黑色的甲蟲車。而每個禮拜六,他一定 會來這裡,他的好朋友開的薰衣草酒吧,做他最喜歡的事情——彈著吉他唱著歌。 來這裡的人都熟悉他。而我,竟是第一個向他點唱的人。 B 寒潮來了,電視臺裡報道天氣的女孩用溫柔的聲音甜甜的笑臉告訴我們,這是 一股來自一個叫做西伯利亞地方的寒流,它們自北而南,來勢洶洶。但是電視臺的 天氣小姐,依然穿著很單薄和透明,臉上的笑容也很溫暖。寒流來自未知的天空而 不是天氣小姐。 我披著紅格子披肩,穿著白絨布裙子,背著麻布小書包,這一次,我沒有拿著 我的DV機,就這樣跑了出來。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瞎逛,霓虹燈和車群在身邊水一 樣流動,經過地鐵站,一陣隱隱的簫聲把我帶了進去,蒼涼,遼遠,我想到了遼闊 的天地和罕無人跡。在地鐵站裡,我看見一個孩子,他有一張眉清目秀的臉,但是 卻沒有了一雙腿,他坐在鋪了一張席子的冰涼地板上,專心致志地吹著蕭。身旁站 著一個比他還要小一點點的女孩,紮著兩根麻花辮,穿一件紅棉襖,沒有任何表情 的眼睛盯著腳下的地板。男孩子的前面放著一個黃色的塑料飯盒,上面零散的有些 面額大小不一的鈔票。我想起了我那個正在拍攝中的DV《有毒的青春》,我蹲了下 去,想跟他們說些什麼,但是女孩子並沒有關注我的眼睛,卻悄悄地瞥了一眼男孩 子前面那個飯盒。男孩子正在專心致志地吹著他的蕭,他的視線在遠方。 最後我什麼也沒有說,只輕輕地把一張十塊錢的鈔票放進飯盒裡。站起來的時 候,我發現女孩子的目光正落在我臉上,那裡有一絲淡淡的笑。我沖她微微一笑, 再看一眼那個俊俏的男孩,轉身踏進一列即將開動的地鐵。 自始至終,吹蕭的孩子都沒有抬起他的眼睛來,我到底還是沒看到他的眼裡的 世界。我唯一知道的是,他們的青春沒有毒,他們也不是要飯的。 簫聲被車門關在地鐵之外,蒼涼遼遠的世界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就像 那些轉身而去的戀人,所有的情感在轉身的一刹那都化為灰燼。可我在知道那荒涼 的蕭聲依然在街上遊蕩,在那個孩子的心裡。 地鐵把我帶到東區,走出地鐵站,我的注意力開始放在匆匆而過的行人上了。 大部分的男人都穿了很多,有的整個身子被厚厚的羽絨大衣裹著,脖子縮在豎起的 領子裡,樣子很滑稽。而大部分的年輕女孩都顯得很勇敢,基本上她們都穿得很單 薄,外套或者風衣下面,是兩條只穿著絲襪的勇敢美腿,女孩子天生有蔑視冬天的 權利。 我站在馬路邊。雖然我沒有具體的目的地,但是我知道我要過馬路。可馬路一 直被車們霸佔著,綠燈一直不出現。那些汽車,有身份的,平民的,或者僅僅是代 步的,在我左邊或者右邊呼嘯而去,天空裡帶著都市的潮濕和曖昧,霓虹燈在頭上 流淌,它們不理會我,而我只想過馬路。 後來我想其實綠燈是出現過的,大概有好幾次,而我一直處於恍惚的狀態中, 在我模糊的記憶裡綠燈一直不亮。 這時候,喧囂的世界裡恍恍惚惚有音樂穿透,由遠而近,那是一些熟悉的聲音, 可我還是要好一會兒後才醒悟,那是自己的手機在響,柴可夫斯基的四隻小天鵝。 小寶貝,你在哪?ZETA總愛在情緒高昂的時候叫我小寶貝,只是她情緒高昂無 法判斷她心情的好壞。 不許這樣叫我,我再說一遍。對著電話,我凶巴巴地說。我討厭ZETA這樣叫我。 深惡痛絕。 哈哈……她惡作劇的笑聲開始從電話向我周圍的空氣做輻射性散佈。 在卡佛蓮,我見到了ZETA. 她正興高采烈地試著一條皮裙子,見到我來了,嘴 邊咧出詭異的笑。 用ZETA自己的話來說,她是塵的現任女朋友。我們在「薰衣草」認識,後來她 說,她是特意去那裡看看我是個怎麼樣的人。我哈哈大笑。 那也是一個週末的傍晚,我坐在吧台旁邊,手裡拿著一瓶蘇打酒LEMONEYES , 神情專注地看著塵,他正在唱著一首我喜歡的歌,《思念誰》。 一個身材很好的高個子女孩走了過來,坐在我身邊,要了一瓶和我一樣的蘇打 酒,LEMONEYES. 女孩子全身都是黑色的,除了她的臉是一抹的白,在酒吧迷離的光線中,那一 抹輪廓清晰的白特別的搶眼。女孩一直歪著腦袋很放肆地打量我,黑色的直發水一 樣地披散著。讓人弄不懂的是她的眼神:善意,惡意還是好奇?那是一雙好看的眼 睛,我想起了一個來自小說的描述:淡目。是的,她有一雙淡目。我沖那放肆而曖 昧的眼睛本能地笑了笑,很善意地笑。 你是他的女朋友嗎?前任,或者後任? 看到我的笑容,她終於開口了,並且把眼睛瞟向塵,兩隻纖細的手指有節奏地 輕輕彈著酒瓶。我第一次發現,塗黑色指甲油的手指也有迷人的時候。 我忍不住再次笑了,揚揚頭髮,這是個可笑的問題。喝了一口LEMONEYES ,我 看了看正唱得起勁的塵,正兒八經地看著她說:不是,無論前任還是下任,都不是。 我是他的女朋友,現任的……她也笑了,喝了一口LEMONEYES. ZETA. 她自我介紹。 憶,回憶的憶。我說。 我知道。她說,這一次她的笑容裡有一種讓人無法捉摸的詭異。 他告訴你的? 沒有。 哈……你總不會去查我來吧? 需要嗎?她又笑了,沒有故弄玄虛的表情,還真誠地拿酒瓶碰一碰我的LEMONEYES, 用真誠的眼神看著我喝我的LEMONEYES. ZETA是個心理學研究生,畢業之後卻當了硬照模特。 陪著ZETA逛了一個晚上,她居然買了五千多塊錢的衣服。把衣服寄存在百貨公 司裡,她拉著我去了「第三狀態」——這個城市最大的RAVE PARTY. 冬天是應該來RAVE PARTY的。這是我走進第三狀態的第一感覺。熱浪撲面而來, 音樂,重金屬,變幻的熒光燈,線條,無法形容的臉,狂亂,沉溺…… 人只有一個感覺,熱! 我要去巴黎!ZETA喝了一口喜力,很大聲地沖我嚷,仿佛在對著全世界宣佈。 而眼睛卻已經在四處遊蕩。 我看著她,沒有吭聲,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ZETA一直嚷嚷著要去巴黎,從認 識她的那天起她已經這樣說了。 一轉身,她已經走進了舞池,手裡依然拿著那瓶喜力。 她開始像蛇一樣在舞池裡扭動,燈光錯落地打在她那張白色的臉上,我看到了 一種叫做陶醉的表情,她看起來真的很陶醉,夾雜在一大群五顏六色的男男女女之 中,隨著音樂她那蛇一樣柔軟的黑色身體有節奏地舞動著,在一片斑斕中,她的黑 色如此的單純,還有她那閃著光的黑色的頭髮,仿佛潛伏在躁動中的安靜……旁邊 有個男人擠向她……她向我轉過來,沖在吧台邊的我舉起了她手中的喜力…… 我笑了,不動聲色地喝著我手中的LEMONEYES. 她還在那舞動著,仿佛一串獲得自由的火焰,黑色的火焰,跳躍,旋轉,彎曲, 傾斜,我一直在注視著她,在尋找她的眼睛。這個晚上她的眼睛裡有著什麼和以往 不同尋常的東西,她的目光一直在空中漫無目的地飄蕩……她的舞姿瘋狂而迷亂, 目光卻離散而漂浮…… 漸漸地她被幾個男人包圍起來了,他們中的一個兩個在試圖接近她的身體,而 每次她都能巧妙地繞過去,像蛇一樣自如,嘴角帶著嘲弄的笑…… 後來她上來索性把我也拉下舞池。 在一片雜亂聲之中,ZETA的一雙淡目忽然明亮起來:為什麼他不留住我?那三 個字就真的那麼難開口嗎? 我搞不清ZETA是在對著我還是這個世界大喊。 我沒有吭聲,我的回答無足輕重,我也無話可說。 我要玩到天亮玩到死……哈…… 即使在這個混亂不堪的重金屬世界,ZETA的聲音還是清晰地穿透一切跑進我的 耳朵。她半閉著眼睛,揮動著手臂,我忽然想起蝴蝶,想起蛇,她們本來毫不相干, 但是卻同時出現在我眼前。 那是一個女人的心情告白,她的舞姿,在這個無法說出感受的都市,她那明明 滅滅的臉和扭動的身體就是她的心情告白。 我忽然想起了齊風,那個一直沒有走出我心的男孩,還有喬和塵,他們的面孔 依次在我面前掠過…… 我開始把自己交給了音樂,參與了所有的變化混亂和激情……像剛才ZETA說的, 玩到天亮玩到死…… C 在我居住的屋子裡,沒有床,沒有椅子。光亮的柚木地板上隨便扔著幾個奶油 色的軟枕,我當初買她們的原意只是一種裝飾,可這種裝飾常常卻給人一種錯覺, 似乎我的地板就是我的床了。 事實是,我是有一張床的,它是一張很舒服的吊床,乳白色的,和我乳白色的 牆壁幾乎溶為一體。 吊床是我流連在麗江的玉龍山下時,從一個納西族老人手裡買回來的。在那裡 我還認識了一個韓國女子,她已經三十四歲了,剛離了婚,出來散散心。她曾經有 過一個意大利丈夫,後來分手了,再有過一個俄羅斯男朋友,也分手了,而這一次, 和她離婚的,是一個猶太人。她的經歷使她可愛和通達,這讓我想起了蝴蝶夫人的 故事。和這個可愛的女子在一起呆了五天,世事在眼裡忽然變得沒有大驚小怪的理 由了。後來我們分手了,彼此交換了電子信箱。當然,我只是把它放在我的筆記本 電腦的地址本上,它們和很多我在路上萍水相逢的人給我留下的電子信箱一樣,永 遠地放在我的電腦裡,作為一種紀念。 我喜歡這樣的旅行,喜歡和萍水相逢的人說話,聽他們的故事,有時候,我還 會用DV記錄他們,然後第二天,我們彼此說完旅途愉快就分道揚鑣,一生,不再相 見,也不再互相聯繫,像偶爾相逢於枝頭的鳥兒。儘管分別的時候交換了彼此的電 子信箱,可那只是一種曾經相逢于江湖的紀念。 有了這張吊床後,我就固執地認為,我已經不需要別的床了。所以我把我原來 的單人床送走。我更喜歡我的吊床,當我在它上面自由自在地晃蕩著的時候,我常 常會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或者什麼也不想…… 新年說來就來了。新年的第一天,中午的時候我依然躺在地板上,我大部分的 時間都是像日本人那樣在地板上睡的,吊床的功能,其實是不適合睡眠用的。我一 直睜著眼睛,看著粉藍色的天花板,想著剛才的夢。那是一個奇怪的夢。我能感覺 到自己的靈魂抽離了我的肉體,就漂浮在粉藍色的天花板上,眼睛正盯著床上那個 被粉紅色絲綢被面包裹的軀殼。 在夢的前半部分,齊風送我回家,在我轉身而去的時候,齊風忽然在我身後輕 輕地抱著我,他的吻也輕輕地落在我的發梢上。 像電影的蒙太奇,當齊風吻了我之後,他也消失了,無影無蹤。我開始在黑夜 之中在寒風之中慌亂地尋找他…… 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最後我看見一抹豔麗的夕陽,在天邊流血…… 我的心在疼…… 夢的後半部分,我在跟魔鬼討價還價。我的新年願望是成為一個魔鬼。有一件 事情需要說明的是,在我的夢裡,魔鬼是不會心疼的,哪怕再大的傷害魔鬼也是不 會心疼的,魔鬼是世上最強大的。所以我決心一定要成為魔鬼。 我是那麼清晰地記得自己在夢中固執地堅持著要做魔鬼,我還看見自己周圍所 有的人都變成了魔鬼,他們那副喜氣洋洋的滿足表情讓我從心裡嫉妒了出來,我有 點接近竭斯底裡的對魔鬼說,我要做魔鬼! 這就是我的新年願望。 看來魔鬼也有妥協的時候,它的表情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接近潑婦這個詞, 在魔鬼猶豫著要不要實現我的願望的時候,我居然被一陣驚天動地的電話聲驚醒了。 是在另一個城市的媽媽。 在新的一年裡,我是否可以成為一名魔鬼,居然就這樣不了了之。因為媽媽的 一個電話。真讓人喪氣。 媽媽的角色就是拯救她的兒女們,例如我那在遠方的媽媽。所以我大概還是終 于做不成魔鬼了。 D ZETA走了。過年之後,便跑去巴黎了。 離開前的那個晚上,她拿著一瓶日本清酒來到了我的屋子裡。那是我們第一次 也是最後一次如此深入的交談,我們從來也不深入交談。 真不錯的帥哥,可就是嫩了點,哈……你的初戀小情人?ZETA注視著我電腦桌 上齊風的照片,自顧自地說。照片裡的齊風穿著白色的風衣,站在一塊巨大的岩石 上,雙手插在褲袋裡。背後是藍天和白雲。 嗯。我盤腿坐在我的吊床上,懷裡抱著齊風給我的笨笨熊。 人呢?現在在哪?ZETA轉過身,看著我,笑得很詭異,手裡拿著照片。 在天堂……半晌,我輕輕地說。 哦?對不起……ZETA把齊風放下,跪下身子像一個日本女人那樣擺弄起她帶來 的日本清酒來…… 他是個靦腆的男孩,雖然那麼高大,雖然拿起DV機的時候那麼忘情。可他骨子 裡一直是個害羞的男孩。一個晚上,下著冷雨,他闖到我們宿舍來了,我們女生宿 舍,在我身邊坐下來,很明顯,他喝了酒,我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當時我正對著 電腦,忙著和一個陌生人瞎掰。忽然,他拉著我的手,他就那麼握著我的左手,手 指緊緊地纏著我的手指,我們誰也沒有吭聲。而他還要把腦袋趴在我的電腦桌上, 佯裝睡覺。這個男孩,就這樣把心跳留給我,把手足無措留給我。我呆呆地面對顯 示器,感覺著那掌心貼掌心的激動和幸福……那是他第一次牽我的手。 ZETA給我遞來一杯酒。 看著手裡那個精緻的酒杯,我繼續說:我是個愛躲在宿舍裡寫字的人,不愛活 動,老生病。而他是個玩DV的高手,一個獨立的電影夢想家,他常說:中國的電影 從DV開始。他的天賦很高,我喜歡他的作品,大概是這樣喜歡上他,喜歡上他那靦 腆的外表下的深度。他常對我說,扛著DV機在野外亂跑,既能呼吸到新鮮空氣,鍛 煉了身體,又感覺自己是在工作,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情。所以我開始跟著他玩DV, 學處理技巧,後期製作,給他修改劇本……《夕陽狂奔》,這名字好不好聽?我們 當時在拍這個25分鐘的DV,那天晚上的夕陽很美,是我一生中見過最美的,我們在 野外,一直跟著夕陽走……一輛四驅車沖了過來……此後我一直不敢再正面看夕陽, 我理解殘陽如血就是從那一天起的…… ZETA把我的絲綿被鋪在柚木地板上,人趴在上面,手肘撐著軟枕,專注地喝著 她的日本清酒。 那個時候是冬天,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在冬天的時候握著我的雙手給我取暖 了……我的手在冬天常常凍僵…… 我攤開自己的手掌,看著,在冬天,她們顯得特別的蒼白無助,齊風走了,再 也沒有人給我暖手了。我拉拉披在身上的紅格子披肩,我冷。這是我第一次向別人 講起齊風,那個一直活在我心中的男孩,我清晰地感覺到眼淚從心裡流了出來,溫 柔地從臉頰滑落…… 我可和你不一樣,我的初戀慘不忍睹。ZETA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攏攏她那水一 樣的黑髮。 所以我發誓,不再說愛。遇到比我大十歲的塵的時候,就跟他同居了,我們很 開心,但是彼此從不說愛,像有默契一樣,什麼都不說。 ZETA在講述著她的故事的時候的神態很動人,這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她安靜地 坐在我的地板一角,摟著粉紅色的絲綿被,水一樣的黑髮披散在雙肩上,她的美麗 讓我心動。 現在你卻違背了自己,愛上他了……所以,你要離開?我看著這個美麗的女人, 說。 我忽然變得固執起來了,變得對一切很在乎了……可是我們已經長大,已經學 會了保護自己,世上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不是什麼高級防禦武器,不過是人用肉 做的一顆心。ZETA這樣說,一雙淡目裡找不到任何語言。 齊風也沒有說愛我,並且他已經離開……我一輩子也不知道他是否愛著我。半 晌,我說。我想留住ZETA,為塵,也為ZETA自己,我知道,其實她不想走。 那是不能比較的,你知道。ZETA看著我,像看透了我的心。 沒有第二個選擇嗎? ……盡了力了,我對得起我自己……ZETA說,用很優雅的姿勢拿起那精緻的小 酒杯。 …… 據說女人一生至少該為自己固執一次。ZETA向我舉起了酒杯。 那就固執吧。世上總有愛你的男人。我向她舉起了酒杯。 而你在為這個帥哥固執嗎?她看看我,再把目光轉向酷酷地看著我們的齊風。 不,我每天都希望自己可以愛上誰,或者被誰愛上。這樣我便可以得救。 哈哈…… ZETA走過來跟我碰杯,為我的高論。 …… 塵沒有挽留ZETA,塵不肯開口說我愛你,塵永遠也沒有結婚的打算,所以ZETA 走了。 屬蛇的女人ZETA笑笑說,誰敢真心對她說我愛你,她就毫不猶豫地嫁給誰。 但是沒有,所以她走了。 E 塵,你為什麼不留住ZETA?在薰衣草,我問塵。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自始至終她都知道自己要什麼。巴黎是她的選擇。 那不是她最想要的,她想要的你不肯給她。我喝著喜力,眼睛盯著塵。 …… 我愛你這三個字對男人來說,真的那麼難開口嗎? 塵看了看我,不再說什麼,自顧自地喝著他的威士忌加冰。 誰愛上你誰倒黴…… 我打開我的WORD,想寫點什麼,我的DV劇本《有毒的青春》還在邊拍邊修改著, 這個時候我想繼續下去。接下來我習慣性般的打開了OUTLOOK ,信箱裡出現了那個 熟悉的名字,喬。他的信沒有語言,只有附件。我們之間從不說多餘的話。 打開附件,是他的小說。 我一行行地看下去。我在感覺著那些冰冷的文字和文字背後那顆孤獨的心。我 的心在隱隱地疼…… 喬是唯一敢於當面批評我的文字的人。他說我的文字總在悼念一段只有我自己 能感受的感情,不能感動他。他還要大言不慚地說讓他來教我什麼是生活吧。 我們對生活的定義不一樣。我冷冷地說,倒不是因為他批評我的文字,而是他 說我沒有生活。 什麼是生活?你只是活著,活在你自己的世界裡。喬說,嘴角習慣地露出一絲 嘲弄的笑。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特別想齊風,在齊風的眼裡,我的文字永遠是最好 的,我和我的文字永遠是他的驕傲。 當然,喬不敢批評我的DV,他和他的樂隊「一氧化碳」還是我的DV《有毒的青 春》其中的一輯內容。 喬的文字在祭奠一段逝去的愛。記述了他為這段感情所做的一切,包括那些放 縱和那些了無痕跡的一夜情。我想我是懂得他的,和我一樣。我們都有說話的欲望, 卻沒有傾訴的對象,所以我們只能面對電腦和鍵盤,記錄自己,原因可能只是想說 話。 我拿出手機,打開信息功能,按下了這幾個字:你的破文字浪費了我一整個晚 上…… 但是我終於還是沒有把信息發出。 我把手機放下。 我看到了電腦桌上的那張照片,齊風正看著我。 所有的激情都被他的文字破壞了,我很沮喪。這個晚上開始變得無所事事。 淩晨一點十五分,我換上我的白色暗花旗袍,套上鮮豔的紅色碎花絲棉襖和白 色高跟鞋,像一個三十年代的幽靈,輕輕地飄到這個城市的中心廣場。 燈火輝煌的廣場上光明如同白晝,我看著那些花朵,白而透明的光幕,五光十 色的霓虹燈。還有濕濕的天空,夜都市,那麼迷人那麼美麗,悲哀終於海浪般擁抱 擊打我的心,因為我辜負了這樣的繁華這樣的美麗,我是孤獨一人,孤獨地在這個 美麗的城市之中躑躅,汽車在絢麗的光華中穿行,廣場上已經人影稀疏,靠背長椅 上零落地還有幾對情侶在藕斷絲連著捨不得離開。除了那些沒有人關顧的椅子,就 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孤獨的,我在廣場上如幽魂般遊蕩著。 每天在夢中醒來,我都希望可以愛上某個人或者被某個人愛著,可是每個晚上, 我依然是一個人,依然在自己跟自己說話。 忽然想起了一句話,活著,或者死去,我們都在孤獨和害怕孤獨。 一隻手忽然從肩膀後伸了出來,在面前晃了晃,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後面跳了出 來。 我笑了。那熟悉的眼神卸去了我一個晚上莫名的憂傷。刹那間我忽然明白了自 己在淩晨一點跑到三路車以外的中心廣場徘徊的原因。 喬和他的「一氧化碳」就在這裡附近。 …… 喬是個朋克,他一直在追求一種毀滅,一種墮落,他說那是最美的。所以他的 音樂帶著摧毀性,所以他的樂隊叫做一氧化碳。喬在樂隊裡彈貝司。他們晚上在這 個城市的各個酒吧或者大學裡演出,白天則開館授徒。我在他們表演的酒吧裡遇到 他們,我見識了他們的搖滾,節奏、律動,那些簡單但強烈的效果和那些中學生大 學生們的瘋狂和沉迷,所以我選擇了一氧化碳,這個有毒的名字,用我的DV去記錄 他們的生活,名字就是《有毒的青春》。 我愛你。喬在網上會這樣跟我說。但是他從不在網下,在我們面對面的時候說。 謝謝。我很有禮貌。知道怎麼處變不驚,我不再是以前的小女孩,會為了這句 對他來說其實是毫無意義的話而變成一隻慌張的小鹿。 喬一直都在說他愛我,但是他真的愛我嗎?誰可以給我一個相信的理由?天知 道,我只知道,他的「一氧化碳」工作室,常常有漂亮而熱情的女歌迷在那流連或 者留宿。而他也毫不介意地常帶著不同的女孩子滿大街跑——她們的眼裡常常帶著 一股仰慕的狂熱和別人應該羡慕的驕傲。 ZETA離開的理由常常讓我覺得有點莫名的悲哀,如果塵像喬一樣,最後她是否 也會選擇離開。我不知道,正如她所說,一切都無法比較。而我,卻是不相信這三 個字的。在我看來,說和不說,都是一樣的,其實要的,還不過是一顆心。而在這 個城市裡,如果你受不起傷,就請別玩。所以我寧願不相信,所以我也不玩,因為 我知道自己屬哪一類人。 對比起外面的寒冷淒清,一氧化碳使我覺得不再孤獨。然而卻是混亂而無章的。 酒,煙,音樂和穿梭往來的人影…… 哇口塞,看誰來了?打鼓的HANK看著我,臉上表情誇張,吹著口哨。當然這並 不妨礙他擁著一個小女孩,女孩子寫著一臉悲天憫人的滄桑,頭髮很有層次地分別 染了紅藍綠三色。手裡拿著一根煙。 他們正在狂歡,剛才喬告訴我,有一家音響製作公司有意要跟他們簽約。只是 價錢還沒談攏,原因當然是他們還不夠名氣達到他們要求的價錢。 …… 「你是我最深愛的女人,你有著最美麗的嘴唇,你擁有最動人的眼神……」 從來不知道,喬還有這麼溫柔的時候,在他唱著這首永邦的《你是我最深愛的 人》的時候。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我,眼睛裡的柔情是無邊的海。這和他平時在 舞臺上憤怒,痛苦的訴說,徹底的頹廢多麼不一樣。記得他曾經說過我的嘴唇很美 麗,就是不知道是什麼味道。當時我罵了他一句神經病,他大笑著說大概是青草的 味道。 在那一刹那我忽然希望他會是那個能在冬天裡握著我的手為我取暖的人…… F 窗外在下著雨,陰冷的雨。這就是南方的冬天了。我躲在我的屋子裡,披著我 的紅格子披肩,歌劇《蝴蝶夫人》在空氣中彌漫。這是沒有陽光的日子,顯示器成 了唯一的光源。與陽光不同的是,它沒有溫度。偶爾,我也會打開檯燈,把手放在 燈罩上取暖。但我害怕那昏黃的燈光,它使我惦記起逝去的夕陽。還有夕陽之下我 那個叫做齊風的男孩。 喬當然不會是那個能在冬天裡為我暖手的人。三天后我拿著我的DV機再一次在 一氧化碳出現的時候,剛好碰到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從他的房間裡走了出來… …然後是喬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笑了,不知道是對著他,還是自己那可笑的念頭。 某個黃昏,我正在專心致志地做著我的《有毒的青春》的後期製作,忽然收到 塵的信息,塵說,我想你,我愛你。 你病啦?我問。正常的塵是不會說這樣的話的。我的懷疑絕對有理由。 還真讓你說對了,我在醫院。 塵忽然在辦公室昏倒了被送進醫院,原因是疲勞過度。看到我的時候,他在病 床上呵呵地笑著說,他以為自己就此跟世界say good-bye了。 我說,別忘了你才三十五歲。 這有什麼奇怪的,上個月我一個同學一送進醫院就說是肝癌末期,還不到兩個 禮拜就掛了。 我看著他,沒有吭聲。我想起了遠走的ZETA,塵是否會掛念她。我也沒有問塵 那句我愛你,我想大概也和他送的玫瑰花一樣,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塵也不會是 那個能在冬天裡為我暖手的人。 喬和他的一氧化碳終於和唱片公司簽約成功了,原因是喬在一次酒後駕駛中發 生了嚴重的交通意外,雖然因此而吃了官司,但是也因此而名聲大噪,身價也被抬 高了。不僅僅打贏了官司,還成為了未來的搖滾之星。 喬依然會在網上或者手機短信息裡跟我說「我愛你」,而我總是說謝謝。有時 候我會惡作劇地想,如果我也跟他說我愛你,不知道他的反應會是什麼,嚇壞了逃 跑,從此不再出現還是沖過來? 答案無法知道,我愛一切的遊戲。除了愛情,我不玩,因為玩不起。 每一個早上睜開眼睛,我都希望可以愛上誰或者被誰愛上,到了夜晚,我卻依 然還是孤單一個人,沒有誰愛上我,我也沒有愛上誰,陪伴我的,依然是那個笑起 來眼睛裡帶著一點點靦腆,永遠不會再長大的男孩齊風,和我自己給自己講的故事。 我想我是那個只有路而沒有方向的人,於是我只能沿著我的路一直走下去,卻 不知道走向哪裡。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