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安祥時代的晚上 淩丁 我們的眼光,我們的方向 我正在洗手間裡小便,右手扶穩我的器官,左手捏著一個白色的塑料小瓶。這 個姿勢多少讓我覺得有點羞愧,還好沒人看到。我手中的小瓶已經裝了三分之二的 液體。為了驗尿,早上我喝了很多水,所以現在這泡尿特別的長,叮叮咚咚的似乎 沒完沒了,我什麼都不能幹,只能呆呆地站著,靜等這一行為的結束。這種百無聊 賴就像陪女友逛馬路,女友去商店裡購物,而你在外面傻等,能指望你幹什麼呢? 你只能等。不過人在無聊時常常會產生靈感,此刻正在小便的我忽然意識到一個至 關重要的問題,這裡面確實存在著一個敏感的方向問題。 開始我的眼光朝下,看著自己的器官,這很自然,我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可 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泡沒完沒了的尿居然還在繼續,就像我的人生一樣愚蠢而漫 長,我開始發現老是低頭盯著自己的傢伙,是有那麼點兒怪,而且沒啥好看的。於 是我抬起頭,盡可能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似乎下面的那泡尿與我毫不相干。但是 正對面的牆上並沒有鏡子,讓我可以借機觀察自己的儀錶消磨時間,只有光潔的乳 白色瓷磚和我默默對視,我堅持了一會兒,覺得無趣,只好又把頭低下。這時候我 想,要是旁邊有個人該多好啊,我可以看看他的,如果他不介意的話。雖然也沒什 麼好看,但總可以給我的眼光一個方向,隨便什麼方向,幫我把這段時間浪費掉。 而此刻作為一個孤獨的小便者,我的眼光無所適從、無所依傍,這使我覺得尷尬與 無奈。 我不是從現在起才關注眼光問題的,我對這個問題的研究有相當長一段歷史。 眼光向上還是向下,向人還是向己,眼光高還是低,遠還是近,這裡面有很大的不 同,有很多的學問。 一般認為,我是一個眼光高的人,我的朋友們都這麼說,理由是我已經二十五 歲了,仍然沒找女朋友。讀本科時,大朱正為朱茵姐姐五迷三道,而我一針見血地 指出:朱茵的腳趾頭很不好看。「那你覺得藤原紀香怎樣?」大朱苦苦追問。「她 有很好的胸脯,但是腰太粗了。」後來有一件事,更使我的眼光之高聲名遠揚。外 語系的女生湯麗素有「校花」美譽,有次在食堂打飯賞臉跟我說話,希望我讓她加 個塞,遭到我的嚴辭拒絕。朋友們都批評我不懂憐香惜玉,我說:我就討厭那種女 人,啥也不懂,就知道在老外面前撒嬌。我就這樣把自己成功地塑造成兩眼朝天的 形象,以掩飾我身體的真實狀況。 其實我有病,腎病,從小就有。窮人偏得富貴病,我已經腎虧了十幾年,併發 症是間歇性陽痿,而且幾乎沒有欲望。我的生活非常檢點,這樣子就得腎虧真是虧 了!只能怨爹媽把我的身子骨生得差。現在我的朋友們都工作了,他們都可以和自 己的女人或者別人的女人搞來搞去,腎也保養完好,而我還在上學,還是沒有女朋 友。當年考研時我就想好了自己的出路,就是不管怎樣,先繼續把學生當上,撈個 免費醫療再說。我早就預感到自個身子會垮掉,早晚垮掉,會被醫院狠宰一刀,但 最好挨宰的是學校……果然天從人願,眼看就畢業了,我的腎病也發作了。 祝福一位姑娘 雖然我本人沒有什麼胃口,但是必須承認,從後面看過去,我前面的那位姑娘 似乎秀色可餐。她有很好的頭髮、腰肢和臀部,我的眼光在她身上恣意遊蕩,長時 間停留在她白皙的脖頸上,那裡一無所有,就像大道一樣空曠。我離她很近,能嗅 到她的香水味兒,是一種不熟悉的水果香,好過醫院走廊裡的福爾馬林味和其它異 味。我把鼻子又湊前幾公分,可能是太近了,我呼出的溫暖的二氧化碳燙到了她的 頭髮,她忽然左右甩了甩頭,一頭長髮「刷」的一聲撲面而來。「哎呀!」我驚呼 一聲。排在隊伍前面的幾個人都扭轉頭來看,她也回頭看。我忙說:沒事沒事,我 吊嗓子呢。等大多數探詢的眼光挪向別處以後,姑娘的眼光還呆著不走,「你真的 沒事?不是我把你怎麼著了吧?」我小聲說,「沒事沒事,就是你甩頭髮嚇我一跳, 差點把這個灑了。」我指的是左手端著的小瓶。化驗室門前的走廊上,所有人都端 著這樣的小瓶,他們大都表情嚴肅,動作小心翼翼,仿佛端著的不是自己的排泄物, 而是關係到未來前途和畢生幸福的楊枝玉露。姑娘的左手中也有個瓶子,她端莊的 表情被我這句話徹底破壞了,她忍住笑,說:誰讓你湊得那麼近呢? 如果對我和姑娘所處的環境作淡化處理,把我們兩個擱置在前景渲染一番,上 述場面無疑具有一種親昵而淫邪的色情意味,設想我們是在一個封閉狹窄的電梯裡, 設想我們是在一部日本AV影片中,設想我們是在一位新女性作家的筆下……接下來 就該是大眾喜聞樂見的愛情戲,確切地說,是做愛戲,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愛情越 來越具有禪意——不可說、只能做。幸好這不是真的,我們兩個來做尿檢的人接下 來能做的事,僅僅是交談。說來也怪,我獨自一人在洗手間採集尿樣,還覺得渾身 不自在,此刻在大庭廣眾之下,我手捧尿樣,面對著一個漂亮姑娘,居然可以心平 氣和,並且準備侃侃而談,我自信滿滿,就好像我手裡拿的是一束鮮花,或者一杯 奶茶。姑娘的舉止也十分從容大方,我注意到,她捏住瓶子的手優雅地做出蓮花指 的姿勢。 「我湊得這麼近,是不想有人加我的塞。現在得腎病的人太多了,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這麼長的隊伍——你說為什麼現在得腎病的人這麼多!?」 「誰告訴你這兒排隊的都有腎病來著?」 「沒病誰愛在這兒排隊?又不是看羅大佑。」 「我就不是來看病的,我是在體檢。要是體檢合格的話,我就要到這家醫院工 作了。」 「你是醫學院的?」 「是啊。你呢?」 「我在師大,咱們是鄰居,怎麼以前沒見過你?」 「你說話太無聊了,一點新意都沒有。」 說到「新意」,我忽然想問她一個問題,但又有點不好意思,正猶豫要不要問 她,排在我後面的男人突然捅了捅我的肩胛骨,說:快該你了!我向前看了看,馬 上就輪到醫學院的姑娘,然後就是我,我朝她努努嘴說:該你了! 幾分鐘之後我從化驗室裡出來,姑娘還沒有走。 「你怎麼還沒走?」我問她。 「剛才你說你是師大的?你們學校今早死了個人,你知道嗎?」 「誰呀?死哪兒了?」 「不知道叫什麼,就死在醫院裡。」 「是大夫喝高了給宰的吧?」 「別瞎說,是自殺,剛死沒幾個小時,屍體還沒送太平間呢。」 「你怎麼知道的?」 「這兒的實習大夫是我師姐……算了,不跟你說了。」說完,姑娘轉身要走。 我說:「等等,你留個電話成嗎?也許我以後會有什麼問題請教你。」她停下 來想了一會兒,說:「告訴你手機號吧。」說著從手提包裡掏出個便條本,撕下一 張問:「你有筆嗎?」我說沒有。她歪了歪頭,毫不猶豫地又從包裡拿出一支口紅, 熟練地旋開蓋子,在紙上流利地寫下十一個數字,然後把紙遞給我。我接過來說: 「謝謝你,並且給你深深的祝福。」她沒有再搭理我,很快走遠了,連同我的祝福。 最好的刺激 我剛走到一樓服務台,就聽見兩個人在詢問服務員:「請問這兒死了個人,阿 姨您知道吧?」那兩個人,一個是胖子,另一個不胖也不瘦,戴副眼鏡。兩個人都 急火火的,胖子的額頭上更是汗珠密佈。 阿姨頭也不抬,「這兒死的人多了。」 「是師大的學生。」 「師大的學生多了……死人也有個名兒,叫啥?得啥病死的?」 「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們是輔導員叫來幫忙的,他也沒說清楚。就是今天上 午死的,好像是自殺。」 「自殺?不會是那個跳樓的吧?」阿姨忽然來了興趣,伸手拿起電話,說: 「我給你問問……喂?十一樓嗎?你們那兒跳樓的是師大的學生嗎?……」 阿姨掛上電話,目光中立刻充滿豔羨之情:「沒錯,就是你們要找的,住十一 樓。你們算來著了,還沒收屍呢!快去!再耽擱就得上太平間看了。」 胖子和眼鏡拔腿就跑,我也跟著他們跑,「電梯在右邊。」我指點說。 我們三個跑到電梯口,電梯還沒有下來。我說:「咱們學校死人了?」他們兩 個相互看看,胖子問:「你也師大的?」 「我是數學系的,你們呢?」 「新聞系,死的是我們系的,也不知道是誰。」 眼鏡說:「我們是給抓差抓來的,說是可能用得著我們。媽的!死人哪會用得 著我們?」 「你們是學生幹部吧?」 「你罵誰呢你!」眼鏡憤憤不平,「我們是給抓來的,據說死的是我們同學。」 胖子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是學生幹部,他不是。」 我是因為百無聊賴才跟他們跑回電梯的,因為要找刺激,又跟他們一起來到十 一樓。在這裡,我找到了真正的刺激。 「嚴偉就是從這裡起跑的!」小護士用尖利而興奮的語調向我們描述她親眼目 睹的情景,她為自己能夠身臨其境而深感自豪:「我當時剛從洗手間刷好牙出來, 看見他就從服務台這兒起跑,就這樣飛一樣地跑,二十多米呀,一晃就過去了…… 根本沒有人反應過來,就算有也根本攔不住!」她一面說著,一面在原地模仿嚴偉 奔跑的動作,豐滿的乳房在白大褂下隨著雙臂的擺動左搖右晃,樣子非常性感。我 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走過去,走到走廊的盡頭,正對面的玻璃牆破了一個大洞,洞 口形狀古怪,一點也不規則,沒有什麼人形。 也就是說,嚴偉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服務台那裡開始助跑,在走廊盡頭一躍而 起,撞破了加厚的玻璃牆,就這麼飛了出去。二十多米的助跑距離,加厚的玻璃牆, 無法回避的眾人的眼光,所有這一切足以證明一件事——嚴偉死志已決。我不禁由 衷敬佩起這位校友的勇氣,不管是什麼原因,他能夠選擇如此壯懷激烈的死法,已 經讓我受到了嚴重的刺激,我們的生活是如此需要刺激,而最好的刺激就是:別人 的死亡,自己的性。我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打定主意要繼續觀望下去。 我把頭從玻璃牆洞裡探出去,向下看,看見下面有個蜷曲的人形,旁邊黑壓壓 的有許多人。 「下面有警察,還有你們學校的老師。」小護士說,「你們應該去看看,是在 二樓陽臺上。」 我們一走上陽臺,就有一個中年男子向我們迎面走來。我聽見胖子趕忙招呼 「趙老師好。」趙老師的臉色明顯不好,說話聲有些發顫:「快!嚴偉是你師兄, 這裡只有你見過他,那邊公安局的人正等人認屍,你過去看看!」 胖子答應得不夠果斷,他有點慌張地左右張望,向我們投以求助的目光,但我 們果斷地把目光投向別處,所以他只能一步步地挪向屍體。陽臺上穿警察制服的、 穿白大褂的、穿保安服的人們都看著胖子,胖子在看屍體。 胖子走回來時臉色蒼白,嘴唇緊張得發抖,一個勁地用手抹額頭的汗。 「是嚴偉嗎?」 「不,不知道。」胖子定了定神,接下來說,「臉沒了,全沒了,鼻子、眼都 找不著,根本沒法認……」 趙老師這時候插嘴說:「嚴偉不是挺瘦的嗎?這個屍體看上去怎麼白白胖胖的?」 「可能是摔變了形。」眼鏡說。 趙老師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我遠遠地觀望著,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看 不到死者的臉,是醫院的人故意這樣擺放的,我只能看到死者的衣著和頭髮。死者 穿著蓬鬆的豎條紋病號服,一頭自來卷髮,在正午的陽光下隨風飄動,看起來生機 盎然,不像是消失了生命……我好像聞到一種不熟悉的水果香,仿佛那個姑娘就躲 在我背後。 一位大夫解釋說:「他是頭部著地,面部正好摔在欄杆上,很難辨認……看來 只有等親屬來了。」 另一位大夫讓我們和公安局的同志們先到會議室休息,他說:「不知道死者家 屬的意見,我們只能先讓屍體在這裡呆著。」 趙老師插話說:「最好先弄塊布蓋上。」 與討論無關 我們大家在會議室紛紛落座。醫院方面的負責人首先發言:「大家都已經看到, 不幸的事情已經發生,我們現在只能去正確對待。目前死者家屬還聯繫不上,但公 安局方面、學校方面的人都已經到了,趁這個機會,下面請嚴偉的主治醫師向大家 彙報一下事情的始末。」 「事情是這樣的……」一位三十來歲的英俊男子清清嗓子,用渾厚的男中音說 道:「嚴偉是昨天晚上才住進我們醫院的,此前他在對面長城醫院檢查過,從那邊 的檢查結果來看,已經是肝癌晚期。但我們院還沒有確診,本來定在今天上午檢查 的。昨天晚上大概九點鐘,嚴偉請我給他打鎮定劑,他說他已經連續七天七夜痛苦 得無法入睡,他說再這樣下去就活不成了。可見,病人在當時的求生欲望還是很強 烈的。我給他打針以後,他睡著了。早上七點我去查房時,嚴偉的氣色很好。他說 他昨晚休息了一段時間,我檢查了他的脈搏、血壓,一切正常,跟健康人沒有兩樣, 他的精神狀態也良好,還跟我談到了這個夏天的天氣。八點半我帶他到七樓作檢查, 下到七樓,他忽然說他的褲帶松了,這樣走路很難受,要求回去換一條。我對他說, 不用換,反正待會兒就要脫掉。但他堅持要換,說老是用一隻手拎著褲子看起來不 雅。我也就沒再說什麼,他就上樓去換褲子,結果就……後面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你說還沒有確診是肝癌?」 「是啊,從片子來看,確實像是癌細胞擴散,但也不排除是腫瘤的可能,需要 進一步檢查才能確診。再說就算是肝癌,也不是一定沒有辦法醫治。我們一直在努 力減輕患者的精神壓力……」 「那嚴偉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嗎?」 「我們沒有告訴他,但不要忘了嚴偉是個博士,那麼有文化的人,相信瞞不了 他,何況同病房裡住的都是肝癌患者……」 「如果不是肝癌,嚴偉就太可惜了……」房間內響起一片唏噓之聲,好像都盼 著是肝癌似的。 「這裡面有問題!」眼鏡悄聲說,「一定有問題!」 「什麼問題?」 「這個大夫太冷靜了,他的冷靜十分可疑。」 「你要他怎麼樣呢?」我說,「他已經夠倒黴了,剛接手一個病人,病人就死 了,他的聲譽不受影響才怪!他故作鎮定,完全可以理解,難道要他為此就嚎啕大 哭?」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個大夫好像隱瞞了些什麼。」 「你說會是什麼呢?」胖子問。 「現在還說不好,只是一種感覺。」眼鏡若有所思地說。 「你偵破小說看多了。」胖子說。 公安局的一位同志在作筆錄,他寫得飛快,動作幅度很大,像是在作畫。我很 想看看他畫些什麼,但我不敢,我是那種天生恐懼警察的人,不幸還是好人。另一 位警察坐在沙發裡抽煙,雖然很用勁地抽,腮幫子陷成深坑,但還是無法掩飾一臉 的疲倦。 「我來說兩句。」一個不知來路的中年人開口說話,他可能太久沒有說話,聲 音在會議室裡轉了幾圈,特別響亮,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沉默了幾秒鐘,他接著 說:「公安局的同志們都聽到了,嚴偉死在醫院裡,確實跟我們沒什麼關係……」 「這人是咱們學校保衛處的。」胖子小聲告訴我。 「那什麼叫『沒什麼關係』?怎麼說也是咱們學校的。」 「他代表領導的立場。」眼鏡說。 我不再說話。誰都明白:無論發生多麼糟糕的事,領導總是沒有干係。更何況 嚴偉的死確實與領導無關,與學校無關,甚至與醫院也無關,與誰也無關,與我們 的討論無關,與什麼都無關。他是咎由自取。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們面前的熱茶已經放涼,我已經不再考慮死屍,開 始想姑娘……要不要給她打電話呢?要不要喜歡她?向她提問之前,要不要先從嚴 偉談起,她會有興趣嗎?——還記得那個死人吧?我就這樣開始我們的談話,可是, 談點什麼呢?……我們要一直手裡拿著尿樣多好!我們就可以像朋友一樣,面對面 永遠交談下去,犯不著去把交談變成性交……藝術的語言就是有助於把交談變成性 交的語言!這是大朱的真知灼見,可是他沒有腎病,也不陽痿!我不懂他媽的什麼 藝術,什麼語言!就算我懂,我的下半身也不懂!…… 不知道大家在想什麼。公安局的同志終於不耐煩等待下去,起身告辭了。趙老 師和中年人商量了一下,也決定告辭。醫院方面的負責人不答應:「如果在你們離 開的這段時間,病人家屬給我們來個突然襲擊,那我們怎麼辦?」 「你們不是下午三點才允許探病嗎?家屬不會這麼快趕來。」 「萬一來了呢?」 「你們就安慰一下嘛!我們下午還會來的,到時候咱們一起安慰。」 「還是你們來安慰好些。」 「人多力量大……唉!要是李眉在就好了!」趙老師長歎一聲,「這樣吧…… 我們留個同學在這兒,他負責安慰家屬。」說著,向胖子招了招手,「你留下。」 我看著胖子的一臉窘迫,忍不住幸災樂禍。沒想到趙老師的手指在空中劃了個 圈,指向我,「你,這位同學,你也留下。」更想不到的是,眼鏡自告奮勇:「要 不我也留下吧……」 如何讓死者的親屬獲得安慰 「要是李眉在就好了!」現在胖子、眼鏡和我垂頭喪氣地坐在會議室裡,討論 趙老師臨走時說的這句話,想著李眉這個女人。 李眉,趙老師在危難關頭脫口而出的這個名字後面,是一個怎樣的女人?我們 都願意把她想像成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的名字就像一隻畫眉鳥兒飛進陰森晦暗的監 獄,飛進了一個夏天的下午,飛進這個窗明幾亮的寬敞的房間……成為三個百無聊 賴的青年的盤中美餐。讓我們猜想她是趙老師的女學生,那樣就會有一段盪氣迴腸 的師生忘年戀,想像她和趙老師第一次相遇在課堂,穿著低胸短裙的清純女生坐在 第一排,而趙老師努力讓自己的眼光離開那條若隱若現的乳溝,投向不知名的遠方 ……這就夠了,在初次相識的三個男人之間,談到乳溝就夠了,就足夠使我們忘記 饑餓,忘記正在等待受難者的親屬,忘記自己的百無聊賴。 但是饑餓沒有忘記我們,所以當醫院食堂的服務員送來盒飯的時候,我們停止 了關於「李眉」的討論。我們興沖沖地接過飯盒,準備在一頓美餐之後,繼續討論 李眉。討論一個共同的女人有助於增進男人之間的友誼,但是命中註定我們的友誼 到此為止。因為這個時候,會議室的門再度打開,走進兩名醫生,他們的後面跟著 兩個人: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一個白髮老頭,都不是我們想像中的李眉。 胖子朝老頭走過去,怯怯地說:「李老師好。」李老師沒有理他,忙著對醫生 介紹那個女人:「這位是嚴偉的妻子,高麗萍。」 高麗萍,這就是我們要等待的人。可是李眉呢?難道就是那個糟老頭子? 「跟你想的不一樣,」眼鏡對我說,「李老師是嚴偉的導師。」 「也是我的導師。」胖子說。 嚴偉的主治醫師開始重新敘述事情的始末。高麗萍好像已經哭過,有氣無力地 坐在沙發上,神情緊張。當她聽到嚴偉從十一層樓上跳下來時,爆發出一聲撕心裂 肺的哭嚎:「天哪!他是跳樓的……他這是不想連累我啊!」接著就倒在沙發上, 放聲痛哭。 「難道她還不知道嗎?」醫生一臉困惑。 「我沒敢告訴她,我只對她說要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李老師似乎有點害羞 地說,「可能她一直以為嚴偉是病危了,絕沒有想到跳樓……這事我想最好是大夫 講。」 伴著時斷時續忽高忽低的哭泣聲,李老師講述了他如何在校門口碰上剛逛完商 場回來的高麗萍,並且把她帶到醫院。他說聽到嚴偉在長城醫院住院的消息,嚴偉 的妻子和父母都來了,他們前天從雲南坐飛機趕到這裡,開始住在「鏡花樓」,但 是那裡過於昂貴,所以今天搬了出來,所以至今還無法跟他的父母取得聯繫。 死者的父母的確是個棘手的問題,但那是下一個問題。我們此刻就要面對和解 決的首要問題是:如何使死者的妻子獲得安慰? 主治醫師喃喃說道:「……癌細胞已經擴散,生還的機會是很小的。」 「可是他媽手術後還堅持了半年呀……嚴偉啊,你怎麼這麼傻?我本來想手術 後好好伺候你的,你連一個機會都不肯給我……」 「他媽?」 「我忘了說,嚴偉的母親半年前死於肝癌。」李老師補充說,「來的是他的繼 母。」 聽說是繼母,我們似乎都產生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只剩下一個父親了!— —我們這麼想。但是眼前這個哭泣的女人怎麼辦?胖子、眼鏡和我,還有李老師、 主治醫師、醫院負責人,我們所有人面面相覷,無計可施。出於尊重,我們只能靜 靜地看著她,我們不能真正理解她的痛苦,因為我們自己不痛苦,在嚴偉跳樓這件 事上,我們一點也不痛苦。 把我們從困境中拯救出來的是一串清脆的手機振鈴聲,是李眉打來的!高麗萍 對著手機大聲哭喊:李眉你來吧!你快來吧!來吧!…… 這是我們第二次聽到李眉的名字,而且是從另一個人口中。李眉你來吧!你快 來吧!來吧!——這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呼喚,每一個對別人的痛苦愛莫能助的人。 李眉很快就來了。 這個女人(果然是個女人)一走進會議室,就自動地進入了角色。她把手提包 遠遠地一扔,張開雙臂,老鷹一樣向高麗萍撲了過來,把她緊緊抱住,然後就發出 更為高亢嘹亮的哭聲,一面哭,一面咬字清晰、中氣十足地說:「我會永遠永遠永 遠和你在一起!我們永遠不分開!相信我,我會對你和你的兒子負責到底!」 生活就這樣拙劣地模仿著電視劇。在這部電視劇中,李眉一聲聲呼喊:我永遠 和你在一起!而高麗萍在李眉的眼淚和誓言的雙重轟炸下頑強地保持著清醒,機智 地駁詰:「可是你永遠代替不了嚴偉……」是啊,沒有人可以代替嚴偉,他不在了, 世界留給他的位置就空著,永遠空著,像一張貪得無厭的大口,什麼都填不滿。 我們等待著欣賞李眉的尷尬。 但李眉畢竟是李眉,她抱緊高麗萍,大聲疾呼:出去!你們所有人都出去!讓 我倆靜一靜,就我們兩個人! 兩位醫生、李老師、胖子、眼鏡和我灰溜溜地魚貫而出,我走在最後,忽然看 到一位醫生又折回來,是醫院方面的負責人,他大聲問:「你們要看屍體嗎?」 「不看不看!」「不看!」兩個女人一起回答,高麗萍還拼命跺著腳。大夫來到走 廊上長出了一口氣,說:可以收屍了。 就這樣把時間浪費掉 胖子、眼鏡和我,我們三個在廁所裡不住哀婉那份盒飯,那份沒有到口的香噴 噴的盒飯,可能就是我們今生錯過的最美好的事物。 「就給兒子吃吧!」我說。 「給狗吃!」胖子說。 「給狗兒子吃!」眼鏡最後說。 我留神觀察他們小便時的眼光,發現他們只是無趣地盯著自己的傢伙,盯著自 己一切幸福和不幸的根源,盯著自己的痛苦和快樂。還能要求我們怎樣呢?除了這 個委瑣、醜陋、英挺、美好的自我,我們應該去、還能去關注什麼呢?當我們的身 體在從事任何一種行為時,誰能控制我們的眼光,誰就能控制我們的思想。 眼鏡拉上褲鏈,突然說:「胖子,你太陰了!這樣耍我?」 「我怎麼啦?」 「你師兄死掉你怎麼能不知道?裝著跟沒事似的。」 「你不要冤枉我,我真不知道。嚴偉是自費生,不跟我們一起住,我就聽李老 師說過他病了住在長城醫院,誰想到他跑這兒死掉?」胖子的額頭又開始出汗。 「不過你還不算最陰的,最陰的是那個主治醫師。如果我沒有推理錯誤的話, 嚴偉的死另有隱情。你們應該注意到,對嚴偉死亡事件的兩次敘述中,存在著一個 明顯的矛盾:第一次,醫生指出嚴偉的病還沒有確診、很有生還的可能,但第二次 卻說,癌細胞已經擴散必死無疑。前一個說法是用來說明:這不是什麼醫療事故, 嚴偉是自尋死路,雖然可惜,但跟我沒什麼關係,雖然跟我沒什麼關係,但確實可 惜;後一種說法耐人尋味,這裡曲折地掩藏了對一個女人的巨大的同情,這是一種 試圖使失去丈夫的妻子獲得安慰的努力。那麼,在這種同情和努力的背後,潛藏著 怎樣的可能性呢?……我注意到,主治醫師高大英俊,而死者的妻子風韻猶存,如 果假設這裡有一場纏綿悱惻的愛情,我說的是婚外戀,而死亡因愛產生,相信沒有 人會反對……」 「放屁!」胖子發火了,「高麗萍才來兩天,搞哪門子婚外戀?」 「你這就不對了。首先,你憑什麼認定醫生和高麗萍不是中學同學呢?憑什麼 他們以前就不可能有貓膩?如果他們是青梅竹馬,那麼事情不是很合乎邏輯嗎?其 次,就算他們素昧平生,難道就不可能一見鍾情了嗎?……」 「狗屁一見鍾情!」 「你的人性太陰暗了!我們應該相信所有那些我們得不到的東西,這是革命的 樂觀主義。」 「那好,你說大夫怎麼殺的嚴偉?先把他毒死,再打爛玻璃,把他扔下去?」 「你不要誤會我。大夫當然不一定親手殺死嚴偉,他完全可以採用心理暗示的 辦法,讓嚴偉自己跳下去,作為大夫,他一定知道一個失眠了七天七夜的人是多麼 生不如死,是多麼容易接受心理暗示。」 「那你為什麼不報警?」 「因為那還不是唯一的可能。另一種可能出現的情況是:嚴偉在醫生的默許下 自殺身亡。這裡與男女情愛無關,僅僅牽涉到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相互理解和信任。 先讓我們來看看自殺的動機:我們已經知道,嚴偉很可能是肝癌晚期,根據李老師 提供的情況,嚴偉的母親也有肝癌,在手術後半年死去,這對於嚴偉來說不能不是 個難以擺脫的心理陰影,死亡作為一種預設,逐漸消失了它令人畏懼的一面。還有 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你剛才提到的,嚴偉是自費生,他有老婆、孩子,但他是 自費生,這幾乎成為大多數死亡事件的根本動機——都是因為我們窮。無法設想剛 剛送走一個肝癌患者的普通工薪家庭,再拿什麼來承受第二個肝癌患者所帶來的巨 大的經濟壓力。所以說,出於對家庭的摯愛,為了不成為自己心愛的人的負擔,嚴 偉選擇了自殺,為了不連累醫院,不能是醫療事故,也不能使用手術刀,所以突發 性跳樓是最好的方式。而醫生作為一個傾聽者和理解者,充分尊重嚴偉的決定,於 是就有了他們在七樓上演的那一幕對手戲,但醫生自己卻不可避免地陷入良知和道 德的漩渦:救人還是不救?大夫還是兇手?」 「你偵破小說讀多了,你這個變態!」 「不管你怎麼罵我,你都不能否認這樣一個事實:主治醫師是最陰的人。」 「不對!」我打斷眼鏡的結論,「最陰的人另有其人,決不是那個大夫!」 眼鏡停止反駁,用充滿狐疑的眼光反復打量我,冷冷地說:「你不會是說我吧?」 「當然不是說你。最陰的人是嚴偉!就是那個我們都以為已經死去的人!到底 誰能證明那具死屍就是嚴偉呢?沒有面目,身材和膚色也不對,親屬又不願認屍… …所以說,嚴偉可能根本就沒有死。」 「更是扯淡!」胖子說。 「你這是胡說八道!」連眼鏡也這麼說。 「我可以向你們描述一下嚴偉是怎樣佈置這個死亡假像的。有護士和病人親眼 目睹嚴偉在走廊裡助跑二十米飛身跳樓,不錯,跳樓的確實是嚴偉,但這不能證明 死亡的就一定是嚴偉。也許沒有人去注意嚴偉極速奔跑時的腳踝,那裡可能系著一 根纖細而結實的繩子,繩子的另一端拴在下邊一層樓道裡靠近窗邊的固定物上,也 就是十樓。我們知道每層樓高三米,加上他助跑的二十米,繩長二十三米。這樣嚴 偉撞破玻璃飛身下去,頂多掉到二樓就會停住,然後他可以迅速爬進三到十層之間 的任何一個預先敞開的窗戶,把預先藏在那一層的屍體搬出來,扔下去,然後收回 繩子,悄悄地躲起來。當然為了保險起見,他可以把屍體預先毀容……」 「嚴偉身手要這麼好,早演動作片去了,成龍還有什麼戲?」胖子突然變得幽 默起來。 眼鏡說:「雖然荒唐了點,但也不是沒有可能。嚴偉如果還活著的話,應該還 在這家醫院裡,沒准就躲在這個洗手間。」 「你們兩個是瘋子,我決定再也不跟你們說話了!」胖子真的生氣了。 眼鏡哈哈一笑:「我們不過是在玩一個單純的推理遊戲,你不用這麼認真吧?」 「確切地說,只是個猜想遊戲,就跟你小時候去猜想男女之事一樣,我們一直 都是這樣把時間浪費掉的。」我補充說。 於是,胖子、眼鏡和我,我們從洗手間裡魚貫而出,神情淡漠,就像什麼都沒 有發生過,的確也沒有發生任何事,我們僅僅做了一番猜想,既沒有猜想前途和命 運,也沒有猜想死亡和愛情,在這個下午,我們別無所圖,只想就這樣把時間浪費 掉,如同我們已經和將要度過的分分秒秒、歲歲年年。 只有死亡不開口 我們重新來到走廊上,不知什麼時候,趙老師和另一個女輔導員雙雙到來,醫 院方面的負責人陪著他們聊天,他們正在議論李眉,而李老師已經走了。 「李眉怎麼能那樣呢?」趙老師大概已經從李老師那兒瞭解到情況,「她怎麼 能把我們都趕出來,還把門關上?」 「她是嚴偉最好的朋友。」 「有個屁用?你去哄哄嚴偉的老婆,把李眉給我叫出來,我得交代她兩句。」 趙老師告訴女輔導員。 女輔導員面有難色:「我根本不認識他的老婆。」 「那你總該認識李眉吧?就是個子高高的那個。」 女輔導員「咚咚」敲門,醫院方面的負責人把話題扯開: 「你們大家都聽到了,剛才死者的妻子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他是不想連 累我!他們夫妻真是太恩愛了……」 「……可是嚴偉忽略了她妻子的心理感受,本來死倒沒什麼,家裡窮嘛,關鍵 是死法太慘烈了,對親屬的打擊太大,如果是切脈的話,大家就比較容易接受些。」 趙老師沉思道。我們連連點頭稱是,就好像我們都由衷希望是切脈似的。 醫院方面的負責人繼續強調:「但他確實是不想連累她,也不想連累我們醫院!」 李眉從會議室裡出來時已經不哭了,從她的臉上可以感覺到一種疲倦,也許是 我們自己太疲倦了,低估了李眉的體能和精力,所以當我們看到李眉對我們講起話 來就像女人逛商場一樣不知疲倦時,我們的神經開始崩潰。 ——我是嚴偉最好的朋友,請不要多心,我們是光明正大的朋友。我倆是在公 共英語課上認識的,談得很投機,後來就常常一起到圖書館看書,還合作寫了一篇 關於網絡文學的論文,即將發表在《北方文壇》第六期上(胖子插嘴說,《北方文 壇》黑著呢,我發篇稿子就要交一千五!)。我們這篇不用交版面費……下面我想 談一談嚴偉生病這件事:嚴偉5 月27號肚子疼得不得了,才住進長城醫院,過了好 幾天,我才從嚴偉的電話裡知道這個情況,他缺錢用,當時我和我的先生正在廬山 度假,身上也沒帶多少現錢,也就一兩萬吧,我立刻就托我先生的朋友買了最近一 班飛機的機票,坐頭等艙飛了回來……我回來的那天是幾號呢?(李眉陷入沉思。 趙老師打斷她說,幾號並不重要。李眉斬釘截鐵地說,不!很重要的,我再好好想 想,今天是6 號對吧?……)對了!是六一兒童節,那天我出機場以後給我小外甥 女買了只玩具狗,就是那種很好看的斑點狗……後來的幾天真是太累了……麗萍他 們是3 、4 號來得吧……我給聯繫的賓館,還要陪著他們逛街,有四五天沒有好好 休息了,本來昨天轉院,我和麗萍是打算守夜的,但這家醫院不許有陪護,嚴偉又 執意要我們回去,我真是太累了!……昨天他們搬到另一家旅館,麗萍一時沒找到 地方住,就到我宿舍睡,我呢,另找了間房……我有好幾天沒洗澡了,就像做賊似 的,溜進藍月亮賓館六樓,偷偷洗了個澡……(長得不行,洗了也白洗!我偷偷對 眼鏡說。)洗完回來,已經晚上一點了,為了好好睡一覺,我關掉了手機,我想麗 萍也關掉了……我要不是那麼累就好了!我要沒有關掉手機就好了!嚴偉一定給我 打過電話,我如果接到那個電話,他就不會死了……嚴偉臨死前也不知道有沒有話 說,他的遺物還在病房裡,等麗萍安靜些讓她去收拾,我想一定可以找到嚴偉留下 的遺囑……真是太可惜了!眼看論文就要發表,可是嚴偉死了……你們說,醫院是 不是有失職行為,如果我們提出控告,能不能得些好處?(趙老師說,由我們提不 好吧?這是家屬和醫院之間的事,我們不要介入,應該能撈點賠償,但不會太多, 畢竟嚴偉是自殺嘛!)……那就讓麗萍跟醫院說,能撈點就撈點…… 終於,趙老師和我們一起坐進了出租車,汽車朝學校開去。 「媽的,這個李眉太能聊了!我就想交代她好好照顧家屬,沒想到她一氣說了 半個小時,真不上路!嚴偉住院這麼大的事,我作為輔導員今天才知道,李眉這個 傢伙也不知道通報組織一聲,這明顯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現!這麼看輕組織的作用, 完全忘了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是啊,胖子說。是啊,眼鏡說。)……早聽說李 眉跟嚴偉在搞婚外戀,看樣子還真像那麼回事兒,這下倒乾淨,不怕鬧出醜聞了… …李老師也挺慘的,走後門拉關係才讓嚴偉住進這家醫院,沒想到嚴偉這麼不給導 師面子,第二天就死了……」 「是啊。」胖子說。 「是啊。」眼鏡說,「你為什麼不說話?」這是在問我。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嚴偉,我就絕不會留下什麼遺囑!」 我已經明白:我們每個人都在說話,像李眉一樣滔滔不絕地說話,自顧自地說 話,在嚴偉死亡這件事上,只有嚴偉不說話,只有死亡不開口。所以我估計他們找 不到遺囑。 我們活著的人 在我們的時代,以任何形式開始的悲劇,最終都將以鬧劇收場。鬧劇結束之後, 有必要交代一下有關人物或者真實、或者虛構的結局——對於我們這些活著的人, 嚴偉死了,豐富了大家的生活,嚴偉不死,大家也便這麼過。 人物1 :高麗萍。作為妻子,她在收拾死者遺物的時候,沒有找到遺囑,又哭 死過去一回,一邊哭一邊罵嚴偉狠心。兩天以後,收到新聞系全系師生募捐的一筆 款子,感受到了人世間的溫暖,表示要堅強地生活下去,把嚴偉的孩子撫養成人。 人物2 :嚴偉的父親。作為父親,他在當天晚上才姍姍到來,整個晚上,他都 虎目含淚,讓人們充分體會到了一個男子漢的深切痛苦。三天以後,找到趙老師, 向他傾訴自己的憤懣——無論如何那筆錢不該給高麗萍,她對公、婆不好,她跟嚴 偉感情破裂了,正在協議離婚。 人物3 :趙老師。作為輔導員,他這幾天超負荷地運作,張羅嚴偉的遺體告別 儀式,送走死者家屬之後,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抱怨之餘,暗自慶倖:自殺已經是 好的了,幸虧不是XXXX. 人物4 :李老師。作為嚴偉的導師,他慷慨地捐贈了人民幣一千元,唯一讓他 憂心如焚的是,醫院的這個熟人關係算徹底毀了,如果我們自己病了該怎麼辦?他 問老伴。 人物5 :主治醫師。回到家後鬱鬱不樂,反復毆打了自己的老婆,並且申請休 假,但是沒有獲得批准,只好精神百倍地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 人物6 :醫院方面的負責人。非常高興自己成功地安撫了家屬,使醫院置身事 外。這回書記肯定滿意,我也該走好運了!他滿懷希望地想。 人物7 :李眉。忠實履行了一個朋友應盡的義務,無愧於「死者最好的朋友」 這一光榮稱號。送走嚴偉家屬以後,又與丈夫一道去了安徽黃山,她在電話中說那 邊風景雖美,但仍不足以排遣她心中的悲痛之情。 人物8 :胖子。整整三天,胖子成了祥林嫂,逢人便講那張失去五官的恐怖面 孔,講到最後總不忘補充一句:幸虧他老婆沒看,要不然她一輩子都忘不掉,那樣 還怎麼重新生活呢? 人物9 :眼鏡。三天以後,眼鏡寫成一篇偵破小說——《死給你看》,興沖沖 地拿給中文系的女友看,遭到女友的致命打擊:趣味低下,沒有生活,一句話,你 根本不懂寫作。 人物10:我。嚴偉死去的第四天下午,我如願以償地住進醫院,九樓十八號房, 病房裡一個病人剛摘除了右腎,另一個病人過兩天就要動手術,我頭頂幾米遠,就 是嚴偉曾經奔跑過的地方。那天晚上,我躺在病床上輾轉反側,努力去猜想嚴偉死 前的那個夜晚,那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不,我寧願那個夜晚像今晚一樣,月白風清 …… 那個安詳的晚上 嚴偉從一場噩夢中醒來,感到頭部劇烈的疼痛,他記得自己睡前打了安定,可 還是清醒過來。他連續七天七夜保持著清醒的狀態,現在已經過於疲乏,他厭倦這 種無休無止的清醒,渴望能重新睡過去,但他知道他辦不到。在同病房另外兩個病 人斷斷續續、此起彼伏的鼾聲中,他意識到自己孤身一人。 他從床上坐起來,努力抑制住咳嗽,趿著拖鞋,悄無聲息地走出房間。 透過走廊的玻璃牆望過去,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他告別藍色的月亮,沿著 長長的走廊緩緩挪動腳步,在電梯旁邊的服務台前停了下來,那裡的桌子上放著電 話。 他撥了十一個數字,然後聽到一個動聽而飄渺的女聲:對方已關機,請您稍後 再撥。他快速地移動手指,重撥,然後又是動聽的女聲,重撥,飄渺的女聲,重撥, 女聲……他的肌肉疲累了,手指麻木了,但仍然艱難地按下按鍵……在這種毫無意 義的如同做愛一樣的重複動作中,他發現頭部已經不痛了,他不再進行思考,重撥, 女聲,重撥,女聲……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終於放棄了。當你不再能夠堅持下去,你能做的唯一的事 就是放棄,果斷、決絕、不留餘地地放棄。他朝走廊盡頭自己的房間走去,因為放 棄,腳步變得無比堅定、有力…… 可是嚴偉撥打的電話號碼究竟是誰的呢?是高麗萍,還是李眉?或者是她們兩 個?又或者誰的都不是,只是隨手亂撥?也可能根本就沒有撥打過電話,就像他根 本沒有留下遺囑……我站在走廊上,這樣猜想。我只能猜想,因為我不知道,因為 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在嚴偉的死亡面前什麼都沒有看到,就像在小便時只能盯著自 己的傢伙,一旦我們的眼光越過自己的器官、自己的欲望,就不知道該停靠何方。 是的,我的器官,我們那麻木不仁的器官!那麻木不仁的生命!什麼還能夠刺 激我們?死亡嗎?死亡像一個被說濫了的黃色笑話,既不能讓人發笑,也不再激動 人心。愛情嗎?可是愛情,愛情啊愛情,我親愛的,愛情在你的陰道裡嗎?它僅僅 在那裡、始終在那裡嗎?……我們為什麼、依靠什麼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呢?我有多 年的腎病,而且陽痿,我有衰老多病還要下地幹活的父親,我有兩個沒錢娶妻的兄 弟,我有一個沒有前途的可恥的命運……但我還活著,還在苟延殘喘,這說明:這 個世界上還有些東西存在,使我們的一生值得去度過,但是,那是什麼呢?它又存 在於何方? 現在是午夜。很好的月光透過藍色的玻璃牆流淌進來,似乎也帶來了溫涼的晚 風,我用手撫摸玻璃,很緻密,不可能透風,但我覺得正有風鑽進來,鑽進我敞開 的懷抱,鑽進我寬鬆的睡褲……我忽然覺得下身有了反應,一種奇妙的,我無法適 應的反應——我的下身開始勃起。 我站在電梯旁邊的服務臺上撥打電話,我的面前攤著一張紙片,上面有鮮紅的 唇膏塗下的十一個數字。接電話的是那個姑娘,那個我祝福過的姑娘。 「是我,我是在醫院裡碰上你的那個,我說過可能有問題要請教你。」 「是你呀?這麼晚了……」 「就一個問題。」隔著電話,我覺得她是我的朋友,最親近的朋友,「問題是 ——當你小便時你的眼睛朝哪兒看?你不要笑,這裡確實存在著一個敏感的方向問 題,我想女性也會遭遇到同樣的問題,你們怎樣解決解手時的眼光問題呢?你把眼 光投向哪兒?或者你閉上眼什麼都不看?你會覺得尷尬嗎?你感到自己是孤身一人 嗎?你不要笑……」 姑娘根本就沒有笑,她早就掛了線。 我重撥了那個號碼,聽到一個動聽而飄渺的聲音:對方已關機,請您稍後再撥。 現在最切近的問題回到了我最初的問題,我們人生的方向迷離莫辨,——當小 便時你的眼睛朝哪兒看?即使連這樣一個小小的方向問題都難以解答,但我相信人 海茫茫,一定會有人給出答案。所以我打開通訊簿,從第一頁開始,耐心地撥打每 一個電話……嚴偉最後放棄了,但我絕不放棄!我最後的勃起讓我相信:在這樣一 個安詳的時代的晚上,只要撥號聲不停地響著,只要是響(想),我們就還有希望 …… 作者簡介:淩丁,河南焦作人,生於1976年,在北京的一所工科院校裡虛度四 年青春。現于上海復旦大學攻讀文學博士學位,依舊地虛度光陰,只是歸去來兮青 春已蕪。於1996年開始練習寫作,寫到今天作品寥寥,得以發表的更是屈指可數 (而且是屈一隻手的手指就夠了)。由於生為男性、年紀偏長,在當下中國新興的 寫作隊伍中業已喪失了性別優勢和年齡優勢,加上資質魯鈍、趣味偏狹、毅力不足, 註定在寫作的道路上行而不遠。但無奈自己愛上了寫作,「為他起一念,十年終不 改」,目前仍不死心,還在繼續努力。 寫《眼光問題》的時候,我就像許多「問題青年」一樣,迷惘于我們人生的方 向,生活裡那些冷峻、嚴酷、乖謬但是真實的東西強有力地吸引著我。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