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小玩意兒 白天光 木香鎮人有編淫謠的習俗,大都是以「四」為說口,他們說「小」時,就一臉 的淫笑,說:「蝨子的頭,蟣子的,燒餅上的芝麻,陳小寶。」陳小寶長得是小, 不足四尺的身高,人也瘦,背不起兩升的米袋子,臉上的眼睛、鼻子都緊在一塊, 但陳小寶長一很好看的嘴,薄厚勻稱,唇也紅潤。陳小寶說話時也很中聽,脆,又 帶水氣,還有些京味,跟人說話有小識大的,在鎮上的人緣很好。 陳小寶是十六歲流浪到木香鎮的。那是個夏天,麥子剛割,陳小寶在田野裡揀 了不少的麥秸,在木香鎮找了個熱鬧的地方坐下,開始玩弄麥秸子。陳小寶的手也 小,也軟,麥秸在他的手上一跳一跳的,麥秸在手上跳了一會兒,就能跳出些個活 物來,蟈蟈啊,小鳥啊,要啥有啥。陳小寶最拿手的秸編活是編鬥雞,能把兩隻雞 編在一塊。開始的時候,陳小寶是給大家編著玩,討大家的喜歡,誰要是拿了他的 編活,也不白拿,有的扔給他一個饅頭,有的扔給他一張煎餅,一天下來,他是餓 不著。 陳小寶就是這樣在木香鎮上混了三四年。這天鎮上的唱蓮花落的戲子大鯰魚, 給他唱了一段戲文:「叫一聲小俊郎,十七八歲沒了娘,沒了娘你要闖江湖,一條 扁擔也要挑起兩石糧……」 陳小寶聽懂了大鯰魚的戲文,只是聳了一下瘦肩:「大叔,我這身板,怕也只 是個要飯的命了!」 大鯰魚也拍著他的瘦肩:「你咋能要飯吃呢,你是有手藝的,腦子活一活!」 陳小寶就果真腦子話一活,在胡秀峰牙館的對過,占了一塊拴馬樁的地界。實 際這也是胡秀峰的空場子,胡秀峰整天不出屋,眼裡盯的都是人的牙齒,也不介意 陳小寶在對過擺攤兒的。陳小寶讓人寫了一塊紅布,用竹竿撐起來,上面的蠅頭小 字在風中一抖一抖的,但人都能看得清—— 大小玩意春天長駐 長短碎銀快樂總有 還有一個橫批:小玩意地攤 陳小寶的攤上只有一很粗的稻草枕頭,立起來,上面插滿了麥秸編的小玩意兒 :雙鯉魚、雙鬥雞、蜈蚣、牛、馬、狼(陳小寶編的狼和狗一樣,叫狗也行),還 有蓮花、壽桃、帶把兒的葫蘆……陳小寶的屁股底下就是一捆剝得很乾淨,有些泛 青的麥秸。 有了攤兒,陳小寶就活泛了,人也變得比以前精神了許多,坐在麥秸上,陳小 寶瞅著過往的行人笑。到小玩意地攤旁看熱鬧的多半是些半大孩子,他們光看,不 出錢買小玩意兒,倒是有些大人來給小玩意攤兒扔些碎銀子,順手拿些小玩意兒, 他們也不挑揀,像是施捨的意思。 這年夏天很熱,木香鎮上的行人很少,陳小寶就在麥秸上睡了,快睡實了,就 覺得有人用腳踢他,踢得很輕,也很軟。陳小寶就睜開眼,看見了一高一矮兩個年 輕的女子。踢他的是矮個兒的女子,很胖,也很黑,手腳都大,還有一顆犬齒: 「小玩意兒,起來,今兒你是做了好夢,大小姐看中了你這小玩意兒!」她身後站 著的是個文靜的高個女子,她瞪了矮個兒一眼:「小粉子,別沒大沒小,該叫人一 聲小哥哥!」 陳小寶就急忙站起來,給大小姐作個揖:「大小姐,失禮了!」 陳小寶識得這大小姐,是鎮上泰祥參鋪掌櫃袁泰祥的獨女,人們叫人參公主。 袁泰祥是木香鎮最有錢的商人,三個兒子也都有出息,一個兒子過江南出國境,來 回販運高麗參,一個兒子在知縣衙門做稅課使,管著木香鎮的稅課,還有一個兒子 在領兵提督手下做佐領。袁泰祥可算是比皇帝小不了多少的地方名人。但袁泰祥不 仗勢欺人,經商做得正派,做人也做得讓人服氣,常有不知深淺的鄰鄉人來參鋪買 參,回去四五天又返回來找碴,訛上一兩棵參,袁泰祥也不介意,訛了也就訛了, 這樣,時間長了,袁泰祥就在百十裡地界落了個好名聲。袁泰祥的子女也都知書達 理,小時都仁義,要不也不會這麼出息。袁泰祥的閨女很少出參鋪的後宅院,整天 地看書,或者在吹木香鎮人都很眼生的一種樂器,是洋人的物件,只有她的丫環小 粉子知道這樂器的名字,叫單簧管。大小姐吹這物件時,滿街的人都能聽得見,開 始以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聲音,後來聽出是從參鋪的後宅傳出的,就知道了是大小 姐吹的。因為大小姐用這洋樂器吹出的是本地的小調《月上五更》。袁家大小姐是 讓木香鎮人都疼愛的閨女。袁家大小姐偶爾也出得宅院,出來也是辦兩件事,一是 到鎮東的九香亭子稱一蒲包糖炒栗子,再就是到這鎮北看陳小寶編這小玩意兒。 「大小姐,稻枕上的玩意任你挑。大小姐看好了就拿去玩,別笑話我就行,您 可千萬別給我銀子,您要是看好了我這下賤的編活兒,還不是在誇我,往後我的日 子就好過多了……」陳小寶受大鯰魚的教唆,嘴有些貧。 袁大小姐並不介意,只是一笑,看見稻枕,並沒有看見中意的,這讓陳小寶有 些慌亂,連忙說:「大小姐,編的活兒太粗,讓您見笑,您該說就說,該罵就罵… …我聽您的。」 袁大小姐收住笑:「這小的年紀,就別犯貧了。姐姐看了你這編活兒,也不是 一天兩天了,自然看出你這編活兒太女氣了,盡是些個貓啊、狗啊的小玩意,你就 不會編些個大物:老虎、獅子,還有戰車、兵器,這樣,看著也不小氣,擺起來, 掛起來,也都是個東西!」 小粉子也插了一句:「你就不會再編一乘八抬大轎……」 陳小寶就撓著腦袋:「我可以試試。」 袁大小姐說:「編幾個大物,明兒我讓小粉子來取。」說完扔給陳小寶一塊銀 子,陳小寶拾起來要還給袁大小姐,被小粉子攔住:「要識抬舉。」 陳小寶編了一乘八抬轎子等著小粉子來取。小粉子果然在翌日中午來取,她看 了陳小寶編的轎子很驚訝,就說:「小寶,你這孩子,還真是見過大世面,這還真 是八抬的大轎子,這轎子得知府以上的官才坐得,你可真有見識。」 陳小寶對小粉子不太懼,也有些看不起她,就說:「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 小粉子就訓他:「別誇你幾句就上臉。你這轎子還缺物哩,官人的轎子就得有 轎簾兒,你這轎子有嗎?就不會動動腦子……」說完,就瞪他一眼。 陳小寶看著轎子,是覺得有些缺陷,就順手將衣袖子扯下一塊,用剪子剪齊整, 縫到轎門上。陳小寶的針線不太靈活,小粉子就奪過去,幫他縫,縫好了,舉起來 :「這才是正經的轎子!」 陳小寶也來了興致,竟冒出一句玩笑話:「你坐上,我就抬你走一圈兒。」 小粉子就急了:「你這臭小子,竟敢和我這大家族的人開玩笑,看我不紮爛你 的嘴……」小粉子是個男人性子的女人,在袁家也是風風火火地慣了,就抽出頭上 的銀釵,果真往陳小寶的臉上紮,其實她是嚇唬人,沒想真紮,但陳小寶躲閃不及, 臉也被劃出一條血印子。陳小寶是天生的膽小,竟哇哇地哭起來。 小粉子卻坐在地上哈哈地笑:「哈哈,一個男人!」 木香鎮街上的行人都來看熱鬧,這時袁大小姐也來了,人都閃開,袁大小姐厲 色對小粉子說:「把陳小寶扶到家去,讓管家給他塗些藥。」 小粉子躲閃:「這小東西,他是太嬌氣,還不如個孩子。」 袁大小姐就動了肝火:「少頂嘴,照辦就是了。」 陳小寶止住了哭,忙給袁大小姐哈腰:「沒事兒,沒事兒!」 袁大小姐還是說:「隨我們去吧。你臉上有這麼顯眼的血印子,人家知道是我 們袁家丫環幹的,還不笑話我們……快隨我們去,今兒的生意錢,我給你出了。」 陳小寶小聲說:「我一會兒回去,不出攤兒就是了。」 袁大小姐說:「那不行,那樣也會壞了我們的名聲。」 陳小寶就隨袁大小姐去了,小粉子在後扛著稻草枕,一臉的不在乎,還對行人 說:「讓這小東西到袁家坐席去,是袁家看得起他,給他露臉的機會。」 陳小寶在袁家呆了三天。好吃好喝地供著,晚上和院裡管家睡在一塊,一點沒 把陳小寶當下人待。這天,陳小寶臉上的血痕消了,不想在袁家宅院呆了,就要走, 卻被管家攔住:「你先別走,大小姐還有事跟你說……」 陳小寶就怔了一下,他覺得這幾天被「請」到袁家宅院,是袁大小姐的「計」, 他不知是吉是凶,就在管家的屋裡發愣。 快到晌午的時候,袁大小姐來了,她把管家打發走,也沒讓丫環小粉子在跟前, 她坐在太師椅上,讓陳小寶坐在她對面的矮椅子上。 「這幾天袁家人對你關照不夠,委屈你了。」袁大小姐冷冷地說。 陳小寶受寵若驚:「謝大小姐了,這幾天我是在過年。」 袁大小姐露出笑來,她的笑總是不溫不火的,讓陳小寶覺得發怵:「小寶,看 樣子,你是過慣了我袁家的生活,我袁家遠近的口碑你也清楚,袁家從不虧待任何 一個和我們有關係的人。小寶,我看中了你的人品,也看中了你的手藝,我想把小 粉子嫁給你,你看怎麼樣……」 陳小寶不知所措:「這……這怎麼行。」 袁大小姐說:「行,我看行。你就住在我們袁家宅院,西廂房還有一個空屋, 給你和小粉子,白天你願意出去做手藝,也不攔你,不願出去,就在我們後院的參 場,跟曬參工一塊曬參,每月我給你雙份曬參工的錢,小粉子每天還侍候我,我照 樣給她工錢……」 陳小寶不敢看袁大小姐的眼睛,他呆呆地看屋簷下一窩燕子,它們還在壘窩… … 這年的秋天,陳小寶和小粉子舉行了婚禮。是袁家大小姐一手操辦的,辦得很 排場,這讓木香鎮的人對袁家又刮目相看,連一個丫環的婚禮都這麼講究,袁家的 仁義至善都不是虛的,袁家應該是木香鎮的又一榮耀。 婚後的陳小寶仍然在鎮上編他的小玩意兒,他不願意在袁家的參場曬參,他說 他聞不了人參那又甜又苦的味。當然,婚後的陳小寶編出的小玩意也有了變化,他 開始編人物,編張飛,編李逵,雖然編出的人物仍然像小孩子。到了晌午,小粉子 就來街上給陳小寶送飯。小粉子婚後也有了變化,不再風風火火,走路揚起的塵土 也少了。她拎著葫蘆樣的籃子,當然是陳小寶編的,卻不是麥秸編的,是用刮得很 白淨的柳條編的,小粉子拎著它就顯得很文靜。籃子裡裝的是三合面的發糕,多少 天都不換樣。陳小寶吃得很少,也吃得很慢,在吃的時候,臉上很喜性地看著小粉 子,緊一句慢一句地和小粉子說話兒。小粉子是個笨腦子,跟袁大小姐多年了,也 沒變得聰明起來,和陳小寶說話,也都盡是些不著邊際的話,可陳小寶還是能耐著 性子和她說,把話說得很斯文。 小粉子瞅著他編了一半的狗說:「人咋不變成狗呢,狗跑得快。」 陳小寶說:「要想快,還不如變成鳥兒呢,一天能飛一百里。」 小粉子說:「鳥兒是能飛,但鳥只會下蛋不會下崽,多費事兒。還是魚好,魚 一甩籽,就不用管了,一下子能變成上百條小魚。」 陳小寶說:「魚再好還不是一網就打盡了,打上來還得變成人吃的東西。」 小粉子說:「人吃的東西多了,也不一定就是魚,人也吃肉啊,豬肉啊、雞肉 啊、狗肉啊……狗肉最好吃了。袁老爺就天天吃狗肉,他說大補……」 陳小寶問:「那你當人好,是當狗好啊?」 小粉子就一拍大腿:「媽啊,可不是咋的,人比狗好。」 兩個人就在一塊哈哈笑一陣,這時陳小寶就會打一個很響的飽嗝,聽了陳小寶 的飽嗝,小粉子就站起來:「我回去侍候大小姐午睡去了。」 陳小寶在木香鎮街頭編著小玩意,也和小粉子編織美好生活。大鯰魚就唱他們 —— 是野地就不能沒有草, 是乾糧就不能沒有粘豆包, 是夫妻就得百年和好, 陳小寶媳婦不用天下找, 小粉子不能沒有陳小寶, 稻草枕頭上兩隻鳥, 一胖一瘦一長一短一大一小…… 翌年秋天,小粉子生了孩子,是個小子,袁大小姐給起的名字,叫陳井元,陳 小寶給改了,叫「陳敬袁」,自然是陳小寶對袁家的感激。 陳敬袁像棵稗草,不嬌不慣就蹭蹭地長,一歲就會說話,沖陳小寶「爹爹」地 叫,很脆生,讓陳小寶整天顛顛地樂。陳小寶還學會了喝酒,常在下午喝得半醉, 躺在麥秸捆上笑一陣,說一陣:「我兒子快出息了,我兒子快出息了!我陳小寶修 出了這輩子的福分!」 陳小寶的福分是看得見的,木香鎮上的人都不會懷疑陳小寶往後的日子不會沒 有福分。但,木香鎮人也有「樂極生悲」的說法,只是他們用一句俚語來概括: 「溢出香味的肉能把人撐死,拾一袋金子的人能累吐了血。」 當然,這年冬天發生的災禍,用這樣的俚語去看陳小寶也未必合適。 木香鎮北60裡的大青頂子有一夥山匪,不是本地人,頭目是京城八旗軍中一個 巡捕五營的都司,因和參將不和,殺了參將,都司就領著百十人馬北上,逃到大青 頂子。他們力量單薄,不常下山打家劫舍,就靠綁票過日子。這山匪的匪眼下山打 探,也是走了眼,把在袁家宅院玩耍的陳敬袁綁了票,山匪以為陳敬袁是袁泰祥的 孫子,綁上山就給袁泰祥下了票,讓袁泰祥拿300 兩銀子贖人。陳小寶和小粉子是 拿不出這筆錢的,這時袁泰祥並沒在意山匪下票要的銀兩數字,他可能是為了保木 香鎮的平安,也是看著陳小寶和小粉子可憐,就打發人把300 兩銀子給山匪送上山。 誰知這夥山匪並不仁義,給鼻子就上臉,銀子收了,還把袁家的差人給扣在山上, 重又下票,又讓袁泰祥送24匹好馬上山來。袁泰祥就急眼了,急告在百裡外的三兒 子,三兒子畢竟是提督手下的佐領,提督也發了怒,發兵四百,連夜去大青頂子和 山匪決鬥,豈料山匪知道了底細,將陳敬袁和袁家差人的屍首扔在寨子裡逃了。 袁泰祥付出了代價,以為這樣山匪就會從此遠離大青頂子,更不會再到木香鎮 來。但三天以後,山匪重又來了,而且是在大天白日,他們百十多人全部下山了, 騎著馬,操著火銃,一氣來到木香鎮,他們燒了袁泰祥的參鋪子,把袁家宅院裡的 人都殺了,袁大小姐和小粉子也被殺了。 陳小寶這會兒在街上擺弄小玩意兒,自然保住了性命。但山匪離開木香鎮以後, 木香鎮的人都能聽見陳小寶狼一樣的慘叫。 陳小寶沒有馬上離開木香鎮,他又在木香鎮的街頭擺攤,擺了半年多。快到冬 天時,人們看見陳小寶買了一口材質很好的紅木棺材,讓人把它抬到山坡上去,人 們感到奇怪。第二天,人們就不見陳小寶了,可是人們馬上想起昨天陳小寶雇人抬 上去的山坡上那口棺材,人們認定陳小寶一定在棺材裡。棺材蓋蓋得不算嚴實,就 挪開了。果然陳小寶躺在那裡,他穿得很整齊,臉上也鬆弛了,緊著的五官也開了, 面相不醜,很安詳。他嘴角有些血跡,看樣子是服毒死的。 人們在嘆惜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棺材裡還有一樣東西,是陳小寶自己編的很 大的一個男人的器件,放在他的胯下,這更讓人感到吃驚,人們忍不住這種好奇的 驅使,就把陳小寶的褲子解開了,人們都險些沒驚得栽倒:陳小寶是個小時候就被 閹過的人! 許多年,人們漸漸地忘了袁家參鋪,也忘了袁大小姐和小粉子,但木香鎮人不 忘那個叫陳小寶的人,和他編出的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兒。可人們怎麼也想不出陳小 寶會和小粉子以及袁家大院發生過怎樣離奇或者不離奇的事情。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