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太姑山傳奇 陶陶 一、老醜 雨腳停駐在太姑山下,密密麻麻時大時小,把天空攪得陰沉著一張臉。 老醜坐在陰冷潮濕的馬路上,頭上壓著一摞斗笠,看不見他的臉,像個矮壯的 大蘑菇。老醜的臉很恐怖,幸好天下著雨,路人只看斗笠從不看他的臉。老醜知趣, 晴天從不出門,坐在家裡編斗笠,斗笠編得又密又細,編好的斗笠十個一摞,整整 齊齊,碼在屋角,極像大車輪子。老醜成天望著這些大車輪子盼天下雨,常癡癡地 望著太姑山,只要那裡烏雲密佈,老醜就急忙細心收拾好家什:一摞斗笠,一張矮 木凳。 老醜兩腿不能站立也不能走動,一條矮木凳終日不離屁股,走動時一手扶地一 手挪動木凳,木凳的四條腿便代替了他的兩條腿,走路「篤篤」地響,很有些驚天 動地,人本委頓,況屁股挨地,這艱難的移動往往引起路人的歎息:「還活著!」 太陽出來了,掛在太姑山巔紅柿子般鮮麗,雨仍在下,下的是太陽雨。直到山 巔的紅柿子把雨水都吸進肚裡,老醜頭上的斗笠仍然沒有減少一個,便慢慢往回挪, 「篤篤」的木凳聲空空地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老醜從不灰心。那些從前在他 頭上買過斗笠的種田漢子如今都披塑料雨衣下田,從前在他頭上挑選過斗笠的鄉下 女子都撐花陽傘了,老醜仍然編斗笠賣斗笠,一刻也不停,風裡來雨裡去。老醜不 管世事如何變遷,只要春夏秋冬大車輪子般轉動,天就會下雨,雨過會天晴,周而 複始,老醜也便會執拗地坐在馬路邊,頭頂一摞斗笠壓得低了頭,四下裡一派寬厚 的雨聲。雨聲給老醜卑微的身軀注入許多活氣,風停雨住時老醜也許並不急著回去, 待紅柿子火辣辣的灑下些陽光,馬路上升騰起一片蒸蒸熱氣,老醜便取下斗笠雙手 抱著,眼癡癡地盯著太姑山上,盯得渾身燥熱難耐便脫下褂子逮跳蚤,一會兒就逮 了十幾個。老醜常年住草屋,養人養狗也養出許多跳蚤,草屋四周突突地生長著許 多棕葉,棕葉爛賤,只要陽光雨水不缺便鬱鬱蔥蔥地長,長勢極旺,簇擁著一叢叢 不倫不類的綠。老醜很愛惜,用它們編出許多圓圓的斗笠,和老醜的生命一樣,很 頑強很韌性很綿長。 老醜賣斗笠從不大聲叫賣,只坐著,斗笠頂端插一根篾條挽成的圓圈兒,旗杆 般豎起以示出賣。這原始的標記讓人想起遙遠的或不太遙遠的過去。 那一年太姑山上大雪封山。老醜不老也不醜,長得健壯精明。老醜上山打野豬, 整整一個冬天在山林裡轉悠卻打不著一隻野豬,凍餓難耐便轉回下山,行至半山密 林處見一女子頭戴斗笠手挽竹籃足著白鞋從山崖邊轉過來,老醜抬頭望天,天上的 太陽就像女子頭上那頂孤獨的斗笠,散著淡白的光。山路狹窄女子低頭側身而過, 斗笠上鋪一層冷冷的雪花,竹籃裡的熱食卻透出嫋嫋熱氣,誘得他肚一陣嘰咕。女 子走至林邊了,口中念念有詞,念畢把一籃食物盡數傾下,老醜隱身樹後觀女子動 作不無遺憾,肚內叫聲更頻,待女子轉身掩面啼泣疾步趨前,頓時面如土色雙腿綿 軟。原來林邊乃陡壁深壑,黑森森冷冰冰張著大口。幸而老醜抱定崖邊一棵老松, 不然已墜深淵粉身碎骨!待轉身驚魂未定卻不見了那女子,雪地上只留下一行淺淺 似有似無的腳印,墳頭星星點點綴些白雪,褐色泥土顯而易見,想是新死不久,陽 氣還未散盡,沖得白雪如此斑駁,打量四周腳印全無,正猶豫間,一聲「救命」把 老醜引至一茅舍門前。 舍門洞開,門前一片狼藉空無一人,門口腳印雜亂,太姑山上多土匪,想是土 匪行兇,老醜旋即飛撲進門,見那女子正被一黑臉長毛壯漢壓在身下掙扎,眼裡流 出無助軟弱的淚水。老醜頓生豪氣,持門邊抵門杠揮起一棒朝黑漢砸下,黑漢頭一 歪一個挺身站起,二人扭成一團廝打,無奈老醜肚中饑餓,自覺力不從心,抽身便 跑,黑漢頂著血糊糊的一顆腦袋如一頭怒獅追至林邊,二人都欲置對方于死地,雙 雙撲向那株老松,「哢嚓」一聲老松攔腰折斷,兩人轟然飛身一起墜落懸崖,黑漢 身重力大率先墜入深淵,老醜命大,跌落半空岩石縫裡昏迷三日醒來,不知何時那 女子的斗笠竟牢牢套在自個頭上:命雖撿回,從此卻落下終身殘疾,破了面相,壞 了筋骨,雙腿再不能站立並日漸萎縮。從此老醜與斗笠為伴木凳為腿,再也上不了 太姑山,再也未見著那女子。 一日,天又下雨,老醜坐在灰濛濛的雨煙裡,斗笠上的標記在風雨中瑟縮,企 盼著什麼似的。忽然,一雙穿白鞋的秀腳停立面前,半晌也不見頭上的斗笠翻動, 老醜一驚:平素買者都要在老醜的頭上翻來覆去挑挑揀揀口裡吐些譏屑之辭,遇見 女人和孩子老醜是從不敢抬臉的,老醜怕自個奇醜無比的面相嚇壞了他們。白鞋久 久立在老醜跟前,老醜只覺得咽喉發哽,心底那股壓抑多年的燥熱往喉頭裡湧動, 嘴唇和心一起顫抖,老醜仍不敢抬眼看女人,哪怕只一眼,只覺得頭上的斗笠壓得 他喘不過氣來。許久,終於聽那女人說:「老伯你斗笠編得好,比我那死去的第一 個男人編得還巴實。」 老醜穩住神想:真是她?女人又嫁人了?燥熱的胸裡又湧出些悵惘若失,想起 了自己生活的悒鬱而平淡的荒蕪。只聽女人又說:「第二個男人那年在太姑山救了 我的命,和土匪一起滾下懸崖……這些年我一直在為那兩個男人帶孝,只可惜第二 個男人一身好功夫連我的氣味也沒有聞著就喪了命,至今又不知他姓甚名誰……」 老醜緊盯住面前那雙白鞋穩不住神了,仍是不敢抬臉看女人。女人伸手撫摸老 醜頭上的斗笠,隔著一摞厚厚的斗笠老醜也分明感受到了女人手掌的溫柔,頭皮便 一陣陣發癢發麻發脹,聽見女人還在喃喃,想是頭上的斗笠讓她憶起了那兩個男人! 老醜眼裡不禁湧出熱辣辣的淚水,嘴裡竟忍不住含混道:「死了好死了好……」 沉醉的女人未聽清他說什麼,忙掏出錢來遞給他,陡地被眼前猙獰可怖的醜面 嚇得尖叫又忙用手堵住嘴,尖利的聲音瞬間悶在口腔裡顯得怪誕恐怖,女人的臉頓 時成了紫茄色轉而又變青變白,臉色和她腳上的鞋一樣淒然慘淡。老醜見狀反而平 靜下來,渾身的燥熱也慢慢冷卻了,示意並不要女人的錢,嘴裡終於吐出一句嘶啞 變調的話:「妹子,我人醜,斗笠編得也醜……」 「不,不,不!」女人聽清了他的話,連聲說「不,」自個也不知道是在說些 什麼,好一陣功夫愣怔,只下意識地用手蒙住雙眼,再也不敢朝老醜臉上看一眼。 老醜心裡好後悔:不該把她嚇成那樣呵! 老醜心裡很清楚:女人並沒有認出他!醜臉上於是劃過一道淒淒的笑容,眼裡 又湧出些冷澀的淚水,淚水混合著雨水流進嘴裡,老醜居然覺得有些淡淡的甜味。 雨不下了,太陽還未出來,陰沉沉的天空裂開了一抹亮色,像微笑人的臉。空 氣沉甸甸的濕漉漉,透出雨後陰沉沉的新鮮。老醜抬眼望天,天空倏然又莊重深邃 起來。老醜伸出抖得厲害的手,好想撫摩一下面前那雙嬌俏而美麗的白鞋,猶豫片 刻終於改而伸向自個的頭頂,好不容易才從頭上取下一個精緻小巧的斗笠,悄然留 在那雙穿著美麗白鞋的腳邊,自個則快速挪動屁股下面的木凳,逃也似的往回走。 通往草屋的土路羊腸般曲曲彎彎佈滿泥濘,頭頂壓厚厚一摞斗笠的老醜悄然挪 動的矮小身影像一輪在水霧中漂浮的車輪,上下起伏時隱時現。女人立在原處一動 不動,一片薄雲遮住了欲出欲隱的太陽,暗黃暗黃,像只懸空的斗笠。太陽般的鬥 笠阻隔著他們。女人眼裡的恐懼被淒迷代替,很美麗的樣子,飄過來飄過去,直到 老醜矮小畸形的軀體在碩大厚重的一摞斗笠下變成一張薄紙樣的影子…… 二、阿短 太姑山下有一條河,凶兇險險地從山腳下流過。岸邊怪石峻峭山岩嶙峋參差如 犬齒,齒尖被江水泥沙長年沖刷裹挾變得光圓滑溜。太姑山的男人們為了日子過得 不再苦澀巴巴沒油沒鹽,紛紛下河去拉纖,男人們赤裸的腳板踩在圓溜的江石上, 稍不留神便葬身水底。 數不清的男人便這樣一去不復返,給太姑山留下了數不清的女人和娃崽。 女人們好強好勝,硬撐著要把日子過下去,紛紛從山上搬到山下與咆哮的江水 為伴。一刻也不停歇的江水帶走了他們的歡樂與痛苦,也帶來了渺茫的希冀。娃崽 們一個個長大成人,日子仍然苦澀巴巴,長大成人的男子漢又背起了父輩的拉纖繩。 阿爹16歲下河去拉船,一去三個月,掙回錢來養阿母,阿母16歲時生阿短,阿 短的黑毛頭剛從阿母的胯下冒出,阿爹正在灘頭拉纖,嗖嗖的江風從耳畔刮過,他 聽不見風聲,只聽見兒子哇哇的啼哭。忽一走神,踩滑了腳,寬肩粗臂的拉纖漢子 從巨大的礁石上跌進簸箕大的旋渦裡,再也沒有冒出頭來…… 阿母等了三個月不見人回,只等回一根又粗又長的拉纖繩。阿母抱住沾滿男人 汗漬的粗黑的繩痛痛地哭,細細盤好藏進床底,發誓不讓兒子長大再摸它一下,16 歲的阿母只有一雙靈巧的手,為了養活兒子便四處攬針線活計,經她的手裁的衣繡 的花納的鞋自與人不同,方圓數裡的女人們大老遠跑來討教,於是名聲大振。有大 富人家娶媳婦嫁女兒,都爭先恐後請她去描龍繡鳳,有時一去幾個月。富家子弟大 多輕薄好色,一次城東小河口孫高家三小姐出嫁,阿母去做了三個月女紅還不讓回 家,孫家大少爺整日與她糾纏說要收她為妾,阿母急匆匆趕回家,5 歲的兒子已摔 斷手臂多日,坐在屋角啼哭不止,阿母心疼得連喚心子肝子寶貝疙瘩,忙抱著兒子 四處求醫,無奈左臂已成陳舊性骨折,再也接不上,從此左臂比右臂短一截,從此 阿母不再出門攬活,只接些粗細活計在家守著兒子,巴望兒子快快長大成人。 阿短長得精短瘦小且頑皮異常,常晃動一長一短倆手臂在街頭巷尾與同齡孩子 幹仗,往往鬥敗而歸。阿母好傷心,抱著兒子哭泣,兒子也哭訴:「他們罵我『短 一寸』。」阿母抱著兒子的斷臂心刺刺地。阿短血管裡終歸流著拉纖父親倔強的血, 稍長又學會下河游水,幾次被激流沖走幾丈遠,幾次被岸邊船夫救起,似是有神靈 護佑,船夫頗覺怪異,一問方知是拉纖漢的兒子。船夫見他精瘦的身架,白生生的 皮膚,不一般長的手臂,眼閃出的執拗,有些感動,便教他一些游水要領訣竅,久 之,阿短已學一身好手藝。船夫歎曰:「脾性可以,下河弄船拉纖,可惜……」 阿短長到16歲,個子高高如一支剛出土的嫩筍,除了左臂依然短一些外,其餘 各部發育良好,眉宇間有阿母的細緻清俊也有阿爹的精獷勇武。阿母開始為他物色 媳婦,半年不到一個臉腮紅如胭脂的女子娶進了門,鄰里見了都說長相極似阿母雖 然溫婉可人恐怕也是個克夫的相。媳婦愛阿短,亦如阿母,寶貝似的供著,日子過 得既新鮮又平淡,如膠似漆如火似水地過了三個月,阿短心裡既飽滿又空蕩,自覺 無法找到自己,一日做夢,見阿爹在灘頭迎風拉纖,阿短便覺冥冥中似有一根看不 見的線牽引,愈加不得安生,胸裡江濤似的洶湧,湧得日子很無味。 阿短自小無父,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女人的溺愛溫柔之中,無法品嘗世上的坎坷, 終歸不算個男子漢。囁嚅多日終於對阿母說要出外掙錢,阿母思索多日終於告誡兒 子:「百事都可學,千萬勿學下河拉纖,當年你阿爹……」說著便哭,淚流如河。 臨別,阿短亦滴了幾滴離別淚,咧嘴笑著安慰阿母和媳婦。媳婦看他那笑容很 別致,像哭,又像笑,還帶有幾分自信。 長長的河灘上,晃動著一個頎長的影子,影子肩頭套一盤粗黑的繩,蛇似的又 像磨盤,纏繞著他壓迫著他,使影子顯得很長很大。也許這粗繩恰好是他自信的潛 臺詞。他沉重的腳印陷在深深的沙礫裡,影子走過,腳印便迅速消逝,就像腳印自 己,自信得不留一些兒痕跡。沙灘連綿,遠遠的寬闊地一覽無餘地向河的上游伸展 過去,與天盡頭的雲彩連接一起。 盡頭有一堆黑壓壓冷森森高聳入雲的礁石,頂天立地的樣子。影子感到礁石上 有一剽悍漢子面江而立,那堆碓石愈發偉岸高聳,磁石樣吸住了他的心,腳步不再 沉滯,仿佛踩著一堆白雲。耳旁風聲呼呼,影子只顧走進礁石,臉從磨盤中揚起, 雲絲裡滲透出的泛泛陽光在他揚起的臉上滑過,添了幾分悲壯快意。再看那礁石上 的身影已然矮了下去,躬著背兩手撐地,胸肌發達的飽滿的胸部匍匐在礁石上作奮 力拉纖狀,肩上似套著一根無形的繩子,繩子又粗又長牽引著流動的江水,江裡並 無船帆,靜靜地,只有幾隻叫不出名字的水鳥忽上忽下地翻飛。雲層厚重了,低低 地覆蓋住礁石;黃昏迫近,太陽埋在陰雲後面。礁石上拉纖的漢子已走入雲層裡, 厚重的雲裡灑下豆點般的雨滴,礁石頓時變得滑溜異常。 阿短癡癡地望著那雲裡灑下的雨滴,覺得那是拉纖漢子流下的汗水和眼淚,斷 定那影子樣的漢子是他未見過面的父親,腳步便不由朝那堆厚重的雲奔去。他感到 寧靜的世界貼著他的嘴唇,烏雲像顫抖的森林,發出無窮的聖泉般潺潺的聲音,一 種寧靜的悲劇在向他靠攏,在隱隱約約之中他看見了一條路…… 幾個月後的一個夜裡,阿短回到家裡。阿短做了幾個月拉縴夫,活靈活現地回 來了。阿短並沒有死。只是細心的阿母看見阿短原先的細皮嫩肉變粗糲了,黑紅泛 亮;兩條胳膊粗壯了,雖然左臂仍然短一寸。阿母上上下下撫摩兒子,不在乎兒子 掙回的錢,只千萬遍的叮囑:「百事都好學,千萬別學下河拉纖,學拉纖就再也見 不到你阿母跟你媳婦了……」阿短咧嘴笑笑,不吭聲。 阿短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離了家門。以後總是三五月回來一次,每次 總是夜色茫茫的時候又都是天一亮便匆匆上路。如此往返已是一年有餘。 一日黃昏媳婦下河洗衣,見一隻下水船從江面飛速駛來,停靠在她上游的大石 邊,裡面鑽出一黑臉艄公蹲在船頭生火煮飯。「嘩」的一聲淘米水潑下,又洗菜, 髒水菜葉順水遊流來,媳婦紅了臉低頭收拾衣籃走至木船上游繼續搓洗衣服。只見 船尾又鑽出個白臉漢子,黑臉白臉一頭一尾搭起話來。 黑臉說:「今日好險,差點撞在礁石上。」 白臉說:「那礁石上鬼魂太多,陰氣總不肯散。」 黑臉說:「一年死一個,摸不准下次該輪到老子歸天了。」 白臉說:「開船人死倒不怕,就怕死無完屍。」 黑臉變色道:「怪哉,今日過礁我分明看見去年死的那短一寸……」 白臉亦變色:「怕是撞見鬼?!」 黑臉正色道:「鬼也好,影子也好,總還算完完整整,不像他阿爹只留下根拉 纖繩……」 媳婦聽得明白,渾身發顫,再也無心洗衣,拔腿便往家跑。關上門抖抖地翻丈 夫夜夜帶回的錢,阿短的錢全被阿母鎖在箱子裡,阿母進屋見媳婦紅豔的臉色煞白 煞白,情知有故,急忙地開箱,二人竟嚇得目瞪口呆,箱子裡哪裡是錢?整個一箱 紙錢! 媳婦見了嚎嚎地哭,阿母不信,忙伸出冰涼顫抖的手往床下摸去,阿爹的那根 粗繩早已不翼而飛!兩個女人頓時昏暈過去三天不省人事。 從此,太姑山腳的女人裡,又多了一個年輕的寡婦。 阿短不知,照例三五月回來一趟,夜晚歸屋,清晨影子般遁去。媳婦亦佯裝不 知,照例和他親熱纏綿如故,豔紅的臉龐如施胭脂,每日安安心心守著阿母度日。 阿母每每凝視媳婦,便想從豔豔的色暈裡尋出些慰藉,過了多少時日仍不見媳婦的 肚子隆起,便細細收撿起一個大大的包袱,要送媳婦上路。媳婦不忍阿母零丁孤苦, 便哭。阿母道:「夜裡的阿短只是影子,去找太陽下的阿短去吧!」媳婦不再堅持, 挽著大大的紅布包袱向豔豔的早霞裡走去,一步一回頭,一步一滴淚,去找太陽裡 的阿短去了…… 阿短不知,照例三五月回來一次。見媳婦人去屋空,既不悲傷也不快慰,只是 更加孝敬阿母,每次照例給阿母帶回大把錢幣。阿母仍把錢鎖在箱子裡,每裝滿一 箱,便拿去江邊焚化,默默地望著那豔豔的火焰禱告,火焰裡便跳躍出無數黑色的 精靈,影子似的朝夜空裡飛升。阿母仰望一片片殘盡的灰燼從天上飄下又灑落江裡, 似發現這無情的世界確有靈魂存在,心裡便寧靜得一片空白。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