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生活在邊緣 魯強 已經是淩晨兩點多鐘了,酒吧裡的客人大部分都已散去,惟有角落裡那個一臉 倦容的女孩,看上去似乎仍沒有一點兒要走的意思,見我注視著她,便示意我過去 再給她添上一杯咖啡。 我之所以注意她,倒不是因為她特別漂亮,而是我的直覺告訴我,她可能適合 於我,並且不至於拒絕。果然,等我三點鐘交了班之後,她便表示願意跟我去。為 了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我一個人在前面先走,她在後面跟著,我們之間固定地保 持幾步遠的距離,一直走到酒吧外面,我們才並肩站在一起。 街上很冷清,淒美的霓虹燈在我們頭頂上方一閃一閃地明滅著,將我們上半身 連同酒吧門前的一片空地,映照得就如同迴光返照般奪目。我們在酒吧外面等了很 長一段時間,彼此也沒有什麼話說,後來一輛出租車從遠處駛過,我遠遠地便朝它 打手勢,還好司機不是個瞎子,看見了我,這才把車開了過來。 上了車,我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似的一下子癱倒在車座上,因為心情煩悶,再加 上身體疲憊不堪,所以一路上我不怎麼想跟她說話。奇怪的是她也顯得極其沉默, 好像心裡正有什麼心事,又好像什麼心事也沒有,只是用手指把滑到額前的一綹頭 發朝後理一理,好像是對我有什麼期待似的。 我知道自己一無所感,而身邊的這個女孩對我實際上也無所期待。我們只是這 個世界上每天都在為生計奔忙的眾多可憐蟲中的兩個,而且很可能還是最微不足道 的那種。因為一念之差,我和她才坐到了一起,但轉眼之間我們又會形同陌路,就 像是夢裡一次相遇,既讓人無所適從,又讓人心存非分之想。 我側身躺在車座上,眼睛眯成一條縫,從後視鏡裡剛好能夠觀察到女孩面部的 各種表情。我看了一會兒,說實在的我覺得自己根本看不透她。窗外急速掠過的一 盞盞街燈,在她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斑駁的光影,一種神秘的氣息繞著她的臉龐, 跟我印象中的那類女孩完全不同。當然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她是誰?從何處 來?為什麼要做這行?我不知道,也懶得去想,但是這些念頭卻意外地喚醒了我心 中的一縷柔情。我把手擱在她的大腿上,她順從地靠著我的肩膀,任憑我的手掌在 那上面撫摸。 我把她帶到我和朋友在市區合租的那間公寓。這裡白天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凝固 的紀念碑似的廢墟,地上佈滿了各種人為的穢物和腐爛的垃圾。樓房的表面上殘留 著雨水沖刷過後所留下的大片大片發黃的污漬,放眼看去,好像家家戶戶的窗臺上 都懸掛著一面剛出生的孩子的尿布。在白天濕熱的空氣中,這幢樓看起來是那樣破 敗,就像是這座城市裡所有建築中的另類,完全是一副醜惡的嘴臉。但在漆黑的夜 裡,整座樓卻並不讓人感到憎惡,有時燈火通明的時候,反而讓人急欲進入其中, 去體味那種久已疏落的感情。我們的生活太粗糙了,有時我甚至覺得能有感情上的 種種煩惱,也是寂寞空虛的日子裡不錯的一種慰藉,但是很多時候就連這種要求也 成了一種巨大的奢望。我們的問題是如何才能在這座城市裡好好地活下去。當然啦, 感情這種事也不是說有就能有的。 眼下,整個世界都在沉睡,樓洞裡黑壓壓的,我們開始摸黑上樓,我不得不走 在前面帶路。在純粹的黑暗中和在純粹的光明中一樣,人始終是盲目的,原本敏銳 的視力此刻根本派不上什麼用場,只能依靠自己固有的感覺去摸索。然而即便如此, 有時人還是不免會犯這樣那樣的一些錯誤。這個道理是我很久以後才悟出的。 那天晚上上樓的時候,我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膝蓋,最後是她拉著我,我們順 著牆根兒好不容易爬到了五樓。到了門口我試探地敲了敲門,裡面沒有任何動靜。 朋友說他今天晚上有事不會回來,看來這回他沒有騙我。找鑰匙又費了很多周折, 後來總算找到鑰匙把門打開,進到屋裡,這才讓人松了口氣。 我帶她到我的房間。當她看到地板上扔得到處都是畫筆、錫管還有塗得亂七八 糟的畫布和揉成一團的廢紙的時候,她突然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對我說:「原來你是 個畫畫的。」這是她第一次跟我說話。我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轉過身便到衛生間 去沖涼,我沒興趣跟她談這個話題。接著等我沖完涼出來以後,她也進了衛生間, 磨蹭了老半天才沖完涼出來,然後我們便上了床。 她是我所遇到過的女孩當中少有的那種沉默的人,因為我自己也屬那種沉默 寡言者之列,所以有時我覺得沉默其實是一種美德。而大多數女孩都太愛表白自己, 相形之下,對她我心裡反而有一種難得的好感。我不問,她便不說話,這使我感到 與她相處沒有那麼多的壓力和窘迫,因此從一開始我的心情便很放鬆。從僅有的幾 句交談中,我得知她的名字叫小芹,來南方已經有三年了。我沒打算對她的身世再 進行挖掘,也不想告訴她我自己的故事。在我的意識深處,男女之間的這種事,其 實說白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原本是件很平常的事情,僅僅只是因為一種機緣, 我們才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相遇,但過會兒大家就該各奔東西,一同去為怎麼活下 去而絞盡腦汁盤算了,所以很多事還是點到為止的好。 她很「敬業」,完事之後,我沒怎麼猶豫便給了她三百塊錢,我覺得這很值得。 我把衣服扔給她,我的意思是她現在可以走了,因為我不習慣整晚有人睡在自己旁 邊,那樣做讓我很不自在。 她當然明白我的意思,但她起來在床邊坐了一會兒之後,突然聲音嘶啞地對我 說:「我能留下來嗎?」也許是怕我不答應,所以又跟著說,「天一亮,我就走。」 她的聲音近乎哀求,臉上的那種表情讓我實在不忍心拒絕。在這種情況下,我想即 便是鐵石心腸的人也難免會有所動搖的。假如這會兒我還是執意不肯的話,倒顯得 我這個人太不近情理了。我暗暗在心裡罵著自己,對她我反而不好說別的。我猜想 她是累了,所以便沒有再吭聲。 第二天中午太陽已經照到房子另半邊的時候,我才從昏睡中醒來。醒來一看, 小芹已經走了,但房間裡卻被收拾得整整齊齊,所有的東西都各就各位,真讓人不 敢相信這會是我的房間。 我穿上拖鞋,在地板上走了幾個來回,對新環境暫時還不太適應。畫筆和顏料 都擺在桌上(取起來真麻煩),繃著畫布的木框靠牆放著,好像她臨走之前還在我 那幅自畫像前仔細端詳過。地上的煙頭和空酒瓶也不知被她收拾到哪兒去了,滿屋 狼藉一下子變成了煥然一新。我原以來會丟什麼東西,看了看發現並沒少什麼。 整個白天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這件事,但腦子裡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下午 的時候,我的情緒基本上已經穩定下來,於是我拿起畫筆開始繼續畫那幅自畫像。 不知為什麼,這次我畫得特別順手,可以說這是這段時期以來自我感覺最好的一次。 沒有多餘的筆觸,沒有過多的塗改,一切都是在瞬間完成的,完成之後又讓人心滿 意足,不忍再做任何改動。 晚上我準時到酒吧去上班。這是我到南方以後幹得最長的一份工作,相形之下, 畫畫似乎倒成了我的副業。我站在吧台後面給客人一面調酒,一面朝門口看,整個 人顯得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我的舉動完全是下意識的,因為心裡希望小芹能 夠再次出現,所以對手頭正在做的事便多少有些草率。這天晚上小芹沒有來,我在 失望之餘,突然覺得自己還有種很失落的感覺。按說這種感覺是不應該有的,可事 情偏偏就是這樣,讓人很難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調出的酒不是太濃就是太淡,結 果弄得好幾個客人直向老闆抱怨。老闆當然很不客氣地當眾把我訓斥了一頓,我本 想申辯,但轉念一想,眼下要想再找這麼一份工作可不是那麼容易,所以只好強壓 住心裡的怒火沒有發作。 接下來的那幾天,我一直很想見她,但她一直沒有光顧我們這間酒吧。到了第 二個星期的週末,小芹才又出現在酒吧裡。像第一次一樣,她還是坐在最不起眼的 角落,別人都要酒,但她只要咖啡。她看見我以後,對我微微點了點頭。也許還笑 了笑?對此我不能肯定。因為她坐的座位離吧台很遠,光線又很暗淡,所以我看不 清她臉上的表情。後來不知什麼時候,她身邊又多了個中年男人。酒吧裡放著阿朗。 內維爾的《無須知道太多》,歌聲悠揚纏綿,正好切合我當時心裡的感受。沒過多 久,那個男人起身帶著她走了。臨走的時候小芹用眼神同我打了個招呼。我用眼角 的餘光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不知怎麼的,我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小芹脫光了衣服 和那男人在床上的情景,這情景刺激了我的神經,讓我心裡變得很不自在。 回到住所,朋友正在客廳跟他的女友鬧著玩,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因為門沒有 上鎖),他的手還沒來得及從那女孩的衣服裡拿出來,我只當什麼也沒看見,也沒 同他打招呼,便徑直走進了自己的房間。「這麼晚了,你他媽的還回來幹什麼?」 朋友倚著我的門框,儘量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我他媽的不回來,我住哪兒?」 我沒好氣地說。他見我心情不好,嘿嘿笑了笑,轉身去逗他的那個臉上長滿雀斑的 傻丫頭。他們鬧到很晚才上床睡覺。我突然覺得這天晚上我也許要失眠了,果然我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隔壁不時傳來那個傻丫頭極度誇張的尖叫聲,這 種聲音把我眼前斷斷續續浮現的小芹的身影撕得粉碎。 又過了兩天,雖然沒有看見小芹,但我表面上並沒有什麼煩惱的跡象。為了活 下去,我必須每天按時去酒吧上班;為了不至於失去自己,沒事的時候我總在畫布 跟前煞有介事地來回塗抹,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裝出來的。我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 自己。轉眼又過去了好些日子,在這期間下了入秋以來的幾場雨,天氣漸漸地涼了, 有時晚上回家的時候被海風一吹,冷得人直打哆嗦。我覺得自己孤獨已極,生活毫 無意義。 兩個月後的一天,我下了班從酒吧裡出來,遠遠地看見小芹站在馬路對面的一 棵荔枝樹下。我一下子怔住了,心裡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麼樣的感覺都有。我本 想繞道,可一轉念又覺得有些不妥,於是決定還是上前去跟她打個招呼,便迎著她 走過去,問道:「你等人呵?」我的口氣聽上去很冷淡。小芹似乎猶豫了一下,旋 即又鎮定下來,低下頭嘴裡囁嚅著說:「我等你呢。」儘管這正是我想要的回答, 可乍一聽到,心裡面卻有種怪怪的感覺。 我們又像上次那樣搭車到我的公寓。一路上我什麼話也沒說,我比第一次還要 沉默。小芹仍然很少說話。我想這是一個人的性格使然。隔著這道柔和的薄幕,我 們之間相互感受著對方,在心裡面默默地交流著。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眼睛看著 前方,裝出完全是無意之中的舉動。她嘴角浮現出一絲淺淺的笑容,纖弱的手指在 我的手掌心裡動了動,接下去便很認真地看著車窗外一片朦朧的夜景。她很安靜, 不過我猜想假如我要說話的時候,不管是什麼,她都會認真的去聽。在床上,我的 感覺比上次還要好。這次我們並排躺著,我沒有再提讓她走的話。 自從這天晚上之後,我們又常常在酒吧裡見面了。我整個人也很快恢復了生機。 有時她也去別的地方接客,但這種情況越來越少,後來則乾脆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 了等我下班上。 有一天,我們躺在床上,我突然對她說:「既然你跟著我,以後就別再找別人 了。怎麼說我也是個男人,好歹給我留點面子。」我費了好大勁兒才說出這句話, 這麼長時間以來它一直壓在我心底,像是一塊石頭,說出來之後我感覺自己輕鬆了 許多。 小芹驚訝地看著我,許久她才把身子倒在我的懷裡,輕聲問:「你不嫌棄我?」 我有資格嫌棄她嗎?而且想一想,如果你對一個女人真有感覺的話,那麼你就 不會太在意她的過去,哪怕她曾經跟無數個男人上過床,可此刻她整個人卻是屬 你的,這才是最重要、也是唯一值得記取的事實。當然,小芹的過去是一個污點, 但在我們相處的時候,我卻總是有意無意的不去想它。事實上我幾乎忘記了這一點。 只是在她這樣問我的時候,我才驟然地想起了她的過去。我在意嗎?我掐了掐她的 臉蛋,對她說:「我不在意。」的確,我真的不在意這些,這是我當時的真實想法。 「真的?」 「真的。」 聽到我的回答,小芹害羞地笑了,嘴裡喃喃地說:「那好,我聽你的。」 夜裡,我睡得很踏實,做了幾個不很連貫但卻都很美的夢。小芹也睡得很香, 我的手搭在她的腰上,這種姿勢一直保持到我早上醒來。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濛濛亮了。我起身看著她熟睡的模樣,心裡有一種久違 的感情在慢慢地湧動著,像是溺在水裡的感覺。後來她也醒了,看到我的目光,她 甜甜地笑了,那樣子很迷人。溫暖的陽光照在床上,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微閉, 明媚的陽光使她臉部的線條顯得極為柔和,就像是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畫家吉蘭達 約筆下的天使,看著這樣一張臉龐,我突然有一種很想為她作畫的衝動。我飛快地 跑過去拿來紙和筆,並且讓她保持這種姿態,然後便開始描摹。我一連畫了四張草 稿,但都不是很滿意。後來我陷入了沉思。 在我思考的時候,小芹忽然對我說:「你幹嗎要去酒吧做事?你應該畫畫的。」 我一愣,她的話觸到了我的痛處。我是想畫畫的,這是我的夢想,可是我的畫連我 自己都養活不了。我這樣想,但並沒有這樣說,相反說出來的話裡卻明顯含著一點 惡意。 「那麼你幹嗎要幹這一行呢?」 聽到我的話,她一下子變得沉默下來,我的意思是說,慢慢的,像是水從液體 凝結成冰似的,她的情緒在刹那間經歷了一種轉變,也許連她自己都意識到了這一 點。她表情很嚴肅地對我說:「我幹這一行是因為能掙錢……我媽癱瘓已經五年了, 只要有錢她就能吃藥、就能住院,醫生說她的病還有一線希望的。」沉吟了片刻, 小芹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 「那你爸呢,他不能掙錢給你媽看病?非得讓你……」我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 回去。 「別提他,對我們來說他早已經死了。」 「你家裡還有誰?」我趕忙岔開話題。 「還有一個弟弟。弟弟還小,但他已經很懂事了。他要上學,還要照顧媽媽… …今年他就要上初三了……」 小芹已經說不下去了,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滾動,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拼命想要 忍住,可大滴大滴的淚珠還是奪眶而出。我情不自禁地低下了頭,不知道該怎樣安 慰她。當我再看到她的時候,我覺得她的臉整個就像是浸在了水裡,面部的肌肉抽 搐著,這破壞了她臉上原本均衡的美感。我很後悔,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衝動 地把她抱在懷裡,任憑她抓我打我。時間這會兒像是凝滯住了似的,白晝的天光灑 遍了屋子的每個角落。生命顯得出奇的漫長。 許久,小芹才止住了哭泣,我替她擦乾臉上的淚痕,又重新把她抱在懷裡,小 芹用手臂緊緊地摟住我的腰,就這樣我們相互擁抱著,度過了我們重逢後最讓人難 忘的一天。 其實我自己有時候也覺得挺納悶的,我和小芹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是一 個凡事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至少我自己覺得是),在這個冷漠的城市裡,我什麼 也沒有,為了活下去,殘酷的現實已多少改變了我原先的一些心態。我們之間究竟 在幹什麼呢?如果說僅是貪戀她的身體,當然,小芹的身體是很美,和她做愛也永 遠讓人感到滿足,可假如就為了這些,那麼我現在的舉動是不是陷得有些太深了呢? 這好像不大像平時的我,但事情的發展就是這麼出人意料。後來我又想過無數遍, 直到小芹離開我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這種無法解釋的東西,其實就是我從來都不 曾相信過的愛情。 當然,那時候我雖然還沒有意識到這種危險,但從內心深處還是對小芹關懷備 至。不管怎麼說,既然人家跟著我,我總不能讓人家和我一起受苦吧!為了小芹, 我必須改變現狀。生平第一次我有了一種想要去保護一個人的念頭。 為了省錢,我在離市區很遠的地方租了一套單間,我和小芹都搬了過去。房子 雖然不大,但已經足夠了,所幸我們倆也沒什麼東西,拾掇拾掇還蠻像個家。 家的感覺真好,依靠自己雙手組建起的家的感覺更好。我們都沉浸在這來之不 易的甜蜜之中。許多現實的煩惱被我們小心地擱置起來,生怕一不留神便破壞了自 己辛辛苦苦才營造出來的這種美好的氣氛。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有段日子我們過 得很平靜。家中有從酒吧裡拿回的鮮花,有可口的飯菜,有乾淨整潔的床單和被罩, 如果說世上真有天堂的話,那麼我們的家就是天堂。 小芹比以前胖了,瘦削蒼白的臉上泛著淡淡的紅暈,人也比以前開朗了許多。 幸福像一隻不知名的鳥,它銜著綠葉在我們頭頂上飛來飛去,一會兒可以看見, 轉眼卻又無從辨認。我們的生活很清苦,表面上其樂融融,其實內裡卻潛藏著巨大 的隱患。這主要是由於我的原因。出於某種可憐的自尊,我希望自己能夠承擔起養 家糊口的責任,於是我說服小芹不讓她出去做事了。 我白天在家裡畫畫,想通過這種方式貼補一些家用。我畫的是那種很俗氣的西 洋畫,與真正的畫畫完全是兩碼事。我必須不停地畫,因為這種貨色很廉價,但是 因為有銷路,所以我沒有別的選擇。我需要錢。實際上我連表示厭惡的一點兒時間 也沒有。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台注滿燃油的機器,每天都在飛速運轉著,可是我的眼 前一片漆黑,我看不到一丁點兒的出路。 酒吧的工作令我厭煩,要找別的工作我的資歷又不夠,沒辦法,我只好每天硬 著頭皮去上班。有時晚上回來晚了,小芹坐在椅子裡等我已經睡著了,我不忍叫醒 她,於是便悄悄地把她抱到床上。一挨床沿,她馬上就醒了,然後便問我餓不餓, 說著就要去給我煮飯。我拉住她,對她說我不餓,讓她放心睡覺。她看著我,過了 一會兒突然問:「沒事吧?」我說沒事。我親了親她,這樣她才放心地睡去。我猜 小芹和我一樣,對未來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不過她不敢認真去想,因為未來的許 多事真的很難預料的。 很多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在心裡暗暗地發誓:以後一定要讓小芹過上好日 子,絕不辜負小芹。看著她睡著以後緊鎖眉頭心事重重的樣子,我的鼻子就酸酸的, 幾乎忍不住要掉下淚來。那一刻,我才真正地領會到什麼叫做相依為命。 兩個人什麼也沒有,為了活下去,他們不得不擠在一起,依靠各自身上的體溫 相互取暖,彼此鼓勵。然而生活的風浪卻不給他們一點兒喘息的機會,一個接一個 的浪頭無情地朝他們打來,而他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風浪吞沒。也許這就 是我們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的命運吧!可這一切又讓人多麼的不甘心! 我們的生活沒有多少改觀。在家裡呆了一段時間之後,小芹終於呆不住了,於 是瞞著我偷偷出去找了一份鐘點工的工作。錢掙得雖然少,但有總比沒有強。 然而,即便如此,我們依然捱不到月中就已經囊中羞澀。我掙的錢除了交房租, 還要寄一部分給小芹家裡,剩下的必須精打細算才勉強夠維持到月底。因此我常常 是這個月剛發了薪水,卻已經翹首期盼下個月的那一天早點兒到來。 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心情也越來越鬱悶、痛苦。我白天在家裡休息,小芹出去 給別人做工;晚上小芹回來了,我卻不得不去上班,有時一整天我們也見不上幾面, 大家都各忙各的,活著幾乎成了一種不得不去面對的負擔。 有一天臨出門的時候,小芹叫住我,但半天卻沒有吭聲。我猜她是想說什麼, 便問她:「怎麼啦,有事兒?」 許久,才聽見她說:「我有了。」 「什麼有了?說清楚點兒。是不是病了?」我趕緊走到她跟前,伸手去觸她的 前額。很正常,沒什麼不好呀!我看著她,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芹忽然抱住我的腰,把臉深深地埋在我的胸前,像是在聽我的心跳。 「我懷孕了。昨天我去醫院查過,醫生說已經有兩個月了。」說完,又抬起頭 來用徵詢的眼神看我,好像要從我的表情來判斷自己眼下懷孕是不是一件好事。 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呆了,一下子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許久,小芹才問我:「這個孩子咱們能要嗎?」小芹的意思很明顯,我看著她 眼裡的那種熟悉的目光,好像她第一次求我要在我那兒過夜時一樣,我的心裡亂糟 糟的,然而為了讓她高興,我還是違心地說:「當然,當然可以要。」我心裡重重 地歎了口氣。 小芹重又把臉埋在我的胸前,眼睛微閉著,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我們生活在剃刀的邊緣。但是既然活著,就總得想辦法繼續活下去呀。小芹懷 孕之後,漸漸行動變得不方便起來。我讓她辭了工,安心在家裡休息。 我早晚都在外面瞎跑。到處堆滿了人,像是在打仗。剛從學校出來的大學生, 剛下崗的工人,衣衫襤褸的民工,厚顏無恥的小販,所有的人都簇擁在一起,喧鬧 著,叫嚷著,推搡著,像是一群沒頭蒼蠅一樣嗡嗡的橫衝直撞。 他們也要活下去,和我一樣,為了活下去他們不得不忍受這種嘈雜。有些剛進 入社會的大學生還抱著實現自己遠大理想的天真的念頭,他們站在人群外面駐足觀 望,尋找機會,他們的表情中沒有太多的沮喪,相反更多的倒是躊躇滿志。 我和他們不同。我在南方好歹也混了幾年,自然知道要找一份稱心的工作決不 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那得有一些運氣的成份。我的運氣一向不好,所以我對此並沒 有寄予太大的希望,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開始把酒吧裡存的洋酒偷偷地拿出來賣。起初並沒有人發覺,因為我每次總 是把剩下一半的酒預先留著,等攢到一定數量再倒在一個現成的空瓶裡封好,然後 才拿出去低價賣給別人。 計劃本身很周密,如果謹慎些,相信應該是不會出什麼問題的。最先得到第一 筆錢後,我帶小芹出去吃了一頓海鮮。一起逛商店時,我看中了一條裙子。小芹嫌 貴,我知道她喜歡,所以我不顧她的拼命反對,死活要買。當然她拗不過我,裙子 最後還是買了。小芹穿上那條裙子顯得更美了。我在一邊看著,既開心又難過。因 為這筆錢來的不是正道,是我偷偷摸摸做賊得來的。是呵,為了小芹,我竟然會去 偷東西。要是在以前肯定沒人會相信,但這的確是事實。不過說起來我也並不後悔。 我為自己找了無數的理由,證明我這樣做完全是迫不得已。 我沒把這事告訴小芹,而且就算告訴了她又能怎麼樣呢?我幹得比以前更凶了, 有時酒還沒拆封,我就偷偷地藏了起來。很快,我的劣跡便被人揭發了。 老闆把我找去臭駡了一頓,還威脅說要把我送去法辦。當然,最後他並沒有這 麼做,不是因為他手下留情,而是他覺得其實並沒有這個必要。我被趕出了酒吧, 失去了這份無論對我,還是對小芹來說都很重要的工作。 剛丟了工作那幾天,我呆在家裡哪兒也沒去。小芹詫異地問我:「不去上班能 行嗎?」我對她撒謊說:「沒事兒,我請了幾天假回來陪陪你。」她不再問我了, 高高興興地對我講起她身體裡面的種種變化以及許多微妙的感受,還讓我把耳朵貼 在她微微凸起的肚皮上,讓我聽她肚子裡面的胎動(老實說我什麼也聽不見)。我 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和她說話,可我心裡卻沒有一點兒高興的感覺。 我覺得很苦惱,想得最多的是自己今後究竟該怎麼辦。有天夜裡,我躺在床上 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小芹睡得很香,我沒打算吵醒她,只是兩眼直勾勾地盯著 天花板,像是一個瀕死的人,眼前浮現出各種奇形怪狀的幻像。 許久我突然聽見一聲長長的歎息,不知是從什麼地方傳來的,那樣真切,那樣 清晰,仿佛就在我的頭頂上方。我驚出一身冷汗,一古腦兒坐起身茫然地四處環顧, 但黑漆漆的屋子裡什麼也沒有。或許只是一個夢吧!我這樣安慰自己。可是我清楚 地記得自己剛才明明醒著。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呢?我不知道。也許是幻覺也說不定。 夜很靜,大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巨大的黑暗包圍著我。放眼四周,所見皆 是荒涼可怖的泥潭和一眼望不到邊的沙漠。一雙無形的手隔空伸來緊緊掐住我的脖 子。我想喊,可是卻喊不出聲;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動著,耳膜深處是類似金屬 般的轟鳴。 我用手抓住自己的頭髮,狠命地揪著,不知不覺眼裡早已噙滿了淚水。「你怎 麼啦?」小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來,她抓住我的手不讓我再揪自己的頭髮,胸脯 急劇地起伏著,眼裡閃著淚光,她一定是被我剛才的舉動嚇壞了。 「你這是怎麼啦?幹嗎要這樣糟踐自己。」 於是我對她講了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我講得很急也很亂,但小芹還是聽懂了。 聽懂之後,她便不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哭。不得已,我又開始反過來勸她, 說了一大堆沒頭沒腦的傻話。後來,小芹不哭了,我們都安靜下來。 這時空氣像是一潭死水,慘淡的月光透過窗簾灑下一片薄薄的陰影,汽車聲飛 機聲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屋裡屋外仿佛是兩個世界。 小芹去墮胎是兩個星期之後的事,她事先也沒對我講,就自己去了醫院(也許 是怕傷到我的自尊心)。我其實早該想到這一點的,但那段時間我自顧不暇,很少 考慮到她,所以她心裡有什麼想法我也不得而知。 她平靜地從醫院回來,在床上休養了半個月,身子還很虛弱便執意要出去找份 工做。她的想法讓我又氣又惱,但又沒辦法,誰讓我不能給她一份穩定的生活呢? 我讓她又多休息了一段時間,然後給她找了一份替人看孩子的工作。原以為是件輕 松的活,但沒想到卻累得要死。一個星期除了禮拜天,剩下的時間她幾乎天天都得 去那裡。有時候她回來晚了,我就去車站接她。她一回到家,說不上兩句話就倒在 床上睡著了。我看著心疼,就勸她無論如何別再去了,她說不去怎麼行呢?眼下正 需要錢呀! 的確,我們現在太需要錢了。房東隔三岔五地進房裡要房租,弄得人很憋氣。 後來他來得太頻繁了,我忍不住就跟他大聲吵了起來,還差點動了手。也許是被我 的過激行為嚇住了,這傢伙不再像開始那麼勤地往我這兒跑了,但他給了我一個最 後期限,下禮拜三之前再不交房租,他就要找街道辦的人來了。 小芹皺著眉頭,不安地問:「怎麼辦呢?我才幹了兩個星期,人家怕是不會給 錢的。你能不能找找以前的朋友?」 明知希望渺茫,但我還是硬起頭皮到市區以前住過的那間房子找朋友去借錢。 那天鬼使神差,朋友不在,房裡只有那個滿臉雀斑、令人討厭的女孩在睡午覺。 我進去的時候(因為我有門上的鑰匙),她正呼呼大睡,上身赤裸著,下身只穿一 條粉紅色的三角短褲。我抬起腿正要往外走,那女孩不知怎麼回事兒卻突然醒了。 她在上身套了一件汗衫,下到地上,睡眼惺忪地走到我跟前,問我有什麼事。 我只好說明來意,並且解釋我剛才不是故意的,我什麼也沒看見。 女孩突然笑了,她笑的樣子更加顯得愚不可及。我硬著頭皮問,他什麼時候能 回來。女孩用一種異樣的神情看著我,拿指甲當零食一樣地啃著,我猜想她是想要 表現自己的魅力,於是便違心地賠著笑臉,把剛才說過的一番話又重新對她說了一 遍,希望能爭取到她的同情和支持。 那女孩用嘲弄的語氣說:「他呀,他才不會借錢給你呢,他說你是他見過的最 傻的傻×。」我知道那小子是在說我和小芹之間的事。 我記得自己當時心裡忽然湧過一種很悲憤的情緒,同時一種仇恨漸漸地漫上心 頭。女孩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可我卻一下子失去了聽覺,腦子裡嗡嗡地響著, 淒慘的下場一幕幕從我眼前滑過。我想走,可腳卻像是長在了別人腿上,任我怎麼 挪也挪不動。 女孩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沉吟片刻,突然用一種很曖昧的語氣對我說:「其 實要借錢也不一定非找他呀,你可以找我嘛。」說完便用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像 是在考慮是不是應該這麼做。 我急切地說:「可以嗎?你要能借我真的太好了。我保證很快就會還給你的。」 女孩一擺手,不屑地撇了撇嘴:「既然借給你,就沒想過要你還。」我連忙感激地 點著頭,心想自己剛才還那樣想人家,真是太不應該了。再抬頭看她,覺得她臉上 的雀斑也不再那麼明顯了。 「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我心下一緊,不知她會提出什麼苛刻的要求,但也沒有別的辦法,於是便應和 著:「你說吧,只要我能辦得到。」 「你當然能行,就看你自己願不願意了。」 女孩沒事人一樣的沖我眨巴著她那雙略顯浮腫的眼睛,手在我的胸前摩挲著, 一會兒便滑向了下面。 「這樣怕不太好吧!」我試圖推開她的手。「這有什麼?你也太老土了吧!」 她噘起猩紅的嘴唇沖我說。我知道這是在引誘我。我當時其實根本不為所動,但在 那一刻,我突然失去了理智,心裡莫名其妙地升上來一種想要報復的欲念。 我走到女孩跟前,一把把她推倒在床上,女孩沒有任何反抗,由於興奮,我又 聽到了很久以前聽到過的那種極度誇張的尖叫聲。 那聲音枯燥乏味,毫無激情,但音量之大卻足以震破人的耳膜。我趴在她身上, 看她像一隻快死的鳥一樣掙扎著,心裡空虛到了極點。那傢伙說得沒錯,我的確是 這個世界上最傻的傻×。 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自從出了那事兒以後,我在家裡一刻也呆不下去 了,因為我怕看見小芹。小芹越是對我好,我就越是想躲著她。我覺得自己根本不 配接受小芹所給予我的一切,小芹也根本不該愛上我。她應該有一個比我更好、更 出色的男人。 我開始有事沒事的出去喝酒。喝醉了的時候,我把家裡能摔的東西全都摔了, 而且我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和小芹之間漸漸地失去了往日的那份和諧。 剛開始的時候,小芹還想方設法開導我。她知道我心情不好,所以總是揀一些好聽 的話說給我聽,但慢慢的次數多了,小芹開始不再勸我,她的表情越來越冷漠,好 像我在她眼裡已經成了一個陌生人。 我知道她愛我,因為這個世上還從沒有哪個男人像我一樣甘願為她做這麼多事, 她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依戀過一個人,依戀自己親手建立起的這個家,正是因為這 種依戀,所以她對我的感情就總在兩極之間徘徊,永遠也不會停留在半冷不熱的狀 態。儘管眼下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但她還是幻想著這種情況有朝一日能夠發生逆轉。 夜裡,她常常做惡夢,從夢中哭著醒來,她把頭枕在我的胸前,然後抽泣著說 :「你可不能垮呀,我還指望你呢。你垮了我該怎麼辦?咱們這個家就完了。」我 知道她說的是真心話,心裡就特別傷感。我把她攬進懷裡,用親吻來安慰她。 我們都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因此接吻的時候感覺像是在訣別,吻的時間就特 別長。我開始撫摸她的身體,讓欲望點燃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一道又一道現實的牆壁。 這種方式多半很管用,它能讓人把所有的不快都拋在腦後,而且能恢復短暫的信心, 好像許多事情又可以從頭開始,生命的前方仍有屬我們的希望在等待著自己去找 尋。我們開始做愛。許多困擾我們的現實的煩惱漸漸飄離了腦海,只剩下一種說不 出道不明的東西在兩個人的身體間來回滾動。 我們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像是為行將消逝的那段美好的日子開追悼會。 我們差不多是在同一時刻發出了一聲歎息,這是否意味著一切已無法挽留?在經過 漫長的膠著狀態之後,我們相擁著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對自己說,但願睡著以後就永遠別再醒來。 天氣漸漸轉冷了。南方的冬天雖然不像北方那樣天寒地凍,但因為潮濕,所以 處處都透著一種從地溝裡冒出來的陰冷之氣。 我們活著,似乎又沒有,因為在想像中,人活著似乎不該是這樣的。我們充其 量只是生活在一個邊緣地帶,那裡辛勞沒有收穫,夢想無法充饑,苦澀的淚水也得 不到應有的憐憫和同情。 所有的人都如幽靈一樣地奔跑著,傾軋著,飄來飄去;但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 正在做什麼,以後又會怎麼樣,大家只能面面相覷,無意識地跟著生活的車輪緩緩 地向前滑行。難道就這樣下去嗎?難道我一個人受苦還不夠,還要死皮賴臉地拖著 小芹和我一道受苦嗎?無數次在心中責問自己,又無數次逃避面對這個問題。我知 道自己太過自私,可這對小芹公平嗎?我們已經有好幾個月都沒有給她家裡寄錢了。 她家裡會怎麼想呢? 我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儘管只是瞬息即逝的一閃,可這個念頭剛一冒出 來,立刻便在心裡生了根。 我很矛盾,一方面我想竭盡全力為我和小芹打算,我還沒有徹底死心,還不想 就此沉淪,變成一個十足的混蛋;另一方面,我又拿不准自己將來究竟會怎樣,我 有什麼權利讓小芹和我一起受苦呢?與其讓她跟著我受苦,還不如讓她離開我,那 樣的話她說不定還有機會擁有另外一種生活。是的,必須讓她離開我,無論如何都 要讓她離開我。 有天晚上,小芹收了工,很晚才坐車回來。我在車站等她,她一下車就看見了 我,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我跟前。 「來了很久啦?」小芹微笑著說。 「剛來一會兒。」我心裡想著心事,隨口說道,「吃飯了嗎?」 「我在人家家裡吃過了。你呢?」 「我一點兒都不餓,咱們隨便走走吧。」 「好。」 於是我們沿著來時的路開始慢慢地往回走。有一陣我們誰也沒說話。 以往這種時候,空氣中總是彌漫著浪漫而溫柔的氣氛,讓人打心底裡陶醉。但 今天卻有些不同,我在心裡琢磨用什麼樣的措辭可以說服小芹離開我,但一時又不 知從何說起。 小芹看上去很高興,也許是因為我們很久都沒像現在這樣手拉著手一起逛街了, 所以心裡特別興奮。現在說嗎?不行。她心情這麼好,我怎麼能……還是再等會兒 吧。 我們走到一家大百貨商場的門前停下了。商場裡面燈火通明,三三兩兩的人進 進出出,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我們找了一塊表面看上去還算乾淨的水泥凳子,面 朝街道坐下。街上人來人往,汽車排成隊牛B 轟轟地噴著廢氣,只等綠燈一亮便可 通行。賣碟盤的,賣臭豆腐爆米花的,賣珍珠奶茶的,散發各種傳單的,連同幾個 蓬頭垢面的小叫花子,一大群人站在街邊使出了渾身解數兜攬生意。 街道兩邊的店鋪裡此刻也是燈火輝煌,從巨大的音箱裡不斷傳出節奏感很強的 搖滾樂,讓人禁不住就想跟著那節奏跺腳呐喊。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什麼,在街 邊正做生意的小販們突然刷地一下收拾起地上的東西,四散奔逃。不明就裡的行人 四下環顧;倉皇逃竄的小販們此刻也從陰暗的角落裡不住地回頭望著,當確信剛才 只是虛驚一場之後,又很快聚攏到一塊兒,憨笑著繼續做起了生意。 這樣的場面每天總會重複上十來次,貓和耗子之間的遊戲已經蛻變成了一種生 存的鬥爭,讓旁觀者看著既心酸又厭煩。 小芹看著人群發愣。我輕聲問:「想什麼呐?」 「他們真可憐!」 「是呵,人總得吃飯呵。」我心裡想其實我們比他們更可憐,他們好歹還有東 西可以賣,我們呢?什麼也沒有。 「你說,這些人又沒礙著別人什麼事兒,幹嗎老有人跟他們過不去呢?」 「這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總之弱者就是這樣,他們時刻都得看別人的臉色 討生活。」 我們都不再說話,一起看著遠處灰暗的天空發呆。又過了一會兒,我裝著開玩 笑的口氣對她說:「你有沒有想過改變一下現在的生活?」 「想過呵,咱倆攢點錢,以後也可以做生意。」 難道像這些人一樣,被人攆得像撒了歡兒的兔子到處瞎跑?我沒說出口。 小芹又開始編織起自己美麗的夢:「咱倆現在還年輕,吃點苦有啥?總會好起 來的。」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我是說,你自己的生活。」 小芹不解地看著我:「你到底想說啥?」 我說:「你有沒有想過離開我,比如說找一個比我強的,那樣就不用天天為了 吃飯穿衣發愁了?」 「你說什麼呢?不理你了。」小芹生氣地轉過頭。 「我說的是真心話,我覺得你跟著我太虧。其實犯不著這樣,人總不能吊死在 一棵樹上。」 「你不愛我了?」 「這是兩碼事兒。正因為愛你,才替你打算。你說我能給你什麼?什麼都沒有。」 「反正我知道你不愛我了。」小芹開始背對著我抹起了眼淚。 很快我們又重歸於好,我向小芹道了歉,小芹也原諒了我,可我心裡仍在想那 件事兒。 怎麼做才能讓小芹對我徹底死心呢?讓小芹離開我的念頭,像是一個可怕的陰 影籠罩著我折磨著我,任我怎麼甩也甩不掉。因為內心愧疚,我越來越痛恨自己, 越來越不願面對小芹。 一天,當我從昏睡中醒來的時候,發現小芹不在床上。我看到她留的一張紙條, 大意是說她去找以前的姐妹想點辦法,還吩咐我飯在鍋裡,餓了自己熱著吃,她完 事以後馬上就趕回來。 正午的陽光火辣辣地照在人身上,幾乎透支了人全部的體力。我低著頭,悶聲 不響地沿著路邊的樹蔭往回走,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好像是在叫我的名字。我 回過頭看見一個女人從亮晃晃的陽光下徑直朝我走了過來,我正要看看是誰,一滴 汗珠卻偏巧滾進了我的眼眶。我揉了老半天,感覺連眼珠都揉紅了,這才抬起頭來, 看到站在我面前的原來是那個臉上長滿雀斑的傻丫頭。 儘管打著一把遮陽傘,但她的臉還是被暑氣烤得通紅,臉上的雀斑也更加明顯 了,像是一隻塗著紅臉、表情癡呆的木偶。 我突然想起小芹出去時沒有帶傘,這麼毒的日頭,她現在不知在哪兒呆著。我 的眼前恍惚出現了小芹在烈日曝曬的大街上忙碌奔波的情景。 「怎麼,沒想到吧。」她臉上露出那種讓人打心底裡感到噁心的笑容。 「別擋著路,閃開。」我氣勢洶洶地推開她,拔腿就走。 她在後面一路小跑,喘著粗氣嚷嚷著:「你們男人沒一個有良心的,你前兩天 還跟我……」就這樣她一直跟到我的住處。我正要把她關在門外,她卻很靈巧地搶 先鑽進了屋裡。 我說:「你趕快出去,再不出去,我可要不客氣了。」因為小芹差不多也該回 來了,一想到這兒,我的頭皮就直發麻。可我的話音剛落,她卻一下子撲進了我的 懷裡。我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她翻過身又抓住我的褲腿。「你不是正缺錢嗎?我 有錢,只要你別這樣,我可以給你錢,要多少給多少。」我被她激怒了,便彎下腰 去揍她。她朝旁邊一閃,順勢把我拽倒在地上。我們兩個扭做一團…… 也許許多事情真的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的。我現在只能這麼想,除此之外我 真不知道應該作何解釋。因為正在我用最惡毒的字眼詛咒這個令人厭惡的傻丫頭的 時候,我的腦海裡突然又冒出了那個可怕的念頭。 如果小芹現在進來,看見眼前這一幕,她會怎麼想呢?正是在這一刻,我再度 迷失了,我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我想起第一次和小芹見面時的情景,想起她說話時那種怯生生的表情;她那雙 雖然充滿哀怨,但卻極其溫柔極其可愛的眼神。我突然很怕自己真的會失去她。 在我上方開始傳來奇怪的喘息聲,很飄渺地從我眼前滑過,滑向另一個世界。 小芹現在在哪兒呢?她的姐妹們給她想到什麼好的出路了嗎?小芹,你在哪兒呢? 小芹…… 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我的心禁不住狂跳起來。 我知道是小芹。我瞥了一眼那個女孩,門一開,她驟然愣住了,臉上的表情顯 得既愚蠢又滑稽。我屏住呼吸,好一會兒才聽見小芹捂住嘴隱隱的哭泣聲。 那一刻,我的決心忽然動搖了。我正打算起來告訴她,事情並不是像她想的那 樣,小芹卻沖出了屋。 我沒有起身去追她,我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很虛弱。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心裡 不知怎麼的忽然有一種莫名其妙地混雜著輕鬆和落寞的空虛感。 在我腳下,大地驟然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像是一個無底的深淵一樣,誘使人 在極度暈眩中只想縱身一躍,消融在它那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原諒我,小芹!原諒我這樣對你!我想喊,可終究沒能喊出聲。我聽見小芹的 哭聲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又有點像漲潮的海水,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過來,靜 靜地落在房子中央,落在我的面前……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