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男人無愛情 劉建芳 一 女人被金車折騰了一夜,在第二天陽光溜進屋裡時她竟什麼話也沒說就笑眯嘻 嘻地離去了。她離去的時候,金車站在窗邊看天上的雲,那時候天上的雲彩一堆一 堆的像要掉下來,金車就幻想那一堆一堆的東西趕快掉下來好把自己埋藏起來。女 人離去金車並不覺得怎麼失落,他知道女人是被他的欠帳嚇跑了,他做生意欠了4 萬元,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別說一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女人了。 金車聽見女人遠去的腳步聲,他就不再看天上的雲了,他決定好好睡一覺,如 有可能,他想睡到太陽消失月光灑滿大地。他是很喜歡大白天睡覺的,但是他的房 間裡滯留著一種厭惡,昨夜的厭惡。漸漸變強的炎熱充塞了整個房間,這炎熱已在 外面施展過了,它的光芒留在寬敞的玻璃窗上,並滯留在那兒,沉悶的,令人厭膩 的,像他那已經結束了的無可更改的婚姻。昨夜的光景還滯留在床頭,還可觸及, 帶著一種死亡的顏色,散發著一種冷卻了的氣味。他感到身心遲鈍,開始睡意朦朧。 假若人能夠昏睡百年,那該是多麼幸福。 有人敲門,不是敲,那該叫擂門。 金車賴在床上不去開門,門外的人喊了起來,金車聽出是他母親的聲音,還有 他嫂子跟著。金車真想放聲大吼一嗓子,讓她們別來煩他。但他卻做不出來,他開 門把她們放了進來。他覺得他放進來兩隻麻雀。他心裡更煩。 母親進門看見金車一副窮困潦倒的容顏,就沉下臉,母親的目光淩厲地射在金 車的心裡,金車就覺得有人在用兩隻腳交替踢他的心。母親說,你真的和英英離婚 了?金車說,離了,手續都辦了。母親說,你離婚咋不給家裡吭一聲?金車說,給 你們說這破事幹啥?母親說,家裡說啥也不讓你離這個婚。金車說,老婆不想跟我 了,我有什麼理由不放她走?嫂子插嘴說,你不放她走,她還能把你吃了?金車說, 我幹嗎不放她走?嫂子氣凶凶地說,你欠了一屁股爛帳,還大大方方把老婆放走了, 你長腦子沒長腦子呀?金車說,我放走的是我老婆,你激動什麼?嫂子說,好好好, 你能,你今天當著媽的面說清楚,你娶老婆時,讓我們出錢出力,你離老婆時,悄 沒聲息,就不認人了?你這樣急猴猴地離婚,莫不是想把婊子往家裡領呀?金車見 嫂子把離婚的事看得這樣重大,就不想再說話,他盼她們出夠了氣趕快離開,好讓 他繼續睡覺。後來母親哭了,母親的哭聲如兒時的童謠,使金車昏昏欲睡。母親哭 夠了,就勸金車去找英英說軟話複婚。嫂子好話說盡,表示要陪著金車去找英英。 金車始終一言不發,他抱著頭誰也不看。嫂子見教上唱不上,就扔下一句話,拉著 母親走了,說是再也不管金車的事了。嫂子扔下的一句話是:要知今日何必當初。 金車笑了一下,他笑嫂子這句話時也笑自己。當初他是印刷廠的技術員,高個 頭,四肢健美,五官也算英俊,作為男人,他是有條件找個像樣的老婆。但有人卻 給他介紹了英英,英英非但沒工作,而且長得也醜,臉黑黑的,嘴是地包天的形狀。 金車見了英英,沒有任何感覺。可是英英從此纏上了他,她不用他邀請就自作主張 買了禮物到他家去。他家裡自然也沒看上她,對她很冷淡。他曾明確地對她說,他 不想跟她搞對象,她聽了他的話沒吭聲。她仍來找他,白天找晚上找,他不開門, 她就使勁擂。他覺得這樣鬧下去沒什麼意思,他就任她進出他的房間了,後來他就 給家裡說他要和英英結婚。嫂子當時就說,不知你圖個什麼,沒有工作只要人長得 漂亮也不說了。金車覺得自己什麼也沒圖就結婚了,他不知道愛情是什麼就給一個 女人當了丈夫。 他和英英有一個3 歲的女兒,離婚時英英說女兒歸她,他也沒有異議。自英英 開始鬧離婚有4 個月了,他就四個月沒見過自己的女兒。不知為什麼,母親和嫂子 走後,屋裡的氣氛竟然有些曖昧,金車在這種時候想起了女兒小貓一樣的眼神。 母親和嫂子的打擾使金車睡意全無,他無聊地走到陽臺去,陽光很耀眼,卻始 終晃動著,天下似乎要發生一些什麼事,又似乎什麼也不發生,給人一種恍惚的意 味。右邊的陽臺上也有人晃動,是那個很漂亮的裁縫師傅的徒弟。她們剛搬來不久, 金車只聽見那個師傅喊徒弟喊的是小風。小風長得有點出眾,每天濃妝豔抹,唱歌 連天。小風的師傅雖驚人地漂亮,卻很沉靜,住在金車的對門,有時候碰在樓梯口, 金車跟她打招呼,她那雙憂鬱的眼睛溫溫地掃他兩下,然後點點頭,她的樣子很優 雅。她從他身邊走過去時,一種清新的水果香味久久不散。這樣的女人就是讓男人 看的,她是不會給你做老婆的。 二 小風從陽臺回到房間,見師傅睡醒了,就忙過去把假腿給師傅安好。別看師傅 長得漂亮,走出去也人模人樣,高檔料子的褲子掩蓋了左腿的殘疾,但出嫁就成了 問題,28歲了,還沒有跟男人接過吻。偏偏師傅又不願意嫁一個有殘疾的人,她固 執得要命,她說她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她能掙來錢,她比很多正常的人還富裕, 她不能在婚姻上受委屈。小風總是在心裡暗暗嘲笑著師傅,覺得師傅不能正視現實 是多麼愚蠢的行為。小風一點也不想當裁縫,但她現在還沒有攀上高枝,只好先屈 就于孫霞的手下了。她的師傅叫孫霞,管她吃管她住,偶爾也還給她些零用錢。她 出去打聽過,像孫霞這樣的師傅現在已經很少了,有的徒弟還要給師傅交學徒費呢。 小風把假腿給孫霞安好,隨口說,對門的男人離婚了。孫霞說,你怎麼知道? 小風說,我聽見他家吵得很凶。孫霞說,吵架不一定就離婚。小風說,他是離了婚 才吵架的,好像是他家的人跟他吵,不讓他離,讓他找他老婆說好話要求複婚。孫 霞說,他找他老婆去了?小風說,沒有,我剛才在陽臺上還看見他了,他還沖我笑 了一下。孫霞說,他為什麼沖你笑?小風說,是呀,他老婆都沒有了,他竟然還笑 得出來。孫霞說,誰說老婆沒有了就笑不出來?正因為老婆沒有了才有了笑的心情。 小風沒接話,她知道孫霞要出去洗頭,她就忙著幫師傅穿衣服。孫霞臨出門時 交代小風抓緊時間把顧客下午要取的一條褲子做出來。小風一邊答應著一邊把師傅 送出了門,然後返身又回到了陽臺上,可是對門的男人已經不在旁邊的陽臺上了。 小風掃興地回到縫紉機旁,開始懶洋洋地做師傅交代的那條褲子。對門的男人長得 還算可以,不知道是不是個有錢的主兒,如若有錢,她一定要想法做他的老婆。她 知道自己已經跟別的男人睡過,嫁給一個離婚的男人也沒什麼可委屈的。她以前在 一家旅遊鞋廠當臨時工,為了能長期在廠裡幹下去,她從鄉下摘了一筐新蘋果送到 廠長家裡去。廠長的老婆不在,廠長看上去剛剛睡醒,見她扛上來一筐蘋果,滿面 通紅,額頭全是汗珠,就忙著給她拿毛巾讓她擦汗。她坐在沙發上喘氣,覺得嗓子 一點水分也沒有,就想要點水喝,一抬頭,就發現廠長盯著她看,那目光怪怪的, 有點燙人。她便也盯著他看,迷迷糊糊的,覺得什麼都不真實了。廠長的老婆回家 後把她和廠長抓在了廠長家的那個鋪著紅色毯子的床上,那女人真是瘋了,拿了菜 刀就要砍她。廠長跪在老婆面前求情,廠長的老婆還是打了她幾記耳光,並讓她滾 出旅遊鞋廠。小風驚惶失措從廠長家裡出來後,再沒敢回過旅遊鞋廠。她怕那個瘋 女人,她怕那個女人真的會砍了她。那廠長後來悄悄找過她,給了她1000元錢,要 她去職工市場擺個地攤賣小百貨,他還偷偷給她辦了個下崗證。此後那個廠長沒再 露面,她也沒去擺什麼地攤,她嫌擺地攤太苦又賺不了幾個錢,還不如尋找機會嫁 個有錢的丈夫。小風曾把自己的這段經歷講給孫霞聽過,孫霞當時說,你咋這樣隨 便?小風說,我不是隨便,我當時也想過,只要我和廠長睡過覺,我就會永遠在廠 裡幹下去,結果人算不如天算,我反而那麼快就離開了旅遊鞋廠。孫霞說,你恨那 個廠長嗎?小風說,我恨他幹嗎?是我情願的,何況人家還給了我1000元錢,說明 他還是愛我的。孫霞說,這也算愛?小風說,這咋不算愛?我睡過他老婆睡的地方, 難道還不能算愛?孫霞想說什麼,又搖搖頭不吭氣了,她憐憫地看了小風一眼,就 埋頭做活去了。小風在師傅出去洗頭的這段時間裡,邊做那條褲子邊盤算著如何去 愛對門的那個男人,達到做他老婆的目的。 這樣想的時候,小風不懷好意地笑了。這種秘密的願望,這種暗中的誓言竟然 使她心裡酸溜溜地想大哭一場。她後來就真的哭了起來,她希望她的哭聲能引來對 門的男人,但她哭了很久,對面悄無聲息。她為了哭,忘了做孫霞交代的那條褲子, 惹得顧客很不滿意。 三 夏天的早晨,太陽的紅臉褪盡,剩下的白光閃耀,那閃耀的白光進入金車的惡 夢中,他掙扎了好久,便醒了。他夢見自己被人殺了,那紅通通的血液還殘留在他 的眼底,不過這個惡夢還是被強烈的日光所粉碎了。 他爬起來,光著上半個身子到陽臺去,頭頂上是明媚的天空,他伸縮雙臂像船 槳一樣劃動著,似乎要把身邊陽光織成的金色帳幔撥開。10點鐘剛剛敲過,中午就 已經進了屋子,瞪著火焰般的眼睛。他是不好意思再睡下去了,免得被對門的孫霞 和小風笑話。 自老婆離開他後,他就成天關在屋裡面對一台電腦敲打鍵盤。這台電腦是在他 剛做生意時為英英買的,他讓她上了電腦培訓班,目的是讓她對外服務,掙些零碎 錢,免得她老泡舞廳。沒想到英英死笨,上了幾期培訓班,還是玩不轉電腦。金車 說英英是笨鳥,英英說金車是笨驢。金車不信邪,買了許多有關電腦的書來研讀, 結果就深陷其中,徹頭徹尾地迷上了電腦。迷上電腦後,他的生意一不小心就做砸 了。生意是做砸了,老婆也跑掉了,但電腦不會離開他,除非他離開電腦。他的落 魄使他失去了親朋好友,不過沒關係,他每天坐在屋子裡就能跟網友聊天。不過, 他不經常跟這些只有聲音沒有面貌的網友閒聊,他覺得他們都沒水平,他的大部分 時間是用來編一個花最少的精力賺更多的錢的軟件。他研究了很多資料,費盡心機 地在做這件事。可他總是編不順,程序總是不認讀,他幾個晚上都沒休息,想了個 好主意,但編不進去,問網友,網友說不是語言的問題,也許是他在進入某個程序 時,少了一個簡化的過程,所以不認讀。這麼一件事,弄得金車頭昏眼花,偶爾他 也會想起他所欠下的那4 萬元的欠款,如果他把手頭這個軟件搞出來,他用不了多 長時間就會還清欠帳。還清了欠帳又幹什麼去呢?再娶老婆嗎?第一個老婆是家裡 出錢為他娶的,這第二次結婚金車就不會麻煩家人了。花最少的精力掙更多的錢, 只要這個軟件一問世,人就不會被錢圍困一生,人就會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用愁 吃喝了。金車對未來的生活想得過於遙遠,至於現實,就什麼都沒有了,只是個模 模糊糊的婚姻,像一條蛆蟲一樣蠕動在他蒼白的記憶中。 在這個星期天的早晨,金車光著膀子到陽臺上活動筋骨,目光溜到右邊的陽臺 上,看見小風正盯著他看,那目光野野的,臉也貪婪地紅了。他是過來人,非常熟 悉這種目光和這種臉色,記得他前妻跟他搞對象時就是這種樣子。難道這個小風要 跟他搞對象?這樣想著他的身體就起了某種變化,他就也盯著小風看,覺得天空的 晴暖陰雨還不確定,或許這個小風會神使鬼差做他的老婆。 小風聽見師傅喊,就回屋了。 金車索性坐在陽臺上的一隻破木椅裡,在陽光下眨巴著眼睛。樓前是一條青石 板小路,路邊有零零星星的柳樹,還有一條渠,渠裡的水是混濁不清的,不遠處搭 著那種很古樸的木頭橋。金車看見對門的孫霞出現在樓下的小路上,她穿一身銀灰 色的套裝,腰肢很細,身材修長。他的眼睛追覓著她身體的各個部位,他的內心竟 然充滿了一種對於美而產生的痛苦,一種熾烈而混亂的東西,他覺得自己變得很醜 陋,他第一次有了失落的感覺,於是他移開了自己的目光。當他再次抬頭時,孫霞 已走過了那個很古樸的木頭橋,很快便消失於另一條小路了。該死的滾動的陽光包 圍著他,他的眼又開始花了,一種清晰而又濕津津的眼花繚亂。 這麼漂亮的孫霞,卻安著一隻假腿。這是小風偷偷對他說的,小風說這話的時 候,金車就盯著小風的腿看,小風的腿又粗又短,遠遠不及人家的假腿好看。金車 跟小風已經很熟悉了,便也有些瞭解孫霞的生活了。 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孫霞,他看見孫霞站在一片盆景花前,他便走過去打招呼。 孫霞微微笑著,她說她要買一盆米蘭花給朋友送去,想請金車幫她搬去。金車沒有 理由不幫她,他抱著一盆開滿了黃花的香氣四溢的米蘭走在孫霞的身旁,感覺上自 己精神了許多。孫霞轉過頭望著他,眼裡閃現著一絲溫柔的光,讓他愉快地感到她 憂鬱的面孔像水果一樣甜。這種憂鬱的甜味讓人想起一幅畫一幅掛曆,唉,這樣的 女人是給人看的,金車不由得歎了口氣。當他把米蘭花送到孫霞的朋友家時,孫霞 儼然他的女朋友,很親密地挽著他的胳膊。孫霞的朋友也是個男的,長得怪精神的。 那男的望著金車,不知為什麼表情有點尷尬。孫霞說,新娘呢?聽說你結婚了,一 直忙,沒顧上賀禮,今個兒補上。那男的說,你也快結婚了吧?同賀同賀!那男的 說完,就一直盯著金車看。金車把那盆米蘭放在地板上,他的胳膊軟綿綿的死亡般 地落了下來。孫霞沒答話,臉上一副中性的表情,後來就告辭了。孫霞挽著金車的 胳膊走出來後,才不自然地放下了他的胳膊。 走到大街上,各種建築物在城市的上空笨重地起伏著,活像一隻只巨大的雜色 奶牛。天氣很熱。金車感到有一個發熱的身子擠在他身邊。通過前面的建築物,他 看到很多學生和一面飄在長杆上鮮紅的國旗。那個發熱的身子有意無意碰撞著他, 他去不敢伸出手去扶那細軟的腰身。 孫霞邀請他去餐館吃飯,他跟她去了。吃飯的時候,他和她說了很多話,他第 一次發現自己的口才竟是那樣好,言猶未盡時,他的目光就粘在她臉上移不開,那 種感覺真是很強烈。她也對他說了很多話,她說話時,臉紅紅的,那種清新的水果 香味更加濃郁。金車那時候覺得自己的嗓子一陣奇怪的發癢,好像他的身子全部懸 在空中,竟然有幾分浪漫的情懷產生,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他和孫霞是一對情侶。 金車這天早晨坐在陽臺上想起這些沒用的事情時,他同時又不堪忍受地感到了 自身的某種自由,一絲孤獨悄然爬上他的心頭。 一陣敲門聲把金車引回屋裡,金車沒想到來人竟是胡二。他有些呆怔,胸中充 滿了陌生的氣息,有一瞬間,他竟然以為胡二只是一個在他夢中出現過的人,他和 胡二不曾有過任何關係。 其實胡二是前妻英英的遠房表哥,金車欠了他的帳,見了他就有點抬不起頭來。 胡二說,我最近打麻將讓大蓋帽抓了,罰款一萬,我來收帳了。金車說,我,我現 在還沒有能力還。胡二說,屁話,你啥時候有錢?金車說,我正搞一個電腦軟件, 搞出來就可以給你還錢。胡二說,你目光真是遠大啊,你以為你是誰?我以前是看 英英的面子借錢給你,現在你和英英散了,你不會是想賴帳吧?金車說,我沒想過 賴帳的事,生意做砸了,你寬限我一段時間行嗎?胡二說,你現在就是要飯你也得 還這筆錢,你以為你生意做砸了就可以賴帳了嗎?胡二就是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從腰 彎裡拔出刀子的,刀子直達金車的心窩,來回劃動著他的皮膚。金車看見刀尖上有 一滴血,他的眼前是一團濃濃的模糊不清的恐懼。他以為他今天要死在胡二手裡了, 奇怪的是,在瘋狂的胡二面前,他的腦袋像沉睡的漿糊,一股生機卻爬上了他的面 孔。 胡二給了他十天的期限,就離開了他。有一秒鐘,金車讓自己飄動在胡二留下 的刀光劍影中。爾後他四下打量他的房間,四壁空空,兩個沙發,一張桌子,一台 電腦,一把椅子。很快,他的腦子也空了,什麼都沒有,既無恐慌,又沒仇恨,沒 有任何運動,甚至連一絲微微的波動都沒有。 一股昏沉的強烈的氣味從他身上發出,這股氣味後來就掩蓋了他。 四 對於孫霞來說,這一年的夏天,她開始了她的愛情,以前她的男朋友都是親朋 好友介紹的,多則交往幾個月,少則交往幾天,她還沒什麼感覺,人家就抽身了。 自她搬進202 房,她感到她在渴望著對門的那個叫金車的男人。愛的熱望把那些灰 暗的想法都吸掉了,她覺得自己很年輕,只有20歲出頭。也許金車此時並感覺不到 她的深情,但她生來就是為了等待他的,就像水在風中泛起波紋一樣地在他愛的撫 摸中去皺縮。他那麼健壯,那麼英俊,離婚只是一段不體面的記憶,等她嫁給他, 誰也就不再提這事了。 孫霞邊做活邊想像著她的愛情,嘴裡不覺哼出一首情歌。 小風偷望了一眼孫霞,不知想到了什麼,竟然呱地一下笑出了聲。 孫霞的想像被小風的笑聲打斷了,她說,你怎麼了?小風說,沒什麼,我突然 想起了對門的金車,他光著膀子站在陽臺上的樣子很好笑的。孫霞說,是嗎?光膀 子的男人似乎沒什麼好笑的。小風說,哎呀,你沒見他的樣子,我看了他兩眼,他 就差點從陽臺跌下去了。孫霞說,他為什麼要從陽臺跌下去呀?小風說,你說他會 不會是看上我了?孫霞說,我怎麼覺得你是在自作多情呢。 小風老是這樣自以為是地談論金車,總使孫霞感到不痛快。在金車和小風之間, 她不覺得他們會有什麼關係。金車這樣的男人,第一次婚姻失敗了,第二次婚姻肯 定得慎重,不可能找像小風這樣隨便的女子做老婆的。孫霞忽然發現自己竟有點討 厭小風了。她們一時無話,靜靜地各自做著各自的活,縫紉機的噠噠聲充斥於房間。 但在這同時,孫霞又用小風的眼光看到了自己,又討厭起自己來。 這時,一個矮矮胖胖的女人來取一件紫色的上衣。小風把衣服給了女人,女人 穿在身上左看右看,後來臉就陰沉下來,說這衣服做得不合適,賠她80元錢算完了 事。小風說,怎麼不合適了?我看蠻合適的。女人說,合適也該有個標準呀,我難 道不知道假腿是怎麼走路的?小風說,你這人咋這樣說話?這和假腿有干係?孫霞 知道這個女人的來路,她來送料子做衣服的那天,孫霞就預感到這個女人是來鬧事 的,孫霞曾和金車給她家送過一盆米蘭。孫霞說,我想請教一下,假腿到底是如何 走路的?女人說,假腿能在高檔料子的掩蓋下,走出以假亂真的效果來,換言之, 做衣服也一樣,能在合適的幌子下粗製濫造。小風說,我師傅幹了10年的裁剪,聲 譽很好,從沒做對不住顧客的衣服。女人說,因為顧客就是被你們的聲譽迷惑了。 小風說,你,你純粹是無事生非。孫霞說,小風,別說了,我賠她80元算了。小風 說,師傅,你不要聽她的,她這種料子市場樓上才賣20元,她這是來騙錢的。女人 臉跟她的上衣一樣變成了紫色,她說,我沒有騙你們,這料子是廠裡頂替工資的, 頂的就是80元。小風說,哎呀,敢情你家窮得揭不開鍋了,你用這料子死皮賴臉換 點錢過日子呀!女人撲過去想跟小風撕扯,孫霞攔住了她,把80元給了她,讓她趕 快離開,免得影響裁縫店的生意。女人拿到了錢,不敢戀戰,匆忙奪路而逃。小風 還氣呼呼的沖著女人的背影「呸」了一下,埋怨師傅太沒原則。孫霞說,這樣的女 人,就是有一雙好腿,又能怎麼樣呢?小風說,人家拿了錢可以跑得快呀。 孫霞不做聲。過了好大一會兒,小風還是對那80元耿耿於懷。小風說,80元, 80元能做多少事呀!孫霞說,80元做不了什麼事,我也是圖個和氣生財。小風說, 誰說80元做不了事?人家金車還用80元買了一個女人,陪他睡了一夜。孫霞說,你 說什麼?小風說,我說金車用80元買一個女人睡了一夜,他還說他一夜搞了那女人 6 次,才覺得付給她80元不吃虧。孫霞說,哎,你有沒有搞錯,金車怎麼會把這種 事告訴你?小風說,他沒告訴我呀,是他向他的一個網友講時,我無意中聽到的。 小風自從懷了想給金車當老婆的念頭,就老是找藉口去對門晃蕩。無奈那金車是個 機器人,不是對著電腦說話,就是對著電腦敲鍵盤。小鳳想摸摸電腦,金車不讓, 小風說她也想學電腦,金車讓她到培訓班去學。金車對小風發出的信息遲鈍極了, 小鳳真懷疑他是一台機器。孫霞沒去過金車的屋裡,自然不知道金車在搗鼓電腦, 她常常在門口與金車相遇,偶爾在街上相遇,也沒談過有關電腦的事,孫霞對電腦 一無所知,她就問小風,什麼網友?小風說,網友就是電腦上的人,嘖嘖,金車的 網友全是有名堂的人,金車真是有錢人。孫霞說,他對電腦說他的隱私?還當著你 的面?小風說,我進去的時候他正跟他的網友聊天,他沒當我的面,可是卻讓我聽 到了。金車常常忘了鎖門,這習慣不錯。孫霞說,你也許聽錯了,這種話可不能亂 說,你以為說了就會有人相信呀?小風說,這有什麼呀,金車這傢伙看來是很有錢 的,聽說出去搞女人的男人都很有錢。他老婆肯定就是為這事跟他離婚的,他那個 老婆可真沒見過世面噢。孫霞說,如若你是金車的老婆,你會怎麼做?小風說,壟 斷他的經濟命脈,他不是就沒錢出去搞女人了嗎? 孫霞笑著搖搖頭,她覺得小風真是有點瘋,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也都敢做, 如果有哪個男人娶她做老婆,保不定在什麼時候就會給他戴上綠帽子。小風的話, 孫霞一向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從不當回事。說不定有一天,小風會告訴她,外星 人的兒子就要娶小風為妻子。那她肯定信小風的話嗎?孫霞一如既往地愛著金車, 愛得自尊又痛苦,但也快樂無比。 五 金車除了每天出去到秋寡婦的小飯館吃兩次飯外,剩下的時間就鑽在屋裡編他 那個電腦軟件,編不順時,他就想,這麼一件事,跟他到底有沒有關係呢?讓他一 個吃飯都靠賒帳的人在編花最少的精力掙更多的錢的軟件,這世界是不是太可笑了 點。更多的時候,他不這樣想,他覺得人的生命就這樣,他現在擁有一台電腦,也 算擁有了一個世界。迷電腦的人怕什麼窮啊,只怕自己的程序完不成。他在秋寡婦 的小飯館已賒帳吃了一個月飯,秋寡婦13歲的兒子問他媽,這人是不是一輩子都得 在我家飯館賒帳吃飯呀?做母親的回答兒子,沒關係,等咱家飯館對面的電腦培訓 班裡的電腦壞了,他們會找這人修的,到那時,這人就會給我們還飯錢的。金車聽 了這母子倆的對話,他驚異于秋寡婦的平靜和先見之明,秋寡婦這樣賺錢,不但耗 力還耗時,賺錢的速度何其慢。金車一瞬間有點消沉,他回家後沒有急著編他的軟 件,而是敲著鍵盤跟一個網友聊天。 網友說他是李胖子,他剛去一家專賣烤乳豬的小店買了一頭5 斤重的小豬仔准 備下酒,他說正好,他可以邊吃乳豬邊喝酒邊和金車聊天,他說世上哪有這樣的好 事。接著金車似乎聽到李胖子咀嚼的聲音,金車就有點後悔,後悔不該找這樣一個 把吃當做第一需要的蠢物消磨時光。上次李胖子就在網上跟他聊過一次,上次李胖 子問他在做什麼,他說他在編一個花最少精力掙最多錢的軟件,李胖子說,若編這 樣的程序就多找他聊幾次,他說他就是一夜之間暴富的。金車很想聽聽他一夜之間 暴富的神話故事,李胖子卻胡天海地的對他吹起了目前人們的性生活和二十一世紀 人們無性的生活,他說,你想啊,人人都懂電腦,人人都聰明如神仙,人人都知道 接吻時釋放的熱量大卡,人人都知道心跳和荷爾蒙的關係,你說性生活是不是成了 世界上最沒用最無聊的東西?還沒等金車對這個問題發表見解,李胖子緊跟著又問 金車有沒有老婆。金車說娶過一個老婆,離了。李胖子就說,沒有老婆,你是如何 解決性問題的?金車不想讓自己過早地進入李胖子預言的二十一世紀的那種無性的 生活中去,就胡嘴亂編了一個80塊錢買一個女人過一夜的故事。只是他當時不知道 這個胡編的故事讓小風聽去了,他不知道小風悄悄地進來坐了一會又悄悄地離去。 當時,李胖子聽了他胡編的故事,一個勁地罵他老土,說他何不提早進入二十一世 紀,將性交變成意淫,豈不快哉!金車說他還沒到那一步,他不可能在網上性交。 李胖子就說,談戀愛都成了文盲幹的事,你又不是文盲,何苦再為女人的事煩心呢? 跟李胖子的第一次網上聊天就這樣結束了,這第二次,金車可不願再跟他聊什麼性 生活了,沒想到李胖子是一個主動出擊的人,剛開始聊天他就抓住了談話的戰機, 在那裡一個勁地大談吃文化,他從烤乳豬談到燒全羊,從喝鹿血談到吃蛇肉,從啃 雁頭談到品嘗猴腦,他無所不吃,簡直跟個老妖精一樣,他的嘴真是太腐朽了。金 車覺得跟這張腐朽的嘴談下去就有窒息的可能,他一氣之下關了電腦。 剛剛從電腦上打發了一個老妖精,家裡又進來一個魔鬼般的人物。胡二帶著一 身血腥味走了進來,胡二把刀子架在金車的脖子上,胡二說限期只剩五天了。胡二 斜眼看看電腦,胡二說沒錢的人能搗鼓電腦,胡二還說電腦是個高級玩意,有錢人 才玩得起電腦。胡二的話沒錯,但有錢的金車就是還不起胡二的4 萬塊錢。胡二說 罷就想把電腦砸了,金車忙說,要不你把電腦先搬去吧,這電腦也值差不多一萬呢。 金車為了保存電腦,就用這話緩和胡二的怒氣。胡二說,老子是文盲,老子享受不 了高級玩意,你要是有老婆,倒可以頂個一二萬的。金車說,不是還有五天時間嗎? 到時我會還你的。金車開始應付胡二,金車覺得今天就是生命,至於明天或是五天 後都不是生命,他先把今天的生命把握住再說,他不光要把握自己的生命,他還要 保全電腦的生命。胡二說,五天后沒錢就用命來頂。胡二離去的時候把黃昏留給了 金車,屋裡影影綽綽的,到處彌漫著胡二的殺氣。五天的期限中出現了一個裂痕, 裂痕越來越大,展開了,形成了一片沉默。這個黃昏,塞滿了沉重而空洞的沉默。 胡二的殺氣漸漸融洽到夜色中去了,但胡二手中的刀子仍在金車的眼前猶豫。金車 陷在沙發裡,想像著各種各樣的災難,自殺,殺人,還有其他極端性的行為。 小風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胡二出去的時候沒有關死門,他把進門的機會留給 了蓄謀嫁給金車的小風。小風進來後,就把門關死了。 小風擠坐在金車的身邊,這笨拙而毫無廉恥的舉動刺激了金車:在她這股俏皮 勁兒裡,有一種孩子般的賣弄風騷的好笑,正巧和他這張陷入困境的男人的臉大相 徑庭。 金車笑了,小風也笑了,她並不知道他為何而笑,她只是看他笑她便也跟著笑。 可是金車笑過後,卻感到某種空虛和軟弱。在這種空虛和軟弱的底處,胡二的面孔 像一道傷口沉在那裡,不管怎麼樣,胡二說還不了錢就殺他。一個要死的人,還怕 什麼呢?他發現自己這時想佔有小風,他吃了一驚。這該是某個人的惡夢吧,某個 終要醒來的人的惡夢。 金車感到熱,他用手抹著前額上的汗。屋子真像個大火爐。緊挨著他的小風散 發著一種肉感,她的前肘和小臂壓在他的胸部,冷不丁地忽然一甩,在屋子的燥熱 中劃了一道裂痕。小風說,想什麼?想你老婆嗎?一種不懷好意的想法立刻穿過了 金車的全身,好像這身體要散裂開一樣。他抓起了小風的手,他現在已被一股巨大 而粗鄙的欲望所佔據了,臨死前的佔有,或是強姦,誰又能把他怎麼樣呢?但這好 像比佔有,比強姦更費人捉摸更含水性更充滿肉欲。這是一種在侮辱別人的同時達 到自我毀滅的一個過程。 第二天早晨,金車睜開眼睛後,碰上小風的目光。裸體的小風,躺在他身邊盯 著他笑,那目光很迷人,從中流溢著一種貪婪而狂熱的東西。他閉上了眼睛,能感 覺到陽光的撫摸,胡二的殺氣隨著陽光重現而煙消雲散了。他並沒有死到臨頭,關 於那筆欠款,只不過是一場小小的、無須聲張的、安安靜靜的苦難,絲毫也涉及不 到絕望。 小風用指甲彈開他的眼皮,說,想什麼呢?想讓我做你的老婆嗎? 金車說,老婆?又得娶老婆了,沒想到娶老婆成了一夜之間的事。 小風說,有錢的男人不娶老婆不生兒子,老了咋辦? 金車說,我也算有錢的男人?你可真會說話。 小風說,我師傅孫霞幹了十年裁縫存了11萬,你一個大男人,少說也有20萬吧? 金車拍拍小風的臉蛋,用手擋著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似乎他的心裡還充滿著 懶意和黑夜呢。他推開小風,起身刷牙洗臉,然後出門去。臨出門時,他對賴在床 上的小風說,你就是我的老婆了。 走到樓梯口,碰見了孫霞,孫霞讓金車中午去她那兒吃飯。孫霞悅耳的聲音在 他心裡嗡嗡地發出響聲。他答應著她,感到一種卑微而怯懦的幸福在有氣無力地纏 著他,某種想法就是在這一瞬間產生的。看著遠去的孫霞,金車決定把自己那套201 房賣給孫霞,然後還胡二的帳,然後再娶小風,然後兩人共同買房子過日子。 金車這樣想著,便走進早晨那紅色的光芒中,那光芒比以往更加鮮豔,堆放在 路的盡頭。他覺得他在這種紅色的光芒中消失了,等紅光褪去,他將是另外一個他 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