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流浪的鑰匙 胡雙慶 那串鑰匙寂寞地躺在馬路的一角。夕陽將盡的餘輝呈現出厚重的猩紅。鑰匙上 精緻的飾物在猩紅中格外醒目,像是某種暗示。 男人走近了鑰匙。男人的臉上透出些茫然,步履散漫,顯得毫無目的。鑰匙的 飾物顯然觸動了他。他停下來,幾乎沒有猶豫,就把鑰匙揀了起來。 男人聞了飾物上散溢出的淡淡馨香。這馨香很容易使人想入非非,並進入一種 迷醉。男人對此反映出了本能的敏感。他想她(瞧,他已經對鑰匙的主人作了性別 上的結論)一準正在著急,甚至痛悔不迭。 男人在馬路邊佇立了一會兒,他對自己的目的不甚明晰。或許那個女子會找到 這兒來。男人想那個女子會是個什麼樣子呢?婀娜,清秀,眼神有些憂鬱。男人喜 歡按自己的想像去描畫一個女子。這很美好。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男人終於決定離開。他覺得自己的等待一定是徒勞的,並 且有些愚蠢。女子顯然對鑰匙的遺失毫無防備,那或許是她平生為數寥寥的幾個失 誤之一(她本來是個細心的人,男人想),結果卻使這串鑰匙走上了流浪的苦旅, 別無選擇。 女人坐在梳粧檯前,顯得心事重重。女人長得很美,與房間雅致奢華非常和諧, 好像她原本就是為這個環境而生的,但偌大的房間顯得空曠,如女人的心。 女人想起了一個男人。她拼命不去想他,但她做不到。女人想著男人的頭髮、 眼睛、鼻子、嘴唇甚至男人身上的氣味。這氣味滲透了她的肌體和靈魂,蕩滌不去。 女人就咀嚼到了一縷濃濃的苦楚。 女人起身,從酒櫥內取出一瓶上等葡萄酒,斟了一杯,猛喝下去。葡萄酒的餘 味同樣有一種徹骨的苦澀。女人歎了一口氣。 夜色已經漫上了窗櫺,外面的霓虹也次第亮了起來,明滅閃爍,如一種若隱若 現的思緒。女人拎上坤包,輕輕地走了出去。 配鑰匙的人名叫鎖子。鎖子已經有了一把年紀,這把年紀使他的修配技藝爐火 純青。在這個城市,他是個出了名的工匠。他不僅修鎖配匙,還常常應邀為那些丟 了鑰匙的人開鎖。在他的記憶裡,無數個房門被他開啟。 鎖子正準備收攤的時候,走來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很有些氣質,鎖子大半生 見過數不清的人,但這個男人與他們不同。 男人在他的攤前駐足了。鎖子看著他,說: 「配鑰匙嗎?」 「不。」男人搖搖頭。 「那就是找我開鎖了。」 男人又搖搖頭。 鎖子有些狐疑。男人從衣袋裡拎出一串鑰匙,說: 「我揀的,不知有沒有人問起過?」 鎖子接過鑰匙,把玩了一下。 「三天前是有一個女人找過我,她的鑰匙丟了。」鎖子回憶道。 「也許就是這一串。」男人說。 「也許吧。」 「……也許她還會找你。」 「也許吧。」 「那就放你這裡。」 「行,也許還能物歸原主。」 「……也許吧。」 男人走了幾步,但男人又回來了,他好像在思忖著什麼,片刻後,說: 「也許……還是我拿著好。」 「打算碰碰運氣?」鎖子笑問。 「什麼?」男人似有不解。 「開一個沒進過的門?」鎖子依舊笑著,是調侃的語氣。 男人也笑了: 「我想那個門可不容易打開。」 「沒錯。」鎖子說,「其實,我這輩子從沒有真正打開過一個門。」 「哦?」男人眯起眼睛,「很有禪意。」 男人拿過了那串鑰匙,走遠了。 夢幻歌舞廳投射出一種別樣的溫馨,寧靜、現代、高雅而不狂躁。男人覺得這 是一個愜意的去處,至少在這裡坐一坐蠻好。 舞池裡只有早來的幾個人在跳舞,纏綿、靜默、若有所思。男人不跳舞,男人 揀了一個不大顯眼的包廂坐下,幾案上的紅燭柔和似水。男人覺得這燭光更像是在 空氣中無聲地洇開來的,視線在其中有種微漾的感覺。 男人要了一聽飲料,閑閑地啜吸。情侶和性侶們陸續湧入,開始讓空間狹窄起 來。男人還好,他的包廂內無他人,這至少使他不至於感到某種壓迫。 男人閉上眼,感到平和。他的眼前飛舞著一些什麼,自由,隨意,沒有定向。 這時候他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可以坐在這裡嗎?」 男人睜開眼,看到一個婀娜、清秀、眼神有些憂鬱的女人(其實廳內的光線並 不足以看清女人的眼神,這只是一種直感),男人感到了心靈中的某種輕微的顫動。 「當然。」男人說。 舞曲響起來,柔曼而舒緩。舞池裡人影晃動,造成一種溫情的氣氛。男人沉默。 男人發現女人在注視著他。女人同樣沉默。後來,女人似乎是隨口問道: 「怎麼不跳舞?」 男人笑笑: 「坐著挺好。」 「沒有舞伴嗎?」 「是的。」 女人沒再說什麼,低下頭,入定一樣凝然不動。男人覺得這女人像一個影子, 在他的心壁上投影了許久。男人啜一口飲料,問: 「你呢,也是一個人?」 「對,一個人。」 「你可以隨便找一個舞伴。」 「沒有雅興。」 「彼此彼此。」男人又笑一笑。 男人注意到女人又在凝視他,這使他略略有些不自在。男人隨手從兜裡摸出一 張紙,在膝上折疊起來。女人好像有些驚訝,目光始終停在他的手上。 一架紙飛機疊好了。男人似乎想把它放飛,但又意識到什麼。這顯然不是玩紙 飛機的地方。男人於是又把飛機拆開,還原為一張紙。 「你挺有意思。」女人說,莞爾一笑。 「是嗎?」 「這好像是小孩子的遊戲。」 「我喜歡這個遊戲。」男人說,「沒事的時候玩一玩,感覺很好。」 眼前再次飛舞著一些影子,旋轉,起落,如羽如蝶。男人看清了,那是紙飛機 的影子。紙飛機在他的心靈裡飛舞了許多年。男人覺得那種飛翔的姿態很美。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一架紙飛機。」男人說。 「這感覺似乎有些出格。」女人的表情輕鬆起來,「不過蠻別致。」 「是否有些詩意?」男人也輕鬆起來。 「很浪漫,帶些滑稽。」 「精闢。」男人贊許道,不像恭維。 似乎找不到了繼續下去的話題,男人和女人又陷入了沉默。迷離的光斑在他們 的臉上亮了又暗,來了又去。舞曲給人的感覺像霧,潮濕、迷蒙、流動、包容。 女人抬起頭,好像鼓了鼓勇氣,說: 「可以認識一下嗎?」 「當然。」男人表情灑脫,「姓許,許格。」 「這名字挺怪。」女人說,「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嗎?」 「如果你願意介紹自己的話。」男人顯得練達。 女人開心地笑了: 「我姓文,文靜。」 「哦?」男人也解頤一笑,「人如其名。」 「是我父親起的。」 「看來你的父親崇尚田園牧歌幽雅清靜。」男人很有把握地說。 「你怎麼知道?」 「推測這一點並不困難。」 「你是個有內涵的人。」女人說,眼神裡多出了一分嘉許,「我的父親是個很 有品位的人,可惜他和我分別得太早。」 「英年早逝?」男人判斷。 「這次你錯了。」女人有些得意,「他很早就離開了家,到荒漠探險去了,那 裡或許有他的靜地。」 「沒有音訊?」 「是的。」 「恨他嗎?」 「為什麼?」女人反問,「對我來說,他只是一個神秘的符號。」 男人笑一笑,有幾許尷尬。女人從坤包裡拿出一盒薄荷煙,抽出兩支,問: 「要不要來一支?」 「行。」男人接過煙,替女人點上火,「抽煙的女人要麼孤獨要麼浪漫。」 「你好像很善於琢磨人。」 「職業病。」男人噴出一口煙霧。清新的薄荷味沁入肺腑,爽心潤喉。 「你是做什麼職業的?」 「流浪漢。」 「開玩笑。」 「沒錯。」 「你不像。」 「那麼以你之見呢?」 「搞藝術的。」 男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犀利。我第一次遇到像你這麼厲害的女人。」 「很有洞察力,是嗎?」 「是的,你很有天分。」 「流浪藝術家許格先生,」女人優雅地抽著煙,「你覺得我像幹什麼的?」 「作家。」男人十拿九穩。 「對,也不對。」 「願聞其詳。」 「寫點東西不假,但不是作家。」 「那就是准作家文靜女士。」男人諧趣道。 女人淡然一笑。 「你很像他。」女人認真地說。 「誰?」 「一個人。」 「噢……那個人對你一定很重要。」 女人沉吟了一下,移開了話題: 「人世間的巧合簡直讓人匪夷所思。」 「但我不是他。」 「你讓我感到親切。」 「彼此彼此。」 「是嗎?那真是幸運了。」女人的眼睛裡襲上一縷柔情。 「說說你那個悱惻的故事吧。」男人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有必要嗎?」 「這要看你了。」 「故事是屬個人的。」女人說,有些傷感,「他在飄,我也在飄。」 「像我的紙飛機。」 「沒那麼浪漫。」 「我這人不大喜歡沉重。」 「看來我們話不投機了?」 男人笑笑,未置可否。 「但我還想聽聽你的故事。」女人說。 「故事是屬個人的。」男人聳聳肩。 「你好刻薄。」 「我曾經是個酒鬼。」 「嗜酒如命那種的?」 「不,嗜酒不要命。」 女人開顏: 「好可怕。」 「每次飲酒都有飛的感覺,」男人似在品咂那種感覺,「妙不可言。」 ……腳踩雲絮,淩空翔舞……隨心所欲,四處遊蕩……亦歌亦哭,放浪無羈… …旋轉、浮沉、遊移、夢幻與現實重疊、疏離、顛覆……世界洞開了一重重幽玄之 門……到處都是自己的異形…… 「有次酒後我碰掉了一顆門牙。」 「這顆門牙葬送了你的愛情?」 「不,結束了一個故事,揭開了一個序幕……」 「哦,真是一顆劃時代的門牙。」女人戲謔道,把一線煙霧直直地射向男人, 有幾分挑逗的意味。 「說說你的雅趣。」男人說。 「我嗎?」女人想了想,「無多嗜好……我喜歡鑰匙。」 女人說著從坤包裡取出一串鑰匙。鑰匙上的飾物讓男人不禁一震。 「這是個小精靈。」女人說。 「是的,小精靈。」男人把揀到的那串鑰匙拿出來,「它們好像如出一轍。」 女人眼睛驀然一亮: 「這是你的?」 「不,我揀的。」 「天!」女人接過鑰匙,打量著,「沒錯,這是我三天前丟的那串。」 「真有緣,」男人如釋重負,「現在物歸原主。」 女人的激動很快落潮一樣退去: 「但它已經沒用了。我換了鎖。」 「是這樣。」男人微微有些失落。 這時候又一支舞曲響起。女人來了興致: 「走吧,跳一支。」 語氣不容置疑。男人起身應邀,他沒有理由拒絕——無論女人還是自己。 那串鑰匙被擦了一下,在光影中一閃便不見了,叮的一聲,隱匿無蹤。男人頓 了一下,想尋起它,但女人拉住了他的手: 「不管它,我們跳舞。」 男人無話,隨女人步入舞池。酥胸纖腰,輕攬懷中,有種無以名之的溫柔。樂 聲如風行水上,清明舒緩。兩人沉入一種境界,體會著一種肢體消融的感覺,皆不 做聲。 一曲終了,女人拎起坤包: 「我想回家了。」 「那好,再見。」男人說。 「我還不想再見,」女人雙眸繾綣,「陪我走走,好嗎?」 「好吧。」 街上,女人挎住了男人的手臂。男人任她挎著,但手臂有種灼燒感。 「還是談談你心中的那個人吧。」男人無話找話,帶著探隱尋秘的語氣。 「算了,不談他。」女人甩甩長髮。 「這沒什麼。」 「有你,就沒有談他的必要。」 「但我畢竟不是他。」 「……也許你可以替代。」 男人笑而不答。 女人的家到了。男人站住,看著女人。女人並沒有抽出手臂的意思。女人說: 「上樓坐坐吧。」 「這……」 「來吧,也許你不會後悔。」 男人還在猶豫,機械地隨女人上樓。他們面對了一扇門,那是女人的門。女人 把鑰匙插進鎖孔,鑰匙旋轉的聲音銳利地刺入了男人的耳膜。 「今晚……你可以留在這兒。」女人小聲喃喃著。 門顯然要打開了,鑰匙已到達了某個地方。男人突然伸出手。女人愕然不解。 「什麼意思?」 「就此握別。」 兩隻手疊在了一塊,又鬆開了。女人無力地靠在門上,聽男人的腳步聲漸弱漸 遠,終至於無。 女人的心在風中飄。 翌日早,男人向這個城市的邊緣走去。他感到了一種危險,他覺得心中一樣脆 弱的東西已瀕臨崩潰。男人想,他不可能再留在這裡了,一些飛舞的影子在陷落。 這感覺很糟。 男人邂逅了鎖子。那時鎖子一臉惶惑。一臉惶惑的鎖子也看到了男人。他一眼 認出了這個氣質不俗的人。 打過招呼,男人說: 「我已經找到了那串鑰匙的主人。」 「真不錯。」鎖子有些心不在焉。 「但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是嗎?」鎖子並未深究,皺著眉道,「我現在可慘了!」 「為什麼?」 「我的鑰匙丟了。」 「這對你還不是區區小事?」 鎖子苦笑了一下: 「說來你不信。我的鎖是經我專門改造的,鑰匙也只配了一把,現在好了,我 竟然死活打不開自己的門!」 「真有意思。」男人說。 「是呵,真有意思!」鎖子說。 男人開始了下一個城市的流浪。他不知道今生是否還會再次踏上這片土地。他 的流浪不是探險,就像一架紙飛機,載不動一串鑰匙……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