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靈魂的梳子 袁楓 走完了長長的引橋,何曉虹由小坤包裡拿出淡綠色的尋呼機看了一下時間。尋 呼機很別致,有點像剛蛻殼的蟬,去年南邊下來的那個瘦長的推銷員將它作為禮物 送給她時,同伴們都稀罕得不得了。零點過十分,正是恰如其分的時刻,明月當空, 江面上一片銀白,竟是看不到白日渾濁肮髒的樣子。過橋的車輛也稀少了,司機們 將車開得飛快,拖著雪亮的尾燈,如同流星一般消逝在市區裡。 有人在跟蹤她。上引橋的時候何曉虹就感覺到了。在這個城市的夜間生活了三 四年了,她憑著直覺都能知道由黑暗中向她投過來的目光,向她靠近的腳步。同伴 們把在街燈下的等待叫做釣魚,魚上鉤的時候,總有些高興。經過了短暫的討價還 價,絕大多數的「魚」都會並肩和她回到她的小房間中去,關上門,胡天胡帝。她 只讓她看上去順眼的男人開著燈,不過是寥寥幾回罷了,這幾個月,她都是在黑暗 中工作的。當然,有時也會出錯。一回,她向朝她走來的男人打招呼時,那傢伙卻 拔出了一把窄窄的匕首,她只好讓他拿走了她的包和項鍊,那男人還想把她拉到樹 叢中去,她忽然像由夢中醒來一般拼命叫嚷起來,那男人驚奇地放開了手,嚷道: 你他媽的裝什麼貞潔,老子還嫌你不乾淨呐。遭到洗劫,她覺得沒什麼了不起,這 是在街頭覓生活的姑娘們所習見的,明早還可作為談資向姐妹們說一下,但那個家 夥扔下的話卻令她心裡很不舒服。 這個跟在後面的傢伙是「魚」還是強盜呢?何曉紅覺得很心煩,就像小時候寫 作業時將墨水滴在了乾淨的作業本上,惱懊不已。自從她下定了決心之後,她覺得 再沒有什麼比那些夜間一二點鐘還在街上亂晃的男人更可恨、更肮髒的了。她隨時 可以由橋欄杆上攀過去,按照她無數次想像過的那種樣子,慢慢鬆開手,身體向江 心掉下去,幾分鐘時間,世界就會在她眼前關閉。但她可不願在這個傢伙的注視下 去完成她計劃了一個多星期的事,即使他是一個隨便的過路人也不行。 「我不想要任何人看見。」何曉紅有時很固執。是啊,活著,還是死去?不僅 丹麥的王子哈姆萊特會遇到這個問題,有時候我們城市裡,一個美麗的妓女也會遇 到,加繆先生在做出結論,自殺是人惟一值得思索的問題的時候,可沒有在後面的 括號裡加上補充的意見,把妓女除開在外。 江面上刮來輕緩的風,很涼,四月份的深夜,風當然是涼的。何曉紅穿著高底 的皮靴,長長的絲襪,深黑的羊絨長外衣,站在橋欄邊。月光照在她的臉上,替她 掩飾著臉上的風塵,月光裡的女人總是漂亮的,何況何曉紅出門時精心打扮過。她 很少像今天把口紅塗得這樣令她滿意。不是像從前潦草地在唇上塗兩下,讓兩片嘴 唇蠕動著互相擠染,而是按她由化妝雜誌上讀到的那樣,先用口紅描出唇形,再一 遍一遍擦上深淺不同的顏色。雜誌上講這樣會令口紅有層次、有深度,看來到底是 專家的意見,效果還真不錯。 有一次看電視,趙忠祥解說的動物世界,是講大象的。大象們在熱帶的草原與 樹林裡成群結隊地生活著,用長長的鼻子卷東西吃,它們也交媾,樣子卻非常嚇人, 那麼大一隻公象趴在母象的背上,好幾噸重啊。當時,一起看電視的姐妹都笑瘋了, 問何曉紅喜不喜歡這種姿勢。她惱了,把她們都趕出了門,一個人坐下來接著看。 後來象衰老了,知道死亡已近,就單獨跑到叢林的深處,離開它的同伴們等死。死 是一件很隱秘的事情,就像男人與女人的交歡一樣,是不該讓別人看見的,當時何 曉紅想。當然,由於職業的關係,後面的一件是她無法堅持的,在自己的房裡可以 關上燈,但有時有些男人喜歡叫上兩個或更多的姑娘,姐妹打電話讓她去,她也不 得不去,雖然她會儘量讓同伴覺得滿意,心裡卻很不舒服。 這些男人覺得他們有幾個臭錢,就可以把她裡裡外外摸遍,看遍,幾乎每個人 都要向她打聽有多少歲了,哪裡人了,為什麼出來做了,與多少男人睡過了這些平 時他們對哪個姑娘都不會隨便問的問題。他們現在連她何曉紅怎麼死都要看一看呐。 她猛地一下轉過身來。果然,一輛出租車停在離她十余米外的地方,司機已將 前窗的玻璃搖了下來,靠著車窗正在吸著煙,月光照在他臉上,倒是看不出有什麼 神情。 「我不要出租車,你走吧。」她說。 「你總會要的,現在生意不好找。」司機笑了一下,白牙在月光裡一閃。 「你跟了我一個多小時了。」她說。司機沒有回答,顯然是默認了。 「你走吧,我用不著坐出租車了,免得浪費你的時間。」 「這橋上風景不錯,每天晚上我空車過橋,總要停下來抽兩支煙。」司機說著, 拉開車門竟走下橋來。三十來歲,穿著一件舊的夾克,也就是一個司機罷了。 這在何曉紅可是一件心煩的事,有什麼辦法呢,世界上真是沒有如意的事,哪 怕是你去尋死。這個傢伙肯定是以為她來這裡招徠主顧的,沒有一個出租車司機是 好東西,晚上他們的眼睛比公貓的眼睛都賤,她感到後悔的是出門時穿上了這套實 在是有些招搖的行頭。 「你認錯人了,我不做生意,你不走,我可是要喊人了。」她說。 「我不過是停下來抽兩支煙,人有時是很寂寞的。」司機現在已走到她的對面 了,他的臉上浮現著溫和的笑,並不是讓人一眼就覺得反感的那種人,衣裳也都很 乾淨,身上有一股很淡的煙草的香氣。 「別裝高雅了,我受不起你那一套,不就是要找姑娘嗎,開著車下了橋,往火 車站的路邊上多的是。」她說。 「我不是想找姑娘。」他還是溫和地笑著。 「沒有一個男人是好東西。」何曉紅側過臉,望了一眼江面。 「你說得對。」司機沉默了一下,接著說:「不過誰都不願看到一個漂亮的姑 娘深更半夜裡往長江裡跳。」 「誰說我要跳江了,我又不是瘋子。」她說,聲音卻很虛弱,她覺得眼睛忽然 潮潮的,用手一摸,真的是有淚水湧了出來。 「到我的車裡坐一下,外面挺冷的。」司機說。她覺得頭腦裡有根弦一下子斷 掉了,混亂一片。出租車停在橋邊,幾步就到了,她聽任司機把她扶到駕駛座旁邊 的座位上,然後司機自己也上車坐了下來。 車廂裡響起了輕緩的音樂,二胡,春江花月夜,她讀書時有一個同學喜歡拉二 胡,經常在宿舍里拉這支曲子,但拉得不好,像鋸木頭一般。 「應一應景,難得遇到幾個這麼好的晚上,這城裡,也許就剩咱倆沒有睡覺哩。」 司機還是抽著煙,目光落到了何曉紅的臉上,「你長得滿不錯的,還沒結婚吧。」 「你不要在我的面前裝好人,我上過的當夠多的了。你想要我的話就要好了, 我不會叫喊的。」她把手伸到上衣的扣子上,準備慢慢地一粒一粒解開來。她是已 下定了決心的,好幾天都沒有讓人碰過,現在這個念頭卻潰散了。「五十塊錢,已 是最低的價錢了。」 「你真的是誤解我了,姑娘,你告訴我住的地方,我送你回家。」司機把煙頭 扔出了窗外,那一團細細的光向橋下深深的黑暗沉下去。他情緒有些黯淡,彎下腰 來,準備擰開打火器。 「我不想走,請你陪我坐一下,好嗎?」她的語氣溫存了下來,甚至是有些懇 求的味道了。司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我是妓女。」她說。 「我知道。」 「你為什麼不問我為什麼想自殺呢?」 兩個人沉默了半天。車廂裡又換上了另外一首曲子,這樣的夜晚,任何一首曲 子都是好聽。司機忽然說:「去年夏天,我在這橋上撞死了一個人。」何曉紅嚇了 一跳。 「那可有得你受的,不是坐牢,也得賠盡血本了。」 「沒有。當時也是這麼深的一個夜裡,有月亮,我跑著空車,開得很快,晚上 這橋上是很少有人的。」司機停下來看了何曉紅一眼。「到橋中間時,忽然有一個 人由橋邊爬了起來,向路的中間走,我一下呆住了,想踩住車閘,但已經晚了,我 的前燈的光強烈地照到那個人的臉上,他連叫喊一聲都來不及了,張著嘴,被我撞 飛了。」 「當時就死了?我聽說有的司機撞傷了人,會回過車來把人壓死,免得麻煩。」 何曉紅問道。 「他當時是斜著飛出去的,正好越過了欄杆,掉下橋去,我聽到撲通落水的聲 音,以後什麼都沒有了。我刹住了車,呆坐了半天,覺得就像一場夢一樣。我還想, 也許真是一個夢吧,我沒有撞到人。我下了車仔細檢查了一遍,我的車頭上一點痕 跡都沒有,沒有一處損傷,沒有一點血跡。」 「也許你真的是做了一場夢,這種事也是常有的,你在半夢半醒間開著車,有 一點幻覺也屬正常。」何曉紅分析道。 「我但願是這樣,當時也是這麼想的。我不甘心,因為我記得有撲通的落水的 聲音,於是我到人行道上去找了一遍。我發現了一條破麻袋,麻袋上還有一把梳子。」 司機打開他的工具箱,真的找出了一把髒兮兮的梳子來。「麻袋我已經扔了,梳子 卻留著。我記起了前燈在那一瞬間照亮的那張臉,我敢肯定那是一個乞丐,他臉上 塗滿了灰塵,頭髮非常長,亂糟糟地堆著。是乞丐,夏天裡他們經常有人就在橋邊 的人行道上過夜,半夜裡醒來,想小便,便搖搖晃晃向前走幾步,卻沒有想到這是 在公路邊上。」 「這把梳子是他唯一的家當了。」何曉紅接過那把梳子,在月光裡仔細地翻看 著,還是一把不錯的骨梳呢,雖然弄髒了,缺了好幾根齒,但看得出,當它是嶄新 的剛由機器生產線上下來的時候,是非常講究,精緻的。「這個乞丐,什麼都扔了, 卻帶著一把梳子幹什麼呢?」何曉紅喃喃地說道。 「當時我恐懼極了,腦子裡嗡嗡作響。我想道,一切都全完了,我剛剛借款買 下的房子,我的結婚計劃,都在這撲通的一聲中消失了。」司機說。 「那麼深的晚上,誰都不會看到在那幾秒鐘裡發生的事情,何況是一個乞丐, 又掉到了江裡面,鬼才知道你撞死了人。」何曉紅道。 「我也想到了,不然今天我就不會坐在這裡和你講話。一個人錯誤地轉動了車 輪,另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計劃全都成空,縱然是個乞丐,在這個世界上也 是有自己的計劃的。車禍以後,每一次我載著客人過橋,我就會想到他,如果是在 夜裡,空著車子,便停下來,抽兩支煙,再往前走,我知道,那不是夢,我殺了人, 我的生活起了變化,有些地方斷裂了。」司機靠在座位上,顯得非常悲傷。 「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救了我的命,今晚你不跟在我後面,恐怕我早就撲通一 聲跳到長江裡去了。」何曉紅說。 「你還想跳嗎?」 「不想了。」 「為什麼?」 「我的生活起了變化,有些地方也斷裂了。」 「我以前也上街找過姑娘,不止一次。」 「哦,你認識我嗎?」 「不認識,不過你是我看見的姑娘裡長得最好的,你在街上做生意,讓人覺得 挺可惜的。」 何曉紅覺得眼睛又有些潮濕了。 「你還沒有結婚?」 「嗯。結了婚我就不會到街上找姑娘了,有時候真的覺得很無聊,非常寂寞。」 司機說,「撞死了乞丐後,我特別想找人談一談,你是第一個。」 車窗外,圓月已沉落下去,變得微微發紅,懸在江水上面。「夜半聞私語,月 落如金盤。」何曉紅要是知道這句詩,肯定會覺得非常貼切。 「我老是想這把梳子,你送給我吧。」 「好。」司機把梳子遞給她,看著她用餐巾紙包好放到包裡。 「你現在想要我嗎?我是心甘情願的,以後我也不會上街了,總會找到別的路 活下去的。」她覺得有些難為情,這是以前沒有過的。 「算了吧,天都要亮了。」司機溫和地笑著。 「我沒有病。我已死過去一回了,現在我是另外一個姑娘。」她將頭靠在他的 肩上。 天真的很快就亮了,黎明來到這個城市,帶來了它淡青色的晨光,城市慢慢地 凸現出了本來的面目。大橋上車水馬龍,漸漸繁忙起來,司機們開著車由這輛紅色 的泊在停車道上的出租車邊經過,看著窗內相擁的一對尚未醒來的男女,都不由露 出會心的詭秘的笑容:但願他們能在交通警察捏著罰款單前來上班之前醒過來吧。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