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繼續愛你 秋子 阿美雙手提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一邊哼歌一邊騰挪出手開了大門,再用屁股 輕輕把門撞上,這個動作讓她覺得自己很可愛。阿美有著一般典型快樂家庭主婦的 模樣,個子嬌小玲瓏、秀麗的五官、與世無爭的笑容。每當踏入家門,她都會滿意 地迅速瀏覽整理得幾淨窗明的起居室一遍,證實自己驗收的成果無一漏失。 午後是段安全偷閒時光。她啃著蘋果,窩上舒適的沙發,翻閱一本剛在超市隨 手買的女性雜誌。電話響時,她毫無意識到在如此平順的日子中,會飛來那種超乎 她理解範圍的橫禍。 是她先生,許剛在電話裡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經過多次的呼吸調適:「小美, 你先不要驚慌,好嗎?……我這裡出了一點事。」 阿美不甚有感覺,因此也無太過失措的反應:「怎麼啦,什麼事?」 「我……絕對是冤枉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阿美發現蘋果被咬的地方很快出現鏽色,維生素破壞了一些,心情有些緊張。 「小美……」 「我在聽,你說啊,別吞吞吐吐的。」 「有人……要告我性騷擾,你知道我的。」 音調因自勵的氣壯而微微高揚:「我是個婦產科醫生,每天不知要接觸多少女 人……」 「你是說,」阿美突然開竅般抓住了重點,「你馬上要被吊銷執照了嗎?以後 再也不能替人看病了?!」 她的先生倒給她的反問弄得有點錯愕,仿佛與期待的不一樣! 「小美,我不會有事的,也不至於被吊銷執照——」 「那就好。」 「但是,你……必須替我作證,」非常謙遜與討好地,「因為……那個女人一 口咬定我非禮她,而護士……剛好不在。小美,我想我們倆可能得共同來作一次澄 清和聲明。我是這麼地愛你和孩子,多麼地珍惜我們的家……」 這時阿美卻毛骨悚然了起來,不自覺地回頭看,好像從窗口那兒送來一陣颼颼 的涼風,晾在外頭的衣褲弓成一個人形,悠忽地飄蕩著。她忽覺手裡的蘋果正急劇 地腐爛發臭,忙不迭,扔進了垃圾桶。 「喂喂?……你怎麼不出聲?……電話裡說不清,你等我回來……晚上吃烤鴨, 好嗎?」 吃烤鴨對許剛兩口子來說,有特別的意思,每週吃一次烤鴨,每週做愛一次。 再好的烤鴨吃多了也會膩,再好的女人久了也沒激情了。是以近來許剛「吃烤鴨」 的方式也變了。 是……上個月吧?正確日子記不得了,孩子們去夏令營。某個晚上阿美正在洗 碗,許剛忽冷不防地從後頭抱住了她。一直到自己被捧坐上了梳粧檯,她才知道是 玩真的。丈夫拉下她的內褲,直直地就要進入。那天不是他們的做愛日,她仿佛心 理生理都來不及準備,連該不該興奮也在暗自交戰。第一次,她面對男人的那張臉 寫滿了一種陌生的情欲,平日的斯文眉目後,竟有獸化的浮凸。 「你就是喜歡我這樣對不對?……對不對?……」 阿美完全不防他突兀、帶髒字的用詞,一時根本無法回應,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我要撕下你的假面具……」 假面具?她迷糊了,這簡直師出無名…… 其實整個過程很快,在她的含混哼哈中也就過去了。 「去洗一洗吧!」再平常不過的語氣,事畢他拍了拍手,然後就自行走開了。 難道許剛真的變了嗎?一定要強暴才能滿足嗎?……阿美不敢再想。 阿美遊魂似地踱到了廚房,試著給自己找些具體的家務來做,現在煮飯嫌早了 點,也可以洗洗菜。當然,重新再清理一次冰箱也不錯。要不,搬開梳粧檯找找看 隱藏在死角中的不知名的髒東西,昆蟲一類的。 傍晚,先生回來了,同時烤鴨的香味也正陣陣傳出,阿美慶倖這頓飯可以開得 準時無誤的。 「大寶、二寶呢?」 「補習去了」 「喔,對對,我忘了。你呢?……今天一天都在做什麼?」 阿美簡述了一下不外就是那些例行公事。然而很奇怪,阿美就是不願主動提下 午的電話,似乎先提,便折損了對自己立場的有利部分。 許剛也沉著氣,在阿美奉上報紙和茶後就坐在專屬的沙發椅上等開飯。 「要不要來點紅酒?」阿美問。 「好啊!」許剛從報紙後探出頭,欣然道。 居然像結婚周年慶祝日似的,阿美搜出了許久未用的燭臺,用燭光圈起了私密 的氛圍,火焰跳閃得很厲害,到底哪來的風?!阿美想著,在餐桌抬頭覷著許剛, 只見他的神情仍閑定,大概是與病人處久了,他身上也有一股蒼白霜染,以及散著 消毒藥水味的淡淡病氣,不過,即便如此,仍舊難掩許剛那堂堂男子的儀錶,尤其 是眉眼間引人的書卷氣息。 兩人吃烤鴨,喝紅酒,頻頻稱讚食物的美味。她在等待,等待得越久,似乎越 能牽引他更多未吐的心事,在這樣的意識中她感到自己的陰沉。 「小美……」他終於開口了,「我……跟你提的那個女人,她叫王蕙仙,聽過 沒?」 阿美想了想,搖搖頭。 「她一直是個不起眼的三流小明星,在演藝圈打混了許多年,始終搞不出什麼 名堂,苦無出頭天……」 塞了片肉到嘴裡嚼著,她沒作聲。 也許一向也不善說人壞話,尤其是刻毒的形容,許剛自己也不禁皺起眉,有點 自我嫌惡。 「你……怎麼半點反應都沒有?」看見阿美一副漠然的樣子,許剛不禁有些怒 火。 「什麼?」她抬眼,無辜地。 不知怎地,阿美無辜的表情激怒了許剛,他「啪」地放下筷子,抹抹嘴,氣惱 道:「你到底要不要聽,如果不想聽,我就不說了。我先去書房,暫時別來吵我。」 許久許久,阿美愣愣地坐在餐桌旁,燭淚已滴盡,凝成一團糊糊的東西,剩下 的菜肴黯然失色,她的心情也是碎碎的,覺得整個人從頭毛到腳,臉上的肉垂掛了 下來,第一次,有一種老之將近的難堪疑慮。夜半她醒了過來,似乎是被什麼人在 夢中推了一把,死亡的恐懼與現實一起跌落,她在黑暗中思索了好一會兒,總惦掛 一定有什麼事忘了做——會不會是煤氣沒關好?爐火未熄?仿佛又聽到水龍頭在漏 水,嘀——嗒——嘀——嗒——準確地分割著時間。 阿美將許剛搖醒,問:「剛,你愛不愛我?」 許剛睡意正濃,卻似不用思索也能自行作答:「愛啊!」立即又沉沉睡去。 阿美又吵著他:「你到底對那個女人做了什麼?告訴我,我很關心啊!」 許剛被她吵得完全清醒了,像個沒睡飽的生氣的小孩咕噥著。 「你根本不關心我,」他悶悶地,「跟你溝通……也很難,我想……我自己會 解決,OK?」 「這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 許剛靜默片刻:「我很抱歉讓你受累,但是……你相信我,不是嗎?」 「但願如此。」 許剛的動作僵住:「難道你懷疑我真的會……對那種女人有興趣?」 「哪種女人?」 在五指難辨的黑夜裡,兩人對話雖不重,卻擲地鏗鏘有聲,觸耳驚心,又仿若 中間橫著一個隱形的第三者,相互微妙地勾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想聽細節嗎?我可以告訴你。」 阿美感到奇異的威脅湧至,結婚這麼多年來,不曾有過很大的暴風雨,所以此 刻的寧靜特別令她緊張,因為無論許剛的態度還是語氣都像在醞釀著某一種一觸即 發的東西。 「你實在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也許不知道比知道好。」阿美冷靜且有些無奈 地說道。 又一小段沉默。 「她來找我,說她得了老人陰道炎,和男人性交會疼痛,」許剛哼了聲,有嘲 弄意味,「總之,我替她做超音波檢查,你該見過那種管子,又不是很粗,沒想到 一插進……她那裡她就大聲喊痛,我看她叫那樣子,實在有點納悶。我說:」小姐, 你儘量把腿張開,放鬆一點,或者想像正在和你男朋友……「 阿美挪了挪身,遲遲未見下文:「然後呢?」 「然後……她忽然問我為什麼不相信她會痛,又問我是不是總認為她已到了狼 虎之年,應該對男人非常『哈』才對?!……其實根本是她在騷擾我。」 「是嗎?」 「什麼叫『是嗎』?你好像……」 「不,我沒質疑你,我只是好奇,她……多大了?」 「不太年輕,但是……你問這個幹嗎?」 「你是不是真覺得她應該……像所有你們稱之為狼虎之年的女人一樣是個性饑 渴?當她表示她有……老人陰道炎時,你……怎麼看待她的?」 許剛似乎給阿美的問題弄得十分困惑。 「我只是個醫生,對所有的病人都一視同仁。」 「那你要我為你作證什麼?……忘了嗎?」 「小美……」許剛疲軟了下來,繃了一整天的抗拒情緒終於坍塌。他突然反身 抱住阿美,偎進了她的胸懷,頭臉深埋,肩膀因克制不住激動而微微抽搐:「我不 知道,我厭惡那樣的女人,她看起來是那麼的……淫蕩的模樣,偏偏裝得假正經, 所以……」 「所以,」王蕙仙狠狠地吐出一口煙,淡然一笑,「所以你老公就對我用粗鄙 的言語進行性騷擾。他由上往下睨著我,說:」連這麼一條細細的管子你都喊痛, 那如果碰到男人那玩意兒又粗又大你怎麼辦?『他又自告奮勇般地表示:「還是你 沒遇見過懂得如何讓你舒服的男人?碰到的都是一些把你當母狗的王八蛋?』……」 午後的陽光燦爛,凱悅咖啡廳裡人聲鼎沸,阿美與王蕙仙在這裡約見。這女人 年齡的確不小了,約40多歲吧!她先生說的,三流的小明星,其實不然,王蕙仙除 了保養得很好,看起來只有30歲左右外,她舉手投足間仍具一定架勢。這都絕非是 一個三流明星所能有的氣質。 細細觀察,其實王蕙仙是個很見風情的女人,阿美覺得自己相形之下,簡直就 像男人婆。不知為什麼,她也似乎立刻相信了對方的話,這教她感到徹骨的寒意一 路沿脊爬上。 「我發現……你先生的手……藉著那管子在撫摸我的下體,是一個純粹男人對 一個純粹女人的行為……我不是笨蛋,不是沒有感覺……」 阿美揉了揉眉心,視線模糊了起來。 「嗨,你沒事吧?許太太?」 「沒事。」 王蕙仙摘下墨鏡,掠了掠披肩的長髮,藉著小動作的掩飾下打量著她。 「你是個好女人,我看得出。我無意傷害你,我不是那種喜歡介入別人家庭的 第三者,但,也不許自己被欺侮。」 拿錢打發掉她吧,阿美先生建議,反正最後不外乎要錢。真要打官司,對方不 見得會贏,因此,這還是一杯「敬酒」。 「你……的籌碼並不多,王小姐,如果我是你,我絕不會把這種事刻意鬧大, 對你有什麼好處呢?」 王蕙仙揮揮手趕走大口的煙霧,嘴角仍保持著一抹笑意:「我看見一個妻子在 替丈夫努力辯護,其實也是為自己放在婚姻中的『投資』挽轉頹勢。你們兩人,好 像被一條線繩綁著的兩隻螞蚱,許太太,你有沒有思考過你自己的路要怎麼走?」 「那跟你無關,」阿美冷冷說,指甲陷進了手心肉,「先關心一下你自己吧!」 「你先生一定這樣說:」寶貝,想想我,想想孩子,無論如何我們得站在同一 陣線上,否則所有的辛苦都白費了……『「 阿美的臉一陣青一陣白。 「基本上,那個男人當你只是個該滿足得歎息的小女人,能夠嫁給他不知是你 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而他本來就是兩人婚姻關係中的強者,你理應為他承擔一切。 他當然有把握如何收買你的心……問題是,你有沒有誠實地面對自己?……」 阿美的指甲裂了……指甲刀呢?面紙呢?她打開皮包,朝裡愣愣地注視了半晌, 但到底要找什麼?……陽臺的花似乎很久沒澆水了,地板今天還沒拖……兩個小孩 將來怎麼辦?……先生將她抱到梳粧檯上:「我要撕下你的假面具!」從那個角度 插入著實讓她不舒服,抵到她的尿道口,害她小便不順……他卻根本無視…… 你就是喜歡我這樣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阿美回憶起那個夜晚 …… 事實上吃烤鴨的日子也就是他們約好的做愛日,但昨天許剛忘了,看似無心, 誰又能知道他可能是真的呢。 兩個女人緩緩轉過面孔,眼神交纏了一陣。 「你……要錢嗎?」阿美僵硬地問。 「我這一生中,不曉得被多少男人或女人問過這樣的問題,好像生命中再也沒 有其他,最後永遠落得接受這種事實。為什麼不能單純一點來看每一項問題呢?我 身體不舒服找醫生看病,然而受到了不被尊重的對待,說得嚴重點,你先生強暴了 我的意志,我要的不是錢,是個公道,我和任何人一樣有同等的權利,你懂什麼是 自由意志的可貴?」 阿美驚心了,也驚豔了,但是,本能地抗拒道:「我有誠意和你和解,否則我 不會來,事實上,已經很為你著想了。」 「可惜我不要錢,我也怕你付不起。」 「多少?」 「你很不容易,許太太,我不忍心……」 「我的婚姻非常幸福,許剛是一個好丈夫……」 阿美記不清自己還說了些什麼,外頭的強烈日光令她有些昏眩,依稀瞥見王蕙 仙坐在黑色的轎車裡打她面前一晃而過,一節粉嫩的胳膊閑閑靠在窗沿上,好似前 路充滿了無限的誘惑。 過去一點有家超市,阿美松了口氣,似乎暫時找到了安身立命之處…… 回家後,阿美依然邊哼歌邊做家事,換成男人開始等待了,或許表現的又與許 剛期待的不一樣,他偷偷窺著她,猜測她的心理動向。 夜半,許剛將阿美搖醒:「為什麼你還有辦法睡覺?到底……你替我把事情解 決了沒?」 「我無法幫你,她帶了錄音機……我不小心說溜了一些對你……不利的話,」 阿美打了個呵欠,「例如……你曾經也……強暴過我——」 「我強暴你?你發瘋了,是不是?你簡直……」 「我的自由意志,」阿美輕輕說,「而且,我還只是個替代品。」 「你——你會害死我!」 「不會,」阿美笑笑,捏了捏許剛的面頰,「只不過……你恐怕要破費了…… 但沒關係,你一定有辦法賺回來的!」 「天啊,多少?」 「唔……一百萬吧……想想你的前途……」 許剛大概做夢也沒料到,阿美竟和王蕙仙把這筆錢給分了,女人世界許剛不懂 的。 此後阿美也常有時間喝茶看報,而輪到許剛去準備烤鴨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