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隔著那道玻璃窗 魯強 一 鄭瀟本不是個多情的女子。在一般人眼裡,她的冷靜和理智多少顯得與她的年 齡有些不大相襯。鄰居們看著她披著一頭秀髮,端莊地上班下班穿過爬滿牽牛花的 花牆,總是那麼一套淺灰色的衣服,都替她委屈,覺得她完全可以打扮得再花哨一 點。她客客氣氣地跟大家打招呼,然後挺著豐滿的胸穿過大家的視線。大家覺得現 在這社會,像她這樣端莊嫻雅的姑娘已經不多了。家裡有兒子的,都琢磨著想把自 己的兒子介紹給她,但私底下又覺得這門親事真有些不般配。這樣的姑娘上哪兒去 找喲!鄰里鄰居這麼多年,並沒有她的半點風言風語,這是多麼難得?然而又都替 她惋惜,覺得她不該那麼冷傲,把很多大好的時光都錯過了。 也是,鄭瀟都28歲了,還沒有一個小夥子跟她相隨著出入,這多少讓人有些遺 憾,連她的父母都認為女兒眼光太高,有些過於挑剔了。鄭瀟的母親是大學的教授, 有事兒沒事兒總要對女兒嘮叨,說你不要對男人抱太多的幻想,他們每個人都有缺 點。如果你要求他們完美無缺,除非你自己是上帝,親手去塑造一個。鄭瀟當然聽 得出母親的抱怨,她微笑著反駁母親,說我沒要求他們完美,我對世俗的完美標準 不感興趣,我只是要求他們中的某一個能少一點市民化,多一點與眾不同的氣質。 母親說不知道你說的有一點氣質是指什麼,我看以前來過的男孩子都有氣質。鄭瀟 說我希望他們除了那點兒書卷氣之外,還能有一點勇敢,而以前我見過的,全是些 誇誇其談的人。母親說如果不是你有了什麼毛病,那只能是你的想法太幼稚,太理 想化了。現在哪個人不是追求實際的聰明人,你用得著讓他們去當英雄嗎?況且這 個時代也不產生英雄。尋找英雄是一種古老的想法。鄭瀟說你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 我只是希望他們不那麼文弱,不那麼實際,不那麼自私……母親乾脆打斷了她的話 說你別說了,放棄吧,放棄你這些可笑的念頭。你的要求太高了。 但鄭瀟覺得自己的要求一點兒也不高,她並不覺得自己過於挑剔。鄭瀟的父母 雖然都是教授,可鄭瀟並不要求那個人的父母一定要是什麼有權有勢的人(當然有 也不是壞事),也不要求他有多高的學歷,這個鄭瀟早已看透了,很多有學歷的人 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文化。鄭瀟心目中的擇偶標準是:那個人至少應該有一副說得過 去的外表,有一點與眾不同的地方,不像現在的讀書人,他們在街上走,你一眼就 能看出他們來。他們那小心謹慎的樣子,他們那凝神斂視的表情,你看一眼就知道 他們是教師,是醫生,是大學剛畢業還沒撈到錢和權的知識分子。鄭瀟希望自己的 那個他堅定、脫俗,和他在一起有依靠感和安全感。她不像現在的那些女孩,一味 地只是尋找什麼有錢人。把金錢作為衡量一個人的標準,她實在不屑於此。鄭瀟覺 得自己已經很市民化了,覺得和其他人比,自己不僅沒有挑剔,而且簡直是沒有條 件。街上那麼多勇敢的流氓,那麼多有各種文憑的人,那麼多藝術家,鄭瀟就不信 沒有誰能把這些人的優點結合起來:有流氓般的勇敢,有差不多的文憑,有藝術家 的氣質。鄭瀟要找的對象就是這麼一個人。但就這麼一個人,鄭瀟也從沒碰上過。 鄭瀟人長得漂亮,身材也很說得過去。一走在大街上,總能引起很多人的注目。 她本科畢業,有學士學位,工作單位也不錯,所以她覺得自己在擇偶問題上並不理 想化。按說好幾百萬人的城市,這樣的男孩還不好找?但鄭瀟就是找不到。 鄭瀟的父親退休以後在一所民辦大學當校長,家裡進進出出來提親說媒的也不 少,可他們推薦來的男孩全差不多,好學、勤奮、嚴謹、聰明,有一定的事業基礎, 鄭瀟不喜歡。鄭瀟希望在這些優點上多一點淘氣,這樣她就可以因他的淘氣打他的 屁股。鄭瀟命不好,碰不到。這實在是座令人失望的城市,這座城市全是些唱著流 行歌曲舉著學歷跳著搖滾然後裝出一副好學的樣子的男孩,他們都不對鄭瀟的心思。 鄭瀟覺得很沒勁,自己的一雙手竟沒有一個男孩兒的屁股好打。不僅父母覺得她怪, 連她自己有時也覺得真有點兒怪呢。 眼看又到年底,父母家人都替她著急。這種迫切的心情又促使了很多專業或業 余媒人的活躍,鄭瀟的事兒突然也就有了眉目。有個母親的同事,給鄭瀟介紹一個 研究生,個子高高的,相貌也看不出什麼缺陷,31歲,其它條件也好,雖是農村出 身,但並沒有什麼拖累。雙方見了一面,男方自然十分樂意。輪到介紹人來問鄭瀟, 鄭瀟還沒說話,母親已急得手心冒汗,搶過話頭說讓他們先處一處吧!又說鄭瀟你 別太挑剔了,就和這個處一處吧!鄭瀟已經疲倦了,既然母親堅持,就隨她去。理 想歸理想,現實歸現實,鄭瀟的同事有好幾位,挑來挑去老在了家裡,最後不得不 找二婚男人成家。現成的榜樣擺在那兒做教訓,鄭瀟哪裡還敢任性? 這樣,31歲的研究生就來過幾趟,但來了之後,跟鄭瀟卻沒有太多話說,倒是 跟她父母頗能談得來。鄭瀟呢,也漸漸覺得他總的來說還不令人討厭,但又無法與 他親近。彼此說幾句話,客客氣氣。鄭瀟想,古人所謂的相敬如賓恐怕就是這個樣 子吧? 鄭瀟的母親見事情有了進展,唯恐夜長夢多,就想先把事情定下來。按一般的 市民講究,所謂的定下來就是男方或女方擺一桌飯,在飯桌上,由介紹人主持,把 男方和女方不好直接商談的彩禮錢,婚期等事定下來。鄭瀟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 便不想走這些俗路。他們認為在飯桌上或什麼地方談錢財簡直和做一樁生意沒什麼 兩樣,是種很下流、很噁心的勾當。但他們認為吃一頓像樣的飯是必要的。好好吃 一頓飯,相當於舉行一次儀式,標誌著這件事已經得到長輩的許可,從此兩個年輕 人就可以隆重而正規地開始進一步瞭解了。他們的想法是把介紹人找來,把有身份 臉面的朋友鄰居找來,宣佈出女婿的身份,讓他從這一刻起就帶著某種承諾和義務 進入這個家庭,不能把這件事當成是一樁兒戲。更重要的是要讓大家知道鄭瀟已經 有了適當配偶的同時,壓給鄭瀟一份沉重的責任感,她必須從此認識到以前那段自 由的日子已成為一種歷史,自覺維護和未婚夫的感情同時意味著維護這個家庭的某 種榮譽,而實際上,父母現在最擔心的仍是她那種若無其事的樣子。 二 我們知道鄭瀟的父母都是那種老式的文化人,他們做事和現在的文化人不大一 樣。依他們的主張,這頓飯既要吃得好,顯出他們對這件事的重視,又不要太鋪張, 給人造成一種急不可待的印象。一切要顯出優雅、自然、從容。鄭瀟的父親很會燒 菜,這一點跟很多南方男人一樣。他認為菜不在多,而在於精緻,他尤其反對北方 人的做法,無論好壞,亂七八糟往桌上一堆,堆起一個豐富的垃圾堆,讓人看著心 裡發堵,沒有食欲。他的原則是高雅、實惠,要讓人感到這個家庭無所不在的文化 意蘊。菜是鄭教授親自按菜譜定的,有綠、有白、有紅、有黃,單從顏色上就令人 賞心悅目。由於講究,鄭教授做起來不免費一些功夫,他沒想到他越是這樣認真, 女兒心裡就越感到沉重。 鄭瀟想這純粹是趕鴨子上架,我自己的事,我還沒想好呐。但又一想這句話早 不跟父母講,現在客人都通知了,再講不是傷他們的心嗎?但不講,這頓飯一吃, 就等於這件事已成了定局,這樣一想又覺得心裡堵得慌。但講又怎麼講?說不同意? 為什麼不同意?不同意這一個同意哪一個?這話鄭瀟斷然是講不出。然而話又說回 來,眼下這個儘管沒什麼缺點可挑,似乎也沒什麼優點。和所有這個年齡的讀書人 一樣,說話、辦事那麼穩當,那麼得體,那麼有分寸,但卻沒有什麼突出的東西吸 引鄭瀟。再往深裡想,今後一輩子就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平平靜靜地過日子,沒 有波折沒有刺激也沒有浪漫地過一生,鄭瀟的內心深處就有轟然那麼一跳,這一跳 就使她禁不住煩躁起來。她發現自己實際上多麼渴望轟轟烈烈地愛一場。可這頓飯 一吃,這個機會似乎就再也沒有了,她就要被人牽著推著拉著走向平凡,和一個自 己根本不愛的男人躺在一起呼吸,為他生孩子洗衣服做飯,聽他吐痰說話放屁,然 後是衰老、死亡。這一輩子就這麼默默地過去了。自己挑了半天,竟落了個這樣的 下場? 這樣一想,鄭瀟真是煩透了。她想找人發火,想大哭大喊幾聲。後來鄭瀟想自 己還是到街上去走走,免得憋不住,惹父母傷心。 現在鄭瀟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鄭瀟覺得自己的心情一點兒也沒變好,相反 變得更壞。她覺得街上這麼些人跌來撞去簡直豈有此理。這麼多人在街上幹什麼, 從哪兒來這麼多人?馬路這麼肮髒,空氣這麼污濁,人們的表情莫名其妙,毫無道 理的笑容裡透著說不清的曖昧。鄭瀟看著想著,就想揪住什麼人打一頓,摑他兩個 耳光或踢他兩腳。她忽然為自己的極端情緒很吃驚,我這是怎麼啦,幹嗎這麼大火 氣?再一想覺得自己好沒道理,自己不也是這人群裡的一個嗎?自己跟他們有什麼 分別呢? 她走進一家商場,忽然想起洗面奶用完了,於是決定買一瓶洗面奶。挑各種牌 子的洗面奶的時候,售貨小姐的禮貌使她心情平和了不少,她覺得這家商場不錯, 她們已學會了微笑著打開你的錢夾。鄭瀟選了自己常用的那個牌子的洗面奶,看著 那些擺放整齊的商品,心裡變得愉快起來。現在她順著裝修華麗的櫃檯一路瀏覽下 去,她正在走近故事的中心。實際上,以上的這些交代都是走近故事中心的鋪墊。 在事情發生之後,我們發現這一切交代都必不可少。 鄭瀟在化妝品櫃檯轉了好大一會兒,這個時候她忘記了家裡今天要舉行重要的 宴會,她甚至忘記了自己應該在客人到來以前趕回去,從而表達一種必要的禮貌。 她很投入地看了幾種廣告裡宣傳得很火的潤膚露,這時,她聽見有人在叫她,她抬 起頭來,見那人已經走到她的跟前,正滿面笑容地用目光上下打量著她。陳亮!鄭 瀟笑了一下。鄭瀟說你好。陳亮說你也好鄭瀟,我記得你說過你不愛逛商場的,今 天卻讓我抓住了。鄭瀟說我說過這句話嗎?就算說過也沒說錯,不愛逛不等於不能 逛,偶爾逛一次並不算什麼過錯。陳亮說鄭瀟你的嘴巴還是那麼厲害,我反正是說 不過你。但我覺得最不愛逛商場的女人也比男人逛得多。鄭瀟說我今年頭一次來這 兒就碰見你,說明你肯定天天來逛商場,不然我怎麼第一次來就碰上了?陳亮說我 不和你鬥嘴,好容易見一面,你也不說關心我一下。鄭瀟說那我就關心你一下,有 小孩了嗎?陳亮笑道,連老婆還沒有怎麼會有小孩?你關心人也步伐太大了一些吧。 鄭瀟說怎麼還沒找女朋友呵?陳亮說這當然得怪你。鄭瀟說怎麼能怪我?陳亮說我 心裡老用你做標準去衡量對方,結果總也不成。鄭瀟說謝謝你誇我。我發現你現在 變得很會說話。當初你的機靈勁兒哪兒去了? 陳亮在兩年前曾被人介紹過給鄭瀟,來往了幾次,鄭瀟覺得兩個人缺少共同語 言主動提出分手。不料兩年後再度相遇,倒沒有那種相愛不成便成仇的尷尬,反而 像是多年不見的知心朋友。 陳亮說我當初被你壓倒了,特別是你們家那種氣氛實在讓人很壓抑,所以我是 顯得傻了點兒。要是再能有一次機會,我相信一定會比那次要好。我總在想你。 鄭瀟覺得該結束了,她伸出手來和他握手說再見。她當然不能再給他機會,她 已經沒有什麼機會可以隨隨便便地送人。但憑心而論,和陳亮這樣胡說了幾句,讓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她覺得陳亮身上有一股動物的原始的野性,他竭力想把它 隱藏起來不被人發現,但它確實能讓人感覺到。她奇怪自己以前怎麼沒發現這一點 呢?莫非自己真的老了,老到喜歡一個只要赤裸裸恭維自己的男人的地步?但他那 股野性,的確不惹人討厭。 陳亮那結實的背影已消失在朝大門口湧去的人流裡,為了避免再碰上他,鄭瀟 又在商場的大廳裡逗留了一會兒。她一邊走一邊回憶,她記不起當初和他在一起的 細節,總之他處處顯得平凡。談了幾次,每次都是她在應酬,後來她終於明白自己 這樣做,完全是礙于把陳亮介紹給自己的那個朋友的情面,她通知了那個朋友,讓 她處理掉他。朋友一度曾擔心他會繼續糾纏,還狠狠傷害了他一下。現在想來,鄭 瀟忽然有點感動。這個沒心沒肺的大男孩,居然一點兒都沒有記恨她。 鄭瀟覺得無論如何也該回去了,今天畢竟是自己的事。可一想到自己到底還是 妥協了,心裡那股不痛快又升了上來。往家走的時候,在立交橋附近,鄭瀟看見一 群人圍成一個圓圈,她看見大家一副很激動的樣子,心想一定是耍猴或是少女賣藝 什麼的。她剛要從旁邊走過去,突然看見陳亮的那張臉。鄭瀟本該走掉,但她實在 想知道人們在看什麼。她叫了一聲陳亮,而且上前碰了一下陳亮的那只露在外面的 手。事後她記起來,他的手很涼。這時陳亮看見了她,他很高興地轉過身來拉住她 的手,他用身體前後擠了一下,這樣鄭瀟的身體就進了人群裡面。她聽見陳亮說, 這下你能看見了吧! 鄭瀟看見了。眼前的那一幕,讓她覺得熱血直往頭上翻湧。她看著,不知不覺 就流下了眼淚。鄭瀟看見一個男人正摟著一個女人在地上翻滾,那個男人把手伸進 了女人的內衣,而那女人則靠了不住扭動而竭力擺脫男人伸進內衣的大手。女人的 頭髮上沾滿了灰土,她的嘴巴因急促的呼吸而不停地吐出白色的唾液。鄭瀟的腦子 全亂了,她無法再看下去。她眼前晃著女人的紅毛呢裙在地上的泥土裡滾動。男人 的手終於從女人的內衣裡縮回來,似乎拿到了一件什麼東西。當他從地上爬起來的 時候,地上的女人又糾纏住他,緊接著是女人銳利的嚎哭聲。那男人則獰厲地舉著 勝利而醜陋的手,力圖掙脫她的糾纏,從而帶著錢包離去。 鄭瀟突然很恨這群圍觀的人,他們竟如此麻木而耐心地觀看,居然一點兒也不 憤怒,一點兒也不羞恥。這時,她發現自己的手被陳亮緊緊抓住,陳亮正側目觀察 她的臉。走吧,陳亮說,咱們走吧!她突然覺得他真卑鄙,這種時候他居然有心情 握一個女人的手。放開我!她猛地掙脫他的手,仰起臉對陳亮說,你真噁心!你們 這些男人真噁心,我恨我是個女人。她誇張的語調立刻引起了旁觀者們的注意,有 幾個人笑了起來。 她的臉色通紅,不顧一切地沖向不遠處的公用電話亭。電話亭裡有一個滿臉深 情的中年男人在打電話,鄭瀟說對不起,一把奪過電話,然後報了警。 她離開電話亭後看見的下一個畫面是,那裡仍然蜂擁著那麼多人,只不過人群 的中心不再是那個女人和那個流氓,而是倒在血泊中的另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剛才 曾握過她手的陳亮。鄭瀟一下子驚呆了。許久,警車嗚咽著從遠處駛來。警察把圍 觀的人群驅散開,小心地來到陳亮身旁。看著他湧血的身體鬆弛地被扔進警車,她 突然蹲在地上嘔吐起來。而圍觀者立刻又圍住了她。懷孕了,他們說,這個女人懷 孕了。 三 鄭瀟被整個事件擊中,暴力和熱血形成的場面使她激動不已。回到家,她在整 個吃飯過程中都緊繃著面部肌肉。她甚至是帶著某種容忍的態度和大家在一起吃飯 聊天,她看著大家文質彬彬地坐在那裡,痛苦地發現自己的忍耐力是多麼的持久。 終於她沒能堅持到最後飯局結束,提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父母因她的提前離席 略有不滿,於是用加倍的殷勤招待著客人,父親不時說幾句機智幽默的話,引發大 家陣陣輕鬆的笑聲。鄭瀟在床上躺著,覺得父親是那樣做作和無聊,他的那些小機 智小幽默是那樣淺薄和虛偽,他們的笑容,他們的客氣和相互稱讚,都讓人難以容 忍。 那頓冗長的飯終於吃完了。她的未婚夫王沂東以家庭成員的身份送走了客人。 然後她母親給他們沏了茶,父親便坐在客廳和他開始下棋。鄭瀟的父親會下圍棋, 王沂東也會下圍棋,這一點讓鄭瀟的父親驚喜不已。鄭瀟躺在床上,整個床似乎都 在翻滾搖晃,她聽見他們在客廳裡敲擊棋的聲音,忽然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陳亮 就要死了,而別的人卻如此安閒地下著棋!她忍不住沖進廁所吐起來,她看見剛才 吃進去的紅色食物已變成粥狀在馬桶裡打著漩渦流進深不可測的下水道,又想起陳 亮那滿身上下的血跡。他現在怎麼樣了?他為什麼會弄成這個樣子?她無法更進一 步地思考這些問題,那些血給了她很大的刺激,她受了深刻的驚嚇。 王沂東注意到她的臉色不好,輕輕地來到她的房間,關切地問她是不是哪兒不 舒服?他伸出手在她額頭摸了一下,還好,他說,還好,不是很燒。鄭瀟心裡突然 升起一股強烈的厭煩。她推開他的手。請你出去,她說,請你出去。 他遲疑著,他沒想到她會這樣對他,他面子上下不來。但他還是退了出去,他 在瞬間已做出決定,將來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來忍受這個知識分子家小姐的 壞脾氣。鄭瀟聽見門輕輕地關上,她覺得自己現在是多麼恨這些溫文爾雅的人,他 們說話、微笑、走路,都透著不自然。就連剛才他的手在她額頭的一摸,也是那麼 的乖巧和虛偽,你病了,他卻假借關心來撫摸你,走近你。 一切終於安靜了下來,客廳裡的棋子敲擊聲漸漸催動著她的倦意,她睡著了… …猛地,她被一陣鑽心的疼痛刺醒了。她睜開眼睛,在黑暗裡注視。漸漸地,她看 見了她所熟悉的那些家具模糊的輪廓,它們喚起她一種安全熟稔的感覺。她從恐懼 中走出來,她嗅見了被窩裡彌漫出來的由她肉體所製造的那股熟悉的氣息。她的胸 部痛感消失了,她聽著窗外的風聲。然後她發現自己此刻是多麼地牽掛陳亮。他怎 麼樣了,會不會死?她不敢再想了。 整個夜晚鄭瀟再也沒能成功地進入睡眠,她的思緒飄浮而混亂。她閉上眼睛, 腦海裡就是陳亮那蒼白的臉和柔軟的身體,她又聽見自己心臟的狂跳聲。她回憶整 個過程,想起他握住她手的情景,不明白整個事件的任何必然性。他本來也只是個 看客,怎麼後來會被卷到事件中去呢?她去打電話的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莫非 他和那女人有什麼瓜葛?這樣想著,直到天亮。 鄭瀟在一家科研單位上班,這家科研單位和大多數科研單位一樣,沒什麼事好 做。市場經濟似乎暫時用不著他們這些人。由於沒事可做,大家平時也不怎麼認真 上班。鄭瀟倒是挺認真,雖然一大早起來就覺得身體很不舒服,但她還是去了單位。 她在單位忙了大半天,後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頭痛、噁心,而且身上直出虛汗。 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病了。她給主任請了假,回家吃了兩片感冒藥,昏昏沉沉地倒 下便睡。一覺醒來已是中午,她覺得好了一些,就到客廳去找水喝,見老同學俞文 秀正坐在沙發上笑眯眯地看她。俞文秀說,我才看出來,你原來很有福氣!鄭瀟不 明白她在說什麼。俞文秀說,還記得我以前給你介紹過的那個陳亮嗎?多虧你有眼 光沒找他,他出事兒了。看俞文秀那神情,似乎為她沒有找陳亮而專程來給她道喜。 鄭瀟感到格外難受。俞文秀的那股興奮勁兒是顯而易見的。這個陳亮,誰知道是為 什麼,跑到街上跟人打架。說不清是為個女孩還是別的什麼,總之讓人打壞了。你 也知道我們廠,臺灣老闆特摳門,規定凡是自己得病,廠子一律不管的,像他這樣 流氓打架,廠子要除名的。你呀當初真有先見之明,據我所知,他是很愛你的喲! 俞文秀咯咯地笑了起來。 望著她那鮮豔欲滴的嘴唇,鄭瀟的腦海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她感到身體裡面 有一個火球在滾動,而且愈滾愈大,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爆炸。 她找到了問題的答案:是她把他推進事件的漩渦中去的。是她那幾句話,那個 誇張的動作,將他推了進去,使他成了事件的受害者! 這個答案如此殘酷,它使鄭瀟頓時坐立難安。如果說當時所有圍觀的人都應該 承擔某種道義的話,鄭瀟無疑也不能例外。每個人都在做卑鄙的看客,沒有誰會因 此而感到羞恥。陳亮也是人群中的一個,陳亮絕不是英雄,而你鄭瀟卻讓他擔負起 如此沉重的義務,這個義務便就此將他擊倒了。公正地說,鄭瀟做得太過分了。鄭 瀟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顫慄與不安。 四 她來到市人民醫院。在四病室外面的小窗前站了很久,從這兒可以看見裡面正 在搶救中的陳亮。如果不是事先問過,她絕不敢相信現在躺在那兒的會是陳亮。他 的臉和自己記憶中的那張臉完全對不上,它變歪了,變醜了。這就是搶救嗎?鄭瀟 不禁疑惑。既沒有大夫,也不見護士,只有氧氣瓶和幾個吊瓶。這種情形與她想像 中的搶救簡直是兩碼事。 她去問值班大夫。值班大夫是個中年男人,他正在他的崗位上用電爐熱一小飯 盒豬肉。對於此刻有人打擾,他顯然很惱火。他不耐煩地說,四病室就是搶救病室, 他在搶救病室,當然就是在搶救。連押金都沒人來交,這已經不錯了,還想怎麼樣?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見了鄭瀟的美麗。他立刻把電爐的插銷拔了,並用蓋子蓋 上了那盒豬肉。他開始變得熱情和饒舌起來。他先問鄭瀟是患者什麼人,當鄭瀟回 答說只是一般朋友時,他立刻笑著說:夠嗆!你這朋友夠嗆!不過暫時是死不了。 雖說還沒脫離危險,但我敢打賭,24小時內沒事。以後可就難說了,因為那一刀插 得很深,不僅把腸子插斷了,而且切斷了脊椎神經,弄不好將來要成為植物人或全 身癱瘓什麼的。大夫快樂地敘述著。鄭瀟不明白他為什麼那樣快樂,一股冷氣從她 腳底漫上來,湧過心臟和大腦,她整個僵在了那裡。 鄭瀟說他的家屬正往這兒趕,你們用不著擔心押金,押金不會有問題的。男大 夫說,你說的這個情況很重要,我建議你見一見我們院長,如果他同意,我們就可 以用一點兒好藥。於是她跟在男大夫的屁股後面,開始穿過一條昏暗而狹長的通道。 走著走著,她忽然懷疑這個男大夫正把她領往裝滿屍體的停屍房,他會在那裡殘忍 地切割她那富有彈性的肢體。所幸的是這段昏暗而恐怖的通道到了盡頭,她發現自 己已經站在一個長著一雙鷹眼的高個子男人面前。她發現自己說話結結巴巴,在那 雙鷹眼的注視下她顯得很緊張。她覺得醫院裡的人目光真厲害,他們看你的時候你 覺得他們正用一把鋒利的刀割你的皮膚,然後研究你的骨骼,是的,他們看的是你 的骨骼和器官。 現在鄭瀟正試圖說陳亮受傷是一次見義勇為的行為,她發現自己正在努力爭取 院長的同情心。她說這種見義勇為的行為應該得到所有部門的同情和支持。漸漸地, 她產生了想要征服院長的念頭,她用的是那種演講的語調,說到最後,她已是熱淚 盈眶。這時鷹眼開始說話了。他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醫院不是慈善機構,如果 我總在這裡發善心,每天不知會有多少人值得我去可憐,他們跪在那裡,給我磕頭。 但我沒辦法,我底下有百十號人要吃要喝,我告訴你,醫院光欠外頭的醫藥費就十 幾萬。不過既然患者的家屬正帶著押金往這兒趕,那我會讓他們給他用點好藥的。 我不知道你是患者什麼人,但我必須告訴你,希望你們儘快把押金送來,愈快愈好。 鄭瀟彎下腰,給鷹眼鞠了一躬,說謝謝。當她往外走的時候,聽見鷹眼叫她等 一下。鷹眼說:這個叫陳亮的患者真是見義勇為嗎?如果你敢確認這一點,我建議 你去找找市里剛成立的見義勇為基金會。另外,患者的單位可以先出一點錢嘛,救 人要緊,無論誰把錢拿來都可以,先救人嘛! 鄭瀟去了陳亮的單位。此刻她正坐在經理辦公室的軟軟的羊皮沙發裡,感受著 那個受聘于臺灣老闆的中國經理那挑剔而冷漠的目光。 很遺憾,小姐,我不能幫您的忙。公司對陳亮一直是很器重的,但他不惜這一 切,去外邊和人打架,他被人打壞了不說,對公司的形象也產生了極其惡劣的影響, 所以他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可以告訴您,他已經被我們這裡除名了。經理做了個 聳肩攤手的動作,這個動作完全是從電影裡學來的。鄭瀟說,你們這樣做不公平, 他是為了救一個女孩受的重傷,你們應該幫助他,而不應該將他除名。你們沒有權 利這麼做。經理又聳了聳他那窄小的肩。很遺憾,小姐。如果他是為了公司的利益 去和歹徒搏鬥,我們是會幫助他的。可惜他不是。他所做的跟本公司沒有任何關係。 本公司只生產西裝,而不生產見義勇為的英雄。我們的最高利益就是金錢,凡是和 這個利益相抵觸的行為,我們都將毫不客氣地與之進行鬥爭。假如真如小姐所說, 陳亮是為了救別人而負的傷,那他就是幹了一件本應由警察幹的事,也就是說替政 府幹了事,我想小姐您是不是應該去找政府,向他們討個公道?經理沒忘記做那個 聳肩攤手的動作。 鄭瀟站起來。你真冷靜,冷靜得簡直不像個中國人。經理說,謝謝小姐誇獎。 可惜我真的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我沒有誇獎你。鄭瀟憤然離開了那間辦公室,她 感到震驚,同時又有著深深的失落。 現在是中午了,鄭瀟穿過灰塵彌漫的冰冷的大街,心中充滿了惆悵,她像一隻 被風浪打折了舵的船,不知將漂往何處,更不知獲救的碼頭究竟在什麼方向。後來 她來到一幢莊嚴肅穆的大樓底下,看到衛兵、紅旗和國徽,她差一點要逃離開去, 她害怕這份莊嚴的沉重。檢查證件,填寫卡片,她終於走了進去。然後她在空曠而 靜寂的大樓內遊蕩。所有的人都用嚴厲審視的目光注視她,他們用簡短壓抑的話語 結束她的詢問,他們不習慣對陌生人使用微笑和溫和。後來她找到一個叫精神文明 辦公室的地方,她被告知,她要找的事歸這裡管。但裡邊在開會。她站在門外等著。 終於,會散了,一個面色蒼白的矮個子男人接待了她。他姓朱,是精神文明辦公室 的負責人。朱主任的目光在鄭瀟的臉上咬了三秒鐘,然後他變得柔和了,溫暖了。 喝點兒水嗎?他說。 鄭瀟在這兒瞭解到,精神文明辦公室前不久的確籌建了一個見義勇為基金會。 基金會由市委書記任名譽會長,市委秘書長兼任會長,也就是說必須由秘書長同意, 方可得到救助的那筆資金。還有一點,這項資金屬專項資金,一般在年底作為表 彰時才會動用,如果用於對見義勇為者的救治,必須符合以下幾個條件: 1 、確系見義勇為受傷並傷勢嚴重,個人經濟條件無法承擔其醫療費用; 2 、見義勇為者的工作單位亦無力或不能承擔其醫療費用; 3 、確系見義勇為且事蹟較為突出,家庭經濟條件又比較困難者。 朱主任說我樂意幫你,只要你們能到公安部門那裡,讓他們出個材料,我們就 可以想辦法幫你。鄭瀟說那好吧。於是離開了這幢莊嚴肅穆的大樓。儘管自己的臉 被朱主任的眼睛咬得傷痕累累,但她心裡還是愉快了一點兒,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 只充滿希望的飛蛾,不停地飛呀飛,離那點微弱的光芒越來越近。 五 鄭瀟在傍晚時又回到醫院,她在病房外面的走廊裡,看見一個渾身是土的農民。 這個農民仿佛剛從垃圾堆裡鑽出來,肮髒的頭髮裡有著紙屑和砂礫。他自稱是陳亮 的大伯,剛得到這個消息就從郊區趕來了。他把家裡僅有的2000塊錢都帶了來,但 醫院說這點錢只夠維持幾天,離動手術還差得遠呐。他說陳亮沒有父親,自小就跟 著他,好容易把他培養得上了大學,可現在卻出了這事。他咕噥著,這社會,窮人 有病就是個等死,我們就不出院,死也要死在這裡,死在家就白死了,死在這還能 找人說理,陳亮是被人害的,說到哪兒也得有人管!鄭瀟見他熱淚滾滾,也忍不住 心酸。她說,我們不能賭氣,我們要想辦法找錢救他,不能讓他死!鄭瀟掏出身上 僅有的300 塊錢遞到老漢手裡。 回到家已經快10點了,全家都在等她,她的未婚夫王沂東也在。鄭瀟想了又想, 覺得有必要把這事告訴家裡,希望得到他們的支持。 她說了。她看見他們都沒有激動起來。母親說,你和那個男孩沒有任何關係, 當然我們應該有同情心,可這個世上有那麼多人值得我們去同情,而我們的能力是 有限的。母親不安地望著女兒的未婚夫,她不希望他因此有什麼不快。 父親說,這就是當今社會的弊端,政府天天號召人見義勇為,可真有人挺身而 出受了傷,就沒人再管了。我建議你今晚給報社寫封信,讓報社呼籲一下,發動全 社會來幫助他。 鄭瀟突然發現自己以往所尊敬的父母此刻是多麼虛偽。她把目光對準未婚夫, 咄咄逼人地說,你肯借給我一些錢嗎? 她看見自己的未婚夫以往沉靜理智的目光在自己的注視下潰退了,慌亂了。但 他終於選擇了一條明智的路。他說,可以,但並沒有很多。好吧,請你明天早上把 錢送到我的單位,我9 點在門口等你。 第二天,王沂東把2000塊錢送到鄭瀟單位的大門口。他把錢交到鄭瀟手裡,覺 得此刻自己已經具備了對此事發表意見的資格,他說,我真不懂你為什麼這樣關心 一個與你毫不相干的人。你能坦率地告訴我,你是不是愛他? 鄭瀟說,這些錢我大約會在下個月還你,你要利息嗎? 鄭瀟整個上午都在打電話借錢,後來她總共借到現金一萬三千塊。 下午她請了假,跑到醫院。她找到院長,把錢放在他面前。院長笑了,說:有 這點錢,我們可以為他進行手術了。鄭瀟說什麼時候安排手術呢?院長說再等等, 現在太危險。你沒找見義勇為基金會嗎?如果他們肯出錢,我們可以請一些專家的 …… 你是說這些錢還不夠?鄭瀟問。 院長輕輕地點點頭,說我們希望能把手術的準備工作搞得更好一點。你知道, 脊椎神經受傷是很麻煩的,搞不好,生命就有危險。錢多總沒有壞處,你說呢? 錢多的確沒有壞處。可是他的一切難道就沒有別人來關心一下嗎?是誰把責任 全推給了我?鄭瀟離開醫院時,這樣憤憤不平地想。但她又知道,如果她此刻甩手 不管,陳亮的事就真不會有人去管了。他那個渾身是土的大伯能幹得了什麼? 走在大街上,鄭瀟的信心又恢復了,她相信這件事應該有人來管的,那個朱主 任不是說他們會管嗎?也只有他們管起來,鄭瀟的責任才能卸下,她借的那些錢才 能有個著落。一萬多塊錢,那可是自己一年多的工資啊!但又一想,覺得自己太自 私,陳亮現在都快要死了,自己卻在計較如何還那一萬塊錢,這不是太冷酷了嗎? 那天如果不是她,陳亮會沖上去嗎?如果他不沖上去,那個女孩就得在大庭廣眾下 遭污辱,陳亮的出現,救的不僅是那個女孩,而且救了所有圍觀的群眾,同時也救 了陳亮自己,使他們沒有徹底墜入到無恥的深淵中去。但得救的眾生呢?那個被救 的女孩呢?他們去了哪裡?鄭瀟知道自己這樣想問題太學生味兒了,但又忍不住要 這樣想。 下午4 點40分,鄭瀟來到中山路派出所。但派出所拒絕了她的要求。他們說那 起鬥毆事件,在沒有抓獲兇手之前,不能被確認是見義勇為行為。因為見義勇為必 須具備三個要素:1 、被救護者;2 、見義勇為者;3 、歹徒。三者缺一不可。而 從這次鬥毆現場的情況來看,應屬一般性質的流氓鬥毆,傷者費用將來應由傷人 的另一方支付。 你們這樣說不公平。鄭瀟說,他是見義勇為,那天是我給你們打的電話。 派出所的人笑了,說誰知道你和傷者是什麼關係?有些情況本來應該保密,現 在告訴你,據我們對現場的瞭解,被害者肯定認識歹徒,等他清醒過來他肯定會講。 鄭瀟憤怒地說,他怎麼會認識歹徒?照你們這樣說,他如果死了,歹徒就不抓 了? 派出所的人板起了面孔,說你說話注意點兒,此案正在進一步調查。不過我可 以告訴你,定成見義勇為是不可以的。鄭瀟憤然離開了派出所。她覺得他們真是一 群蠻不講理的人。可是走著走著,又覺得他們未嘗沒有道理。那個被救的女孩為什 麼當時跟歹徒一起消失了?她為什麼不來報案呢? 六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鄭瀟開始尋找一個外號叫野玫瑰的女人。她是從路邊一個 賣烤肉的小販那裡得知這個名字的。事發那天,他恰好在附近賣烤肉,因為當時現 場流了血,影響了他的生意,一提起那天的情景,他就十分生氣。不過他還是告訴 了鄭瀟一個很有價值的線索。那個女人是做那一行的,只要掙錢,她什麼都幹。她 賣起肉來可比我賣烤肉還能宰人。 鄭瀟後來在一個叫帝豪的酒店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野玫瑰。她當時穿得很少,可 以看出她並非不冷。鄭瀟想,有個男人為她都要死了,她卻平靜地站在這裡勾引別 的男人。這是多麼的不公平!鄭瀟說明了來意。 但對方睜大眼睛,做了個很誇張的動作。她說大姐,我不認識你。 鄭瀟抓住她的手,說你認不認識我沒關係,重要的是那天為了救你的那個男人 需要你的幫助。 對不起,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野玫瑰說。 鄭瀟說我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人。做人要有良心,人家為了救你,都快要死了, 你還說這種話。 野玫瑰說請你放開我,你把我捏疼了。鄭瀟不僅沒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緊了。 鄭瀟說,我來隻想讓你說句公道話,他是為了救你才受的傷,他不是流氓鬥毆。就 這樣,就已經把他救了,你明白嗎? 野玫瑰沉默了。他真的要死了嗎?鄭瀟鬆開她。真的,他沒有錢治病,需要一 個基金會的幫助,但必須由你來說明,他是為了救你才受的傷。 我不同情這種男人,野玫瑰說,他沒有能力幫別人的忙,實際上他只能給人添 亂。 鄭瀟真恨不得揪住她的頭髮往地上撞,她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的女人。你出不出 面是你的事,我還會找你的,我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事。我會把公安局的、報 社的都找來,你自己看著辦吧!鄭瀟威脅對方,但她並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請來那 些人。 野玫瑰變得柔軟了,她沖鄭瀟笑了一下說,大姐,讓我考慮一下,能把你的地 址和電話號碼留給我嗎?我會儘快跟你聯繫的。 鄭瀟把名片給了她。在她轉身離開的時候,那個女人正歡快地朝一個中年男人 走去。一陣清脆的笑聲使鄭瀟禁不住淚流滿面,她感到一種銘心刻骨的絕望。她想 自己此刻是多麼孤獨,所有的人都在尋歡作樂,只有她一個人背著沉重的道義在黑 暗裡前行。她憑感覺知道野玫瑰是不會跟她聯繫的,她們久墮風塵,早已練就了一 副鐵石心腸,對這樣的人,你還能有什麼指望呢? 那天夜裡,鄭瀟沒有回家。她一個人在街上轉到很晚,然後又去了醫院。在醫 院的走廊裡,她看見王沂東正坐在長條椅上默默地抽著煙,看上去,他像是在等她。 我想和你談一談。我想我們之間應該真誠。 改天吧!我累了。 我非常想和你談一談,就說幾句話,累不著的。 可不可以明天?我們有的是時間。 王沂東不再說話了。他默默地看著她,表情顯得異常難看。鄭瀟在長條椅上坐 下來,此刻她覺得自己真的很疲憊。 隔著那道玻璃窗,她看見陳亮躺在黑漆漆的病室裡,渾身插滿了管子。誰來證 明你?鄭瀟突然忍不住傷心地哭了起來,她眼前恍若星光一樣黯淡的那點光芒,漸 漸地在她心頭熄滅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