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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一般的風景線
      
                                       何冰
      
          一
      
          那個賊從火車上跳下來時,非常不幸地落進了一條大水溝。
      
          但這幫了他不少忙。他又冷又餓從很遠的地方爬上這節煤車,原以為會去繁華
      的沿海,豈料越走越偏僻,火車是朝著山區開的。煤屑不僅蓋滿了臉,也鑽進鼻腔,
      氣管甚至肺部。他難受得要死,只好趁減速跳車,從水溝裡爬起來後,順便清洗了
      一下。
      
          他越發又冷又餓了。
      
          他就摸黑尋路走,聳落一地髒水後,他站在了一堵高大的圍牆下。賊在這時已
      經觀察到四周沒有燈光和人跡,看到圍牆後賊很高興,圍牆表示裡面至少有一些不
      讓別人逾越的東西,這對於他很重要。經過大約半小時很技術的努力後,賊越過了
      圍牆。他看見牆裡面有一幢黑乎乎的平房,也無一絲光亮。賊在這時職業性的兩頭
      望望,接著倒吸了一口涼氣。圍牆一頭開著很大的口子,從形狀上應該稱作門,卻
      沒有門扇之類,只有那麼一個大口子。賊覺得很冤枉。
      
          賊這時膽子大了,也有些惶惑。他很隨便地進入平房,發現裡面像是五六間辦
      公室,並且他很快就找到了掛有財務室牌子的門。他摸到一把掛鎖似的鐵疙瘩,在
      那上面消費著他的專業。然而,賊終於又驚又氣:他無論如何弄不開那玩意。驚奇
      的賊在氣憤之餘,朝門右側的牆上狠狠踹了腳,算是洩恨,那牆立刻潰開了一個洞。
      
          賊在進去幾分鐘後又鑽了出來,他惱火得渾身發抖,他從沒有進過這樣的財務
      室,那裡面有一張厚實的辦公桌,但是找不到抽屜,他並不想在那上面試驗他的拳
      腳,他知道那會有傷他的貴體。
      
          賊在出來後順手摘下財務室的牌子,一腳踢飛。他不願再在這裡忍受一分鐘,
      他實在又冷又餓了。
      
          第二天太陽很高的時候我們才發現這地方其實是一座工廠,是建在大山裡的那
      種有益環保的工廠。準確地說,是油漆廠。並且,還有人上班。
      
          第一個來上班的是辦公室主任。他經過財務室,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生上火爐,
      打來一壺水,燒著。接著他抹桌子,先抹廠長的,書記的,副廠長的,副書記的。
      然後泡茶,自己的,廠長的,書記的,副廠長的,副書記的。這時候,廠長書記們
      也來了。烤火、喝茶、思考問題、討論問題。
      
          到12點欠5 分時,辦公室主任例行小便了。在過道上他踢到一塊牌子,一眼瞥
      去好像是財務室的,於是他撿起來準備掛,這時他注意到那牆上開著一個大洞。
      
          半個小時後,財務室主任和保衛科長先後趕到。保衛科長很內行地劃上白粉,
      拉上繩子,預備勘查。但是,財務室主任卻無法打開門鎖。他們商量了一陣子,向
      廠長作了彙報,最後決定報案。
      
          到太陽快要落山時,縣城關鎮派出所來了兩位警察,一老一少。老的家就在附
      近,順道,年輕的剛從警校分來不到一星期,還在實習。
      
      
          他們也沒有弄開那把鎖。年輕的警察在驚奇之餘,輕輕推了推那扇門,那門立
      刻向裡倒了下去,連門框一起。
      
          太陽落山前他們終於得出了探查結果:賊是火車上流竄來的,現已流竄離開了,
      路上那汙黑的水漬便是鐵證。工廠無損失,可以結案。
      
          楊繼德就自始至終坐在辦公桌後面看著發生的一切。
      
          一個停產10個月,即將破產的工廠,還有什麼可損失的呢?
      
          二
      
          楊繼德的事業晴雨錶,基本表現在他老婆的臉上。
      
          曾經有很長的年月,楊繼德非常忙,跑業務,訂合同,催產品,上宴席。幾乎
      天天是深更半夜回家,不多久人們就聽見一種類似春貓的聲音從那小屋傳出,擾亂
      一山的飛禽走獸。第二天一早,楊繼德紅光滿面精力充沛地上班,一如既往地忙開
      了。到中午時,老婆送飯來了,眼睛裡橫溢著兩汪水,兩頰鮮妍地喊:「繼德呀,
      吃飯了,我給你燉了枸杞雞湯哩——」那時人們都說楊繼德老婆有旺夫相。
      
          近五六年來,老婆漸漸地不送中飯了。楊繼德下班了也不忙回家,總是繞到鎮
      邊上的小店子喝二兩散裝酒,吃一把花生米。有時晚了,他老婆就罵到店門口:
      「你個卵用的,別人是無錢的酒死命吞,你把褲子當了來吃啊!」這時候,楊繼德
      就一聲不吭,垂頭喪氣地跟在老婆屁股後頭回家。老婆越來越胖,他越來越瘦,然
      而臉色都顯黃顯老。他還不到45歲。
      
          再也沒有那種擾亂大山的聲音了。
      
          三
      
          楊繼德坐在小店喝酒時,一個女人走了進來。小店的瘸子王同先是一驚,接著
      眼睛一亮。這女人30來歲年紀,穿得很有派頭,然而這不算什麼,讓瘸子王同一下
      子站起來並且上前兩步的是她的相貌。平心而論她不算很漂亮,她的臉上有一些淺
      色雀斑,眼睛偏小,顴骨偏高,哪一部分分開看都偏醜,但湊在一起卻實在讓男人
      動心,那是一種女性化到極點的媚態的美。王同還注意到那醒目的胸脯,他馬上感
      到那裡面蘊藏著無限的柔情和豐富的春色。那女人沒有注意王同,朝勾著頭喝酒的
      楊繼德打招呼,連聲音也是粘粘滑滑的——:
      
          「楊廠長,你果然在這裡呀。」
      
          楊繼德一看,是薛春花,臉竟先紅了一會。薛春花說:「楊廠長,我找你有事。」
      又對王同說,「同哥,等下楊廠長愛人來了,你就說縣裡有人找他談工作,行嗎?」
      王同說:「行,行。」他恨不得找人胡說八道一通,但他不敢惹楊繼德的老婆,開
      個小店,總是和氣好。
      
          薛春花叫上楊繼德,在鎮西頭福順酒樓樓上開了一間雅座,點了幾個菜。
      
          十幾年前,省裡頒發了環保條例,市政府一紙公文,把這家油漆廠遷到了這個
      縣。縣城靠近鐵路,加上原來的客戶不少,又添了許多新客戶,油漆廠十分紅火,
      是縣裡頭一根財政柱子。生意好時,來訂貨的在門口排起長隊,供鎖員卻關起門在
      裡面甩撲克。那時的楊繼德,雖然拿縣財政工資,但卻是名符其實的財神爺,一個
      月獎金是工資的三倍。
      
          有一天他有事經過離鎮十幾裡的牛角坳,老遠就聽見讀書聲。順著小路走近一
      看,一間破破爛爛的教室砌在山凹裡,屋頂開著大洞。20幾個年紀不等的孩子坐在
      裡面,聽老師講課文。
      
          老師是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拖一條齊腿彎的長辮,衣著寒酸,但說話清脆,精
      神飽滿。她一轉身,突然看見楊繼德,臉刷地紅了,眼睛看著地面,細聲叫道:
      「楊廠長,你……」
      
          楊繼德一下子有種異樣的感覺,和他打交道的女孩子不少,他見識過的更有各
      色各樣,從省城到縣城,有大方的,有妖豔的,也有俗氣的,可就是從來不見一個
      真正害羞的姑娘。
      
          楊繼德問:「你叫什麼名字?」
      
          姑娘低頭擺弄辮梢,隔一會,說:「楊廠長你……有什麼事?」
      
          楊繼德說:「我想幫你們蓋房子。」
      
          山區人口稀,辦學困難,村裡騰出這一間牛欄屋,集中這些年紀不一的孩子,
      辦了一個複式班,所謂複式班就是不同年級的課一起授,這是生源少、條件差的地
      區一種辦學法。高中畢業的薛春花做了民辦老師兼校長,一個人管這些孩子,教學
      還不太吃力,最怕的是走山路,她家離這有20多裡,全是陰森森的林子路。
      
          薛春花聽了楊繼德這麼說,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卻什麼也沒說。
      
          楊繼德那時很衝動。蓋房子算什麼?縣裡有事沒事總找廠裡挖一勺油,攤派贊
      助差不多天天有,為了這一眼,他也心甘情願啊。
      
          結果不僅蓋了教室,也蓋了一間宿舍,蓋了廁所和浴室,拉了電接了自來水,
      還添設了教具。
      
          學校落成的那天,村支委在操坪擺了幾桌酒,真心實意地把楊繼德灌得一塌糊
      塗。他們讓民辦老師兼校長的薛春花坐在楊繼德旁邊,不停地歌功頌德,最讓老鄉
      們不滿的是薛春花竟沒有說一句話,沒有敬一口酒。
      
          楊繼德醉得很厲害,他記得自己好像老在吐,又好像有雙小手在摟著他的頭頸,
      額上不時有熱毛巾貼著。有一回他覺得自己抱住了一個溫軟的身子,很舒服,但他
      一下子又睡沉了。
      
          半夜他醒來時,發覺自己還緊緊地摟著一個人,他躺在床上,那人上身讓他摟
      著,卻站在床前,一動也不動。
      
          他說:「噯呀,我怎麼了?」
      
          薛春花扭過頭,眼淚順著臉龐滑了下來。楊繼德忘了放手。
      
          「我喝醉了?你一直沒有休息?」這時他聞到了滿屋的酒氣,一下子鬆開手。
      
          「對不起,我,我這就走。」
      
          姑娘轉過臉來瞧著她,臉上還掛著淚珠,她緩緩地搖著頭:「不,我不怪你,
      我,情願……」
      
          她久久地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慢慢解開了衣扣。
      
          一對芬芳飽滿的春花綻放出來。
      
          楊繼德停止了呼吸,他全身一陣一陣被電流擊過,這是他無法抗拒的感覺。
      
          他伸出手去,輕輕觸碰了一下花朵,突地縮回手。他喘著粗氣,說:
      
          「我該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四
      
          薛春花找楊繼德談的是一筆天字號的生意,這筆生意可以讓油漆廠一夜之間起
      死回生。
      
          雅座的燈光很柔和。薛春花要了一杯葡萄酒。她坐的姿勢很乖巧,年齡的增長
      使她多了幾分成熟的嫵媚。多年來,楊繼德還是第一次和她同桌共飲,他有些恍惚,
      也有些感慨。
      
          薛春花的叔叔在鐵路局當總務處長,5 年前薛春花調到了火車站,他們始終沒
      有單獨一起談過話,偶然相遇,彼此打個招呼,總是訕訕的。
      
          鐵路從前年開始,大力開展安全標準線建設,要求沿線各站段重塑外形,美化
      環境。到今年時,力度加大了,鐵路沿線公里牌、信號柱、鋼軌接頭等等一律要油
      漆粉刷一新,僅油漆一項,預計一次投入千萬元以上。
      
          楊繼德倒吸了一口冷氣,他不敢相信。
      
          「這僅僅是一個鐵路局呢,去年搞建線,局裡就花掉了兩個億。」薛春花說。
      
          「不是說鐵路虧得厲害嘛,花這麼多錢搞粉刷那不太傻了?」
      
          薛春花撲哧一笑:「你才傻呢!人家是國有大企業,再虧也有國家頂著,搞形
      象工程嘛,花這幾個錢算什麼?再說下半年人大代表要坐火車進京,沿線搞漂亮些,
      領導也有政績嘛。」
      
          「油漆刷在露天能頂好久?風吹日曬的。」
      
          「每年學雷鋒,不就那麼幾天?不是照樣出了先進?嘻嘻。」
      
          「這麼大的業務,能全給我們廠嗎?」
      
          「當然不能。不過,幾百萬還是有把握的,現在城市除了高檔聚脂漆、銀珠漆
      外,需求量大的是進口漆,你們廠生產的普通磁漆、清漆城裡缺貨,廠子都設在僻
      遠的山區。我昨天和叔叔通了電話,他讓我帶你去談談呢。」
      
          「春花,你真是……」楊繼德激動得語無倫次。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說:「春
      花,你是我們廠的救命恩人,有什麼條件你只管開口,回扣我給最高的,你說呀,
      要多少?」
      
          薛春花的臉一下子冷了下來。黯然良久,說:「我真的很蠢,淨做蠢事,算了,
      不提了。」
      
          「你到底要什麼呀?」楊繼德急了,忘形地抓住她的手。
      
          「我要什麼?我要什麼呢?這麼多年了,你就是這樣看我嗎?」她笑了起來,
      笑得特別淒涼。
      
          「其實,我很早就認識你,你那時是大老闆,我一個毛丫頭……我沒有想到你
      會去看我,還幫我蓋房子……後來你走了,我一個姑娘也不好意思去找你,我總想
      為你做點什麼。油漆廠一年年垮下來,看著你倒楣的樣子,我心裡多難受。上個月
      縣裡把工廠的帳冊收上去,打算宣佈破產,我就一直在想法子。你曉得我要什麼嗎?
      我要……」她又委屈又難為情地伏在桌上,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楊繼德頭腦一陣發暈,他完全僵住了。
      
          五
      
          進省城的當晚,在薛春花的安排下,楊繼德在仙苑酒城設宴,款待她叔叔。
      
          薛處長有一張飽滿結實、棱角分明的臉,說普通話,幹脆利落,中氣很足。舉
      手投足無不令楊繼德自慚形穢。
      
          他和楊繼德握手寒暄了幾句,扭頭對侄女說:「你看,人家楊廠長遠道來的,
      應該我來接風嘛,你這孩子就是不懂事。」
      
          薛春花抿嘴笑道:「不行呀,人家硬要作東,我拿他沒辦法呀——繼德,你看
      點什麼菜?」
      
          楊繼德忙請薛處長點。薛處長呵呵笑道:「都是自己人嘛,行,我點份魚片,
      加個三鮮湯,唔,嘗嘗脆皮鴨怎麼樣?北京風味。夠了夠了,三個人別吃得太浪費,
      你們看看,吃什麼小菜?」
      
          服務小姐捧著一瓶紅葡萄酒,走到薛處長座前:「先生,您看這酒行不行?48
      元,國產的。」
      
          薛處長笑笑,沉吟道:「這個……不用吧。」小姐會心地笑笑,一會兒,又捧
      來一支法國紅葡萄酒,照例請薛處長過目。薛處長表示不能多飲,一瓶就可以了。
      薛春花又點了兩個小菜,正式開宴。
      
          宴席間,薛處長始終不談正事。他極擅辭令,說話很有水平,政壇軼聞,腐敗
      內幕,講得頭頭是道,楊繼德只有恭聽附和的份。
      
          菜一道道端上來時,楊繼德越發覺得羞愧。他當廠長也沒少吃少喝,可除了大
      魚大肉,最多上一道王八。與今天相比,根本就是兩個檔次。
      
          那生魚片切得整整齊齊,分兩行擺在一艘精緻的木船上端來,凍得硬硬的,開
      始楊繼德還以為是胡蘿蔔片。服務小姐介紹說是剛從日本空運來的,將一支牙膏樣
      的進口芥末擰開蓋,擱在船上。楊繼德待薛處長嘗過之後,學著擠了點芥末,蘸在
      魚片上吃下去,齒頰間剛凍得難受,一股辛辣直沖鼻腔,兩行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惹得薛春花咯咯直笑。
      
          脆皮鴨其實是炸脆的鴨皮,呈深紅色,折好,點上醬,加細蔥,包在一張細圓
      的薄烙餅中吃,味道妙不可言。這是全聚德的特色菜。
      
          所謂三鮮湯更讓楊繼德目瞪口呆。一隻細瓷小碗,盛半碗湯,浮幾點甲魚、烏
      龜、烏雞肉,每碗88元。
      
          席間薛春花不停地給叔叔布菜,叫楊繼德和叔叔碰杯。一會兒,一瓶酒喝光了,
      再上一瓶。
      
          近兩個小時後,薛處長抹了抹嘴,說:「春花呀,你陪楊廠長慢慢吃,我還有
      事,先走。」
      
          薛春花叫來服務小姐,悄悄叮囑了幾句。一會兒,小姐拎著一隻禮品袋,恭候
      在包廂門口。薛處長伸出手,和楊繼德握了握說:「你明天來辦公室,找馮主任,
      我讓他接待你。沒事多在城裡逛逛,讓春花陪陪你。好了,你們別送。」他步履穩
      健地走出了包廂。
      
          這頓飯花去三千八百元,讓楊繼德撟舌不已。幸而薛春花早有準備,除了墊付
      飯款外,另備了兩條高檔煙給叔叔,前後花費近五千元,楊繼德只能回去設法還給
      她。
      
          走出酒城,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感慨萬千,要不是靠薛春花,他這個山溝裡的
      廠長還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變化如此之快。他不由得羡慕起國有大企業的幹部來。
      
          第二天,楊繼德事情辦得很順利。馮主任匆匆地和他簽訂了一份合同,數額達
      八百萬元,內容十分簡單:兩月內交付足額的鈣脂磁漆,貨到付款。
      
          走出鐵路的大門,楊繼德還以為自己在做夢,這買賣太順手了,比他以往做的
      哪一筆都大,對方竟連一分錢回扣都沒要,這是真的嗎?
      
          春花呀春花,你真是我的大救星哪!
      
          他急不可耐地要和縣長通個電話。
      
          六
      
          縣長黃石民一聽見楊繼德的聲音就煩。
      
          黃縣長煩的不是楊繼德本人,煩的是油漆廠這個爛攤子,這既不是他的錯,也
      不是楊繼德的錯,而這個爛攤子卻實實在在存在著。
      
          前幾屆領導殺雞取卵,掏空了油漆廠的底子,做了幾件實事,也有了政績。輪
      到他時,卻接住了一個包袱。一個虧損百萬擁有兩百職工的大包袱。
      
          改造,發展,增加後勁,這些當年該做而沒有做的事,如今想做都做不成了。
      
          但是,當他放下電話時,竟然有些失了分寸,一個人自言自語:「活了,活了,
      有救了。」
      
          他叫來辦公室主任,讓他通知縣財政局長和企業局局長,明天上午八點,到會
      議室開會。接著,他撥通了縣委書記周志常的電話。
      
          七
      
          根據縣委常委的決議,縣財政增撥一百萬元貸款,幫助油漆廠恢復生產。死寂
      近一年的廠房,又出現了生氣。
      
          楊繼德忙得不可開交,最讓他頭疼的是原料,生產磁漆的鈣脂近幾年國內普遍
      缺貨,他不得不組織採購人員到東北去找貨源。
      
          那天他回家時天已經全黑了,一進門竟意外地看見了薛春花。他從省城回來後
      就一直忙於工作,一次也沒去找過她,現在她再現在自己家裡,他又高興又迷惑,
      同時也有些尷尬。
      
          桌子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她老婆見他回來了,一把抓住他,劈頭笑駡:「你
      死到哪裡去了,來了貴客也不曉得早些回,來來,快陪小薛喝酒,我還有菜燒在鍋
      裡呢。」
      
          楊繼德又是吃驚又是好笑,薛春花也抿嘴偷偷的笑。楊繼德並沒有將薛春花幫
      忙救廠的事告訴老婆,但縣裡早就傳開了。他老婆今天上鎮上去買菜,聽人說得此
      事,心中感激,晃著大屁股找到了車站,不由分說就把薛春花拽回家中。她要好好
      地犒勞有功之臣。
      
          一頓飯兩個女人吃得親親熱熱,唧唧嚨嚨地有說不完的話,倒把楊繼德晾在了
      一邊。他本來就不善於和女人交談,於是默默地喝酒,吃菜。
      
          一直到月亮升上了中天,他老婆才讓薛春花告辭,又將自己編的一雙花線拖鞋
      硬塞在她懷裡。
      
          楊繼德站在門口,目送那苗條的背影在月光下漸漸地遠去。
      
          晚上在床上,楊繼德和老婆談起了鈣脂原料的事。老婆撐起上身,說:「那還
      不好辦,沒有鈣脂就做調和漆口沙,頂多亮度差一些。」楊繼德說:「那怎麼行,
      到時候不符合驗收標準,人家能付款嗎?」
      
          「怎麼不能?你不曉得讓小薛去說說呀。再說,油刷在水泥、鋼軌上,哪會要
      求那過細口羅。」
      
          「胡說。」楊繼德不耐煩了。他決定明天自己親自去跑原料。
      
          「嗯,胡說就胡說,繼德哎,我今天喝了點酒,身上好癢的,你幫我抓抓好口
      拜。」老婆柔聲柔氣地央求他。
      
          半夜時,遠近的人們不無恐懼地聽到楊繼德的小屋中發出一陣陣久違、類似春
      貓的叫聲。
      
          八
      
          一個月以後,楊繼德弄到了一批鈣脂回來,副廠長告訴他:他老婆讓廠裡發了
      10噸沒有經鈣脂處理的油漆給鐵路,說是他讓這麼幹的。楊繼德沖副廠長大發一通
      脾氣,剛要去找老婆算帳,財務室主任攔住他彙報說:鐵路的款子全部打過來了,
      只等我們交貨。又說,薛春花過來電話,要我們儘快交貨,那款子也是她幫著提早
      催過來的。
      
          楊繼德發了半天呆,沉沉呼口氣,對副廠長說:「下不為例。」就走出了辦公
      室。
      
          他來到鐵路,驚奇地發現車站完全變了樣。綠樹掩映下,車站乾淨了,漂亮了。
      白粉的牆,綠油漆的台鬥,橙黃漆的站牌,朱紅漆的門窗,車站顯得莊嚴氣派。
      
          他沿鐵道線走了幾十米,到處都刷上了新油漆,不少鐵路職工還在刷漆。一個
      職工在連接兩節鋼軌的鋼條上刷上白漆,另一個職工細心地在螺絲上塗紅漆,白中
      添紅,醒目而亮麗。處處充滿油漆的色彩和光潔,遠遠望去,長長的鐵路線像一道
      風景絢麗的彩虹。
      
          太偉大了。他心裡不禁發出感慨。
      
          原料充足後,油漆廠加班加點,終於搶在合同期內,把貨全部發給了鐵路。站
      長很高興,表示以後可以考慮油漆廠搞聯營,幫助他們把廠子搞起來。
      
          這一筆生意,廠裡除還貸款外,獲純利三百多萬,楊繼德終於可以更新設備,
      引進技術,重振工廠氣象了。
      
          那一年年底,他因成績顯著,由縣人大常會會提名,報省人大討論通過,當選
      為省人大代表。
      
          一天深夜,一個電話把他從夢中驚醒。
      
          九
      
          站長控制不住狂怒,沖著楊繼德暴跳如雷。
      
          「他媽的!你們生產的是油漆還是學生水彩?不到一個月就脫落、變色。下星
      期鐵道部領導要陪人大代表來視察,你要我怎麼辦?」
      
          極目望去,從站場到鐵道線區間,到處斑駁雜離,大片大片的油漆脫落了,陳
      舊的痕跡暴露無遺。比起粉刷前,鐵路更難看,慘不忍睹。
      
          楊繼德賠著笑臉,薛春花對他使了個眼色,搖搖頭,楊繼德明白了。
      
          「從明天起,我派人重新來粉刷,一切由我負責,車站派人指導,我付工錢,
      行嗎?」他懇切地說。站長黯然應允了。
      
          在一個星期內,楊繼德除了組織本廠職工外,還招聘了一大批臨時工,到鐵路
      刷油漆。
      
          終於在人大代表來之前,站場和鐵道線又煥然一新了。
      
          那天晚上,楊繼德接到通知,要他第二天乘車去省城,參加人大會議,同行的
      有縣人大主任和縣長黃石民。他覺得應該高興,應該激動,但他卻有些麻木,他只
      想睡它幾天。
      
          第二天他收拾好包包出門時,老婆高興得喜顛顛的。忽然說該去瘸子王同那裡
      打幾斤本地的穀酒,帶去省城讓大家嘗嘗。她拎起一隻塑料桶,晃著大屁股去了,
      叫楊繼德在站台上等她。
      
          楊繼德走進車站,一眼看見薛春花,她盈盈地朝他笑著,卻不走過來。楊繼德
      很想過去和她說說話,就在這時,列車進站了。
      
          從軟臥車廂走下來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副省長,接著是鐵道部的一位副部長,
      後面跟著一群人大代表。
      
          楊繼德心裡忽然有些發慌,他一步一步朝前挪著。
      
          副省長大步在站台上踱著,分別和站領導、縣領導握過手,眼睛掃向四周。他
      滿意地笑了,和副部長說了句什麼,兩人都哈哈大笑。楊繼德聽見一位人大代表說
      :「鐵路的精神面貌很不錯,值得學習。」他緊張地四處張望,沒有看見一個人沾
      上那些未幹的油漆。
      
          上車鈴響了。副省長副部長人大代表慢慢地魚貫上車,楊繼德也朝門口走去。
      他對女列車員禮貌地笑笑,剛要遞上車票,突然聽見一聲刺耳的尖叫。
      
          十
      
          楊繼德的老婆像一匹瘋牛撲向薛春花。
      
          「臭婊子,倒嫖的傢伙,還有臉在老子家裡吃飯。哼!不是王瘸子告訴我,你
      們姦夫淫婦不毒死我才怪呢!」
      
          站台上幾個工作人員試圖拉開她,卻擋不住她的瘋勁。她沖向薛春花,又撕又
      扯。很快,薛春花的臉上流血了,外衣撕破了。
      
          楊繼德站在車廂門口,全身宛如浸在冰水裡,冷得直發抖。他想走過去,卻一
      步也動不了。
      
          副省長在車窗朝外看了一眼,皺了皺眉,腦袋縮了回去。車窗裡,站台上,有
      無數驚詫的目光。
      
          薛春花倒下了,又爬起來,這時她看見了楊繼德,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既
      不掙扎,也不反抗。
      
          楊繼德的老婆又是狠命一撕,人群中發出了驚叫:薛春花上身被扒光了,豐腴
      堅挺的胸膛暴露出來,如山野狂風中的兩株春花。
      
          她還在看著他。
      
          她一次又一次被推倒,被踐踏,身上頃刻間沾滿了花花綠綠的油漆。
      
          楊繼德咬了咬牙,走進了車門。
      
          這時薛春花猛然站了起來,臉上露出悲痛欲絕的微笑。那微笑駭退了瘋狂的母
      獸。
      
          她就那樣靜靜地站著,靜靜地笑,她身後的鐵道線如一道壯麗的彩虹,耀眼奪
      目。
      
          她和鐵路,靜靜地構成了一道奇特的風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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