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表演到此結束 劉國忠 正想著該給喬打個電話,電話就搶先響了。 軟綿綿的娘娘腔,一聽就知道是誰。 按理,惠應該感謝他才對。可後來一聽那娘娘腔就煩,一如昏昏欲睡偏偏有讓 你無法入眠的蟬在噪。 嚴格點說,丈夫死于違章操作。本來丈夫正發著燒,打了幾瓶點滴,丈夫說這 次活動是黃副書記親自找他敲定的,作為青年突擊隊隊長,他不能不參加。 臨走前,惠說你們不能那樣幹,那樣幹很危險的。丈夫說小心點,會沒事的。 後來真出了事。那東西震落下來時,丈夫在人們的驚呼聲中推開一位隊友,自己被 打了個正著。 廠裡開始想捂。捅出去,總公司會扣去廠裡全年的安全獎,那不是個小數目。 報社記者聞訊趕來時,廠長書記很惱火。最後是黃副書記力挽狂瀾化險為夷。先紮 扎實實招待好記者。然後反面文章正面做,重點介紹丈夫帶病上場、臨危之際舍己 救人的英雄壯舉。記者們心領神會,採訪幾天,寫出篇讓廠長書記眼睛為之一亮的 文章來。丈夫作為新時代的青年楷模上了市報省報,成為了英雄成為了烈士。廠裡 的安全獎絲毫無損,反而被評上了全國精神文明單位。 黃副書記功不可沒,經廠黨委申報,立二等功一次。那名主筆的記者自然也名 利雙收。 惠作為烈士親屬,屢屢隨同省、市英模報告團這裡那裡地作報告,出席市里省 裡的座談會。出門在外,頭上老像頂著個耀眼的光環,令人肅然起敬。也許就憑了 這光環,黃副書記將惠從車間調進了廠技術檔案室。惠知道進廠機關很不容易,是 廠裡對烈士親屬的特別關照。 黃副書記每年都要找惠個別談幾次話,每次都弄得惠忄西忄西惶惶,總覺得重 任在肩,心緒幾天平靜不下來。黃副書記向人家介紹時,都說惠是×××同志的遺 孀。 惠很討厭「遺孀」這個稱謂。好像被誰嚴嚴實實地圍在了一個無形的怪圈裡, 渾身上下不自在,而往哪一方向突圍都荊棘叢生,讓你望而卻步。 不得不承認,惠很愛丈夫。出事那陣,惠每天都以淚洗臉。時間是悲傷的消蝕 劑,慢慢地,惠的心緒趨於平靜,丈夫的形象不再那麼刻骨銘心。人們也似乎淡化 了對英雄的崇敬,市里省裡很少有請她出席這個會那個會了。幾年來疏于打扮的惠, 站鏡前的時候多了起來。上街,甚至在意起人們的回頭率。惠本就天生麗質,何況 現在還年輕,往少婦堆裡一站絕對鶴立雞群。而回到家裡,暮色中看樓下雙雙對對 親親熱熱來來往往,又陡然生出些惆悵和無可名狀的躁動。 喬是丈夫的師弟。也許,開始純粹是出於師兄弟情分,來幫惠幹點應該由男子 漢來幹的家務活。慢慢發現喬的目光有些異樣,弄得惠臉紅心跳神情有些慌亂。 喬英武帥氣,用熱辣辣目光盯他的姑娘得用火車皮裝。喬不應該這樣,惠想。 喬與丈夫的師兄師弟其實只是個名分。廠裡有個多年的規矩,大學生進廠先得 進車間跟班兩年。聽說是借鑒了西方的用人模式。丈夫與他曾同跟一個師傅當班, 才有了這層關係。 丈夫出事那年,喬26歲。一晃五年即逝,仍不見喬有談情說愛的跡象。廠裡與 他年紀相當的姑娘們沉不住氣,紛紛擇木而棲,而後放出話來,說喬心高氣傲,根 本沒將廠裡的姑娘放在眼裡,興許要對外開放呢!當然,作為廠技術處年輕的工藝 科長,前程無量,喬有這個條件。其實喬根本就沒「對外開放」的意向。只有惠明 白喬的心裡有誰。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窗外春色撩人。丈夫在的時候,曾多次挈婦將雛去廠 背後的山林踏青、野炊。喬放下扛來的米袋,後說,惠我們出去走走。喬第一次將 嫂子改成了叫惠。惠一怔,然後搖搖頭,說你應該叫我嫂子才對。喬說惠你何苦要 死死地封閉自己?難道師兄九泉之下願意你為他守節麼?你還年輕你還不到30歲, 你完全有權利擁有完整的人生。惠搖搖頭說不,我不會為你師兄永遠守節。只是, 你還沒結過婚,我,並不適合你。喬急得滿臉通紅,都什麼年代了你還抱這種觀念? 只要心心相印……惠趕緊打斷說,不不不,你不懂,許多事,不像我們想的那麼簡 單。那天,惠到底沒能走出自家門坎。喬懊喪地悄然而去。 是的,許多事,喬還不知曉。 幾乎是每當惠的心中燃起絲絲火焰,就有人趕上去及時將其撲滅。 喬頻繁進出惠家,人們並非全然不知。人們早按各自的心境編造出各不相同的 故事。有的故事說不定已在廠裡流傳開來。 一次軍、烈屬春節座談會之後,黃副書記將惠留下來,問惠生活上有什麼困難。 惠說謝謝領導關心,我沒什麼困難。黃副書記沉吟片刻,有什麼困難可以直接找廠 領導。老找個別同志幫忙不太好,你要珍惜自己的榮譽。惠像被黃蜂刺了般一怔。 她知道「個別同志」指的是誰。她說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惠回家整整陰鬱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喬幫她將廠裡分的春節物資扛到家後,惠說喬以後你別來了,有什麼重 活我會找搬運工的。喬說你討厭我?惠說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思。你說那為什麼? 惠說你別刨根究底了,你別來了就是,我求求你。喬說你是不是聽到什麼閒言碎語 了?隨他們去說吧!我不在乎!惠搶白說你不在乎我在乎! 喬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用衣袖揩揩汗水怏怏而去。 整個春節都過得鬱鬱寡歡。丈夫是孤兒,家裡沒人了。帶女兒回姥爺姥姥家過 年,惠初二就扯謊說廠裡要加班,帶了女兒回來。她生怕喬來拜年。往年,喬都有 這程序。可喬今年沒來,每每樓梯口響起腳步聲,明知不是喬,卻總不放心,總擔 心自己會疏略,要透過貓眼瞧瞧。惠第一次感覺到沒有喬的日子竟是如此的淡而無 味。 春節後上班,惠在辦公樓道裡遠遠地看到喬來了,就遠遠地躲開。而躲開後, 又極希望喬能趕上來,用不著打什麼招呼,哪怕只是擦身而過。躲不開的時候,常 見喬眼睛一亮,像有什麼話要噴薄而出,可一見有人來了,又搖搖頭抱憾而去。而 惠儘管裝得視而不見,而心底裡又極想喬能攔住她,哪怕眾目睽睽之下扯拉自己幾 下。喬在公眾場合似乎挺理智,惠每每覺得是份遺憾。 喬去惠家敲過幾次門。其實根本不用窺貓眼,她也知道門口是誰。惠極想開門 迎入,卻偏偏拒之門外,說你行行好你走吧!隔著門呆五分鐘,喬估計不會開門了 才打道回府。每每發現喬真走了,惠又悵然若失。 那次喬在門外說,你不開門我今晚就呆在這裡了。且連聲喊惠開門,喊得百無 顧忌,引得樓梯間上上下下的工友們用幸災樂禍的眼光看著喬,有的竟用或戲謔或 嘲弄的口氣對喬。喬全不在乎人們怎麼看怎麼說,呆在門前就不走,倒刺得一門之 隔的惠一臉通紅,如芒刺背。僵持了將近半個鐘頭,惠終於招架不住,只得開門投 降。 喬進門就說,今天黃副書記正式找他談話了,要喬注意影響,人家是烈士遺孀, 要注意維護人家的聲譽。喬對黃副書記說你別在我面前打官腔,我不吃這一套。我 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愛惠,正大光明的愛,沒什麼影響不影響的。我說你們別老 遺孀遺孀的,惠不是你們的功德牌坊,她是有著七情六欲的活生生的人…… 喬說了很多很多,惠一句話沒說,她一句話也不想說。心裡卻分明在流血。她 一直木木地仰頭盯著天花板,任憑奪眶而出的眼淚將臉頰塗得閃閃爍爍。 喬最後說惠你別老讓人家像捏麵團似的捏來捏去,你要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 我已經坦坦白白地說過,我愛你,我等著你的回答。說完,喬深情地望了惠一眼, 然後掩門而去。 惠仍木木地站在那裡,許久許久不想挪動,一直到女兒害怕了,忄西惶地拉扯 著她的衣襟,問媽媽你怎麼啦媽媽你怎麼啦,惠才回過神來,說沒什麼沒什麼,你 去做作業吧!女兒仍不放心,一步一回頭地死死盯著媽媽的臉。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惠想了很多很多。她認定喬最後說的那番話是對的。我們 太習慣將命運交給自以為很放心的那些人捏著,習慣逆來順受,卻很少想過要自己 掌握自己的命運。丈夫去世後的第二年,也就是進廠機關後,白天的工作還算輕鬆, 晚上有了些精力,惠開始讀化工學院的函授,去年已拿到大專文憑,現又開始攻讀 本科。她很清楚不能老生活在丈夫用生命換來的光環裡,得有點安身立命的資本。 當然,她此前從未想過離開這個廠子。喬多次說過,沿海地帶有他的許多同學在合 資和外資企業擔任高級職員,來信來電話說如果廠子不行了或不願意在內地幹了, 可以去找他們。惠當時聽了就說廠子怎麼會不行了呢?你在這裡也挺不錯的,領導 挺器重你的嘛。可現在,惠真擔心一旦她和喬的事成了,說不定在廠裡就不太好呆 了。 惠早預料到她和喬昨晚的事會在廠裡傳成怎樣的故事。上班的路上,人們的眼 神就有點怪怪的,身後,隱隱覺出有人在交頭接耳指指戳戳。惠經了這一遭,心地 倒坦然了。 剛進辦公室,主任說黃副書記打來電話讓你去一趟。惠猜想是為昨晚的事。惠 卻不再驚惶,徑直下到三樓。黃副書記說昨晚的事我知道了,喬太不像話,真讓你 受委屈了,我們會狠狠地批評他的。惠說沒什麼,是我不好,不該讓人家在門外呆 那麼久。黃副書記皺皺眉頭,說小惠這事你得考慮清楚,廠裡不久也要搞下崗了。 你,最好別感情用事。惠說我不在乎照顧不照顧,廠領導看著辦吧! 喬再不用吃閉門羹了。有時兩人上班下班碰在一起,甚至肩並肩地走上一陣。 喬到技術檔案室來查資料時,兩人有時靠得很近。看到神情古怪的人們咬耳朵甩白 眼,他們甚至覺得這些人好滑稽好可笑。開始有人說惠你真有福氣,找的人一個更 比一個強。惠聽了淺淺地笑笑。 廠裡終於公佈了第一批下崗職工名單,倒還沒有惠的名字。第二天,黃副書記 又將惠叫了去,說恭喜你了小惠,你丈夫被評為了報社的十大新聞人物之一。看來, 人們是不會忘記自己的英雄的。你,就更不應該忘口羅。喲,這是請柬,明天我陪 你去市里參加授勳儀式。惠聽了笑笑,說好吧! 授勳儀式很隆重。站在獎臺上,惠想起白白死于人為事故的丈夫,想起近幾年 精神上的壓抑,沒男人家庭的苦處,眼淚情不自禁地湧了下來。 淚眼朦朧中,惠發現坐在前排貴賓席的張副書記一臉燦爛,看上去對惠的表現 十分滿意。 隨黃副書記的桑塔納回到廠裡,早有敲鑼打鼓的人們等候在廠辦公樓前坪,將 身披綬帶、手捧榮譽證書的惠群星捧月般從車裡迎出來。 第二天,又舉辦了像模像樣的英雄事蹟座談會。黃副書記又拿出幾年前惠不知 念過多少遍的講稿,讓惠又念了一遍。儘管念到動情處惠依然淚流滿面,卻全無了 前幾年隨英模報告團輾轉南北時的那種心靈感受。廠辦公樓前和生活區的泥通道上 空,又多了幾條繼承英雄遺志、發揚更大光榮之類的橫幅標語。 惠知道這一切都是黃副書記刻意導演的,用意十分明白。惠直覺得好笑。惠覺 得這幾天像在做戲,甚至驚詫丈夫死這麼多年了,自己竟然還能很快進入角色。 喬這幾天配合良好。惠在那種場合從未看到過喬的面孔,看來,他一直躲在惠 的視線之外。惠不知道假如在那樣的場合看到喬的身影,自己還能不能進入角色。 事情過去好幾天了,辦公樓前和生活區的紅綠橫幅標語經幾場風雨沖刷,已褪 去不少豔麗,喬才又重新出現在惠的家裡。惠並沒為黃副書記的良苦用心所感動。 她對喬說戲演完了,這,應該是最後一次的表演。惠說這話時有一種如釋重負般的 輕鬆和愉悅。喬說他真擔心惠會重新罩在耀眼光環中不能自拔。惠去市里那兩天, 喬晚上翻來覆去地老睡不著覺。 倒是一位老大姐的提醒,使惠隱隱覺得事情恐怕還沒有完。她問喬你徵求了你 父母的意見麼?老人能接受我嗎?你兄弟姐妹的態度如何?喬說他們是知識分子家 庭,都挺開通挺民主的,想必不會有什麼問題。惠臉色由晴而陰,說這麼大的事, 你應該徵求家人的意見。喬說你在意這些嗎?惠說我在意,並且很在意。儘管惠很 瞭解曾是廠總工程師的喬的父親和當一輩子中學教師的喬的母親,那是兩位仁厚長 者。近年惠社會活動多,一有事就常將女兒寄放在喬父母家,老人待孩子就像自己 的親孫女。女兒回到家總喬爺爺奶奶地念叨。惠很感謝老人,但這與那不同,喬說 既然你在意我家裡人的意見,我明天給你個答覆好了。 第二天,喬的父親打來電話,說喬對我們說了你的事,儘管我們甚感意外,或 者說太突然了點,但最後還是達成一致協議:尊重孩子的選擇。又說我們都瞭解你, 你的確是個好姑娘,我們全家都很喜歡你。惠當時就哭了,連聲說謝謝,謝謝! 淚痕未幹,喬就來了。喬不再矜持,甚至當著惠女兒的面,第一次擁上前去將 惠攬在懷裡。 正逢雙休日,約好今天去商場買東西的。本來,惠家裡什麼都有,可喬說不能 太委屈你,房子得重新裝修一次,彩電要換成大屏幕的,被套也要買新的。還要加 套音響,再買回台電腦,還得給你買一套首飾……惠甜蜜蜜地說那隨你吧! 正想給喬打電話,叫他在廠門口等,別拐彎抹角來爬樓了。這不,黃副書記的 電話先響了。他說省民政廳來了領導,要來看望烈士遺孀,務請惠在家裡等著。 惠聽了差點笑出聲來。惠說書記你叫省領導別來了,我不是烈士遺孀,我很快 要做新娘了。到時,你一定要賞臉出席我們的婚禮噢——。黃副書記好像慌了,電 話裡一疊聲的這、這、這……惠說聲拜拜,毅然掛斷電話,然後輕快地撥出喬家的 電話號碼。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