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愛與不愛都是困難的 歐健寧 天氣溽熱。窗外一點風都沒有。屋子裡的風扇嘎嘎響著,吹出來的風也是熱的。 宋可摸著牌,覺得手上粘粘的,好像每張牌上面都塗了一層膠水,讓人有一種粘乎 乎的不痛快的感覺。或許這就是夏天的感覺。宋可的心情也被這種感覺左右著,說 不上愉快也說不上沮喪,只是心裡怪怪的,開朗不起來。 陳鈴坐在宋可的對面。她的皮膚白淨,脖頸光滑,像天鵝般優雅。她的神情很 專注,摸牌出牌的姿勢也很優雅。她是個什麼時候都知道保持風度的女人。宋可想。 這是她可愛的地方。他一直在注意她。他注意她是因為他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現在在想什麼,或者近段時間來在想什麼。他想得到一個痛快淋漓的答案,但那個 答案總是藏在一層霧後面,讓他看不清楚。 和了。陳鈴嘴唇輕輕地吐出兩個字,一隻手拿過劉義棟打出的一張二條,放倒 牌。是個七對。 宋可看了看她的牌,又看了看她,把自己的牌推倒。 我怎麼又放銃了。劉義棟笑著說。我都快成陪練的了,一晚上盡你們三個和, 我簡直就是放炮專家。劉義棟笑起來臉上的肌肉便擠到一起,顯得有些誇張,像動 畫片裡的機器貓。 你錢多嘛,分幾個給我們要什麼緊。小青也笑說。 錢我倒不在乎,這是牌技問題。我自己都覺得奇怪,在別處打從來沒有那麼臭, 到你們這裡一點感覺都找不著。真是一山比一山高,沒想到現在女孩子打麻將都厲 害了。 宋可很不喜歡劉義棟那種故作開朗其實很肉麻的樣子,他總是想在女人面前表 現他那憋腳的幽默感,一副很油很混得開的樣子,好像不這樣做不足以滿足他的虛 榮心。 宋可你贏了多少,好像你也不怎麼行。劉義棟突然對他說。 我也是陪練,為女人做嫁衣。宋可心意懶散地抹牌,他不太想搭理劉義棟。 陳鈴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宋可捕捉到了陳鈴的目光,他隱隱地覺得裡面似乎包含著某種東西,也許是她 一直暗暗在留意他。也許,什麼意思都沒有,不過是他自作多情而已。宋可不禁為 自己的敏感有些許的沮喪。他已經到這個分上了,他在乎她已經到這個分上了。是 他太害怕失去她,還是他潛意識裡的神經質? 天氣好熱啊,穿再薄的衣服都覺得稠稠的,難受死了。小青嘟噥了一句。 你可以不穿嘛。劉義棟順口開了一個玩笑。 哇,你真開放啊,這樣的話都說得出口。你把我和陳鈴姐當成什麼了,我們都 是女士耶。 開開玩笑。劉義棟自我解嘲說。其實有的話說出來覺得沒意思,不說出來誰心 裡面都清楚。 聽不懂,這句話我聽不懂。小青裝作一臉糊塗。陳鈴姐,你說是什麼意思? 天氣是熱了點。陳鈴笑笑說。 這就對了,大家都是聰明人,說白了就沒意思了。劉義棟繼續賣弄。 宋可突然覺得很乏味,他再也不能容忍劉義棟在他面前向陳鈴獻殷勤。雖然他 知道在很多時候女人喜歡男人的恭維,但是他做不出那種油嘴滑舌的露骨舉動。他 喜歡自然的東西,特別是感情。現在幾點了?他問陳鈴。明天我還要上班。 12點半。陳鈴說,要不就到這裡吧? 不打了,我請你們宵夜,喝紮啤。劉義棟果斷地說。 是啊,我們去喝個痛快。小青興高采烈地附和。 你們去吧,我不去了,明天還要上班。宋可淡淡地說。 一起去一起去,少一個人多掃興啊。劉義棟說,你那個班上不上還不是一樣, 大不了明天早上請個假。 不行,我們單位正在抓考勤,遲到要扣分。宋可極力不使自己對劉義棟的反感 表現出來。 好吧,那就算了,事業單位我知道,紀律抓得比他媽的什麼都嚴,遲到早退跟 學校似的。 宋可上完衛生間,對守在外面的劉義棟說,用完記得沖水。他本來還想說下半 句,這是兩位女士的專用廁所。但劉義棟已經接過他的話頭說,你看我像那種拉屎 不擦屁股的人嗎? 劉義棟的話讓宋可很厭煩,他真想說,我看你就像那種人。 看到陳鈴正在她的房間裡梳頭,宋可走進去,坐在她的床邊。想了一下,他說, 我爸叫你明天去我家吃飯。 陳鈴把髮夾卡到頭髮上,眼睛一直看著鏡子。看吧,明天我不一定有空。 陳鈴心不在焉的語氣讓宋可覺得氣氛不好。她似乎總是在回避他。他搞不清楚 這是為什麼。他在她旁邊站了一會兒,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明天下午我call你。他 說。 宋可來到客廳,發現小青換了一件迷你裙。 你的裙子真性感。他沒頭沒腦地對她說了一句。 你真會說話。小青高興地說。 宋可晚上沒睡好。他想不出陳鈴他們三個人晚上玩到幾點,劉義棟又怎麼向陳 鈴討好。一想到劉義棟涎著臉向她獻殷勤,他就難受。雖然他並不擔心陳鈴會看上 劉義棟,她是一個眼光比較高的女人,注重品味,劉義棟她還不會看在眼裡。但這 種事還是讓人窩火,睡不著。 他們的關係已經沒有以前那麼親密了,這是一個事實。陳鈴近段時間來對他的 不冷不熱也正說明了這一點。他們的關係已經到了一個關口。熾熱的感情變得平淡 了,沒有剛開始戀愛時的激情了。問題出在哪裡,他們沒有在一起探討過,似乎也 不需要這種探討。宋可想起在學校的時候他追陳鈴,打敗了好幾個追求者才虜獲了 她的芳心。他們有過一段甜蜜的時光,還沒畢業就同居了。那時候陳鈴依戀他,仰 慕他的才華,他也對她百依百順。但只短短的兩年時間,那種如癡如醉的感覺消失 了,取而代之的是習慣、平常和敷衍。他發現她周圍又出現一批追求者,其中不乏 風流倜儻事業有成的男士,相比之下,他顯得不那麼出眾了。但這不應該是問題, 陳鈴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這他知道。他們的感情不是一天兩天了。也許愛 情本身就是一種多變的東西,當兩個人彼此習慣以後新鮮感便消失了。 宋可承受著失眠的煎熬。如果陳鈴已經對他沒有感覺了,他還會向她求婚嗎? 整個上午,宋可都鬱鬱寡歡,提不起精神。單位裡新來了一個剛畢業的女大學 生,衣著打扮很新潮。她對宋可很感興趣,時常向他問這問那。宋可看出這女孩喜 歡他,至少是帶有好奇的喜歡。也許是他沉穩的性格和略帶憂鬱的表情對她有吸引 力。他承認自己也喜歡這個女孩,但這種喜歡和愛情是兩碼事。一個不諳世事追求 標新立異性格任性不成熟的小女孩能作為妻子嗎? 渾渾噩噩過了一天,早上和下午宋可幾次想call陳鈴都沒有付諸行動。他不想 在她面前表現得太孩子氣,好像迫不及待地要見她似的。而她也沒有給他打電話。 也許她不是故意這樣做,只是一種習慣而已。直到下午快下班,宋可才打了陳鈴的 call機。等了一二十分鐘,她才複機。 你今天有空嗎?宋可努力使自己的語氣顯得彬彬有禮而且略帶親密。 陳鈴顯然是在街上,話筒裡傳來亂糟糟的鬧市的聲音。什麼事?陳鈴問。 陳鈴的聲音讓宋可難受。她對他確實是不那麼在意了。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 去我家吃飯,昨天我跟你說的。 我可能沒有空。陳鈴幾乎是很直接地說。 你們今天不是休假嗎,又不上班,又沒有什麼事。 不想去。陳鈴沒精打采地說。 我爸昨天問我們的事了,他問我什麼時候結婚,他可以借一筆錢給我們買房子。 我現在還不想結婚。你著急嗎? 隨你吧,我只是隨便說說。宋可怎麼都覺得這種交談很彆扭。吃餐飯總行吧, 就當是陪我去。 不想去,真的不想去。懶懶的,不想動。天氣又熱,一動就出汗。你一個人去 吧好不好,就說我身體不舒服。陳鈴的語氣有一些撒嬌的成分。 好吧,晚上我再call你。你想不想看電影? 晚上再說吧,好嗎? 宋可不能再說什麼了,他無法強迫她做她不願意做的事。他沒有這個權利。他 除了關心她,不能夠強制地從她那裡索取什麼。這不是他的性格。只是他怎麼就把 自己搞得那麼辛苦呢?他是一個對女人很在乎的人嗎? 你多喝點水。他說。 好了。知道了。陳鈴把電話掛了。 宋可在父母家吃了晚飯,他對父親說陳鈴加班。父親又把他們的婚事拿出來說, 讓他們有個計劃。看得出父母對陳鈴的印象很好,對他們的婚事也很關心。他們也 許是太想抱孫子了,人上到一定年歲就是這個樣子,把幸福寄託在子女的身上。宋 可不想掃父母的興,他附和著他們,信口編織一些他們喜歡的未來。雖然這樣做他 並不喜歡。 吃完飯,洗了碗,宋可來到街上。他想一個人散散步。 華燈初上,霓虹閃爍。街上人群喧嚷,車水馬龍。空氣裡彌漫著溫熱的氣息。 宋可百無聊賴地閒逛,心情有了一些好轉。在一個冷飲店,他要了一杯冰鎮檸檬水, 找了一個靠窗的位子。用麥管吸著涼絲絲的飲料,身上頓時清爽了許多。冷飲店裡 人很多,一些家長領著孩子晚飯後在這裡消遣,孩子們的聲音嘰嘰喳喳。兩個身體 正在發育的女孩拿著兩大杯橙汁在宋可的對面坐下來。他打量她們,她們毫不畏懼 地迎著他的目光。她們的打扮很前衛,但化妝化得過分了,陳鈴比她們中任何一位 都要耐看得多。喝完飲料,宋可到冷飲店門口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撥了一個號碼後, 他一邊等對方複機,一邊用眼睛觀察街上的漂亮女孩。 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在對面打電話,她的身影讓他想到陳鈴。 喂。陳鈴的聲音。 是我。宋可說。 你吃過飯了? 吃了,你吃了沒有? 正在吃,有個朋友請客。 在哪兒? 街上。 想吃冰花嗎?一會兒我在大富豪等你。 那頭沉默了一下。好的,不過我們剛開始吃,可能要一點時間。 不要緊,要不晚一點我再和你聯繫? 看看吧,到時候再說,好嗎? 宋可聽到話筒裡傳來忙音,才把電話掛上。陳鈴的心情看起來不錯。他為此感 到高興。她和朋友在一起。她總是有很多朋友,她從她們那裡得到快樂。她是一個 自由自在的女孩,有自己獨立的生活原則和生活方式,這是他欣賞她的地方。她不 是那種隨便跟人上床的女孩。她有修養,注重品味,他為此感到高興。這時宋可看 到對面的女孩也把電話掛了。她看起來怎麼都像陳鈴。太像了,真有意思。 她就是陳鈴。他看到她進了身後的一家餐館。 宋可有一些興奮,說不出是為什麼。他穿過擁擠的街道,走上對面的人行道, 在陳鈴進去的那家餐館旁邊的報攤上買了一份報紙。他想知道女友是和誰在一起。 他打算找個地方呆上兩個小時,等她吃完飯。透過寬大的玻璃,宋可看到了陳鈴的 側影,她在和對面的一個男人交談。劉義棟梳著一個大翻頭,油光可鑒,嘴上在說 著什麼,表情輕鬆。他又在耍一些什麼伎倆呢?他在向陳鈴炫耀他的發家史嗎?宋 可在往來的人群中站了一會兒,他知道陳鈴不會看見他,劉義棟也不會。 宋可一下子回到白天的狀態。他覺得自己不應該那麼認真,如果隨便一點,他 就不會自尋煩惱,受的傷害就會小得多。聽小青說,劉義棟最近炒股狠賺了一筆。 他還經營著一個電腦公司,生意不錯。他認識很多社會名流,擅長交際,到處獵豔。 他是一個事業成功的男人,日子過得挺滋潤。即使是這樣,宋可有必要為此吃醋嗎? 別人會鑽營那是別人的本事,你搞不好和女朋友的關係那是你們之間的問題。這是 一個自由開放的社會,誰都有權利請別人吃飯或者接受別人的邀請。 宋可來到酒吧一條街。這裡雲集了幾乎全市遊手好閒的年輕人。這裡有數不清 的各式各樣的酒。這裡有薩克斯輕音樂卡拉OK迪士高。這裡可以使人得到某種釋放。 幾杯紅酒下肚,宋可的眼睛一片絢爛起來。在花花綠綠的人群中,他看到一個 紅色的短裙向他走來,女孩臉上的笑很曖昧。 一個人在這裡喝悶酒?小青拿過宋可的酒杯,喝了一口。 宋可看了她一眼,把杯中的酒一干而淨。小青在這裡掙外塊。白天,她和陳鈴 都是華都賓館的服務員,晚上,她則在這裡做吧台小姐。為此陳鈴很瞧不起她,認 為她自甘墮落。宋可也覺得小青生活太自由化了一點,但他又想,她可能有她的理 由。 陳鈴怎麼沒和你在一起?小青依然在笑著。 她有事。宋可想自己已經有些醉了。 不用騙自己,劉義棟在追她。小青說得很隨便。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一個人就不能……來這裡喝酒……我是來找你的。 你醉了。小青淺笑說。 人生能有幾回醉,醉酒當歌能幾何?老闆,再來一瓶紅葡萄酒。宋可拍著櫃檯。 小青並不阻止他。你挺可愛。她說。 宋可沒聽見她說什麼,自顧自地喝酒。 舞池裡的音樂激烈起來,許多年輕人在裡面瘋狂地扭動。不少人和小青打招呼, 小青禁不住他們的慫恿,扭著身子下了舞池。她跳舞的姿勢很奔放熱烈,像吉普賽 女郎,一些小青年圍在她旁邊跳。小青應付自如地和他們打情罵俏。宋可倚在櫃檯 邊,看著舞池裡瘋狂的人群。你也來吧!小青沖宋可喊。他沒聽清,小青又喊了一 遍。宋可看著她,不置可否。她乾脆上來拉他。 一進到那種氛圍,沒有一會兒宋可便進入了狀態,震耳欲聾的音樂使他有一種 脫離現實的感覺。這種感覺真是妙極了。他可以隨意地擺動四肢,只要自己高興, 他還可以怪叫,盡情地宣洩他想宣洩的東西。小青一會兒拉著他的一隻手,轉圈子, 一會兒把兩手放在他的肩上,婀娜地擺動身體。宋可迎合著她,舞動腰肢。 像是奔湧的河流沖到了淺灘,音樂一下子從激越變得舒緩,讓人從高空墜落。 舞池裡的燈光也霎時暗了下來,一步之內都看不見人。該是情人步了。宋可已是大 汗淋漓,他想找個地方坐一下,但是櫃檯在哪裡呢?他還沒有找到方向,眼前的一 雙手臂已環了上來。這是一雙女人的手,光滑柔軟細膩。這雙手摟著他的脖子,它 的主人輕輕地邁開了舞步。宋可不由自主地被她帶領著,他嗅到她身上馨香的氣息。 她輕輕地把身子貼到他身上,他感覺得到她身上的體溫,這讓他熱血沸騰。她的手 還在他身上遊動,使他的手也情不自禁地跟著行動起來。周圍都是一對對摟著的男 女,在黑暗中陶醉。 說不清是什麼時候,大概是跳了幾支舞曲之後,宋可被小青帶到酒吧櫃檯後的 房間。她輕輕地把門鎖上。屋子裡很黑,外面是嘈雜的舞廳。宋可知道小青想幹什 麼,他不奇怪。同樣不奇怪的是,他自己的身體居然也在迎合她。在一種模糊、激 動、興奮、不由自主的感覺中,他很快攀升到了高潮。他沒有說話,他不想說話。 小青說的話他都沒聽清。他只有重重的喘息聲。 在回來的路上,宋可的身體徹底放鬆了,一種在空中飛翔過後的感覺。又像盛 夏渴極的時候喝了一大杯凍啤酒。他想到陳鈴。一晚上他都沒有call她。她也沒有 和他聯繫。她是不用他去操心的,她是一個很自主的女孩,很多事情都能自己處理。 只是她想他了嗎?答案極有可能是否定的。但他也沒有必要為此難過,他想,他確 實應該在一些問題上想開一點,這樣大家都會自由很多。 整整一個星期,宋可沒有和陳鈴見面。雖然每天都通電話,但說的話不鹹不淡。 他沒有刻意約她,只是禮貌性地問候她。他為自己擺出的姿態滿意,他不想顯得一 副猴急的樣子,好像人家要拿刀子割他身上的一塊肉。自然隨意一點不是更好嗎? 當一個星期過去後,下了班,宋可徑直到陳鈴的宿舍找她。他想見她,並不是 說他的耐心到了極限,而是他想和她好好談談。他知道她在做著某種抉擇,他在極 力克制自己,給她一個空間。雖然他不相信她會糊塗到嫁給劉義棟的地步,但這種 事情真發生了也不是沒有可能。他現在對她的想法是越來越難以把握了。他希望他 們做一次認真的交流。一個星期的時間夠長的了。 陳鈴不在,她下了班就沒回來。小青告訴他的。她可能赴了別人的約會,也可 能一個人逛街去了。宋可不想多問。坐了一會兒,他覺得很悶熱,便到衛生間沖了 一個冷水澡。他在衛生間裡唱歌,沒有一句是流暢的。洗完澡出來,看到小青在吃 西瓜,宋可自己切了一片。吃著吃著,小青想起了自己昨天晚上碰到的一個笑話, 便說給他聽。結果他沒笑,她倒笑得前仰後合。宋可本來心情不太好,看到小青笑 的樣子很可愛,他禁不住吻了她一下。 這一吻讓小青吃了一驚,她怔怔地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兩個人情不自禁地吻 了起來。然後就到小青的房裡,在她的床上做了一回。 你真厲害,小青邊穿衣服邊笑說。 宋可看著她沒說話,這一次他有了內疚的感覺。小青毫無顧忌地在他面前裸露 身體,很隨便,沒有絲毫的不好意思,他覺得這樣不好。她還是一個沒結婚的女孩。 她對這種事情很熟練,她一定和很多男人有過經驗。她穿好衣服又要出去應酬其它 的男人。他在她眼裡算什麼?一個占了便宜的女友的男朋友? 你在想什麼,怕我收你錢?小青開玩笑說。 你要多少錢?宋可順著她的話說。 如果我想要你的人,你給嗎? 不給。宋可的臉沉下來。他不喜歡這種玩笑。他開始感到不舒服,甚至有些惡 心,好像病菌隨時會侵入他的身體。他起身穿衣服,穿到一半又脫下來,到衛生間 沖洗。 你用不著那麼緊張。小青在門外大聲對他說。 宋可把水龍頭開到最大,使勁地用水拍打著身體,他想洗掉腦子裡種種不健康 的想法。 陳鈴回來了,她是一個人回來的,宋可原來以為她和劉義棟在一起。她的神情 有些疲憊,看到他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你來了。她好像還瘦了一些,眼圈有點黑, 宋可不由地心疼。他問她吃了飯沒有。陳鈴說沒有,然後進房間去了。宋可從冰箱 拿了一片西瓜給她,陳鈴對他說了聲謝謝,然後慢慢地吃起來。她渴了。 宋可來到客廳,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小青打扮停當,穿戴整齊,出門前沖宋可 做了個鬼臉。宋可沒理她,他覺得難受。 你什麼時候來的?宋可在床邊坐下,陳鈴問他。 下了班就來了,等了一會兒,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昨天晚上有點燒。早上打了一針,好了一些。剛去醫院拿藥回來。 這麼大的事你幹嗎不告訴我?宋可著急起來。 又不是什麼大病,我自己可以對付。陳鈴淡淡地說。 陳鈴就是這個樣子,什麼時候都很好強。宋可說不出的心疼,他為自己沒有能 照顧她自責。 現在好一些了嗎?他輕輕地撫摸她的手。 好多了,謝謝你。陳鈴沖他笑了一下。 宋可內疚得心都痛了。陳鈴的樣子雖然有點疲憊,但動人依舊。而且因為病了 顯出些許的嬌弱,使人更加憐愛。如果她平時都是這個樣子多好,宋可想,那樣他 就會用男人的肩膀無微不至地呵護她。 都怪我不好。宋可自責說。這幾天沒有來看你。 不要緊,你有你的工作。陳鈴沒有責怪他。 宋可想不是這個問題,陳鈴比他的工作重要得多。如果他知道她病了,他會毫 不猶豫地哪怕是請假也要來照顧她。他認為這幾天她是和劉義棟在一起,事實上可 能也是如此。劉義棟不是那種細心的男人,他的情人至少有一打。他因為對她的懷 疑而疏遠了她,他吃醋了,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肚子餓了嗎,我們去吃飯吧?宋可提議說。 是有點餓了,你也沒吃吧? 沒有。 你一直在等我,是嗎?陳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們找個地方好好吃餐飯。宋可的心還在痛,他想他是那麼地愛她。 去哪兒吃呢?陳鈴的興致上來了。 紫竹林。宋可說。 紫竹林是附近的一家小餐館,以前宋可和陳鈴常去那兒吃,陳鈴喜歡吃那裡的 油淋茄子和涼拌海帶。他要為她做一點什麼,哪怕是故意的討好也好。 吃完晚飯,兩人來到一家咖啡廳。咖啡廳的雅座在二樓,臨街的一面全是玻璃, 把外面的世界隔開,人坐在裡面看著大街上行走的車輛和人群,就像看一部無聲的 紀錄片。屋內有空調,清新涼爽。輕音樂若有苦無地嫋嫋傳來。每張桌子上有一支 小紅燭,燭光昏暗。女服務員步子輕盈彬彬有禮,情侶們在昏暗處竊竊私語。這樣 的氣氛真令人陶醉。 我們有一段時間沒在一起喝咖啡了。宋可感歎說。 陳鈴嘴裡含著麥管,輕輕地吸著果汁。也沒有多長,可能個把月吧。 她的口吻淡淡的。 可是我覺得很長。他說。他看著她的眼睛,充滿了溫柔。 我知道。陳鈴低下頭。 她沒有回避他們之間的事實,她沒有把他們的感情放在一種無所謂的狀態裡。 她還是很在意的。只是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像熱戀的時候那樣敞開情懷了,原因是多 方面的。 沉默了一陣子。 你還記得大學時有一次我們翻牆嗎?宋可說起了一件往事。 記得。陳鈴想了一下,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 那是一次難忘的經歷。應該是快畢業的時候,學校的管理抓得很嚴。因為每年 的畢業生大大小小都會鬧出一些事來,所以每到這個時候,學校都很緊張,如臨大 敵。有一天晚上,宋可和陳鈴在外面參加一個朋友party ,回來時校門已經關了。 他們只能想辦法翻牆進去。為了怕校衛隊發現,他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個既隱蔽 又比較容易攀爬的地方。牆邊有一棵樹,可以從樹枝爬到牆頭,然後跳下去。陳鈴 從來沒有過爬樹的經驗,宋可費了好半天勁才用手將她托到樹上。然後兩個人小心 翼翼地爬到牆頭。牆不高,但也有兩米多。宋可先跳了下去,然後在下面接陳鈴。 陳鈴猶豫不決,最後在宋可的催促下才一閉眼往下跳。結果兩人都摔到地上,宋可 被壓在下面,腰扭了。有一個星期他的腰都動不了。陳鈴每天買水果去宿舍看他, 搞得他同宿舍的哥們兒豔羨不已。 幾年前的事了,現在想起來還是那麼親切。 陳鈴笑了,她想起他走路時一扭一扭的樣子。 陳鈴的笑很溫柔,在燭光下顯得百般的可愛。 阿鈴,我想我們應該好好談談,暢開來談談。我對你的感情你應該明白,這種 感情從來沒有給過另外一個人。 陳鈴沉默了片刻,眼裡閃過亮晶晶的東西。你挺好的,我知道。 她在調整自己。 是的,我是對你失望過。說不出是什麼,反正沒有以前那種感覺了。也許是我 不好。你的心很好,對我也很好,我知道。但是,你也有很多缺點,比如你生活懶 散,得過且過,也不像以前那麼溫柔了……可能我對你挑剔了一點。 宋可想到了劉義棟,以及其它曾向陳鈴獻過殷勤的男人。他們一定給了她不同 的印象,其中一些還使她動了心。她有理由選擇最優秀的男人做終生伴侶,她是一 個追求完美的女人。但他們現在又坐在一起談論愛情了。他是這樣地愛她。他想。 我知道,我對你關心得不夠。宋可說。 陳鈴看著他,臉上漸漸泛起了柔情。 沒有的,你不要太自責。她換了一種口氣。其實你挺好的,是我不好。這些天 你一定很難受。 話說開了。陳鈴還是那麼在意他,他在她心中有一個牢固的位置。 劉義棟……這些事我都知道。我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你想清楚的話。 別提他了,好嗎?陳鈴懇求說,我不想提。 他們已經沒有關係了,她是不會看上劉義棟那樣的暴發戶的。這一點他從一開 始就預想到了。當她明白了劉義棟的底細時,也是她毅然決然的時候。他寬慰地想。 他對感情還是有把握能力的,只要有耐心,屬自己的終歸還是屬自己。真愛是 從來不會錯的。 阿鈴!宋可極力抑制內心的感受。我們之間停停走走也好幾年了,我不止一次 地想像過我們以後的生活。也許我們都會改變,但感情永遠不會改變。我甚至想過 當我們老了,找一個青山綠水的地方,相依相伴,一起老去。 陳鈴看著宋可,眼裡亮晶晶的東西終於凝成了一顆。 宋可你真好。陳鈴嗚咽著說。 宋可遞了一張餐巾給陳鈴,自己也拿出一張擦了一下眼睛。 二樓不知什麼時候上來了一個賣花的小女孩,提著一個籃子,裡面有玫瑰、滿 天星、康乃馨、紫羅蘭。她一張桌子一張桌子地兜售,幾乎每張桌子都有收穫。宋 可掏出一張錢,買了三朵紅玫瑰。小女孩說找不開零錢。宋可想了想,又抓了一把 滿天星。小女孩感激地說了一聲:謝謝叔叔。 回到陳鈴的宿舍,兩個人仍意猶未盡。因為很久沒有在一起溫存了,感覺特別 不同。完事後陳鈴勾著宋可的脖子,甜甜地睡去。宋可則看著蚊帳頂,思緒萬千。 他在做一些未來的打算,包括怎樣體面地向陳鈴求婚,怎樣搞到一套房子,以及婚 事怎麼操辦等等。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父母也一直在催促他。陳鈴的父母那邊 是一定要辦妥的,該送多少禮就送多少禮。他見過陳鈴的父母,他們都是知識分子, 還是很通情達理的,對他的印象也還可以。至於結婚的形式,先徵求陳鈴的意見, 如果她喜歡旅遊結婚的話,他們可以挑一個風景如畫的海濱城市,在那兒呆半個月。 如果辦婚宴的話,他有一個哥們兒是開酒店的,打七折還可以酒水免費,肯定可以 辦得熱熱鬧鬧又省錢。辦婚宴的好處在於,親戚朋友都可以請到,有隆重的氣氛。 現在還時興拍錄像,請一個攝影師跟一天辛苦費也就200 塊錢,還是很划算的。 宋可雜七雜八地想著,到淩晨才迷迷糊糊睡著。 陳鈴和小青大吵了一架,起因是小青帶了一個胖男人回來過夜。以前也有過這 樣的事情,陳鈴都忍住沒說,她不想管小青的事。但那天晚上,小青和那個男人在 房間裡瘋了以後,又跑到衛生間瘋。第二天早上,陳鈴發現她的毛巾被人用過了, 上面還有酒氣。她是個有潔癖的人,這點小青是知道的,她們一直相處得很好。現 在她的毛巾被人用過,不是小青,那肯定是那個臭男人了。小青也是自尊心很強的 人,本來做這種事情圖的就是錢,其實心裡面很委屈。現在被人瞧不起,還當作話 題來說,等於是揭她的痛處。於是兩個人就大吵起來。吵得很凶,摔了一些杯子之 類的東西。 宋可是第二早上去找陳鈴時知道這件事的。正好是星期天,他們說好的,他帶 她去看家具。他到她們宿舍裡陳鈴已經不在了,只看到小青板著臉坐在板凳上生氣。 宋可問陳鈴去哪裡了,小青沒好氣地說了一句,死去了。宋可才知道她們吵架了。 他到街上call陳鈴,整整一天她都沒有複機。宋可一直守到晚上12點,陳鈴也沒有 回宿舍。他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一連三天,陳鈴都不理宋可。Call機不復,打電話不接,到宿舍去找人也不在。 陳鈴這幾天都住在家裡。宋可到單位去找她,她什麼都不說,裝作不認識他。看他 的眼神很輕蔑。宋可覺得委屈。 就算我做錯了什麼,你也要給我解釋的機會吧。一天傍晚,宋可在陳鈴回家的 路上攔住她,幾乎是哀求地說。 沒什麼好說,我們已經完了。陳鈴不亢不卑,眼含熱淚。 宋可一陣心酸。 我知道小青跟你說了什麼。他語氣緩下來。我不是故意的。 我沒說你是故意的,這種東西有故意和不故意之分嗎?陳鈴的眼淚奪眶而出, 壓抑在心中的傷害化作悲憤,化作淚水。我不想聽你編的理由,即使你編的理由再 華麗也騙不了我。 我不想編理由。宋可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鎮靜。我只是希望得到你的原諒。 原諒?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就用這樣一句來打發!陳鈴已經不能自已,她扭 過頭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當然不是,我們之間是有感情的,這一點相信你也不能否認。 我是永遠不會原諒你的。陳鈴哽噎著說。就算我們之間有感情,但遠遠不能抵 消你犯下的錯誤。你不要把我當作傻瓜,我也相信你不是一時衝動。我們之間就到 此為止了。 陳鈴扭頭就要走。宋可抓住了她。她掙扎著嚷,你放開我,不然我叫人了。 宋可的臉漲得通紅。 是的!我是對不起你!他終於忍不住了,沖她劈面一喝。我賤,我沒有自製力, 我是一個亂搞的男人,我他媽的根本配不上你!但是,你也總該聽我說兩句吧。這 件事是我不對,但是你就沒有一點責任嗎?你和別的男人約會的時候想過我嗎?你 和劉義棟卿卿我我的時候我在哪裡?你冷落我的時候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有自由 選擇的權利,你可以隨便挑選喜歡你的男人在你身邊鞍前馬後為你服務。你喜歡的 時候就笑臉相迎,不喜歡的時候就一腳踢開。感情在哪裡,你把我們三年的感情放 在哪裡? 宋可抓著陳鈴的胳膊,臉上青筋畢露。 流氓!陳鈴給了宋可一巴掌,跑了。 宋可站在原地,目送她遠去,摸摸臉上,火辣辣的。想哭沒哭出來。 宋可怎麼也不甘心,他想了一個辦法,每天都去華都賓館等陳鈴。他要解釋, 他要她冷靜下來,他要她給他一個挽回的機會。陳鈴躲著他,後來乾脆連班都不上 了。 宋可,你不要再纏著我好不好,我煩透了!陳鈴在電話這樣對他說。 宋可又去她家找她。結果陳鈴的母親出來了,她手裡拿著一遝錢,對宋可說, 小夥子,我女兒欠你多少錢?不知道這點錢夠不夠? 宋可激動、難過,他哆哆嗦嗦地說,伯母,不是錢的問題,陳鈴一分錢都沒欠 我的。我只想見見她,麻煩您幫我叫她一聲。 陳鈴母親正想說她不在,陳鈴在她身後說,媽,你進去吧,我跟他談。 看到陳鈴,宋可反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他看到她憔悴了很多。這是一次真正 的心平氣和的交談。他們沿著學校的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沉默占了大部分時間。 陳鈴一直雙手抱在胸前,表情悲愴。宋可本來有很多話想說,但還沒說上幾句,他 突然覺得話說完了,原來想好的許多都忘記了。他的舌頭失去了知覺。他變得木訥 了。他覺得旁邊的陳鈴是這樣的陌生。月光很亮,他們的影子投射在跑道上,像兩 個冷冰冰的木偶。 我是愛你的,祝你幸福。宋可最後對陳鈴說了這樣一句。 謝謝。陳鈴輕輕吐出這兩個字。 在一個週末的晚上,宋可又去了酒吧一條街,並在那裡喝得爛醉。小青在一個 垃圾桶邊發現了他。她把他抱上車,送回自己的宿舍,扔在床上。半夜,宋可迷迷 糊糊中醒來,看到小青正在收拾東西。他問,我這是在哪裡? 小青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在幹嗎?宋可又問。 我要走了。小青說。 宋可醉意朦朧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覺得好像在夢裡。 你愛我嗎?宋可突然抓著小青的胳膊問。 你醉了。小青說。 笑話,我怎麼會醉呢?我酒量大得很。話剛說完,他一下子吐了出來。小青把 他的身子趴在她腿上,拍他的背,好讓他全吐出來。然後她從衛生間拿了一條濕毛 巾擦他的臉。 小青你真好。宋可吐著酒氣說。 小青用手捧著他的臉,凝視他。我愛你。她說。 宋可笑了。 我愛你。小青繼續說。但是我配不上你,我的身子是髒的。我們是兩個世界的 人,我不應該……我不想再看到你,我心裡難受。我們有緣沒分,但是我已經滿足 了。說完這些,小青已是淚流滿面。 宋可用手給她擦眼淚,一邊說,你哭什麼?應該是我配不上你才對。 小青走了。 在小青走後一個月,劉義棟結婚了。新娘是一位酒店的老闆娘。宋可去參加了 他的婚禮。 陳鈴很快有了新的男友,是一位股票交易所的經紀人。在他們快結婚的時候, 陳鈴出了一次車禍,腿骨粉碎性骨折。這個天災把那個在股市上見過大風大浪的經 紀人嚇跑了。 宋可得到消息,心中黯然了很久。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