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有棟房子在郊外 熊斌華 洪金保剛剛走出市政府大門,感覺到腰間一陣顫動,便停下摩托車,取下別在 褲帶上的BP機看了看,臉上就有了活色,驅車風風火火地朝城外的家裡趕去。洪金 保想,劉丹霞在等我哩。便有一種淡淡的溫情與淺淺的欲望在全身彌漫開來。 洪金保之所以將家安在城外,並非因為他難於在城裡立足,而是完全出於自願。 在洪金保最失意的那段日子裡,他於一次閒聊中聽朋友說本市的某個鎮長每天下班 後都扛上鋤頭到自己承包的一個山頭種樹,這個鎮長不像別的鎮長那樣想方設法把 家安在市區,而是在一處離鎮上一公里左右的地方建了棟磚土結構的房子。鎮長的 房子後面有一座小山。鎮長把這座荒山承包了下來,然後日復一日不緊不慢地在上 面挖坑種樹,種樹成了鎮長大人繁忙公務外的另一種工作,以及生活中的一項重要 內容。洪金保當時就無限豔羨且不無嫉妒地說:真他媽神仙過的日子噢。也就是打 這以後,洪金保渴望重新在農村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 1977年之前,洪金保還是城郊一名「世襲」的農民。1977年夏天,縣城(當時 這裡還未建市)的一家小五金廠到下面招工,洪金保才得以有幸成為光榮的工人階 級。20年的人生顛簸,已知天命的洪金保既失去了鄉下的老屋,又得到了市區一間 兩居室的房子。可以肯定,如果不是官場受挫,換句話說,洪金保這個副科級幹部 若不是在遭遇了許多事情對官場心灰意冷了的話,他的確更渴望將來在城裡擁有一 間三居室或四居室的大房子,而決不會那麼強烈地希望自己再住回農村去的。 1996年春天,市政府決定對舊城區進行大規模改造,洪金保所住的那棟樓被拆 遷辦的人野蠻地用紅漆畫上一個大大的「拆」字。這使得剛剛拿到產權證的洪金保 不得不面臨兩種選擇:要麼在其它新建住宅區選擇一間同樣大小的住房,要麼領取 一筆補償金自謀居處。當時,洪金保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毫無疑問,這是上蒼 為他提供了一次逃離這個城市的絕好機會。洪金保甚至在領取補償金的時候大聲地 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洪金保對周圍以怪異的眼光看著他的人們說:「你們知道『阿彌陀佛』是什麼 意思嗎?」 洪金保說:「『阿彌陀佛』就是無量光明的意思。」說完便「嘿嘿」地乾笑了 幾聲。 洪金保終於如願以償地住回了鄉下。在東郊離城約2 公里的地方,他通過七彎 八拐的關係以非常理想的價錢買下了一塊七分大小的蔗地。洪金保請人在上面建起 了一棟兩層半的房子,並在房子的四周築了一堵兩米高的院牆——院子的大門上頭 鑲著洪金保親手揮寫的「天然居」三個大字(兩年後的某一天,洪金保一個喜歡舞 文弄墨的朋友到他家裡作客,一番盛讚之餘即席揮毫寫下幅「客上天然居,居然天 上客」的回聯,不想後來竟得了個什麼全國大獎)。 在「天然居」全面竣工的那天晚上,洪金保上到他房頂的陽臺看夜色。深秋的 月夜涼風拂面,遠近香蕉林裡傳出疏散的蛙叫和蛐蛐聲,魚塘在月色之下閃著飄忽 的粼光,整個原野顯得無比靜謐而又鮮嫩。洪金保的內心世界也因此變得一片濕潤。 洪金保想,我將是享福的,從此將過上一種令神仙也羡慕的日子了。而當他抬起頭 望見遠處城市高樓璀璨的燈光時,他驀然發現自己的生活與哪位鎮長的生活仍然有 著某種本質的區別。回想起自己半生的坎坷掙扎,榮辱得失,追求與幻滅,洪金保 仰天默默地流下了兩行清淚。 洪金保一個人靜悄悄地遷進了「天然居」。洪金保在跨過四十這道門檻時不僅 令自己的生活重新回歸了原野,更重要的是,他完成了從追求功名爭強好勝到順應 自然心靜如水的人生重大轉變。這個急劇轉變曾經令很多人感到驚訝。 洪金保不能生育的妻子三年前因患子宮癌死去。鰥居日子裡,他與不少漂亮或 不怎麼漂亮的女人擦肩而過。當時洪金保還未從懷才不遇與憤世嫉俗的沼澤地裡走 出來,過多的抱怨和幾乎無休止的牢騷使他成為女人比較討厭的一種男人。然而, 就在洪金保住進郊外的房子的一個月後,他居然意外地遭遇上了一場足以令所有男 人都眼紅的豔遇。 那天夜晚,洪金保從一位搞書畫的朋友家走出來,剛打開他那輛大白鯊摩托車 的防盜鎖,有一個漂亮的女孩走到他身邊並怯怯地叫道:「先生……」 洪金保確定附近確實沒有其他人後問她:「小姐,你有什麼事嗎?」 女孩垂下頭說:「先生,你需不需要……請保姆?」 洪金保怔了怔,說:「保姆?老實說吧,你是不是做『小姐』的?」 女孩就哭泣起來,說:「我受了人家騙的,剛剛逃出來。先生,你行行好讓我 做一段時間保姆吧。」 洪金保看著她楚楚動人的樣子,便生憐香惜玉之心。說:「那好吧。你今晚有 沒有落宿的地方?」 女孩搖搖頭,洪金保想了想說:「如果你放心的話,現在就可以跟我回家。你 看怎麼樣?」女孩猶豫了一陣,終於點點頭,笨手笨腳地爬上摩托車後座,洪金保 發動摩托車朝郊外駛去。一出城,女孩的身體便開始發抖,一邊駕車的洪金保回頭 說:「你害怕嗎?」女孩不吭聲,身體卻抖得越發厲害。洪金保又問:「小姐,你 是不是很害怕?」女孩打著牙顫,說:「我怕。」洪金保說,你不用怕。我這麼大 年紀了,不會害人的。洪金保說,就算我想怎麼樣,我也會花點錢去找專門幹那種 事的小姐。洪金保接著說,我不敢說自己是怎麼樣的好人,但至少不會害人的,你 真的不用怕。女孩便說:「我不怕了。」 這個女孩就是劉丹霞。那天晚上,洪金保回到家後叫劉丹霞自己去煮了一碗面 吃,然後叫她去沖涼。沖完涼後的劉丹霞裹在洪金保寬大的衣服裡面顯得極其淒美 動人,當她細聲說著從貴州老家被人拐騙到廣東及後來好不容易脫離虎口的經歷時, 洪金保心裡的確產生一股將這個我見猶憐的女孩擁入懷中的強烈衝動。當然洪金保 並沒有將這種想法付諸行動。他以儘量沉穩溫和的聲音安慰她,讓她在大廳裡看電 視或者睡覺,自己則回到二樓的房間。 劉丹霞的到來很快就極大地改變了洪金保多年來養成的生活習慣,比如他不再 每天以方便面作早餐,中午不再留在市政府吃飯堂,晚上更不會死纏爛打地請人家 吃飯順便傾瀉一回他那永遠也倒不盡的牢騷話。不僅如此,更關鍵的是,洪金保從 此變成了一個真正友善、豁達而又快樂的人。同事升了官,他真誠地對他說:恭喜 恭喜!同事分了房子,他真誠地對他說:恭喜恭喜!同事發了財生了孩子,甚至得 了個年度先進,他都會發自內心地去祝賀他。起初別人還懷疑他的誠意,慢慢地就 改變了看法,覺得洪金保真是一個挺不錯的人。 一般來說,如果沒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洪金保每天都會很準時地回到他的 「天然居」。而總是當他的摩托車剛到院門外,劉丹霞便適時打開門,笑吟吟說: 「洪先生回來了!」洪金保常常為這種情景感動得不行,表面上卻很自然地笑一笑, 點點頭,很隨便地問一句:「今天還好吧?」然後泊好車,美滋滋地走進屋裡。屋 裡彌滿著飯菜的香味。洪金保這時候總是近乎貪婪地扇動兩下鼻翼,慢慢地在沙發 上坐下,眯上眼睛歇憩片刻。然後劉丹霞就會將一雙拖鞋輕輕地放在他腳邊,細聲 細氣地叫道:「洪先生吃飯吧。」洪金保就誇張地伸一個懶腰,趿上拖鞋洗手吃飯。 飯桌上洪金保通常都會講上一兩個笑話或道聽途說的趣事,劉丹霞便吃吃地笑個不 停。 院子很大,洪金保最初的打算是在空地上種種花草和果樹,後來在劉丹霞的建 議下,他們辟出了相當比例的地方來種蔬菜。這方面劉丹霞不但興趣十足而且是把 好手,她將白天的所有空閑時間都花在了上面。洪金保則要求單獨承包了早晚澆水 的活兒。在他們的精耕細作下,菜園很快就豐盈了起來。 生活簡單,因而就顯得非常有規律,正常情況下。洪金保在10點鐘左右就開始 上樓睡覺,但他並不能很快入睡。他聽著劉丹霞在樓下走動的腳步聲,聽著她沖涼 的嘩嘩的水聲,他甚至能在蛐蛐蟈蟈們的輕彈漫唱中分辨出她輕柔的呼吸聲,於是 全身便燥熱起來,他總是感覺到有一股藍色的火焰在皮膚下熊熊燃燒。洪金保常常 想,如果樓下那個單純的年輕漂亮而又可憐的女孩是自己的女人多好哇!洪金保想, 如果自己再年輕10歲的話,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去追求她;或者若她本身是一個放蕩 的女孩,那他就可以在良心上不負任何責任地佔有她。可以肯定,曾經有某些不良 甚至罪惡的念頭在洪金保的腦海裡閃現過。 實事求是地說,作為生活在改革開放後的珠江三角洲的男性公民,洪金保不能 算是完全封建保守的人。尤其是在那些意氣風發的日子裡,洪金保也到過酒吧喝酒, 去過卡拉OK歌舞廳唱歌跳舞,進過桑拿中心沖涼,甚至也享受過「三陪」小姐的服 務。但洪金保的意識深處卻始終認為,自己對劉丹霞哪怕一丁點的引誘行為都將是 一種恥辱和罪惡。由此可見,單純和嬌弱有時反而是一把強大而有效的保護傘。 我們要說的是,19歲的劉丹霞極偶然地闖入了43歲的洪金保的生活,而她在給 洪金保帶來幸福與歡樂的同時,也給他帶來了痛苦與悲傷。 1997年5 月23日下午5 點37分,剛剛出市政府大門的洪金保收到了劉丹霞家裡 打出的自動傳呼,當他20分鐘後以一種興奮與急切的心情趕回「天然居」時,赫然 發現院外停著幾輛旋著警燈的車輛。由此他意識到他家裡一定發生了什麼意外,他 不及泊車就沖進裡,然後他看到了這輩子永遠也無法忘記的場面:屋內血流滿地, 一絲不掛的劉丹霞倒在大廳的電話機旁,幾名公安人員正在給裸體的屍體察看著什 麼。洪金保本能地狂叫一聲:「不!」他使盡全身力氣掀開他們,並撲在劉丹霞的 屍體上,企圖用自己的身體來為她遮羞。他不停地搖著她的臉嘶叫:「阿霞!霞! ……」兩名公安去拉他,他奮力一甩,隱約聽到一人「噢」地慘叫了一聲。他不管, 他緊緊地抱住劉丹霞的身子喊:「霞!霞!你醒醒!你快醒醒啊霞!」很快,他被 人架住了,他拼命掙扎,最後被銬鎖在窗條上。他歇斯底里地叫道:「你們別看她, 你們卑鄙,你們無恥!你們這群不要臉的東西!」然後他感覺到被人狠狠地摔了一 個耳光。 劉丹霞死了,是奸後被殺。法醫說,遭強暴之前,她還是一個處女。這個殘酷 的事實將正處於幸福邊緣的洪金保擊垮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洪金保這個四十多 歲的漢子動不動就淚流滿面,甚至躲起來嚎啕大哭。他的朋友吳孝正罵他,說你自 己老婆死時一滴眼淚不掉,卻為一個根本沒到手的女人哭喪喊魂,簡直是鬼迷心竅 透頂。他努力壓住心中的憤怒,裝作沒聽見。 案發後的第四天,劉丹霞家裡星夜趕到三個人,其中的一個大鬍子小男人剛照 面就一把揪住洪金保抽了個耳刮子,打雷般吼道:「狗娘養的,你賠我妹妹命來!」 正好吳孝正及另外一個朋友在,一左一右拽住那漢子罵道:「神經病呀你?!人又 不是他殺的,你少在這裡撒野!」那漢子渾身是勁,稍一用力便把兩人甩了開去, 握緊兩個青筋暴凸出的拳頭,一副要拼命的架勢。倒是洪金保異常冷靜地抹了抹嘴 角的血跡,說:「你們別攔他,他妹妹是在我家被人殺死的,我是該打。如果我不 讓阿霞一個人呆在這前無村後無店的家裡,她也就不會這樣子慘死的。」 洪金保對視著那漢子,淡淡地說:「你大概是阿霞的哥哥劉大牛吧?你打吧, 我決不還手,等你打夠了,再說其它事情。」 劉大牛卻反而不打了,抱頭蹲在地上哭喊道:「小霞子,是哥害了你啊!哥不 該讓你出來,不該讓你受騙啊!……」 同來的女人瞥了一眼丈夫,指手畫腳地質問著洪金保:「人呢?你們把我們家 小霞子害死了,還想不讓我們見她最後一面嗎?!」 吳孝正惡聲惡氣地說:「你們少在這裡撒潑賴,有本事去找真正的兇手去算帳。 屍體早拉到火葬場了,要見去火葬場見去!」 後面那個一個嗚嗚呀呀罵個不停的那人啞嚎一聲:「霞妞哇……」轉身趔趔趄 趄地朝外奔去。洪金保忙追上他,說:「大伯,天還沒亮,去早了也沒用,您先休 息一下,等天光了我再帶你們過去。」老人聽不懂他的話,死活要往前沖,折騰幾 下竟暈了過去。大家手忙腳亂地救人,女人則鬼哭狼嚎地罵洪金保這個天收地殺的 害死了兩條人命。吳孝正喝道:「你他媽再吵就活人死人一起扔出去!」女人有些 嚇住了,改口哭喊著:「爹,你可不能死,不能死啊!」 第二天,屍體進行火化。 洪金保趁人不注意時偷偷地把一個紙團塞在屍體下面。下午劉大牛三人從派出 所回到「天然居」,女人直接了當地問洪金保準備賠多少錢。洪金保默不作聲。女 人吊著嗓門說:「人是在你家死的,不叫你賠命,至少也得賠個十萬八萬。」女人 還說,你不明不白地把一個大閨女藏在家裡,還不是叫幾個臭錢燒的?這也罷了, 怪我們小霞子年輕不懂事受了你的欺蒙拐騙;可你不該把她的命也害了呀。你若不 賠個十萬八萬,不用雷來轟你,我們把你連這鬼屋一起燒了,也算為小霞子報了仇。 「 洪金保冷笑著說,你們是準備靠丹霞的死來發財吧?你少做夢,別說我沒錢, 就是有錢,我不會也用不著給你們這種人。我最多幫你們出了來去的車費,已經是 天大的事了。 老頭就哀哀地道:「大牛,可不能讓霞妞她白死了喲。」 劉大牛聞言一把掐住洪金保的脖子,狠聲說:「婊子養的,你到底是給還是不 給?」 正好吳孝正兩人從外面進來,見狀忙沖上來把洪金保解救了。吳孝正立即罵罵 咧咧找來一把鐵鏟準備幹架,另外一個人怕再出人命,慌忙打「110 」報警。 雙方僵持了二十來分鐘,警察趕到了,其中有個姓陳的副所長。陳副所長首先 威嚇了劉大牛,說如果再胡鬧就將他們三個全都抓起來,然後又做洪金保的思想工 作,讓他多少出一點撫恤金給死者家屬。洪金保說,我本來打算給他們幾千塊錢的, 但他們剛才那態度讓我受不了。陳副所長很武斷地作了個價,說五千吧。見雙方都 沒什麼意見,叮囑一番後便帶人離開了。 劉大牛三人在收拾死者遺物時哭成一片,洪金保聽著聽著也不由悲從中來,躲 進洗手間去流淚。等他出來時,三人已將該拿走的東西全部塞進了兩個旅行袋,就 等著洪金保給錢。洪金保走進劉丹霞原來住的房間,裡面已是一片零亂,卻見到幾 張寫滿字的紙張飄散在地上,似乎是剛從某本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他撿起來看看, 竟是劉丹霞斷斷續續寫下的「日記」,確切地說,是很簡單的十幾段句子。 劉丹霞在她的首篇「日記」中寫首:「老天開恩,讓我遇到了洪先生這樣的好 人。本來,我以為他決不會真的完全出於好心的來收留我,尤其是當我發現他的房 子這麼偏僻而且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我真懷疑又被人騙了。但是,幾天的時間,我 已經看出來他確實沒安壞心,並且不把我當下人看。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報答他 的恩情。」 幾乎每一段句子都是她隔一段日子後對洪金保的看法,而且都充滿了敬意和感 恩,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最後一篇,她寫道:「我發覺,自己越來越喜歡這種安寧的 日子了。這大概就是別人說的幸福生活吧。看起來洪先生也喜歡這種日子,要是能 一輩子這樣過下去多好啊,只是不知道洪先生他願不願意!如果我另外能找一份工 作,白天上班,晚上回來給洪先生做飯,那就更好了。洪先生,您真是一個好人, 我願意一輩子服侍您,真的!如果……呸!羞死了。劉丹霞你羞羞臉!!!」 洪金保讀著讀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有股殺人雪恨的衝動。正好外面的 女人等急了,站在門口催他給錢,洪金保轉身瞪她一眼,她立即閉上嘴巴乖乖地退 了回去。洪金保馬上想到自己一定是凶光畢露,一腳把身邊的一把椅子踢得飛向牆 面,撞得稀巴爛。吳孝正進來,奪過他手中的「日記」看,看完了,拍著他的肩膀 說,兄弟,緣來緣去,有緣沒緣有份沒份這都是老天註定的事,只能想開點。洪金 保含淚點點頭,慢慢走出房間。 洪金保看著那兩隻鼓鼓的旅行袋,就想起當時劉丹霞提著其中一個跟他進「天 然居」的情景,心揪痛得不行。半晌,他對他們說:你們能不能把這些東西留下。 女人說,不行,這些都是小霞子的東西,我們要帶回去。洪金保說,這樣吧,我適 當給點錢,就當是買下來。你們看行不行? 女人望了一眼丈夫,仰起臉說,你要買的話,至少得再給5000塊錢。 一旁的吳孝正忍不住罵道,你他媽神經病呀,窮瘋了也不能這樣漫天要價呀。 洪金保說:如果你們能把丹霞的骨灰也留下來,我就給足這個數目。 女人這回不敢作主,眼光遲疑地在丈夫和家公的臉上掃來掃去。 劉大牛轉身望瞭望父親,很堅決地從老人的手中取過骨灰盒,交給了洪金保。 劉大牛悶聲悶氣說:老洪,我知道你沒有作賤我們家小霞子,難得你還能這樣對她。 你好好照看小霞子就行,錢我們一分也不收,另外,那5000塊我們也不要了,你適 當給點我們回去的車費就行。 女人把嘴張得可以塞下一隻大母雞。劉大牛根本不睬她,咬牙切齒地說:「公 安抓到害死小霞子的兇手時,你一定要及時通知我們,我要親眼看著他死!」 洪金保等人沒想到劉大牛還能說出這種話來。怔了怔,洪金保說:「你們稍等 一下。」就小心捧著骨灰盒上了樓。吳孝正則殷勤地給三人讓座,並拉著劉大牛的 手一邊搖擺一邊說,您老兄真是一個漢子噢。這幾天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請多 多見諒。劉大牛咧了咧嘴,但終究沒能露出笑容。 片刻,洪金保走下樓,把一隻鼓鼓的信封塞到劉大牛的手中,說:「丹霞出來 打工的目的就是想攢錢幫助家裡,這一萬塊錢,就算代她完成一點心願,希望你別 推辭。」 話說到這個分上,劉大牛便不再說什麼,含淚接了錢,道聲「保重」,腳步沉 重地帶著父親和妻子離去。 第二天,洪金保一進辦公室就感覺到每一個人的眼光都怪怪的,也懶得理會, 取了自己的水杯往開水間去。他一出門,辦公室立即「嗡」一聲熱鬧起來,洪金保 知道大家肯定是在議論他家發生的事,乾脆進洗手間磨蹭了好一陣子,出來時正好 碰上科長老趙。老趙似乎挺不好意思地對他笑笑,然後說:「老洪,許局長叫你有 空到他辦公室去一下。」洪金保猜想十之八九也是為了家中發生的那件事,點點頭, 就直接進了局長室。 許局長肥胖的身子埋在大班台後面那張寬在大老闆椅裡,他此時正在看一份本 市當天的日報。許局長有一個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的閱報習慣,就是看黨報而決 不看其它任何報刊,而且他總是先看本市的黨報,再看省委機關報,最後看人民日 報。有必要時,他會突擊式地將各科室的頭頭召集起來,然後把他認為很重要的文 章宣讀一遍,再要求在家務必深刻領會並貫徹落實。 許局長此時似乎沒有感覺到洪金保的到來,洪金保先輕輕地咳嗽了一下,仍然 沒有任何反應,洪金保只好再叫道:「許局,你找我有事嗎?」許局長這才將目光 從報紙上移開,說:「哦,老洪來了,坐吧。」 洪金保就坐下。許局長淡淡地問:「老洪,聽說前幾天你家出了點事是嗎?」 洪金保說:「家裡請的一個保姆被殺了。」 許局長很驚訝地說:「哦,出人命。」 洪金保很古怪地笑了一下,說:「先奸後殺。」 許局挺了挺身子,問:「奸後被殺?」見洪金保沒作聲,又問:「案子破了沒 有?」 洪金保說:「還沒有。」 許局長便作沉思狀,拿筆帽子輕輕地敲著桌面,半晌說:「沒事了,上班去吧。」 儘管後來局裡面沒有什麼風聲下來,但人們卻對洪金保那棟孤零零的小屋裡曾 經養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且女子最後被人奸殺的事情本身表現了極大的興趣。事 情越傳越邪,社會上很快就出現了多種版本,其中流傳較廣的一種說法是:洪金保 本來是個有家室的男人,卻偷偷摸摸地在田野建了棟房子金屋藏嬌,沒想到這位千 嬌百媚的「二奶」竟被一幫流竄犯給奸殺了。至於洪金保作為一名普普通通的公務 員怎麼會有這麼多錢來「娶小」,主要是因為洪金保在調入現在這個清水衙門之前 曾經擔任過一個股級單位的頭頭,洪金保在那個總共才十來個人但頗有可為的小單 位很是撈了一把。流言對一個小小的副科級幹部卻過著如此奢侈糜爛的生活大加抨 擊,並一致希望當事者最終會受到法律的嚴厲懲處。 有關洪金保的謠言滿天飛,洪金保就變得越來越沉默,在單位幾乎不再同任何 人說一句話。事實上,洪金保曾多次想過去找局長把事情的原原委委說清楚,他想 這種事情也許只有通過單位領導出來說說話才能阻止謠言的繼續擴散,但每想到局 長當時那種奇怪的神情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洪金保清楚地知道,局長一點也不喜歡 自己,否則他洪金保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心灰意冷。 有一天,洪金保在街上遇到派出所那個姓陳的副所長,正想問問他案子偵破的 怎麼樣了。陳所長卻搶先告訴他一件事:說他單位幾天前曾有人打電話到派出所問 了一些事情。看到洪金保失魂落魄的樣子,陳所長很爽朗地拍著他的肩膀說:「你 放心,我們只告訴他案子還在偵破中,別的什麼也沒說。」 洪金保說:「可是法醫說的,她在被奸殺前還是一個處女的。」 陳所長就呵呵笑起來,說:「這是另外一回事。」便揮揮手轉身走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兇手是在三個月後被抓獲歸案的,洪金保在派出所的預審室 裡見到了那個強姦殺人犯,那是一個看上去非常老實的外省民工,叫王建平。強姦 殺人犯王建平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他在供詞中說,事先他並不知道那裡有 一棟房子,更不知道那裡面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所以事先也就壓根兒沒想到要 去強姦女人或者殺人。那天工地沒活幹,他一個人騎著輛破單車在馬路上閒逛,半 路上忽然想到去偏僻處的魚塘里弄幾條魚回去改善改善伙食。有了這個想法後,他 很隨意地將單車拐進了一條小道,然後就看到了洪金保那棟坐落在綠野中的「天然 居」。王建平說,開頭他只是對有人在這個荒野中建一棟孤零零的房子感到好奇, 他爬上圍牆無非是想看一下這棟奇怪的房子裡面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最多也就是看 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順手牽羊的。要命的是,王建平意外地看到了正在菜圃 裡勞作的劉丹霞。劉丹霞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無袖短衫,她那雙豐滿堅挺的乳房隨著 她的動作歡快地跳動,這對於像癩蛤蟆一樣趴在牆頭上的王建平來說是一種無法抗 拒的誘惑。王建平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裡盯著這對淘氣的乳房,口水洇濕了他頦下的 一大片地方,他的腦海裡放電影似地閃顯出每次精前夢中的情景。王建平下意識地 騰出一隻手來鬆開腰間的褲帶,然而,他還未來得及有所動作,劉丹霞已經直起腰 看了看表,然後轉身走進了屋裡。王建平幾乎想也沒想就輕輕地滑了下來,躡手躡 腳地跟進了屋。他看到劉丹霞手上搭著幾件衣服進了沖涼房,裡面很快傳出嘩嘩的 水聲,在水聲的掩護下,王建平很順利地來到了沖涼房的門前。據王建平回憶,這 時候他曾經猶豫了一下,但最後仍然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了那房門。門沒有反鎖, 刹那間,一尊完美無缺的女人身體奇跡般地在呈現在他面前……至於後來的情況, 王建平就沒有細說,他只是不無神氣地告訴正在興頭上的審訊人員:「反正就是我 強姦了她,人也是我殺的,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槍斃王建平那天,洪金保給劉大牛去了一封信,告訴他兇手已被公安機關抓獲 並處決了。次日,他把劉丹霞的骨灰埋在菜園的東面,依牆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在 墳的周圍種下二十二株玫瑰。 幾個月間,洪金保明顯地蒼老了,原本引以為傲的滿頭黑髮悄悄地長出了幾根 銀線,眼角的皺紋也加深了許多。每天晚上,他都會搬一把椅子對著墳頭枯坐上很 長一段時間,後來,他還學會了拉二胡,而且總是拉一些哀淒的曲子。吳孝正每次 來都要罵他一頓,說幹嘛非把好端端的一個地方弄得鬼氣森森呢。洪金保總是微微 一笑,而客人剛出門,他卻馬上又「咿咿呀呀」地拉起來,往往拉著拉著臉上便掛 下兩行淚來。 很多人都猜測,洪金保將在他的「天然居」裡消沉地度過他的後半生。當然, 洪金保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刻意要逃離的城市會以如此驚人的速度吞食他好不容易 經營起來的「世外桃園」。當他從吳孝正口中得知現在所住的地方已被一家企業征 用時,他根本無法相信這個消息的真實性,他憤怒地質問吳孝正:「他們為什麼要 選中這個地方?為什麼非要在這裡建廠房?難道世間上除了這裡就沒有別的地方可 以建廠房嗎?難道真的就不給人活下去的餘地了嗎?」然而,不久之後,他就收到 了正式的拆遷通知書,他看也沒看就罵著非常難聽的話當著來人的面將通知書撕成 了碎片。然後,他以同樣的話質問著來人,洪金保地怒不可遏的樣子把來人嚇得落 荒而逃。此後,每隔一段時間便有一撥人來勸他拆遷,並且軟硬兼施,洪金保卻是 哪一套也不吃,每次都以極其蠻橫的方式一一將他們趕走。 那天下班回來,洪金保看見好幾個人站在路邊指指點點,其中的一人好像還曾 經到過他家勸遷。洪金保示威似地加大了摩托車油門,「呼」一聲從他們身旁掠馳 而過,進院後極響地關緊了院子的鐵門。 沒隔多久,洪金保聽到有人「咚咚咚」地拍著院門,並「洪生」、「洪生」地 喊。洪金保故意裝著沒聽見。半晌,又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洪先生,請您開一 下門,關於麻煩你拆遷的事情,我們想聽聽你本人意見。」 門一開,他發現面前這個氣派的女人像極了某一個人。那女人先是一愣,然後 驚喜地叫道:「金保,真是你嗎?你不認得我啦,我是阿潔呀!」 洪金保難以置信地問道:「阿潔?你是馮小潔?!」 洪金保萬萬沒有想到,選中這塊辦工廠並要侵佔他的「天然居」的人,竟是他 二十多年前的戀人馮小潔。 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十七歲的女知青馮小潔甩著兩條又長又粗的辮子來到 洪金保居住的那個小漁村。馮小潔和同來的幾位知青就住在洪金保家隔壁的祠堂裡, 活潑可愛的馮小潔在那段艱難歲月裡得到洪家的特別關照。當時,洪金保是村中唯 一的一名高中生,年少時的洪金保不但有文化而且英俊不凡,情竇初開的他們很快 就由相互欣賞而墜入愛河。在無人的海邊、在傍晚的稻草垛旁、在幽靜的香蕉林裡, 熱戀中的他們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海誓山盟。然而,馮小潔最終一去不復返地回到 了大城市廣州。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當雍容華貴風韻猶存的馮小潔再次戲劇般地出現在洪金保 面前時,洪金保無疑感到了一種深深的刺痛。他已從馮小潔愧疚的訴說中得知,馮 小潔回城後很快就參加了工作,在親人朋友的勸說下,她終於屈從于現實,決定徹 底忘記鄉下的生活,包括他們之間的那段年輕的愛情。後來,她嫁到了香港,與丈 夫好不容易掙下一份可觀的家業,丈夫卻于五年前堅決地同她離了婚。從此,好強 的馮小潔一人獨闖大陸投資房地產業,沒想到生意滾雪似的越做越大,她這次到本 市買下這塊地,就是準備在這裡投資建一片高尚住宅區,而洪金保的「天然居」, 則首當其衝地要成為它的犧牲品。洪金保不無沮喪地想,馮小潔似乎命中註定了是 他的剋星。 洪金保自然不可能再以賴皮似的方式對待拆遷的事情了,好在馮小潔已多次表 示負責替他在合適的地方建一棟同樣的房子,而且「天然居」的位置屬第二工期範 圍,洪金保至少還可以在那裡再住上大半年的時間。 很快,洪金保的生活裡便充滿了推土機的轟鳴聲和打樁機震耳欲聾的「哐當」 聲。與此同時,洪金保越來越感到單位像極了一個沉悶的牢籠,而他是裡面一隻怪 異的動物,人們每天以鄙夷、嘲弄的目光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洪金保企圖逃脫這 個牢籠的願望越來越強烈,所以當有一天馮小潔試探性地問他願不願意幫她一把出 任這個命名為「翠林山莊」的項目總經理時,洪金保出於一種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心 理當場就應允了下來。 幾天後,洪金保把一份辭職報告遞交到了局長手上,局長接過他的辭呈後臉上 閃過一絲揶揄的微笑,然後正兒八經地作了一番並不誠懇的挽留。局長見洪金保去 意堅定,倒是推心置腹地說了一些話,問洪金保今後準備到哪裡高就,洪金保說幫 人打工,局長就笑道:「老洪你也忍不住要下海了。」洪金保嘿嘿地笑了一下,說, 也算吧。局長就說:「好,如今有本事的人都下海去了,你老洪今後發達了,可別 忘了我們這班難兄難弟噢。說句實在話,在哪打工都一樣。」 洪金保說:「人活著本身就沒勁。」 局長說:「老洪,你說話越來越哲理了。對了,關於你辭職的事,我們研究一 下,三天之後保證給你答覆。」 洪金保說:「行,三天之後我來辦手續。」 第四天,洪金保專門帶了幾包好煙,見人就散,想想自己在單位幹了這麼年, 一下子真要離開,心裡還真有些戚戚的。來到局長室,局長竟破天荒親自給他倒了 一杯茶。洪金保暗想,人真的非活出點志氣來,要不是自己辭職,哪怕幹到按規定 退休那一年,局長也未必會親自給我洪某人倒一次茶的。 洪金保美美地抿了一口茶,還下意識地把一條腿架到了另一條腿上,問道: 「許局,我那件事……」 許局長作了個打住的手勢,說:「老洪,你是不是要去當翠林山莊老總了?」 洪金保說:「什麼老總不老總,也就是幫人打打工。許局,這事跟我辭職的事 該沒什麼很大關係吧?」 許局長忙說:「關係倒沒關係。不過,至於你辭職的事,我們幾個局領導商量 了一下,都覺得你根本沒有辭職的必要,又不是出國定居,辭什麼職呢?」他望著 洪金保,「你們科老趙明年就夠鐘『下課』了,除了你之外,目前根本就沒有適合 的人選能去挑起這個擔子,到時正副都空缺,還不亂了套子?」 「許局……」洪金保不由一凜。 許局長重複了個住的手勢,說:「再說吧,你就算一定要當那個『翠村』的老 總,也不妨礙你為單位作貢獻,幹嘛非辭職不可呢?」 「可是……」 「老洪,你先聽我說!現在各科室的確比較清閒,我個人和局黨委的意思,只 要能對單位作貢獻,我們並不反對一些幹部適當參與一些社會事務。你也知道,我 們局下面有幾家公司,這幾年局裡幹部職工的許多福利都得靠他們,比如說那個飛 天建築公司。現在市場競爭劇烈,」飛天「的日子也不太好過了,如果有機會,我 們都得幫他們出出力才行。」 洪金保心裡多少明白了一些局長的意思,嘴裡卻說:「許局,你的意思是不是 要把我放到『飛天』去?」 許局長哈哈笑道:「瞧你個老洪,虧你有這個想法,難道你真的還沒明白我的 意思?那就直說了吧,昨天我們局黨委碰了一下頭,希望你繼續幹下去,都四十老 幾的人了,你也該給今後留條退路。至於你去『翠林』的事情,我們也決不反對, 總而言之一句話,就是老總你照當、科長你照做,兩頭都不誤。」 洪金保聽得心裡直「撲噔」,說:「真有這樣的好事?我怎麼聽著像在夢裡似 的。」 許局長笑著說:「那你咬咬自己的屁股看看痛不痛?」 兩人都笑起來。許局長馬上止住笑:「不過……老洪啊,剛才也同你說了,『 飛天』的經營越來越不如人意,主要是業務量不夠。你要真做了『翠村』的老總, 可得照顧照顧,畢竟是自家人,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洪金保暗想:這老狐狸總算把尾巴露出來了。飛天的經理王孟宇是許局長的小 舅子,公司雖說是局裡的,早就讓王孟宇給承包了,繞了半天竟是想同自己做一樁 交易。忙說:「許局,這個事我可作不了主。再說,工程是不是已經讓人承建了我 也不知道,老早就有人在那裡開工了哩。」 許局長馬上說:「沒有的,沒有的。阿宇昨天才告訴我,現在工地那些人員負 責平地基,翠林那邊正準備公開招標呢。」 洪金保說:「是嗎?那我得回去問問才行。」 許局長說:「那行,你儘快給我一個答覆。」站起來把洪金保送到門口,說: 「老洪,你放心忙那邊的事情,這邊你只管每月十五按時來領工資就可以了。」 當夜,洪金保躺在床上反復思著許局長的那番話。平心而論,儘管他對現在的 這份工作感到厭倦甚至厭惡,但「公家飯」畢竟有著其無可媲比的優越性,真的要 拋掉手中的「鐵飯碗」心裡總有些不踏實,好像整個生活一下子懸空了似的。如果 真能像許局長今天說的那樣「兩不誤」,自然是件燒一輩子香也求不來的好事。關 鍵是裡面存在個交易的問題,等於大家串通好來占國家的便宜,而且交易能不能成, 最終還得看馮小潔的態度。但想到自己將來既是澇旱保收的國家幹部,又是威風八 面的總經理的種種好處,洪金保最後決定還是儘量腳踏兩隻船,按許局說的話說, 也算是為自己留條後路。 次日,洪金保來到馮小潔下榻的四星級酒店,委婉地把希望馮小潔將工程交給 「飛天」承包的意思說出來。馮小潔猶豫了半天,問洪金保與飛天是什麼關係,洪 金保照實說了。馮小潔笑笑說:「既然這樣,我就不得不看你的佛面了。什麼時候 約飛天的老總出來談談,主要是造價和帶資的問題。金保,在商言商,我可把醜話 說在前面,到時你這個老總還得避避嫌,洪金保覺得羞愧,紅著臉說:」小潔,這 事你如果覺得為難的話,就算了,我現在也還沒有答應他們。「 馮小潔說:「沒事的,反正給誰建都一樣,關鍵是一些具體操作的問題。」 「……我這樣做,的確很不應該。」 「你別這樣說,金保,大家都是食人間煙火的人,誰不希望自己的路走得穩實 一點,何況這事對我來說也不存在什麼損失。說實話,你能來幫我,我已經很高興 了。」 洪金保就更加羞愧,低下頭:「小潔,我……」 馮小潔微笑著制止了他,「金保,這事就這麼定了,我們再談談其它的事情吧。」 半個月後,洪金保的名片就印上了翠林房地產有限公司總經理的銜頭。公司在 城中心租了一層樓辦公。職員大部分是從深圳總部抽調過來的,他們訓練有素,對 所有的工作都駕輕就熟,公司很快就正常運作起來。在馮小潔的幫助下,身為總經 理的洪金保也很快進入了角色,容光煥發的洪金保再次展現出了他出色的領導才能, 得到了馮小潔的讚賞。 馮小潔與飛天的談判已經圓滿結束。飛天帶資300 萬元,以2000萬元人民幣的 造價承建了翠林山莊的首期工程。洪金保後來才知道,這個造價比總部事先預算的 要低近20%,心裡不由暗暗佩服起自己這位叱吒商海的初戀情人。 洪金保搖身一變成了翠林公司的老總,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也是全域的一位 「財神爺」,局裡的同事自然都對他刮目相看,不但對他白占著一個職位毫無怨言, 見面還一人一句「洪總」地贊他有能耐。尤其是許局長,每次見面都遞煙倒茶,請 他今後務必多多關照飛天,私下一再許諾那個科長的職位非他莫屬。 更令洪金保出乎意料的是,合同簽定的第二天晚上,飛天的經理、也就是許局 長的小舅子王孟宇硬是以談工作為由單獨約洪金保吃了一頓飯,走時強塞給洪金保 一隻內裝兩萬元現金的信封。次日,洪金保就把兩萬塊錢放到馮小潔面前,問她該 怎麼辦。馮小潔說,對方既然要給,不拿白不拿,你把它收起來吧。洪金保不肯要, 說,這錢我是不會拿的,要麼退回去,要麼交給公司。馮小潔說那就先叫財務收起 來,你拿著收據,到時再看怎樣處理。 沒過多久,公司給洪金保專門配了一部小車,馮小潔自己回了深圳總部,一個 星期才過來一次兩次。一天,她從深圳開車過來,天很熱,同洪金保一起察看完工 地後已是滿身大汗,洪金保叫她到「天然居」歇一會,她說也好,順便沖個涼,一 身汗津津怪難受的。她在裡面沖涼的時候,洪金保就坐在外面的大廳,聽著裡面的 水聲又不由胡思亂想起來。 二十多年前他們談戀愛的時候,倆人說小不小說大不大,觀念也遠沒有現在這 麼開放,雖說卿卿我我一年多了,卻從沒有過肌膚之親。事實上,當時洪金保最渴 望做的一件事就是徹徹底底地將馮小潔的身體看個夠,可惜這個願望一直未能實現, 這事就成了他心頭的一件憾事。多年之後,當洪金保跟妻子或其他女人做愛的時候, 常常會把懷裡裸體的女人想像成馮小潔那從未見過的身體。 二十年後的今天,當洪金保再次對馮小潔的身體展開了他豐富想像力並很快進 入神遊境界的時候,他仿佛聽到了馮小潔在叫著他的名字,他極力追尋著馮小潔的 聲音,然後發現馮小潔確實在沖涼房裡喊他。洪金保慌忙大聲應了一聲,他聽出自 己的聲音有些變了調。 馮小潔在沖涼房裡大聲叫:「金保,你能不能拿一套衣服給我暫時穿一下,我 的衣服全都濕了。」 洪金保應道:「好的,你等一下。」他找了一件自己的白襯衫和一條淺藍色的 沙灘褲,到沖涼房外時心急鼓似的敲了起來,他吸了一口氣,並將它吞進肚裡後才 說:「小潔,這裡只有我的衣服,你將就一下吧。」 馮小潔在裡面回答說:「行的,你幫我伸進來。」接著,沖涼房的門就拉開了 一條可以伸進一隻手的縫。洪金保頭就「嗡」了一下,那顆心像要掙脫胸腔跳出來, 便不由自主地叫道:「小潔……」 馮小潔在裡面輕聲應道:「嗯……」 然後,洪金保發現自己非常粗暴地低吼一句「我要你」就徑直推門走進去,一 把抱住了光溜溜的馮小潔…… 事後,洪金保摟著馮小潔問:「你怪不怪我?」馮小潔在他懷裡笑了一聲: 「我怪你什麼呢?」洪金保就嘿嘿笑起來。 從此以後,馮小潔每次過來都不再住酒店,就住在洪金保的「天然居」。洪金 保有時要到深圳去,也都是在馮小潔的豪華別墅裡過了一夜才回來。儘管如此,工 作仍歸工作,那種老闆與雇員之間的關係也絲毫沒有改變。正如某部外國小說裡的 一句話:「他們以朋友的方式處理工作,也以朋友的方式上床作愛。」 眨眼到了秋天,公司已搬進工地前面那棟造型別致的裝修豪華的售樓部辦公。 市民們對「都市桃源—翠林山莊」的廣告詞已經熟悉到脫口而出的程度,每天到售 樓部來看房(確切地說是看模型)和預購房的人絡繹不絕,公司銀行帳戶上的數字 正以驚人的速度增長。與此同時,首期150 套別墅在工人的勞作下茁壯成長,所有 的一切都給予了洪金保極大的成就感和滿足感。 那天,飛天的經理王孟宇來到洪金保的辦公室,說他們自帶的400 萬元資金已 經用完了,希望甲方支付一筆工程款,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洪金保就滿口答應了。 王孟宇走後,洪金保馬上打電話同馮小潔說這事,馮小潔在電話裡很沉鬱地說,等 她晚上過來了再商量。 和平常一樣,兩人見面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作愛,然後到外面去吃飯,吃飯的時 候,洪金保問馮小潔:「你怎麼了?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 馮小潔這才沉著臉說:「深圳那邊遇到很大的麻煩,海天大廈建到第十二層, 東邊的地基突然下陷,整棟樓嚴重傾斜,現在,已經有很多買主強烈要求退款。」 洪金保大吃一驚:「怎麼會出現這種事情?!」 馮小潔說:「後來查出原因,是因為承建商填土偷工減料,地基沒有夯實,承 受不了上面的壓力。」 洪金保憤怒地罵道:「這幫王八蛋!我們可以到法院去告他們,要求他們承擔 一切責任。」 馮小潔歎了一口氣:「話是這麼說,但我們首先得應付那些買主,需要一大批 退房款,況且,聽說承建商基本上是個空殼公司,根本就沒有能力賠償我們的損失。」 「那現在怎麼辦?」 「儘量想辦法挽救這棟樓,不過希望很渺小,我們必須同時作最壞的打算。所 以,總部包括翠林所有的資金暫時都不能動用,以備急時之需,至於飛天那邊,你 想辦法先拖一拖。」 「可是,飛天已經墊資400 萬了,而且人家是第一次向我們要工程款,如果一 點都不給,實在也說不過去。」 「……,公司帳上目前有多少錢?」 「大約500 萬。」 「那就留下100 萬,其餘的全部轉往總部。金保,海天大樓關係到我們整個總 公司的信譽乃至存亡,希望你能理解。飛天這邊,你一定要想辦法穩住他們,只要 翠林的首期別墅能全部推出去,就算海天大廈真的保不住了,我們也還有東山再起 的機會。」 洪金保沉重地點點頭,說:「小潔,你也不要太擔心,要注意保重身體,事情 說不定會有轉機的。」 馮小潔苦笑著說:「希望如此。」回到「天然居」,馮小潔主動與洪金保作愛, 表現得異常瘋狂。洪金保知道她是因為心裡難受,小心迎合著,累得夠嗆。第二天 醒來時,馮小潔已經走了。 令洪金保感到極度憂心的是,翠林的銷售情況不知為什麼突然停止不前,雖然 看房的人每天還有十幾撥,真正買家卻一個也沒有,而總部那邊還催命似的往這邊 要錢,銀行的帳戶很快就見底了。 馮小潔已經一個多月沒有過來,她只是在電話裡指示洪金保一定要加強廣告宣 傳,但廣告費只能先欠著。經過半個月廣告的狂轟濫炸,好不容易預售出去幾套房, 錢卻一個不留地被總部要了去。翠林這面幾乎連員工的工資都發不出了。 迫于現實,洪金保不得不四下周旋,與人作一些自己根本無把握實現的承諾。 王孟宇差不多每天都賴在洪金保的辦公室裡等著拿工程款,連許局長也親自來了兩 次,說馬上到年底了,叫洪金保無論如何籌些錢讓大夥過個年。洪金保嘴裡答應, 實際上一點辦法也沒有,打電話馮小潔卻怎麼也聯繫不上,她竟把手機和CALL機都 停了。姓張的財務主管自告奮勇到總部去要些錢回來應急,把洪金保的車借去了, 誰知去了幾天還沒回來。洪金保打電話到總部,總部說根本就沒見人。洪金保才知 道上了那小子的當,連忙去公安局報案。 公司簡直亂作一團,討債的人每天都不斷,許多員工鬧著要辭職。王孟宇則以 沒錢買材料為由停止了施工,並聲言如果翠林再不按合同支付工程款,就到法院告 甲方違約。許局長也是一天一個電話,先是懇求,漸漸地話裡就帶了威脅的成份。 尤其讓洪金保感到震驚的是,他無意中發現翠林山莊的這塊地已經抵押給了銀行。 也就是說,翠林房地產有限公司實際上已經成了一個負債累累的空殼公司,而其中 幾十萬元的廣告費和其它許多債務都是他洪金保出面欠下的,人家不找公司而只找 他洪金保要債。 無可奈何之下,洪金保不得不開始選擇逃避。可是,他躲在家裡,債權人就找 到他家,他躲到哪裡,他們就追到哪裡,急紅了眼的王孟宇甚至恐嚇他說:「姓洪 的,你再逃我就派人砍了你的腿。」當時,洪金保聽了這話,就慢騰騰地捋起褲腳 叫王孟宇砍腿。王孟宇就氣得跳起來,說:「我要你這雙狗蹄子有什麼用?洪金保, 你還是個人的話,就幫我們把那姓馮的臭娘們找出來。你摸摸良心,我們白忙了大 半年不說,我們可是欠下了銀行400 多萬啊!」 洪金保回到公司,就立即下令將樓價狂減至一半,希望賣出多少算多少,先把 債務償還了再說。但是,此時翠林早已臭名在外,大家都知道這是個空手套狼的大 騙局,不但無人問津,反而引來了一批怒氣衝衝殺氣騰騰的買主,售樓部只好關門 大吉。 洪金保躲到吳孝正的家裡一口氣睡了三天的覺,第四天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 要把馮小潔找出來。 他來到深圳,晚上單獨請總部的財務經理吃飯,把對方灌得七葷八素的,果然 就從他口中套出了馮小潔的藏身之處。他找到那個地方,樓下赫然停著公司配給他 的那輛奧迪,氣得他嘴都歪了。 洪金保見馮小潔居然這麼處心積慮地來欺騙自己,不由怒火中燒,當下打電話 通知了王孟宇,自己則在不遠處守著。兩個小時後王孟宇帶著幾個人火燒猴腚似地 趕來了,問明情況立即氣勢洶洶地沖了上去。畢竟是自己曾經愛過的女人,洪金保 不想在這種場合下與馮小潔撕破臉,也知道王孟宇一幫人目的在於要錢,不會幹出 什麼很出格的事來,就捂著發疼的胸口悄悄離開了。 洪金保回到家裡剛躺下不久,電話便響個不停,也懶得聽,任它響。響了幾次 後終於不響了,手機卻又不甘不休地響起來。洪金保忍不住罵了一句「撲街」,拿 起話筒,竟是馮小潔的聲音:「金保,是不是你叫王孟宇來找我的?」她顯然剛哭 過,聲音啞啞的。 「……」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我正想問你這句話呢!馮小潔,我真沒想你居然是這樣一種人!」洪金保不 由吼起來。 「金保,你應該知道我是迫不得已,否則我也不會這麼殘忍讓你幫我頂著那個 破爛攤子。可我實在是沒辦法,我需要時間,我必須想方設法去尋求幫助……」 「不管怎麼說,你都不應該這樣來欺騙我、坑害我!你有困難,你完全可以直 截了當地告訴我,我一定會盡力幫你,甚至包括為你背黑鍋。但是,你卻故意躲起 來了!你偷偷地把土地抵押給了銀行,你抽走所有的資金,我都可以不怪你,你為 什麼還要指使你的親信騙走那部車?!」 「我……我承認我是做錯了許多事情,作為一個女人,遇到這種事我根本無法 不亂陣腳。你不知道,這段時間我簡直都快瘋了。我只想到要你先幫我頂住一段時 間,我怕你不願意,怕你對我失去信心!可是……可是,你卻讓人拿著刀架在我的 脖子上來追債……」 「我……我也沒想到他們會這樣,不過,有許多事情你實在做得太過分了。」 「算了,金保,我知道是我錯在先,我確實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好在事情已 經有了轉機,我在美國的伯父已經答應借給我500 萬美金,這批款很快就會轉過來, 等過了這一關,我一定會好好補償你的。」 「我只希望這種過街老鼠的日子能早點結束。」洪金保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有了美國匯過來的500 萬美金,馮小潔的公司立即恢復正常運作,同飛天方面 也已達成和解,翠林山莊的工地又重新熱鬧起來。與此同時,翠林公司還在本市報 紙電視上連續刊登上一個星期的致歉啟事,並通過有關主管部門公開向全市市民作 出產權保證。很快,翠林售樓部再次門庭若市,銷售直線飆升。 儘管馮小潔苦口婆心地挽留,洪金保還是毅然辭去了他的總經理職務,重新回 到單位上班。當時正逢年底考核,洪金保被評為全域唯一的一名「不稱職」幹部。 洪金保與許局長驚天動地地吵了一架。許局長否認了他以前所有的許諾,最後 還指著洪金保的鼻尖罵道:「你他媽一邊拿著國家工資一邊到外面撈,根本就沒有 半點紀律觀念,明年第一個精減了你!」洪金保嘴裡吐出三個字:「你好口野!」 他以自己也感到驚訝的速度揮出一拳,隨即聽到許局長一聲淒厲的慘叫。 洪金保看也沒看倒在地上的許局長一眼,他昂首挺胸地走出辦公室,走出市政 府大門,走進了附近的一家髮廊。兩個鐘頭後,他容光煥發地走出髮廊,招手叫了 一部「的士」。上車後,司機問他去哪裡,他說去「天堂」。 司機說:天堂?是不是一個酒吧的名字? 洪金保微笑著說:天堂就是天堂,怎麼會是一個酒吧呢? 你說的天堂究竟在哪兒? 就在前面。 前面是什麼地方? 我也不知道。 司機有些生氣了: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叫我怎麼走? 洪金保笑了一下,說:翠林山莊你知道吧?你先送我到那兒吧。 路上,洪金保問那個老實巴交的司機:你真的不知道天堂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 那地獄呢?地獄你知道嗎?天堂就在地獄的附近。 司機回頭望了洪金保一眼,沒有接話。 當天晚上,在翠林山莊工地幹活的一群工人親眼目睹不遠處的「天然居」突然 起火,火勢非常猛,幾乎在幾分鐘內就吞噬了整棟房子。他們說,我們根本來不及 過去救火。他們還說,起火的時候,聽到有一個男人大聲地叫著:「丹霞,我來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