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無法靠近 中躍 第一次聽說大師的名字是在派出所的會議室裡,當時負責介紹情況的副所長被 人叫出去接電話了,一直將頭埋在卷宗資料裡的民警老王忽然抬頭沖我說了一句: 小姑娘的外公也在寫他的外孫女,聽說已經寫了8 萬字。我一聽來情緒了,8 萬字 ——那資料肯定豐富得冒油了,假如能直接看到這資料,也省得我這樣辛辛苦苦一 點一滴地到處採訪了。老王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補了一句:他也是個名人,是 個退休的老教授,出的書跟牛毛一樣多。 我問:他叫什麼? 他說:高峰,聽說過嗎? 我點點頭,說:我知道本市有兩個高峰,一個是畫家,一個是醫學院院長、精 神病學專家,不知是哪一個? 老王說:我只曉得一個高峰,那個醫學院的院長。 ——他就是被害的小女孩的外公? 老王笑了:你這個當記者的,採訪到現在,連這個都不曉得? 我說慚愧慚愧,沒人跟我提起這個。於是跟老王要高名人的電話號碼。民警老 王沉吟了一下,先跟我要了張名片,拿到鼻子底下審查了一番,說:我先打個電話 通報一下,老先生名氣大,脾氣古怪,加上為這事精神受到刺激……我笑道:老王 你別說了,我理解,我理解。 老王出去了一會兒,回來說電話沒打通,我來了個先發制人:那你把號碼給我, 我直接跟他聯繫。這個……老王顯得有些為難。我毫不放鬆地說:王警官你放心, 我們當記者的善於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我肯定會很小心、很虛心地接近他的, 更不會拿你為難。 說著我遞給他一張紙,讓他把號碼寫在上面,我看他那慢吞吞、猶豫不決的樣 子,一時懷疑他會不會給我寫個假的。 給高名人打電話時我非常謹慎,甚至事先用筆在方格稿紙上擬了一個腳本—— 我知道有的人歡迎記者,有的人卻特別討厭記者,圈子裡有句話說得好:「不瞭解 記者的巴結記者,瞭解記者的討厭記者」(這和「因不瞭解而結婚,因瞭解而離婚」 是一個原理)。多年的經驗告訴我們:記者怕名人,名人也怕記者,尤其怕小報記 者。而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小報記者。對我來說,越是名人越難對付——何況是一個 剛剛經歷不幸、精神受到嚴重刺激的名人。 以下是電話錄音片斷(帶有背景音樂,隨時可以拿到法庭上作證): ——請問是高峰高老先生家嗎? ——你是誰? ——我是晚報記者中躍,請問你就是高老先生嗎? ——你找他幹什麼? ——我正在採訪他外孫女高蕾蕾被害的案件…… ——他正要找你們晚報打官司呢,你們倒找上門來了,你們上次的報道沒經過 他審查就登出來了,嚴重失實,他已經找了市委書記市長宣傳部長,他們已經向高 老先生作了賠禮道歉,你就是那個挨批評的記者吧?你來找他幹什麼? (一聽這口氣,不是名人、大師是什麼?我心裡斷定他就是高峰本人了。)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記者,那個記者是新聞部的,我是專版部的,專門寫 長文章的,我主要來向高老先生高老前輩請教,學習,順便作一點採訪…… ——請教學習可以,但他從不接受小報記者採訪。 ——那我不採訪,就來向他請教、學習。 ——這幾天不行,他日程都排滿了,過一段時間再提前預約。 ——請原諒,這件事很急,請你轉告高老先生,我這篇文章不是晚報上用的, 是省裡的《記者視野》專門約的稿,要求字數一萬字以上,要得很急,我聽說高老 先生在寫一本懷念他外孫女的書稿,已經寫了8 萬字…… ——你就為這個? ——不,不是的(我立刻改口)…… ——哼,你就是,你就是這個目的。 ——請你不要誤解,我不是想看他的書稿、用他的材料,我是準備請他將這部 書稿的精彩部分拿出一萬字和我的文章一起發表,這樣效果會更好,也等於為他這 本書預先做了廣告宣傳。 (沉默片刻。) ——你來吧,來了再說。但時間不許超過一個小時。 ——請問高老先生家具體的門牌號碼? ——你到了市中心,問高峰高老先生,沒有人不知道的。 (對方掛斷。) 事實證明,高名人的話其實只說對了一半。到了市中心,我問起兩個月前被殺 害的小女孩高蕾蕾,確實沒有人不知道的,他們還知道她是紅星小學四年級的學生, 至於她家住在哪裡,以及她的外公高峰的家住在哪裡,十個倒有十個搖頭。有個開 小店的老闆給我出主意,叫我到附近的紅星小學去問,因為高蕾蕾死了以後她外公 帶著家人抬著小姑娘的屍體到學校去鬧喪的,硬要學校賠了他們家十萬元錢,所以 學校的人肯定曉得她外公家的地址。這個細節我倒是頭一回聽說。於是我在小店買 了一包高級香煙(準備敬給高名人抽),和那個老闆多聊了幾句。老闆具體描述了 那幾天高家鬧喪的情形,說學校門口掛了十多張小姑娘各種各樣的大照片、大獎狀 ——那個小姑娘長得才好看、才漂亮呐!看熱鬧的人才多呐!看的人都在搖頭,歎 氣,都同情那個小姑娘,好多女的都哭了。後來來了好多警察,把看熱鬧的人都趕 走了,那個姓高的老頭不讓趕,和警察吵起來,大叫:罪犯把我的外孫女殺死了, 你們也把我抓起來算了,我看你們哪個敢抓?……… 我在這個小店往高名人家打了個公用電話,我對高名人說:問起高老先生的大 名,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人家說高老先生是名人,是國家一級保護對象,他 住宅的門牌號碼是保密的,一般的人都不知道。高名人說:那當然,讓一般的人知 道了,我還有安全感嗎?前一陣子,公安局派了好幾個警察來保護我呢! 那是一幢很舊的住宅樓,牆上寫著「教育……宿舍」(有些字模糊得看不清了)。 樓只有四層,結構是很舊的那種,所以不合理處甚多,樓道、走廊都不透光,到處 黑洞洞的。屋內是二室一廳的佈局,廳很小,只夠放一張吃飯的桌子,桌上有一隻 老式檯燈,堆著亂七八糟的書本紙筆,看來這張飯桌還兼著寫字臺的功能,室內的 家具是老式的,滿屋子給人的印象除了舊就是擠,有間屋裡堆滿了雜物和成捆的書 (看來是不住人的),後來高名人就從那堆書裡不由分說抽出一本來送我,並在扉 頁上題了四個字:高山仰止,然後是日期和簽名。我接過來,等上面的墨蹟幹了, 才偷偷看了一眼書的封面:《世紀末——人類逼近精神病時代》。當然不失時機地 崇拜了幾句。他說:我的書多呢,著作等身,送你十本八本都有,可惜太深,你看 不懂,這本通俗些,你好好看,以後寫文章抄上幾句,就深刻多了。 當然這是兩個小時以後的話了。剛進門時,高名人可沒有這種客氣,他給我的 印象與大多數大師、名人一樣,滿臉的憂患和深刻,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也沒說一 句歡迎之類的客套話,只是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尖銳、無聲地逼視著我,有點預 審員看嫌疑犯的味道。這使我想起一位名人說的話:「真正的智者是快樂的,自認 為智者是痛苦的。」我不知道這位名人說的對不對,因為我面前的高老先生也是個 名人。 這是1999年秋天的一個下午,約4 點鐘光景,外面陽光燦爛,室內卻晦暗不清, 只有飯桌上那盞小檯燈亮著一朵熒光,由下向上照著高名人的臉,據我所知這種用 光方法在恐怖片裡使用較多,其視覺效果如何我就不多說了。接下來是一連串的審 問和「驗明正身」,他將我的名片和記者證反復作了對照,並追問我與《記者視野 》雜誌是什麼關係,是誰向我約稿。我說我是《記者視野》的特約記者,是他們副 主編向我約稿。他要我寫下副主編的名字和雜誌社的電話號碼,我雖然很不情願, 但還是寫下了副主編的名字,至於電話號碼我耍了個小滑頭,說通訊錄沒帶在身邊, 回家以後一定打電話告訴他。 接著他說:你到派出所採訪,他們都對你說了些什麼?你說,你要一滴不漏地 全部說給我聽。 為了能得到他的配合、看到他的資料,我只好先耐著性子把採訪本上的故事說 給他聽: 1999年8 月4 日中午2 點半左右,高蕾蕾的父親林某和同事李某一齊來到建設 路派出所報案:他十歲的女兒高蕾蕾上午去學校排演節目的路上失蹤了。所領導非 常重視這個情況,因為前不久這個城市就發生過一起類似的學童受害案。所領導一 邊派戶籍警小陶去紅星小學及附近居民家走訪、瞭解情況,一邊讓當班民警老王向 市公安局指揮中心通報情況。指揮中心隨即將案情通報了市區所有派出所和巡警小 組,請他們緊急協助查找。下午3 時左右,高蕾蕾的家長及外公高某再次來到…… ——什麼高某高某的,高名人怒氣衝衝打斷我的敘述,應該叫高教授、高老先 生!蕾蕾是我一手培養的,她也姓高,這還不說明問題嗎?我連連點頭稱是,然後 趁高名人打火抽煙的空當,趕緊繼續彙報採訪本上的故事:高蕾蕾的家長及外公高 老先生再次來到建設路派出所,報告說他們查問了所有的人和地方,還是不見孩子 的蹤影。林某說:我是當父親的,我瞭解我的女兒,她一定是出事了!……到了晚 上7 時左右,查找失蹤女孩行動依然沒有取得實質性的線索。高蕾蕾依然沒有回家 吃晚飯——案情的性質已顯示得越來越清楚!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得到報告,也抽調 了大批警力前來支援。刑警小錢反復找女孩的父親詢問情況:有沒有什麼仇人?和 鄰居、親戚、同事之間有何矛盾?作為一個公司經理,生意場上有沒有什麼債務和 經濟糾紛?……副所長老李和刑警小龔負責排查學校附近沿線的重點嫌疑對象。據 瞭解:紅星小學後門口一個開小店的男人品行不正,以前犯過流氓罪,是個「二進 宮」,三十多歲了,還沒找到對象。李所長非常重視這個情況,當即回所調出此人 的檔案資料,展開細緻調查:潘小宇,男,今年35歲。他17歲及22歲時分別因流氓 犯罪坐過2 年和8 年牢。他父親是被他活活氣死的。他母親朱某原是紅星小學的退 休教師,為人比較忠厚老實…… ——胡說!高名人氣衝衝打斷我的話:她還忠厚老實?她是條母老虎,她兒子 犯罪,她有很大的責任,應該把她抓起來坐牢! 我給他看採訪本,笑著解釋說:這是派出所的李所長說的…… ——胡說!不可能!他不可能說這樣的話。 我說:也可能是我聽錯了,我可以再去核實…… ——胡說!他不可能說這樣的話。這是給罪犯臉上塗脂抹粉,給我們英雄臉上 抹黑。他敢說這樣的話,我明天就去找他們公安局長,撤他的職。他們公安局幾個 局長都是我的學生,連市長、市委書記都是我的學生…… 接著他就開始報一串又一串的人名——都是這個城市政界的名人、要人。然後 不由分說將我帶到他那間堆滿雜物和書的房間,抽出一本又一本的書,打開封面, 指著扉頁上「編委」的名單說:他們都是我的學生!……我在連連點頭的同時心裡 暗想:難道我們這個城市的上層建築全是由那些白衣大夫們組成的嗎? 話題由此扯開去,竟一時刹不住,一扯就扯到了6 點多鐘,看來高老先生一時 激動,忘記了他對我一個小時的限時,好幾次我想把話題拉回到採訪本上都沒有成 功,他與我大談他的精神病學,大談他剛剛出版的那本新書——《世紀末——人類 逼近精神病時代》,他說現在成年人中精神病患者正以每年12%的速度增加,現在 全球共有精神病患者5 千萬人,僅中國的上海就有75萬之多,其中大學生占25%, 所以他最新發現的結論是:人類已從「傳染病時代、軀體疾病時代」進入了「精神 病時代」…… 這時我斗膽插了一句:高老,聽說罪犯潘小宇也是個心理變態的精神病,是不 是? 高名人頓時瞪起了眼睛:誰說的?你聽誰說的?啊? 我心臟一抖,連忙低頭翻採訪本,以掩飾我的慌張,我心裡想你這是怎麼了, 幹這行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今天怎麼表現得像個說了謊的小偷……好在我很快在采 訪本上找到了這樣幾句話(是派出所副所長老李在談到審問罪犯的情況時說的): 那傢伙塊頭很大,1 米90的個頭,壯得像一頭大熊,從他的生理發育情況和交待的 情況來看,顯得很不正常,精神不正常,明顯的性變態,他17歲和22歲時犯的兩次 流氓罪也是不正常的性犯罪、性虐待…… ——胡說!高名人一拍桌子站起來:他說他有精神病?這不可能!當時罪犯的 律師也想用這個理由為他開脫,沒有得逞——這方面的專家是他們還是我?現在公 安人員也這麼說?這是給罪犯臉上塗脂抹粉,給我們英雄臉上抹黑,他敢說這樣的 話,我明天就去找他們局長,撤他的職!他們公安局的幾個局長都是我的學生,告 訴你,連市長、市委書記都是我的學生…… 我連連點頭,說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會這麼寫的,我今天來的目的就是徵求 您老的意見,尊重您老的觀點,充分表達出受害者的心聲,不讓這樣的悲劇重演。 ——你說得好聽,高名人怒氣未消地說,你們這些小報記者我還不瞭解?當面 說好話,屁股一掉就不認人。你們上次那個寫報道的記者當我的面也這麼說,說的 跟你一模一樣,說的比你還好聽,還說發稿之前一定會送給我審查,結果屁股一掉, 影子都沒有了,發的那篇報道嚴重失實,氣得我差點挺過去。 接著高名人就在餐桌(兼寫字臺)的一堆亂七八糟的報刊紙張裡一陣亂翻,竟 奇跡般地翻出了那張報紙(即我們的晚報),指著上面一個小「豆腐塊」說:你認 識他嗎?他現在還在你們報社嗎?我說,還在。他立刻驚訝了:他還在報社?還沒 有調走?還沒有處分他?太不像話了,你們總編小豆子答應處理他的,保證把他調 出報社的,怎麼到現在還不辦?——這個小豆子,我馬上就打電話去罵他,我沒有 這樣不守信用的學生!…… 我們總編叫小豆子?我心裡竊笑——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但時鐘已經悄悄向7 點靠攏,我沒有時間去探討「小豆子」這個綽號的起源,我想儘快得到他那本據說 寫了8 萬字的書稿,假如他不肯讓我拿走,我就只好當場翻一翻,看一看,我對自 己腦瓜的記憶力還存有一點自信。但怎樣把話題自然地引到他那部書稿上來呢? 我說是啊,別人寫的東西總有失實的地方,只有您老自己寫的東西…… 但是我發現我根本插不上話,高名人一直在嚴厲地批評那個「豆腐塊」,說這 篇報道沒有提到紅星小學的那個後門,沒有追究學校的重大責任,因為罪犯開的那 個小店是學校租賃給他的,更嚴重的是小店的後門通到院園內,我家蕾蕾就是在小 店那個後門經過時受害的——學校難道沒有重大的責任嗎?他們為什麼要將這樣一 個二進宮的大流氓放在學校的後門口?什麼用心?這不是將一條狼放在了後門口, 放在了羊群裡嗎?…… 這時裡面房間的門無聲地開了,黑暗中慢慢移出一個人影,像是個老太婆,她 沒說話,也沒看我們一眼,無聲地移到了廚房,然後開亮了一盞昏黃的燈,於是我 看清了一點她的輪廓:那確實是一個老太婆,一個看上去被憂傷徹底擊毀了的老人 ——大概是高名人的老伴吧,我猜想。高名人也沒有向我解釋、介紹,他看了一眼 牆上的鐘,像突然醒過來一般,喊道:不好!都7 點多了!你這個人說話不算數, 說好一個小時的,怎麼耽誤我這麼長時間?你知道我一分鐘值多少價? 我忙說對不起,我聽得入神了,不知不覺忘了時間,我要告辭了,他說那我不 留你了,我鼓起勇氣說,高老,你寫的那個8 萬字的書稿能不能給我看一下?他像 早有準備,冷笑一聲說,我知道你就是為這個來的,好多人都在打我這個書稿的主 意,這部書是我的獨家專利,將來出版一定會轟動的,到時候你到書店去買吧,到 時候我可以給你簽個名…… 我臉上還堆著一堆假笑,心裡卻沮喪之極,看來這幾個鐘頭的嘴皮是白磨了, 這老狐狸真是太狡猾了……不過我不甘心,還是掙扎了一下:高老,我寫這篇文章 材料還不足,尤其是高蕾蕾生活、學習方面的材料,還有照片,你能不能……?高 名人說,本來我就不同意你寫這篇文章,你們這些小報記者,還不是拿這種事情亂 寫一通去出出名,拿人家的痛苦去換幾個稿費。這樣吧,你先寫個開頭,明天下午 4 點鐘送過來給我看——來之前你先到紅星小學去拍幾張照片,特別是小店通到校 園的那個後門,一定要拍清楚!…… 朱某平時對兒子恨鐵不成鋼,也管不住他,潘小宇刑滿釋放後沒有工作,當媽 媽的怕他遊手好閒再到社會上去惹是生非,便急於想找個工作給他做做。但一個 「二進宮」的勞改釋放犯,哪個單位會要他呢?萬般無奈,朱某只好厚著老臉來找 紅星小學的老領導說情,要求學校將後門口一間5 平方米左右的門面房租給潘小宇 開小店,好歹讓他有口飯吃,給他個出路。學校領導也許是出於對一個退休老教師 的同情,被纏不過,就同意了這個要求。但他們忽略了一個致命的問題:將這樣一 個屢犯流氓罪的人擺在學校後門口,合適嗎?況且小店的後門直接通到校園內,許 多學生進出校園都喜歡抄近路穿過這個小店…… 民警在調查了潘小宇的犯罪前科後,感到這個小店是一個不能放過的疑點。他 們決定:再次進去仔細勘查一遍。但此刻已是晚上8 點多鐘,店門早已關閉,姓潘 的還不知貓在什麼地方。沒有證據,又不能強行撬門進去搜查。怎麼辦?……李所 長和小龔決定先去他的母親朱某家看看。 潘小宇母親的家住在市郊的桃花新村。李所長和小龔上樓敲門時看了看表:是 晚上8 點35分。門開了,門後的朱某見是兩位警察深夜造訪,眼前掠過了一片黑雲 ——這位不幸的老母再次預感到了不幸的凶兆——她已經無法承受更多的打擊了。 李所長問:你是朱老師吧?潘小宇在家嗎?他……在,在家……朱某緊張得語無倫 次,結結巴巴地問:我家小宇又……又出了什麼事?李所長說:沒出什麼事。剛才 我們接到紅星小學的報告,說潘小宇的小店裡正在冒煙,懷疑是電線老化引起的火 災,我們想帶他一起去看看。朱某一聽這話松了口氣,但隨後她又焦急起來,連連 催促在裡面房間睡覺的兒子快起來——小店失火了,你趕快去看看! 潘小宇看上去卻不焦急,他躺在床上嘟噥說:不用看了,不會失火的。朱某說 :店裡都冒煙了,人家警察都上門了,你還不趕快去看看!真的燒起來怎麼辦?小 宇說:燒起來也不要緊,裡面又沒有多少東西,燒了也不值幾個錢。朱某說:那房 子呢?那房子是租的學校的,燒了你賠得起嗎?…… 李所長悄悄給小龔使了個眼色:注意,有問題!小龔心領神會。一個人聽見自 己的小店冒煙、失火了卻不著急,磨磨蹭蹭地不肯去,這本身不就說明了問題嗎? 小宇在母親的再三催促下,在房間裡磨磨蹭蹭地穿衣服、穿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 子,穿了足有十多分鐘—大夏天的,什麼衣服這麼難穿,要穿這麼長時間?當潘小 宇從房間裡走出來時,兩位警察才算看清了他的樣子:他身材高大壯實,近1 米90 的個頭,體重足有250 斤,挺胸凸肚的,長得像頭大公牛似的,兩位警察不由得又 交換了一下眼神:不可大意!老李和小龔一前一後將潘小宇夾在中間走下樓來。潘 小宇打開一輛自行車就騎,李所長攔住他說,你跟我們坐車走,速度快一些,完了 我們再把你送回來。潘小宇塔一般的身軀豎在警車旁,愣了好幾秒鐘,但找不到反 對的理由,不得不彎腰鑽進了車門。 警車一直開到了潘小宇的小店門口。潘小宇走下車,站在店門外看看,說:哪 來的煙?沒有冒煙嘛,算了,我就不用看了。兩名警察一左一右夾著他,李所長說, 既然來了,還是進去看看,又花不了幾分鐘的。潘小宇站在原地僵了幾秒鐘,沒有 辦法,只好磨磨蹭蹭地掏出鑰匙,打開了小店的卷閘門。 40W 的日光燈將5 平方米的小店鋪照得雪亮。似乎找不到什麼疑點。李所長抬 起頭看看,見屋頂上還有個簡易的小閣樓,上面似乎堆著一些雜物。兩名警察對視 了一眼,李所長關上了身後的卷閘門,小龔便上前檢查小閣樓。小龔搬了一隻木箱, 上面再放一張凳子,站了上去。搬開小閣樓上的一些雜物,小龔的手觸到了一隻 「蛇皮袋」,袋內似有異物!小龔不動聲色解開袋口的繩子,將手伸進去,果然摸 到了兩條腿——兩條女孩子的小腿,冷冰冰的…… 晚上我在電腦前敲到淩晨一點,第二天上午天下起了小雨,我一看,拍照的事 暫時幹不成了,於是又躲在家裡繼續敲。本來只想寫個開頭,或者把採訪本上的那 點材料整出來,心想這點材料最多整千把字吧,沒想到敲順了手,一口氣敲了5000 多字,欲完未完,心裡一時好不得意,心想高名人哪高名人,今天也讓你開開眼, 領略一下我這個「快槍手」的厲害,也讓你在心裡暗暗叫一聲:後生可畏…… 心裡正得意呢,床頭的電話猛丁響了,我習慣性地看了一眼牆上的鐘:下午4 點10分,心裡暗叫一聲不好——把4 點鐘打電話的事給忘了!我原準備告訴高名人 :因為天下雨,照片沒法拍,今天就不來了,改天將照片拍好、文章寫好再來…… 但已經遲了。電話裡正是高名人怒氣衝衝的聲音:你怎麼回事,你說好4 點鐘 來為什麼不來,你竟然不守信用,跟我耍滑頭,我連說對不起對不起高老您聽我解 釋……但高老根本不給我解釋的機會,他大罵小報記者個個都是滑頭,都是騙子, 第一次打交道就說話不算數,不守信用,他嚴厲地責問說:你說你是《記者視野》 雜誌的特約記者,我打電話去問了,他們主編說不知道,他還叫來了副主編,副主 編也說不知道,他也沒向你約稿,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我臉上騰地燒了起來,用句成語說叫「惱羞成怒」,心想你這樣到處打電話查 來查去的,不是明擺著對我不信任嗎?簡直是對我人格的污辱!人家雜誌社會怎樣 看我?這不是明擺著斷我的路嗎?……但嘴上還是一本正經地向他解釋:我並不跟 他們副主編直接聯繫,我和一個姓何的編輯直接聯繫,是他跟我約的這篇稿,你可 以去查——現在就可以打電話去查…… ——我當然要去查,你說的那個編輯叫什麼?嗯?你有沒有特約記者證?你把 證件帶來給我看,現在就來! 我說好的好的,我就來,我故意岔開話題說,我正要來呢,文章我基本上已經 寫好了,一口氣寫了5000字,正要請您高老過目呢! 告訴他這個消息,本來想讓他興奮一下,至少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沒想到高 名人火氣更大了,他在電話那頭幾乎咆哮起來: ——什麼?都寫完了?誰叫你寫完的?我不是叫你先寫個開頭嗎?你為什麼說 話不算數?我還沒給你提供材料、談觀點,你這5000字是怎麼出來的?肯定是胡編 亂造!你趕快拿過來給我看,我不同意,不准發表,否則的話我上法院去告你! …… 本來我不想去高名人那兒了,但最後不知怎的,想來想去還是去了——也許是 對他、對我的稿子還抱有一線希望——你想,辛辛苦苦寫出5000字,作廢了可惜, 自己硬拿出去發,怕高名人真的跟我打起官司來,那就得不償失了。唯一的希望是 他看了稿子後能贊成、能同意(因為好多地方不得已都用了他的觀點,完全在為他 說話),雙方各取所需。 高名人看完那篇名為《孩子,你上學路上安全嗎?》的打印稿後,先抽象地肯 定了幾句,語言啦,文采啦,然後便開始具體地否定:寫警察、寫壞人太多,寫英 雄太少;壞人寫得不壞,英雄寫得不好;罪犯已經槍斃了,這篇文章應該把矛頭對 准學校、對準罪犯的母親,強烈要求追究他們的責任!……最後他說:這篇文章先 留在我這裡,等我再仔細看看,也給蕾蕾的父母看看,具體意見我再告訴你。 我能怎麼說呢?我只能點頭表示同意。難道我能當面對他說個不字嗎?但我心 裡早打定了主意:回去在電腦裡略作修改後再打印一份,直接寄給《記者視野》的 老何,讓他去決定吧! 這天晚上,我正在電腦前緊張地操作,電話響了,我以為是高名人的,深吸了 兩口氣之後才把話筒拿起來——卻是《記者視野》老何的長途,他告訴我,你們那 兒有個叫高峰的老頭打電話給我們主編,自稱是名人、是受害女童的外公,他說你 不瞭解情況,寫的不真實,他寫得真實,他已經寫好了一篇5000字的文章,要寄過 來,我和主編據理力爭,主編很為難,表態說你們兩人的文章誰先寄過來就發誰的 ——所以你馬上到郵局去發快件,或者連夜坐火車將稿子送過來!…… 不知怎麼的,我突然對眼前的這一切失去了興趣,剛才還亢奮的身體一下子軟 在電腦椅裡,手抓著話機,腦子一片空白…… 對方以為我心疼郵費(路費),急切地勸我說:老兄,這可是篇特稿!5000字 就是5000元稿費,跑一趟也值的!別猶豫了,趕快來吧!我還等你請客喝茅臺呢, 說好的事,不准賴啊! 我說,算了吧,他肯定,肯定比我真實,第一手材料也豐富,我不想為了這幾 千元錢,跟他打什麼筆墨官司,假如他的文章不能用,到時候我再說吧。這事都怪 我,我根本就不應該去找他,不應該走近他…… 電話那頭的老何還在給我打氣,說這篇是他的重頭稿,學童受害,家家戶戶都 關心的——哪家沒有學童?哪家沒有孩子?這稿說不定能得大獎。我說那女孩子死 得很慘,被那個性變態的傢伙蹂躪得不像樣,很不好寫,我也不忍心寫,她外公肯 寫,那最好,自己寫的自己容易接受,你說對不對? 老何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說:中躍啊,我看你適合當牧師, 不適合當記者。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我手裡舉著電話愣了好久,腦子裡在細細咀嚼老何的話。有一點我知道得很清 楚,我太讓我的朋友失望了…… 後來高名人一直沒來過電話,我也沒有再打電話給他。 大約20天之後,老何給我寄來了最新的一期《記者視野》,上面頭版頭條「特 稿」欄目登著高名人的文間:《一起不該發生的校園慘案》。再看內容,竟和我的 那篇文章一模一樣!開頭的3000字簡直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改!只是在描寫高蕾蕾被 糟蹋的細節後面加了這樣幾句話: 作者在這裡不忍詳細描寫蕾蕾小姑娘遭受摧殘的細節。這個過程是極其殘忍、 令人髮指的。蕾蕾小姑娘始終在英勇地反抗,罪犯多次用毛巾塞她的嘴,多次用繩 索捆綁她的手腳,又多次被她頑強掙脫。蕾蕾的反抗整整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但一 個9 歲的小女孩,面對一個比她高2 倍多、重4 倍多的一頭「公牛」、一頭瘋狂的 野獸,她的力量畢竟太羸弱了。高蕾蕾不僅僅是聰明、活潑、可愛、多才多藝的好 學生,更是一名劉文學式的小英雄。 不得不承認,高名人這一段加得很好,很有水平,他把一個受害者提升成了一 個悲壯的小英雄。 我注意到高名人在結尾處也刪去了我原稿裡的幾句話: 「8.4 」慘害學童案發生後,社會各界向高蕾蕾和她的親人送來了各種關心、 支持和慰問,紅旗小學領導也給蕾蕾家送來了10萬元慰問金…… 後來我老想打個電話問問高老:他為什麼要刪掉我文章中的這些話?難道它們 是不真實的嗎?…… 但直到現在,時間過去半年多了,我仍然沒有打這個電話。高名人也沒有任何 信息傳過來。倒是老何打過一次電話來約稿(以前他每個星期都來電話吹牛的), 順便評價了一句高老先生的那篇文章,他是這樣說的:想不到那個老東西蠻能寫的 嘛,我們鳥主編已經把它報上去評獎了,看樣子還能再拿5000元。我說是啊,那篇 我看過了,他確實寫得不錯。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