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我的青春小鳥 周民軍 1 他叫錢程,是我十二年前的學生。他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上課。他在教室門 口探了一下腦袋。我以為是學生的家長。走出門外,他在廊道的轉彎處等我,沖著 我神秘兮兮地微笑,很親熱,帶著心照不宣的味道。 我這人致命的弱點是記性差,記不住人。碰見有人意味深長地沖著我微笑,總 使我難堪,只能回以尷尬的一笑,然後匆匆擦肩而過。事後我總覺得躲躲閃閃,似 乎欠了人家什麼似的。有時我貿然駐足,與人家聊上一兩句,可馬上露了馬腳,不 是搞錯人家的職業,就是把往事張冠李戴,弄得彼此狼狽。所以很多場合,與不知 姓名的舊相識碰面,我基本上都得保持沉默,臉上儘量展示出禮節性的微笑。儘管 這樣,好幾次我聽到有人說我清高,說我擺臭架子。這些話令我寒心,也委屈極了, 因為骨子裡我是個善良隨和的人,最怕在人際關係上出現齟齬,怕被人誤解和揶揄。 我十分注重社會上的口碑,儘管我的記憶世界是一團的糟。 所以當錢程對我微笑時,我拼命搜尋記憶:瘦削的臉,長鼻子,微翹的嘴唇… …我覺得似曾相識,似乎是我很久以前的學生,但我無法尋到打開記憶之門的密碼, 想不起他叫什麼,我和他之間發生過哪些事。我覺得我就像是一隻衰老的蜘蛛在一 張塵封的蛛網中動彈不得。我只得遮遮掩掩,閃爍其詞,避實就虛,儘量讓對方多 說。 我請他到辦公室坐一會兒。他說,王老師,我給您看張照片。他遞給我一張照 片。照片上一群孩子,臉上都漾著傻乎乎的微笑。前排蹲著女生,第二排站著的大 都也是女生,後兩排是男生,都站在長凳上。邊上站著的是多年以前的我,戴著黑 邊眼鏡,穿著陳舊而且寒酸,身材頎長,眉宇間蘊著些為師者的矜持和憂愁,比如 今倒顯得清秀得多。看著照片,往事如煙,撲面而來,我約略有了些激動。我終於 尋到了照片上的他,站在後排,理著個奇異的髮型,在一群土孩子中間顯出一份幼 稚的時髦。我用手一指說,這就是你。 他滿意地笑笑。王老師,對我印象很深吧?我心裡發虛,卻硬著頭皮說,那當 然。我在照片上找到幾張熟悉的臉,甚至還叫出了一兩個名字。他在邊上熱切地作 著補充,還能說出他們現在在什麼單位,住在什麼地方。 有了這樣一段鋪墊,我就不在乎我的健忘了。我指著幾張陌生的臉,毫不掩飾 地問他:這是誰,我印象不深了。他隨著我的手指,一一作著介紹,連他們的綽號 也端了出來。這是卞根餘,我們叫他「老棉絮」……這是張靜,是班級的文藝委員, 外號「百靈」……他是郝偉,有名的調皮大王,經常跟外語老師作對,你不會沒印 象吧?他說。我記起來了,郝偉,從東北轉來的一名學生,桀傲不馴,三天兩頭闖 禍,與外語老師關係緊張,有一次差點在課堂上跟外語老師打起架來。我問他郝偉 近況如何。他說,這小子靠著老子的福,在外面開了一家舞廳,前不久玩摩托車, 不知怎麼的車子突然爆炸,渾身燒傷,一臉的紅痂疙瘩,樣子挺怕人的。是嗎,真 沒想到,水火無情啊!我說。 這時,他湊上來,用手指著前排蹲著的一位女生說,您還記得她嗎?其實我已 經注意到了這個女孩,圓圓的臉盤,大眼睛,富有肉感的鼻子,兩個酒窩清晰動人, 桔瓤似的嘴唇潤澤多汁。我說當然記得,她是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她的作文我經常 當作範文在課堂上宣讀,她叫……哎呀,就在嘴邊,可一下子叫不上來。 他興奮的眼神閃過一絲失望。王老師,您的高徒呀,她叫蘇月。我一拍腦門叫 起來,對對對,蘇月,我記得她是戴眼鏡的,照片上怎麼沒戴呢?這時,錢程竟然 有些靦腆,他說,拍畢業照那天上體育課,陶瑞軍拿著籃球故意撞了她一下,眼鏡 掉在水泥地上,鏡片沒碎,可架子斷了,還是我用橡皮膠幫她粘好的,拍照就不能 戴了。好在她眼睛大,照片上看不出她是近視眼。王老師,她手上不是拿著眼鏡嗎? 我仔細一看,蘇月的右手的確握著眼鏡,擱在膝上,只是左手搭在上面,不容 易發現。現在看來,她的目光是有些迷離,幽邃地望著我和錢程,像一匹富有靈性 的貓兒傾聽著我們對她的回憶。 2 她剛從醫科大學畢業,最近才分配到一家醫院的三產——天夢房地產開發公司 做職員。我今天來,也是她的意思。我們打算搞一次老同學聚會。她讓我先來徵求 一下您的意見。錢程親昵地望著我,使我有點受寵若驚。十幾年前的學生,竟然還 惦念著他們的老師和同學,這在日益講究實際的今天,顯得有點詩意和浪漫。我有 些激動地說,好啊,沒問題,大家聚一聚,這是很有意思的。 錢程說由他負責去通知和召集,那些同學的聯繫地址他基本都有。我只要到時 參加,一齊敘敘舊。我說沒問題。我一定參加。然後我和錢程商定了時間和地點, 擬定了請柬的措辭。 錢程將那張照片放回皮夾,準備告辭。這時,他似乎不經意地乜了我一眼,輕 聲問道,王老師,您還記得十二年前我和蘇月之間發生的事嗎?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什麼事?錢程臉上有些發訕。當時我給蘇月寫了一 封信,信被人竊取後送到您手裡,您好幾次找我和蘇月談心,勸我們不要過早戀愛, 我苦悶了好一陣子,最後終於和蘇月疏遠了。我故作鎮靜,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 著說有這事,你不怪王老師吧?他說您沒做錯,是我當時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現 在想想當時挺傻的……那時校園裡鬧得沸沸揚揚,我和蘇月成了新聞人物…… 錢程告辭以後,我才意識到那天我還沒有記起他的姓名,可我的腦海中逐漸浮 現出一個少年的模樣:瘦削、長鼻、翹唇,鬱鬱寡歡,背著書包站在我的辦公桌前。 對,就是他。但我一時想不起,十二年前他給蘇月的那封信究竟寫了些什麼話,我 又是如何勸導他的。就連他的姓名,也是幾天以後在蘇月打給我的電話中得知的。 我真不明白,我的記性怎麼會如此的孱弱,就像一片病入膏肓的土地,播下的種子 就是不能生根發芽,我的記憶世界水土流失嚴重…… 3 蘇月是在晚上八點左右打來電話的。她的聲音甜脆,鼻音略重,與十二年前沒 有太大變化。此時的蘇月在我腦海中的印象才算比較完整了。一個人的聲音其實最 經得住時間的磨礪,也最能喚醒大腦中沉睡的細胞。當然,它也最虛緲,在人的記 憶中最難儲存和回想。現在,蘇月的聲音在我耳邊流淌,音容笑貌匯成了一個生動 的整體,在我的記憶中呼之欲出。 蘇月在電話中詢問錢程是否已經來過。我說他來過了,我差點認不出他。然後 我把關於同學聚會的事跟她說了一下。我說這是你的主意吧?她說是的,這也是錢 程的主意。我說你們兩個倒挺合拍的。她在電話裡笑了幾聲,然後說,錢程告訴過 您他現在在做什麼嗎?我說沒有。他養鳥,現在就是養鳥,養了賣掉,在小學讀書 時他就有養鳥的愛好。您還記得嗎,當時他上學,身後總跟著一隻小鳥,有時還躲 到他的肩膀上呢。上課了,他就讓那鳥兒躲到教室窗外的一棵樹上,下課後又飛到 他的肩上或手掌上。當時可把我們羡慕死了。 我說好像有這麼回事,有一回我在上課,突然有只小鳥從窗外飛進來,在教室 裡東沖西撞,攪得教室裡像一鍋煮開了的粥,大家大呼小叫的,課也沒法上,最後 還是錢程吹一聲口哨,那鳥兒落到他的掌心,然後由他放出窗外。我記得沒錯吧? 那鳥兒就是錢程養的吧,當時我卻沒想到這點。 沒錯,就是他養的鳥,蘇月說。現在他養了許多鳥,種類很多,有觀賞的,也 有菜鳥。聽他說有幾隻鳥在市面上挺值錢的呢! 是嗎,他沒跟我說起過,您怎麼這樣熟悉他的情況呢? 我最近見過他幾次。其實我們十多年沒聯繫了,一個多月前才碰巧遇上。他還 是那樣,不務正業,隨心所欲的。不過活得是挺瀟灑的。 你好像很欣賞他嘛。我說,蘇月,十二年前王老師干涉了你們倆的感情。你是 不是責怪王老師呢? 蘇月在電話裡沉吟片刻。她說王老師,說實話,當初挺恨你的。我記得很清楚, 您當時找我談話,鐵板著臉,眼睛裡閃著鷹一樣的凶光,令我不寒而慄。你當時說 了這麼一句話:「女孩子要懂得自重,別作賤自己。」我當時很難過,也很委屈, 我哪裡不自重啦,我一直是個心氣很高的女孩,我怎麼會作賤自己呢?當時我真想 與你辯解,可嗓子眼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那天,我回到家,鑽進被窩痛哭一 場…… 我說,我真的說過那樣的話? 那時,您就是這樣說的,我怎麼會忘記呢?過了幾天,我冷靜地想了想,覺得 您也是出於對我的關愛……後來您也沒有作過多的追究,一如既往地信任我,器重 我,讓我重新找到了光亮的出口……這些事好像就在眼前……十二年了,我總也忘 不了,每次回想起來我都有種激動。不過,更多的是遺憾,我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 了。 我不禁也感慨起來。我說蘇月,當年你可是我的得意門生啊,你的文章多愁善 感,與眾不同,總讓老師和同學感受到你心靈的跳動。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你是 我十二年裡教過的學生中最有資質和才情的。你和錢程的事我很抱歉。但願你們能 理解老師的苦衷。 蘇月說王老師,我不怪您。有時我想,如果沒有您當時的開導和勸阻,我可能 考不上大學,只可惜了錢程,他當初不該那樣消沉,放任自流。好在他現在混得也 不錯。 在錢程來訪的那天,我其實就心存了一份猜測,現在就更加強烈了。我終於忍 不住說,蘇月,恕老師冒昧,目前你和錢程之間想維持一種怎樣的關係呢?要說心 裡話! 蘇月在電話裡又笑了起來,音質如同單簧管一般,明朗而婉轉。她說,這我也 說不清楚,順其自然吧,走一步看一步,反正一個人不能被感情所累,活得開心是 最重要的。 這時,我才覺得蘇月已經不是十二年前的蘇月了。擱下電話,我深思良久。我 想不起來,十二年前錢程和蘇月的關係發展到何種程度,也很後悔沒有保存錢程寫 給蘇月的那封信,但我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十二年後,我對錢程和蘇月的感情關 系已沒有資格去管束了。我最多只能是個旁觀者,或是個見證人。 4 與同學聚會的前兩天,錢程又到我辦公室來了一次。他帶來了一大箱炒貨和水 果,以備聚會用。然後他拉我到「旺旺」火鍋城吃火鍋。話題還是從他養鳥的事兒 開始。 我在讀小學的時候就喜歡養鳥。他說,那時我上學放學都有鳥兒在頭頂上跟著, 我只要一拍手,它們就會落到我的手掌上,一吹呼哨,它們就落到我的肩上。這些 鳥都是窩雛,是我從村子的老榆樹上的鳥窩裡掏來的。它們是還沒有離巢的雛鳥, 經過人工喂育長大,容易適應環境,特別聽話,與主人有感情。我記得當時養過一 只畫眉鳥,黃褐色的羽毛,腹部是煙灰色的。白色的眼圈,向後延伸成一道優美的 眉紋。它的鳴叫尤其動聽,悠揚婉轉,纏綿不斷,就像是一位青春偶像派的女歌手。 我是從窩雛養起,兩個多月,那鳥就換了一身新的羽毛,體形也和成鳥完全一樣。 在鳥的生長發育過程中,這叫做「齊毛」。畫眉膽大,不怕人,它跟我到學校,就 棲在校園的那棵雪松上,有時還跟我一起進教室,教室裡一片喧鬧。上課鈴聲一響, 我就把它趕到窗外的一棵冬青樹上。我那時總挨您的批評,說我上課思想不集中, 其實我是惦記著那只畫眉呢。蘇月特別喜歡這鳥,我就送給了她,還專門給她做了 一隻腰鼓形的畫眉籠。我記得蘇月當時接過鳥籠時的眼神,淡青色的虹膜水光粼粼, 烏亮的眸子笑意盈盈,眼光一閃一閃的,就像有許多雲雀從瞳仁裡撲騰出來……這 種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真過癮!如果蘇月願意接受,我當時真想把我那只最寵 愛的鷯哥也送給她。那可是只威風凜凜、靈性十足的鳥兒,渾身黑色,閃著金屬的 光澤,是椋鳥科中的「大將軍」,我已經教會它說「爺叔,飯吃過了嗎?」但我想, 送女孩子還是送畫眉、百靈、紅嘴相思鳥這樣的鳥兒比較合適,毛色漂亮,體態嬌 小玲瓏,叫聲輕柔婉轉,挺合小姑娘的口味。 我問錢程,「畫眉」這一美稱總有個來歷吧? 錢程喝了口酒,用筷子指著我說,王老師,想考考我吧。讀書我給您丟份兒, 可養鳥方面,你的學生可算是個行家裡手。畫眉鳥那一道細長的白眉的確漂亮,流 線形的,使這鳥兒多了一份嫵媚。它的美名據說與中國的大美人西施有點關係。有 一次西施去溪邊浣紗,有許多美麗的鳥兒圍在她身邊盡情地鳴唱。西施的情人范蠡 問西施這是什麼鳥兒,西施淺淺一笑回答:「你看它們都有一雙美麗的白眉,就像 用眉筆劃上去似的,就叫它們為畫眉吧。」於是,這美稱一直流傳至今。十二年前, 我送給蘇月畫眉時,就跟她講了這個傳說。蘇月聽完,用她的嫩手指輕輕劃一下我 的雙眉說:「把你的眉毛染染白,就跟鷂鷹差不多。」沒想到,我也成了一隻鳥, 一隻又醜又凶的鳥。當時我又氣又惱,張開雙臂,來了個餓鷹撲食,揪住蘇月朝她 的臉蛋「啄」去,急得她「喳喳」亂叫…… 錢程抬起惺忪的眼,端詳著我說,王老師,您又要說這是少兒不宜了吧?十二 年前您曾這樣對我說過。我一愣,馬上揮揮手說,我不干預鳥類之間的事,可我不 明白,你們當時究竟親熱到怎樣的程度? 王老師,說實話,我們當時的關係是很純的,並不像你們所想的那樣有什麼出 軌的行為。有一次,蘇月硬纏著要跟我一起去捕鳥。放學後,我就帶她到山上的樹 林裡。我隨身帶了一張小掛網,把它懸掛在樹叢的空隙間。這網不能張得太緊,否 則,入網的鳥兒就不能被網絲纏住。我和蘇月就在附近隱蔽起來。她緊貼著我,就 像您以前說的什麼「小鳥依人」,就那樣兒,我用手摟住她的肩膀,聞著她身上散 發出的一股非常好聞的味道,跟我家自留地裡種的芹菜是一個味兒。我們非常安靜 地看守著小掛網那兒的動靜。真的非常安靜,好像我摟著的不是一個女孩子,而是 一棵芹菜。我也納悶,當時我怎麼會沒有一絲一毫的雜念,放到現在,我是無論如 何也做不到的……終於有一隻不走運的鳥兒飛入掛網,頭部先撞入網眼,它越掙扎, 鳥翅和腳趾被網絲纏得越緊。這時,我馬上跑過去把鳥兒從網上摘下來,以免驚動 其他的鳥兒。那是只黑枕黃鸝,全身金黃,從額頭到枕部有一條寬闊的黑紋,很漂 亮。蘇月驚喜地捧過鳥兒,不住地撫摸它,嘴裡還念著「乖,別怕,別怕。」我對 她說玩夠了就放了它吧。她驚訝地問為什麼。我說這鳥兒很難餵養,性子剛烈,經 常摳食,甚至撞籠尋死。她說你不養我養,我一定能養活它。我當時只好笑笑,隨 她去了。那天,我們一直呆到傍晚,網到了十幾隻鳥兒,蘇月說要回去了。她捏住 我的手,眼中流淌出無限的溫情。我忽然覺得有點激動……王老師,請您注意,我 說的是激動,而不是衝動——我攥住她的手,然後想抱住她,她往後一退,被什麼 東西絆了一下,倒在草地上,我也順勢倒了下去,壓在她的身上……王老師,您別 緊張,您聽我說——我壓在她的身上,她一動也不動,用眼睛盯住我,那眼神變得 如此冷靜,像是望著一位陌生人。我問她為什麼這樣望著我。您猜她怎麼說?她說, 你壓疼我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辦。王老師,您說我該怎麼辦? 我很尷尬,呷一口酒,腦海中呈現出一幅凝固的畫面:一個男孩莫名其妙地壓 著一個女孩,四周還粘貼著標本一般的許多鳥兒。我說,還能怎麼辦,趕快爬起來, 把那些鳥兒都放了。 錢程用指節一叩桌面說,您說著了,我當時就是馬上爬起,把蘇月從地上拉了 起來,拿著裝著鳥的網兜下山去了。這是我與蘇月彼此貼得最近的一次,也是我覺 得蘇月離我最遠的一次。您說得一點沒錯,我當時的確網住了蘇月,可我又心甘情 願地將她放了。我和蘇月就像兩隻小鳥,很輕盈,很自由地從山林中飛了回去。隔 了一天,我才寫了那封信,結果被人發現。這一切我記得清清楚楚。 你們怎麼都記得很清楚?我喃喃低語。 您說什麼?錢程疑惑地望著我。 我擺擺手說,沒什麼,我也不知道說了什麼! 王老師,想問個不該問的問題,您是否還記得,那封信是誰交給您的呢?錢程 用鷹一樣銳利的目光望著我,讓我有些膽怯和羞愧。 我說我不記得了。儘管我的神情有些躲閃,可蒼天作證,我真的把竊信的人給 忘了,忘得乾乾淨淨,纖塵不留。 5 聚會那天晚上,我站在校門口迎接十二年前的學生。我對我的健忘深感羞愧。 面對一張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只能報之以空洞的笑。直到錢程開著摩托過來, 氣氛才融洽得多。蘇月就坐在後面,一襲黑色風衣,顯得婀娜多姿。她一下車,就 朝我微笑,親熱地叫了聲王老師。音色純淨,仍是明朗的婉轉。 大家圍坐在一起,談起十二年前的往事,都帶著試探性的虛幻語氣。我感到是 隨他們一起行走在一片鬆軟潮濕的沼澤地裡,每跨一步都顯得小心翼翼。他們談論 的事情就像林中小鳥,閃閃爍爍,捉摸不定。一旦捕捉到一個確定實在的話題,每 個人的臉上都會洋溢出近似幸福的微笑。他們的熱情漸漸感染了我,使我拋下了許 多的顧慮。我的記憶也開始撲動翅膀,啁啾幾聲,與其他的小鳥應和起來。 錢程和蘇月卻保持著一份沉靜。他們用眼睛凝視著每一個說話的人,或彼此對 視,臉上的表情矜持而曖昧。等聚會散了,我有意留下他倆幫我收拾收拾。 我說二位,王老師心中存了一個難解的疙瘩,十二年前我可能做了一件很愚蠢 的事,好像是我破壞了你們之間的美好感情。現在想想,我或許沒有那種權利。 王老師,您別這麼說,您完全有這樣的資格。蘇月捋著秀髮,邊說邊瞥了一下 錢程。 錢程略作停頓,遞一支煙給我。王老師,其實十二年前您並沒有完全中止我和 蘇月的感情,只不過使我們懂得了回避,一種有意的回避,讓我們在回避中等待。 您不是教過我們一首古詩嗎,有這麼兩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蘇月現在不是飛回來了嗎? 我笑著說,沒看出來,你小子還有這份靈氣,可能這句詩與鳥有關吧! 蘇月嗔道,他呀就這麼點本事,養鳥養得把我也當作了鳥…… 我對蘇月說,只可惜我忘了當時的許多細節,找你們談話後,還做了哪些傻事, 錢程寫的那封信,它的內容我也不記得了,也不知怎麼處理它的。更可悲的是,我 居然想不起當時把信交給我的是誰。 蘇月說,這已經不很重要了。當時的情形我們也有些模糊了,只記得我當時像 一個被抓了的小偷,被您教育了一番,然後又放了。 錢程說我覺得當時就像只山雞,受了驚嚇,趕緊隱蔽在草堆中,還把腦袋藏在 覆羽下面。 現在我只能說聲對不起,我說,當時我可能很緊張,怕出什麼事。想想也是的, 你們的老師當時還不知道戀愛是怎麼一回事,他的學生倒捷足先登了,能不急嗎? 對了,中學畢業後你們各奔東西,斷了聯繫,後來怎麼又重逢了呢? 錢程說:這事可真巧。有一天我開了摩托,把網來的鳥兒送到市區的花鳥市場 去賣。市場裡的鳥兒那天叫得特別歡,像是在舉行狂歡節似的,嘰嘰喳喳,高低應 和,唱成一片,聽得人都快心花怒放了。我在交貨時,一隻畫眉鳥趁買主不慎,哧 溜一下飛走了,我趕緊跑出店門去追,結果就在門口撞上了蘇月。當時我抬頭一瞧, 心猛地停止了跳動,全身血液好像也停止了流動,一種很深很深的哀傷一下子從心 底氾濫起來。真的,我當時真的想哭泣,可我最終笑了出來,站在鳥店門口沖著蘇 月傻傻地笑著,直到蘇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輕輕「嗨」了一聲,我才顫顫地叫道 :「蘇月!」 6 等錢程和蘇月離開學校,夜已經很深了。摩托聲顯得溫柔而多情,彈性十足, 一路唱著,漸弱漸弱,最後終於融進了泱泱夜色之中。我站在校門口,望著摩托車 的紅色尾燈,心中感慨萬千。我覺得就在朦朦朧朧夜色中,有一隻大鳥伸展一對長 長的翅膀,像披著一件烏亮的大氅,悄悄地滑翔在錢程和蘇月的後面…… 在離開會議室之前,錢程與我作了一段簡短的對話。蘇月去了洗手間。錢程當 時的神情有些恍惚。這一點我記得特別清楚,就是那種靈魂從軀體中飛出去後的神 情,也像貓頭鷹在打瞌睡。請原諒我又用鳥兒來作比喻,但我很慶倖,因為我從來 沒有記得像現在這樣清晰。 錢程說,王老師,我現在進退兩難,心中萬分的矛盾。我說怎麼了? 王老師,我一直沒告訴您,我已經……結婚了,老婆在一家合資廠做質量檢驗 員,兒子都快3 歲了。說完,他留意我的反應。我當時著實愣了一下,極其困惑地 望著他。 我知道您心裡肯定在責怪我。我也是情出無奈啊!如果我沒有與蘇月重逢,我 的生活肯定依然風平浪靜。可是我還是遇到了蘇月,我控制不住自己,儘管我時刻 提醒自己,可我仍舊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這一步。 我說蘇月知道你現在的情況嗎? 我想她大概不知道,我還沒機會,也沒有勇氣告訴她這一切,我怕又會失去她。 王老師,您說我該怎麼辦呢? 我點了一支煙,慎重地說,我想你應該把這一切都告訴蘇月,不然,對她就很 不公平! 錢程點點頭,仍顯得憂心忡忡。我是想告訴她,他說,可我真的沒有那份勇氣。 要不,請您——向她說明……您是我們的老師,您告訴她也許更合乎情理。 我說這樣合適嗎?最好還是你親自告訴她。 反正您已經做過一次評判官了,我求您就再做一次吧!這沒有什麼不合適的, 我真的求您了。 我猶豫片刻說,好吧,我可以找個機會向蘇月說明你的情況,至於蘇月知道以 後作出怎樣的抉擇,我就愛莫能助了。 錢程有些激動,說了聲謝謝。這時,蘇月回到了會議室,我們就結束了談話。 蘇月仍然興致勃勃,意猶未盡,可我已經隱隱感到一縷的憂傷。我儘量避開蘇月的 視線,臉上硬撐著熱情的微笑,送他倆一直出了校門。然後獨自一人佇立在夜色中, 感覺到有一隻翅膀烏亮的大鳥在半空中詭譎地盤旋,時隱時現…… 7 一年以後,我調離了原來的學校,通過朋友的朋友幫助,在一所職業學校擔任 語文教師。一周三節語文課,工作量比原來輕鬆了許多,各方面的待遇卻優厚得多。 教育與市場經濟接軌,使職業學校變得吃香起來,規模越辦越大,檔次也不斷提高。 不過半年,我所在的職校掛靠了某所大學,搖身一變,成了高等職業技術學校,所 有教師的工資和福利都提升了一級。我有時暗暗慶倖自己跳到了一隻大米缸裡。 有了時間,也有了金錢,人就想方設法找些樂子來填補空虛的生活。目前,我 最大的嗜好是養鳥,雖是剛剛入門,可充滿了新鮮感。我知道了我國飼養的玩賞鳥 類總計100 種左右,其中多數是雀形目鳥類,其餘是鸚形目、佛法僧目、隼形目和 鴿形目鳥類。我也曉得玩賞鳥分體態羽色華麗型、鳴唱型和技藝表演型三種類型。 我現在所養的翠鳥和牡丹鸚鵡是屬體態羽色華麗型鳥類,屬普通的籠養觀賞鳥, 好養,不費很多心思。我也知道錢程以前談起的鷯哥是屬技藝表演型鳥類,檔次 比較高,原來只生活于我國雲南南部、廣西的西南部和海南島等地,後經人工繁殖, 才傳養到了江南一帶。我想,錢程養的那只鷯哥肯定是人工繁殖的品種了,不是一 般的人所能養好的。我專門查了有關書籍,瞭解一下鷯哥的生活習性。書上說它的 鳴叫聲富有優美的旋律,時高時低,而且善於模仿其他鳥的鳴叫和人的語言;雄鳥 發情時,活潑好動,鳴聲增多,而雌鳥則抖動下垂的翅膀,發出響聲,然後鳴叫著 追逐雄鳥,當情投意合後,就進行交配……雖然現在我喜歡上了養鳥,卻還從未真 正見識過鷯哥,只是很可憐地在一些書籍上欣賞過它的插圖。反正我很清楚它是一 種名貴的玩賞鳥,我是沒有本事去養它的,也就死了這條心。 一年之前,也就在我調離原來學校的時候,曾想到錢程那裡去識一下他養的鷯 哥,可由於某些原因而打消了這個念頭。說穿了,其實是我有些膽怯,我不知該如 何在面對錢程的鳥兒們的同時,怎樣來面對他和蘇月之間的事。自從在那個夜晚和 他們分手,我再也沒有與他們見面,只是幾天以後我給蘇月寫了封信,信中向她說 明瞭錢程的婚姻和家庭情況,望她慎重考慮。蘇月的地址我並不十分清楚(老毛病 又犯了)。在信封上我就寫了她的工作單位——一家醫院的三產(天夢房地產開發 公司),所以我就很擔心蘇月是否會收到這封信。即使收到這封信,蘇月又會怎樣 處理她和錢程的關係,這一切都只能看天意了。我,作為他們十二年前的老師,對 於他們十二年後的情事已無能為力,聽之任之了。有時我曾責備自己的冷漠和軟弱, 可我很快就原諒了自己:對於這種事情,熱情等同於魯莽,強硬無異於剛愎自用。 明白了這一點,我於是就心安理得地繼續養我的鳥。我想:再過十年八年的,錢程 和蘇月的故事,我也會漸漸淡忘的。我對自己極其不滿,甚至到了痛恨的地步,但 又毫無辦法。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