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尚未在正午開始的早晨 張彬 「喂——」拿起電話,一個不熟悉但可以肯定是女人的聲音幽幽地從電話的另 一頭傳了過來,隨著電流微妙的嘈雜在深夜裡突然反映到我的耳中,心底竟有些鬼 魅了。 「請問你找誰?」我出於禮貌地問她。 「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是誰。」 「你是誰呀?」 「知道我有那麼重要嗎?」那一端傳來一陣怪笑。 「你到底是誰?你在開玩笑吧?」 「開玩笑?只有別人開我的玩笑,我哪還敢開別人的玩笑呢?」 「你有什麼事嗎?」我有些生氣。 「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嗎?」她的聲音變得有些柔和,甚至有些乞求的意思。 「聊聊?」 「是的。」 「我又不認識你。」 「正因為你不認識我。」 「神經病!」 撂下電話,我睡意全無,心情沮喪極了。心想,真是見鬼!誰這麼無聊將我從 淩晨兩點的睡夢中敲醒。我點上支煙,望著窗外,只見萬家燈火都隱入無邊的黑暗 中了。除了遠處尚有徹夜不眠的歌廳那並不OK的歌聲隱約傳來,大街上囂鬧的白晝 沉沒得了無聲息。 「誰呀?」妻睜開惺忪的眼睛問。 「不知道。」 「該不是你的情人或是歌廳小姐吧?」 我沒有回答她。我覺得這個問題太簡單,簡單到你一開口就會變得複雜起來, 在否定和肯定之間,很難作出選擇。你要否定,那就可能是在隱瞞;你要肯定,那 就說明你有問題。我不想開口,不願陷入糾纏不休之中。因為,妻就是這樣一個難 纏的人,她喜歡在牛角尖裡拱來拱去,即使沒有結果。比如:你晚飯後想出去走走 或有什麼事要做,她就會叮囑你早點回來。一次,你覺得這是關心;兩次,你會認 為她有些嘮叨;三次,你就會感到不信任。接二連三地,你就煩了,就沒好氣地扔 下一句:「我去死,行了吧。」然後就帶著情緒出去了。或者,你就沒有情緒出去 了,一屁股釘在沙發上抽煙看電視,手握遙控器來回不停地翻動著電視畫面。 「你怎麼不說話?」妻顯然不滿意我不回答她問題。 我只向她發出「噓——」的一聲,想向她表明我不想說話,小心把睡得正熟的 兒子吵醒。 「噓什麼噓?」妻說,「不說話是不是心虛了?」 她分明沒有理解我的意思。 「我昨天又看見那個小姐了。」妻說。 「哪個小姐?」 「哪個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你急什麼急?」 「好好好,你說有就有吧。」 「虛了吧?哼!」 妻表示著不滿,不滿的不只是她的情緒,還有她的身體。她把她的脊背甩給了 我。兩個人立馬變得背靠背了。她的鼻腔裡喘著粗氣。我相信,不會多久,她就會 潸然淚下。妻說的那個小姐姓王,叫王二牛。我相信她的名字是假的。一則,一個 女孩子叫什麼「牛」的不可思議;再則,做小姐的都不願意將真名姓示人,這是她 們共有的心態。儘管她們在歌廳裡像個女妖,風情萬種,可有一天,她們還要到社 會裡過正常人的生活。她們還想變成天使,像淑女一樣。自然,也就可以理喻。但 不管怎麼說,二牛就二牛吧,你就當她是王家的第二個「妞」麼。何況名字就是個 符號,絕不會改變人的性別。王二牛千真萬確是個女的,這沒什麼問題。若不然, 早讓尋花問柳的男人給趕下臺了。 王二牛是朋友胡楊開的一個叫「卡薩布蘭卡」的歌廳裡的小姐。朋友開了歌廳, 自然開業時就要請人慶賀,我不用說就得去了。朋友說過來喝酒吧、唱歌吧。我也 就去了。去的多了,就自然要認識一些個小姐。儘管我去了,但從來不要小姐,小 姐就覺得我這個男人有些怪怪的。 「我給你坐台吧?」有小姐說。 「不。」我說。 「你有問題吧?」對方就激我。 她的話大膽得讓我臉紅,只好尷尬地笑笑。 「真是有問題,看你臉紅了。」她得意地大笑。 「不要錢的話,我還可以考慮考慮,看在你這麼愛慕我的分上。」我就紅著臉 努力地開個玩笑,以掩飾自己的窘迫。 「哈哈哈,傻冒,你可笑死我了,不要錢我丟人現眼地在這幹啥?你沒聽人家 說嘛:人間哪有真情在,能賺一塊是一塊。」 去歌廳本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但由於胡楊是我的朋友,因此,也就消除了 一些心理上的顧慮,就正常地出來進去,也不避嫌。也不怕碰上了熟人覺得尷尬。 朋友開的歌廳嘛,來轉一轉。有這麼好的托詞,真得感謝朋友。朋友的重要無處不 在。倒是熟人碰見我有些難為情,不好意思。要麼我就裝作沒看見,要麼就打個哈 哈,貧一下嘴:「別不好意思,哪個男人不騷情,哪個女人不風情。玩嘛,就為了 個快樂,不快樂人活著還有什麼勁。」於是,大家就心照不宣。「就是,就是。古 人都說好男霸九妻呢。不風流風流,說不準死了閻王爺還不要哩。」不就是玩玩嘛。 話雖這麼說,但我去歌廳並沒有弄出什麼出格的事來,更談不上製造個現代版 的「杜十娘」。正因為如此,我就將一些小節忽略了,也漠視了我自己經常勸導別 人的一句話:腳是自己的,嘴是別人的。你能管住自己的腳,卻不能擋住別人的嘴。 時間一久,有關我在歌廳泡小姐的故事便傳了出來,且描述得有鼻子有眼,連我這 個受害人都佩服人家編故事的水平,甚至替人家惋惜:他們真應該去做編劇,保不 准得到張藝謀那樣的大導演的垂青,一不小心可能還會走紅。但我不想解釋,我覺 得我在這件事情上是孤立的,我是有口難辯。就像你本來是一個很優秀的駕駛員, 無論技術還是遵章守紀都很不錯,可是你不撞人,並不意味著你能平安無事,說不 准別人就會撞你一傢伙。事實都擺在那了,你還說什麼說。說不準別人還樂呢。哈 哈,出事了吧。 後來,話就傳到了妻的耳中。有人鄭重地告訴妻說我經常到歌廳去,云云,並 希望妻能引起重視。妻就真的很重視。一向脾氣不大,且在外人眼中特善良的她猛 地變得讓你難以接受,渾身起雞皮疙瘩。 「你去歌廳找小姐啦?」有一次晚飯後她問我。 「沒有呀!」 「沒有?那你到歌廳去幹啥?」 「那不是朋友開的嘛?」 「朋友?我看是狐朋狗友。」 「你怎麼這麼說話?」 「怎啦,錯了嗎?你都能做出來,就不興我說啦!」 「我做什麼啦?」 「做什麼你還不清楚,裝得像正人君子一樣,你以為你是柳下惠?你出去聽聽, 誰不知道你胡吃亂嫖?」 話說到這就僵了。 我一生氣就有抽根煙的欲望。我剛臉色難看地摸出一根煙來,妻就「噌」地一 下把手掠過來將煙奪去掰成了兩瓣。 「抽、抽、抽死你,丟人現眼。」 我就舉起手抽了她平生第一個耳光,她就淚雨滂沱…… 事後,我就有些反省自己。何苦呢?因為一些捕風捉影的事,搞得妻疑心重重, 自己神經兮兮,真是不值得。妻畢竟還是不錯,她有些事想不開,轉不過彎不要緊, 但不至於刁蠻。更不會像劉富的老婆那樣,兩口子一有個事見人就傾訴,或鬧到單 位去找領導,把些雞毛蒜皮事都搞得沸沸揚揚。有一次,她又去劉富單位找領導評 理,沒想到正好領導和劉富最近關係處得很糟。領導就建議她和劉富離了算了,還 歷數了劉富很多的不是。劉富老婆出了領導的門便見人就罵:他媽的,說事是說合 的,哪有說散的?媽的,那種龜兒子王八蛋還當領導!這一鬧,本來劉富就夠狼狽 了,現在弄得他從家到單位裡外不像個人了。 有劉富這樣的例子,我便在家庭問題上採取小心謹慎的態度,對待妻的不理解 也採取該忍則忍該讓則讓的辦法。誰讓她是你的妻呢?別的男人你讓她說她還不說 呢。她說你是盡妻子的責任,是對你的關心,是防止你犯錯誤嘛。再說,自己作為 男人,肚量大一點又不丟人,何必和女人斤斤計較呢。 可妻卻不行,老是給我找個茬兒。 「喲,這幾天乖乖靜靜的,也不去風流風流,不怕憋得慌?」 我不語。妻的氣不順嘛,愛說啥就讓說唄。 「看不上和我說,跟我說沒情調是不?那就找小姐去呀!嘴上不說,卻滿肚子 花花腸子。何苦呢?男子漢嘛,敢作敢當麼。」 我依然不語。她就自己生自己的氣。 可事情並沒有因為我的忍讓變得好起來,而是因為王二牛的出現變得更加使我 被動,真像是一個優秀駕駛員讓人撞了一傢伙,沒事也更像回事了。 有一天,我陪妻上街準備給她買件衣服,算是在妻面前撈個表現。剛到一家商 場門前,卻不經意看見了王二牛。王二牛袒胸露背,似乎一點也不怕著涼,渾身散 發著擋不住的妖氣,根本不在乎來來往往的行人怎麼看她。 「嗨,任哥,我正瞅個熟人哩,你來得太好了。」看見我,她就旁若無人地沖 我大喊。還一臉的興奮。 我本打算繞著她走,她一喊,就弄得不知怎麼轉向了。 「喊你呢。」妻用眼瞪著我說。 「誰喊呢?」 「自己看唄。」妻翻了翻白眼。 不等我們走過去,王二牛就興沖沖地來到我們面前。 「嗨,任哥,怎麼好長時間不到我們那邊去了?我們也沒得罪你呀!」 妻左顧右盼,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我不知怎麼回答王二牛。想使個眼色也難以表示出來。 「人家問你呢?」妻似乎很開通,又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好像在說:「這下 沒話說了吧?」 「噢,最近工作忙,沒有時間。」 「別聽他胡說,他閑得很,都快閑出病來了。」 「任哥老是騙人。」王二牛滿臉矯情,說著將我拽到一邊,低聲地說:「任哥, 不好意思,借點錢吧。」 「你該說啥就說啥,你拽我幹嘛?」我為她的舉動生氣了。我想我的臉肯定不 怎麼好看。 我突如其來的變化把王二牛嚇了一跳。她似乎猛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馬 上就調過頭來,走到妻的面前,滿臉漲紅地說:「嫂子,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 和任哥借點錢用。」 「借唄,你任哥有的是錢,你儘管借唄,管我屁事。」 一聽妻的話音不對,王二牛趕緊拍屁股溜了。 我木木地站在一旁,心情亂到了極點。 「心疼了吧,連個屁話也不響。」妻邊說邊走近我,「你是不是欠了她的嫖錢, 人家追著你要?」 「放屁!」我忍無可忍,可也只能壓低聲音這麼罵她。 「啪」的一聲,但見妻突然跳將起來,在我臉上破天荒地留下五個指印,然後, 邊走邊罵罵咧咧地將我留在商場門前,置於眾目睽睽之下。她自己一眨眼消失在人 流之中。 「媽的,狗日的王二牛。」我心裡忿忿地罵道,「你可把老子害了。」 我點上一根煙,見周圍還有幾個對我看的人,不禁更加惱火。 「看什麼看,媽的。」我像瘋子一樣沖他們罵道,「說不準你們他媽的也是些 道貌岸然的傢伙,只不過比我幸運罷了!」 有一個小夥子顯然不滿意我的叫駡,他揚起手臂似乎想過來揍我一頓,那樣子 使我心下一驚。說真的,我經不起他的衝撞,我想我完了,他會揍癟我的。我努力 地使自己鎮定起來,兩眼不屈不撓地直視著他,拳頭也收緊了。我擺個架式想讓人 們知道我要和這個小子過過手,實際上是準備莊嚴地迎接他對我痛擊。這時,奇跡 出現了。小夥子被他的女友阻攔住了,並將他強行地拉走了。直到馬路對面,那女 的還拉著小夥子的手不放。小夥子憤怒地回過頭來瞪著我。我沖他英雄般地笑了笑, 隨即,就感到頭上有了冷汗出來。 我在商場門前站了一會兒,隨後便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著,覺得心裡太沮喪 了,見了身邊來來往往的人感到煩透了,似乎他們都把我當成了笑料。但每個人都 又面無表情,並沒有人快樂地笑出聲來。 就這麼漫無目的地,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向哪裡。低著頭,也懶得看人。忽然, 我感覺自己撞了人了,等到抬頭一看,原來是和我同在文化館工作的同事程軍將我 攬到了他的懷裡了。旁邊跟著他的老婆。看見這個傢伙,我不禁笑出聲來,直笑得 滿目淚流。 程軍是畫畫的,人很懶散。他的畫室地面上一年四季都鋪著足有半尺的灰,那 是他冬天燒爐子留下的。他不收拾,反而振振有詞,說倒出去會污染環境。他的畫 都倒著掛在牆上,或是立在牆根。若是想欣賞一下的話,來人必須是習武之人才行, 來個「倒立」方能適應。這倒沒什麼可笑,姑且把這作為藝術家的個性使然也不難 理解。讓人一見他就想笑的原因是一個關於他的笑話讓人忍俊不禁。講出來可能有 人認為無聊。不講出來的話,我就不能說明我見了他大笑的理由。因此,我不得不 講。 文化館有一個公共廁所,是由磚塊砌成的那種。也不知誰搞的,將男女之間的 那面牆抽掉了一塊磚。還等不得堵上,那塊磚就會奇跡般地被人抽走。久而久之, 就沒人管了。那堵牆上的磚就一塊加一塊地減少——直到有半堵牆後來倒掉了。盡 管這樣,但並沒阻止人們的「內急」需求。有一次,我們的程大畫家去上廁所,大 概是聽到牆那邊有聲音便探頭過去。於是牆那頭蹲著的女人和他的目光就對到了一 起。程大畫家問:「你也尿一泡?」那女人頭羞得低下去了。程大畫家為掩飾自己 的尷尬,又說:「我也尿一泡。」本來,這事只有程大畫家和那女人知道,天知道 怎麼後來就傳到我們的耳中。使得後來館內的人一看見他就笑,他見人笑就想給人 一拳。他是我見過唯一對笑「過敏」的人。 「你也轉一轉?」我問。 他就揍我一拳。 「我也轉一轉。」我又說。 「你這個傢伙,老取笑我。」他面露慍色。 「好好好,不說啦。」我說,「我不是高興嘛!」 程軍和我告了辭,和他老婆手挽著手離去了。望著他們親密的背影,我感慨萬 端。這個傢伙雖然怪哩巴嘰,可做事還真有一套。他們倆口子關起門來三天一小吵、 五天一大鬧,總是驚擾四鄰。可一出了門,兩個人卻春光燦爛,親密得像一對初戀 情人,好像好得不得了。正因為這樣,去年單位裡評選「五好家庭」,他家還順利 通過了。想一想,雖然有些不可理喻,但在世俗中,誰又能說他們不聰明呢?反觀 自己,難道不應有所思嗎?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朋友的歌廳。我想把王二牛臭駡一通,罵她是豬尿泡。 「尿泡打人,人不疼,騷氣難聞。」她讓我沾染了一身騷氣,抹也抹不掉了。如果 她還敢強嘴的話,最好再附帶上兩個耳光。別看爺們平時不哼不哈,像個踩不出個 屁來的軟蟲。爺們讓老婆是為了家庭安寧,兒子的健康成長,生活的平靜溫馨。並 不等於怕自己的老婆而是怕所有的女人。這還沒完,我想將王二牛這個小騷貨的那 幾片很色情的衣服乾脆撕了。然後再將這個小騷貨放倒在包廂裡那張污穢不堪的床 上……反正有人說我在歌廳玩小姐了。說你玩,你就玩,不玩也玩。流言就這麼變 成了現實。他母親的,乾脆就把它玩成個真的,也不枉名聲在外。 王二牛卻沒有在歌廳裡。 那一晚,我和胡楊喝得爛醉。 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我就預感不好,深為一夜未歸而懊悔。 胡楊說:「我陪你回去吧,也好作個解釋。」 果然,回到家裡妻便遞給我幾張寫滿字的紙來。「我們離婚吧。」她一臉憔悴 一臉平靜。平靜得讓我吃驚。「我擬了個協議,你簽個字吧。」 面對著妻這一出其不意的舉動,我又不知如何應對了。只有沉默不語,我知道 解釋不會有用,反而會更糟。 胡楊便一個勁地為我解圍。胡楊說如果自己不開歌廳的話,也不會發展到今天 這一步。 胡楊說是他把我們的生活秩序打亂了,破壞了我們夫妻之間本來不錯的感情。 胡楊用祖宗十八代的人格來擔保我從未泡小姐的事實。我雖心有委屈萬千,但事已 至此也只好卑微地向妻保證不再發生類似事件,甘願接受批評監督。 不看僧面看佛面。妻雖然對我心生不滿,對胡楊也不大感冒,但妻畢竟還算是 個識大體的人,自己人怎麼說都可以,可是當著外人的面,這個面子還是給得很足。 這倒不是說胡楊多有威信,關鍵是他是外人。妻答應再考慮考慮,但也針對我提了 三個苛刻的條件:一是在外面吃飯會友,必須提前打招呼。二是打傳呼必須要回, 呼號不許銷掉。三是不准和別的女人交往。 條件雖然苛刻,但對於我這個心裡本來就沒有其他雜念的人也不算什麼難事。 儘管我有些威風掃地,很沒面子,但也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頂牛」——即便離婚 也不能輕率地說離就離吧。這樣,生活才得以按照某種固定的程式繼續進行,雖然 索然無味,還要洋溢出滿臉的幸福。雖然相安無事,但也保不准不會狼煙再起。這 不,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就將妻厚厚的疑心又給激發了出來。 果然,不出我所料,不一會兒,她真的就開始了抽泣。我能做到的,也就是為 她找一卷紙來。 「叮呤呤……」電話鈴聲再次響起。 「對不起!」電話裡又重新響起了那個並不熟悉但肯定是女人的聲音。 「你是誰?」我問。 「你不認識我。」她說,「請你別掛電話好嗎?我很對不起剛才冒昧地打擾你, 請你原諒好嗎?」 「你為什麼要打電話給我?」 「其實,電話打給誰這並不重要。我只是想和人聊聊。我只是隨便撥了號碼, 沒想到打擾了你。」 聽她的話,她像並沒有什麼惡意,甚至還很吸引人想知道原因。不但剛才的反 感煙消雲散,而且還覺得很有意思。妻也似乎對這個電話發生了興趣。她止住了哭 聲,側過身來,滿臉疑問地盯著我手中的聽筒。 「那個女人怎麼啦?」妻問。 「不知道。」我說。 「現在你知道了吧?我只是想聊聊。」那個女人說,「我丈夫今晚又沒有回來。」 「你對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我的心下一驚,該不是召午夜牛郎召到我來了 吧。 「噢——對不起!請你不要介意,」她說,「他對我不好,你能耐心地聽我說 嗎?」 「好吧。」 「我丈夫有了外遇,我的家庭失去了往日的安寧,家簡直不像個家。我已經做 了很大的努力,可是沒有好轉,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很嚴重嗎?」 「是的。」 「你為什麼不想辦法使他回心轉意?」 「我不是說了嗎?我已經做了很大努力,卻並沒有好轉。」 「你怎麼做的?」 「他變心以後,我沒有和他鬧,仍然像以前那樣愛他,在他生病住院時,是我 守在他身旁照顧他。為了維護他的面子,我從來不說他的壞話,有時還幫他打圓場。 可是,對此他一點也不領情,反而說我假裝善良。儘管如此,為了孩子,我還是忍 氣吞聲,逆來順受。」 「他怎能那樣呢?」 「他一意孤行,只想著離婚。去年冬天他向法院遞交了離婚起訴書。在開庭審 理時,我對他外遇的事隻字未提。法院認為離婚理由不充分才未判決離婚。」 「可真苦了你和孩子了。」我歎息地對她說。 妻靜靜地聽著,眼裡的淚花再次冒了出來。 「可不是,孩子知道他爸爸鬧離婚後,在學校不安心讀書,成績一降再降。為 此。還出走了兩次。孩子曾多次到他爸爸的公司去說服他,也曾給他爸爸寫了十幾 封信。但他一點良心也沒有,完全置兒子的誠心于不顧,致使兒子乘火車出走,在 中途跳車自殺,幸好遇救,但頭部重傷,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在兒子出院後一個 月,他再次向法院提出起訴離婚。結果,他又敗訴了。」 「沒良心的東西!」我忿忿地罵道。 「你可別這麼罵他。」她出乎我預料的回答令我拍案驚奇。 「這麼一個臭王八蛋男人,還值得你這麼維護他嗎?」我甚至有些憤怒。 「不是。」她似乎哭了。「其實,在兒子受傷住院期間,我和丈夫寸步不離地 守在兒子身邊。他稍有回轉之意,對我也好許多。可是——可是——」她哭出了聲 來,而且泣不成聲:「可是——可是那個小婊子——不久—又來——纏——纏他— —他就——又——變了—是那個臭婊子害了我的家呀!」 「你沒有嘗試和他談談?」 「談談?他才不跟我談呢。後來我一看不行,就想也激一激他,畢竟我們曾經 還是有感情的。有那麼一個星期,我在勞務市場上雇了幾個打工仔,將他們一個個 裝扮一新。每天帶上一個到他公司門前轉悠一番,想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似乎看 穿了我的心思,有幾次看見了我們,嘴上除了掛著一絲輕蔑的冷笑,就不再理睬。 公司裡有人對他說我帶著個小夥子,他還說那才好呢,愛怎麼帶就怎麼帶吧,反正 我對她也沒有什麼興趣。這話傳到我的耳中我就覺得沒有招了,甚至為自己荒唐的 舉動懊悔不已。唉!太丟人了。」 「我想——我想我沒說錯的話,你們的婚姻已走到了盡頭,既然婚姻已經死亡, 就讓它死掉算了。請你不要介意我的看法。」 妻用手在我的背上掐了一下。「你怎麼能這麼給人家亂參謀呢?」與此同時, 我也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妥,有點像劉富單位領導一樣,有些下作。而我自己面對妻 的離婚不是也顧慮重重嗎?人哪,是不是只有談到別人的事才顯得無關一身輕呢? 「不行,說心裡話,我實在不想離婚。儘管他那樣待我,我仍一直愛著他,只 是不知如何挽救他才好。因為我們當初的感情一直很好,我們一家人和睦相處,生 活得很幸福,很令人家羡慕。我無法接受離婚的現實,生活反差太大了。我在世俗 的生活中如何面對人們對我的異樣的目光呢。我們白手起家,從無到有。十年前我 丈夫經商,兩年後就建了一座別墅居住。也就是從那時起他變了,吃喝玩樂,常常 夜不歸宿。我以為男人都是這樣,並沒有在意,想不到越來越……」 「你沒有聽聽其他人的意見嗎?」 「給誰說呢?給別人說不但不起作用,還會搞得沸沸揚揚。給親朋好友說吧, 有啥臉說呢?我當時為了和我丈夫結婚都不惜和父母斷絕了關係,現在給他們說能 來得及嗎?我這是自作自受的呀!」 「你太依賴他啦!要我說,他那個人已不值得你再去維護、無謂地浪費自己珍 貴的情感。」 「都怪那個小婊子呀!他一不去,那個小婊子就會找上門來纏他。為了怕影響 不好,我丈夫在離家10公里外把那個小婊子安排好,三天兩頭地去鬼混。去年春節, 他拋下我們母子不管,竟到那婊子處過年。大年初一,那騷婊子給我打電話來,我 本想借機勸勸她,讓她不要破壞我們的家庭。可是,那騷婊子反倒對我說:」我不 和你多廢話,反正你也老了,沒有魅力了,我現在就和你爭丈夫,看誰能贏?『當 時我丈夫就在旁邊。我丈夫又提出要和我離婚,讓我考慮是協議還是去法院。我丈 夫威脅我,要是不離,就再不給家裡一分錢,不再回家。嗚——嗚——嗚「她又哭 出了聲來,隨後又惡狠狠地罵道,」狗日的騷婊子王二牛,害得我,好苦呀……「 「你說什麼?王二牛?那個女的是王二牛嗎?」 真是無巧不成書,那個女的真是王二牛嗎? 「怎麼?」她警覺地問,「你認識她?」 「是,是呀!」 「啪」的一聲,她將電話掛了。聽筒裡只剩下一「嗚」到底的電流聲。 放下電話,我點了一支煙,臥室裡立時煙霧繚繞了。這一次,妻沒有趕我到客 廳裡去抽,而是雙手攬腰將我輕輕抱住,似乎我就是那煙霧,一鬆手就會消散。 「你說你昨天看見了王二牛?」 「沒有。我是隨口說說的,想看看你的反應。」 「你就不怕把我考驗成那個男人?」 「你敢!」妻似在恐嚇,其實分明是嬌嗔。 「唉!有事的臭男人把自己的老婆搞得神經兮兮,還要死心塌地地愛他。沒事 的男人卻把自己搞得忐忑不安,你說多有意思。女人啊,真是難養呀!」 「你不要挖苦我好不好。以後不這樣了還不行嗎?哎,想想那女人,我猛然覺 得自己其實還是挺幸福的。做人嘛,其實有時還應該善於學會滿足,你說是不是?」 妻仿佛大徹大悟了一樣,有點像哲學家了。 我沒有說話。我在想,那個女人該怎麼善於學會滿足呢? 「哎——,說說那個女人吧。她真的太可憐了。她不是說王二牛纏她的丈夫嗎? 咱們做做王二牛的工作,幫幫那個可憐的女人吧。」 我撥通了胡楊的電話。 「誰呀?」 「我。」 「你這個傢伙,不好好睡覺,大清早地打電話幹嘛?哈——我剛睡下,你就吵 我。」他顯然是兩眼惺忪。他抱怨我。 「你他媽的盡給社會提供人渣,快幹點正經事吧。」 「有事就說,別假正經。」 「哎——,你知道王二牛怎麼聯繫?她有呼機嗎?」 「你還敢找王二牛?不怕嫂子擰爛你的耳朵?」 「就是你嫂子要找她。她就在旁邊。」 「沒啥事吧?」 「放心好了。」 「王二牛都離開這裡好長時間了,你找她幹嘛?」 「這你就不要問了。」 「王二牛,我給你找找——王二牛、王二牛、王二牛的傳呼。」他一邊在找, 一邊在喃喃自語,「喂,老哥,這樣吧,等我找到了打電話告訴你,行不?給你省 點電話費吧。」 「奸商。」我笑著罵他。 上午十時,胡楊打電話過來,將王二牛的呼機號告訴了我。我隨即就給王二牛 打了傳呼。約摸過了半個鐘頭,王二牛回了電話。 「請問你找誰?」 「王二牛。」 「你是誰呀?」 「姓任。」 「噢——任哥,怎麼想起找我來了,該不是想我了吧?」 「廢話。我問你,你是不是和一個公司的經理在一起?」 「怎麼啦?」 「你可把人家的老婆害慘啦。」 「怎麼?想當說客,死了這條心吧。」 「你還是好好想想吧,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不要只貪圖……」 「別拿大道理壓我,我尊敬你給你個面子,不尊敬你,你跟我毫不相干,你是 我的啥麼?還有嗎?沒有我就掛了。」 「哎——別,別,你不聽就算了。你能告訴我那個女人家在哪裡?」 「噢——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呀,想占那個黃臉婆的便宜是嗎?她正寂寞著呢。 快去吧,光明路五號。祝你好運。」話音剛落,那頭的電話就掛上了。 我和妻到光明路是正午十一時。按照王二牛提供的地址,我們很快就找到了光 明路五號。 果然,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座別墅。別墅是仿歐式的,一看便知主人是多麼 富有。我敲了敲別墅的大門,卻沒有人應。別墅的大門虛掩著,沒有鎖,仿佛是專 門等待著我們的到來,或者是在期待著什麼,或者是因為主人的疏忽所致。我輕輕 地將門推開,和妻徑直走了進去。穿過草坪上的小徑,繞過碧水環抱的假山就到了 主人的門前。此時的陽光烈烈地映照著我們的城市,使我在這個靜得可怕的別墅門 前忐忑不安。 我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舉手按向門邊的門鈴。不一 會兒,便聽見一陣拖遝的腳步聲從室內傳來。隨著防盜門發出的聲響,防盜門上的 瑪鋼花窗裡便映出一張女人的臉來,看見我們,她的臉在一瞬間從窗的正面移向一 邊。然而,就是這一瞬間,我迅速地覺察到她的眼睛裡閃過了一道亮光,隨即便化 作了暗淡。由於室內的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也沒有開燈,因此,光線就很暗(就 像一個小電影院那樣)。暗得使我只能看見她半張臉。她的頭髮很亂,我想剛才她 還在床上睡著或者醒著,在這個陽光普照的正午,她的早上似乎還並沒有開始。她 那張臉確實像王二牛說的有點黃,但那黃是充滿憔悴和倦意的黃,決不是營養的原 因。憑感覺,她是一位成熟而美麗的女人,是那種天然的美麗。我判定她就是我們 要找的人無疑。 「請問您找誰?」她問。 我想用她電話裡的回答來回答她,便說:「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是 誰。」 「你是誰呀?」 「知道我有那麼重要嗎?」看她沒有我料想的回應,我說完又向她笑了笑。 「你到底是誰呀?」 「我就是電話裡的那個人。」 「電話?什麼電話?」 「我們不是淩晨還通過電話嗎?你不是還向我傾訴你的不幸了嗎?」 「我?」她冷笑了一聲,「你看我像個不幸的人嗎?你們想幹什麼?」 「我們想幫幫你。」 「神經病。」她說完就將瑪鋼花窗關上了。她的那半張臉徹底消失了。她把我 們連同正午的陽光一道隔在了門外。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