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騷擾行動 何葆國 我們《馬鋪時報》開闢了一個叫作「記者行動」的專版,很顯然,這是出於對 央視「焦點訪談」的模仿,公開披露社會上一些不痛不癢、幾乎眾所周知的醜惡事 件,曝光幾個級別比較低背景比較模糊的官員。說實在的,老總本來也沒多大信心 把這專版搞好,還打算上頭一皺眉頭就撤掉,誰知上頭對這個專版還頗有好感,分 管副市長居然特地做了批示:記者行動辦得不錯,還應該辦得更好。從市場銷售情 況來看,讀者也是歡迎這個專版的,每逢專版推出的星期五那天,報紙就特別好賣, 以至於漸漸發展到每期需要加印一千份。「記者行動」為老總臉上爭了光,老總有 一天就來到我們編輯室,說:有什麼困難,你們說吧!我說:我們有兩部電話,一 部是讓讀者提供新聞線索的,可是它是總機轉分機,讀者反映不容易打進來,希望 給我們拉一條專線電話,方便讀者來電提供線索。老總想也沒想,大手一揮:小事 一樁,沒問題。果然第三天,我們「記者行動」的專線電話就拉進來了,我們立即 在報紙上公佈了這個號碼,從此馬鋪市人民就像記住110 一樣記住我們這個號碼啦! 今天是我值班,十幾分鐘內已經接了八個電話,五個電話反映他們那裡停水幾 天了,事先沒通知,說停就停,請我們記者「行動」一下,給有關部門曝曝光。此 類停水停電的事情,遠遠達不到我們「行動」的要求,我只好給對方解釋我們人手 不夠無法行動,不過我可以代向有關部門反映一下。還有一個電話說她掉了一隻皮 包,裡邊有手機一部、龍卡兩張、現金三千元、通訊錄一本……我怕這個打電話的 中年婦女(從聲音判斷是個中年婦女)耽誤了報案時間,連忙打斷她讓她直撥110. 還有一個電話是打錯了,讓我送一瓶液化氣,我說我是記者行動,對方唔唔了幾聲, 說我弄錯號碼了,你們記者行動我看過,還不錯,我說謝謝。還有一個電話神神秘 秘,向我打聽馬鋪市譚市長是不是「進去」了,我說你打個電話問問他本人吧,對 方便掛掉了電話。 我抽空去了一趟衛生間,剛一出來,電話又響了。 「請問是記者行動嗎?」原來是個輕柔的女聲,估計年紀不超過二十六歲。 「對,你有什麼新聞線索?請講。」 「請問您貴姓?」 「免貴,姓何……」 「唔,何記者啊,我給你寫過一封信,你收到沒有?這麼久沒回音,我只好給 你打電話了。」 「請問你哪裡?你是誰?」 「我是金馬電子有限公司行政部的林晴紅,雙木林,晴朗的晴,紅色的紅……」 金馬公司我當然知道,它是馬鋪市比較有名的民營,有一段還在中央電視臺做 過廣告,可是公司裡我誰也不認識,怎麼跑出一個林晴紅? 「當然你不認識我,我是你們記者行動的忠實讀者,我給你寫信是反映……一 些情況的,你沒收到信嗎?我發出去五六天了。」 「沒收到,真沒收到,我這一個月都沒收到任何信件,現在好像大家都不習慣 寫信了,你有什麼情況要反映嗎?」 「這件事……要是你們記者行動敢報道出來,肯定很轟動,我覺得……電話裡 不好說,我們能到外面找個地方面談嗎?」 「什麼事?能請你先告訴我一個大概嗎?」 「我敢說,你們記者行動要是報道出來,一定會轟動整個馬鋪市的,真的,就 看你們敢不敢登,我相信肯定會轟動的,我給你留個傳呼號碼,你記一下,安迅台 34098 ,你傍晚呼我一下,先這樣吧,到時候我把什麼都告訴你。」 林晴紅沒等我說什麼,就把電話掛了,我聽著話筒裡的聲音,心想這姓林的小 姐還挺會吊人胃口的。 11點半左右,接替我的小餘提著一盒快餐來了,一進門就說:「一個多月沒上 稿了,前幾天弄了下面一個縣長收紅包被處分的題材,老總說縣長級別不小,我們 開火只能開到科局級,就給斃了,哎,你今天有沒有接到什麼好的線索?」小餘上 前查看我做的電話記錄,邊看邊搖頭。 我沒把林晴紅的來電登記在上面,我突然間嘴癢似的想告訴小餘這件事,但是 馬上制止了自己,要是林晴紅真有什麼事值得一寫,我不是白白丟了一個題材?版 面是固定的,小餘多上一篇,我就少上一篇,少拿一份效益工資。 回宿舍的路上,我買了一份快餐,在宿舍裡把快餐快快地吃了,然後把前些天 到下面一個鄉採訪的記錄整理一下,該鎮為達到市里下達的「小康鎮」指標,不顧 實際情況,強令廣大農民種香蕉,搞得民怨沸騰,我突然想起該稿題目可以叫做《 官逼民富》,越想越覺得這個題目起得漂亮,可是想到「小康鎮」是市委書記直接 抓的為民造福工程之一,按老總最近的膽量,打死他也不敢讓我跑到報紙上對它評 頭論足一番。這麼一想,我就沒勁了,半天寫不出一個字。跟小餘一樣,我也是一 個多月沒上稿了,根據我們內部規定,兩個月沒上稿,就只能拿工資的一半。想到 這個,我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有了緊迫感,心想無論如何要呼金馬公司那個林晴 紅一下,跟她見見面,也許她能提供一個好的題材,即使沒有,權當作跟一個女人 約會也沒什麼不合算。我在房間裡故作深刻地踱了幾十圈,把「記者行動」出版以 來所有的報紙拿出來翻了一遍,心想時間差不多了,便用手機打了林晴紅的傳呼。 第一眼見到林晴紅,我有點意外。其實我並沒想像過她長得怎麼樣,只是…… 怎麼說呢?她瘦得令我驚訝,儘管一副女人的眉目清清秀秀,但太瘦的女人總令我 感到身上的骨頭硌到什麼似的一陣難受。不過,我臉上沒有任何反應,畢竟這不是 相親。 這是一間茶室的包廂,林晴紅比我先到,桌上幾個糕點都是她叫的,她一開口 就以做東的口吻對我說「隨便,別客氣」,我在她面前的軟椅上坐下來,她問: 「可以開始嗎?」語氣正式得像是中美WTO 談判,我忙說:「可以,請說吧。」 「我知道你們記者行動敢於揭露社會陰暗面,你們越敢說真話,老百姓就越愛 看。現在敢於說真話的媒體實在是微乎其微,就我們馬鋪市來說,也就你們記者行 動,所以我就想無論如何,也要把我的情況反映到記者行動……」林晴紅口齒伶俐 地說著,看來她還沒正式開始,這些都是她的鋪墊。 「有什麼事你只管說,不必繞圈子。」我婉轉地提醒她簡捷一點。 「這是我個人的遭遇,我本來真不想說,但我想要是不說,不就是縱容了壞人 嗎?儘管說起來令我很難堪,但我還是要說,不說我內心裡將永遠不安……」 「那你說吧,說吧。」我想這個林晴紅在金馬打工太可惜,可以去搞電視連續 劇了。 「事情要從去年夏天說起,我們行政部新來了一個經理,原來的經理調到四川 搞市場了,新來的這個經理叫作陸海豐,是從江蘇調回來的,你知道我們金馬是私 人企業,吳老闆很喜歡把人員調來調去,反正不必要通過組織部,他想怎麼調就怎 麼調,不過,我一進金馬就呆在行政部,倒是兩三年沒動……」 「你是行政部元老,照說該提你當經理了吧?」我打趣她,目的還是希望她少 點廢話。 「我不是說這個,經理不經理我不感興趣,而且我們吳老闆大男子主義思想很 嚴重,從來不提拔女的,有一次,他提了一個女的當辦公室副主任,他老婆就跟他 過不去了,」林晴紅說著喝了一杯茶,「你喝茶吧,吃點東西,別客氣。」 「不客氣,你說吧。」 「我剛才說過了,我是行政部資深人員,陸海豐到任後,對我很客氣,每天都 要向我請教一些問題,我對他也沒什麼保留,把什麼都告訴了她,還向他提了不少 工作上的建議。事情要從前個月,也就是五月十七日說起,對,五月十七日,我記 得很清楚,你吃點東西吧,這豆沙糕還不錯。」 「我自己來,謝謝。」我動手拿了一塊豆沙糕,心想填飽了肚子,這個晚上全 賣給你,也不怕你囉嗦了。我三口兩口吃完豆沙糕,又拿了一塊餡餅,準備打持久 戰。 「五月十七日那天下午,辦公室只剩下我和陸海豐兩個人,他的辦公桌在我後 面,我感覺他整個下午都盯著我看,在我背後研究著我的髮式、我的衣服,這使我 非常不自在,你想想要是你整天被人盯著,你會有什麼感受?更可怕的是,他突然 走到我背後,把一隻手放在我肩上,我像遭到電擊似的嚇了一跳,他笑嘻嘻地說, 小林,原來你膽子這麼小啊?……」 我已經明白林晴紅所能提供給我的題材了,這是一個辦公室性騷擾的軟題材, 應該說這是令人興奮的話題,未嘗不可以做一篇文章,它將有效地滿足部分讀者的 窺視欲。 「我說你動手幹什麼啊?他說對對對,君子動口不動手,小林,晚上請你唱歌 怎麼樣?我說我不會唱歌,他說是嗎?你不會唱歌,我還以為你是我們金馬公司的 宋祖英呢,他說著話,老半天不肯把手從我肩上拿開,我說你怎麼還不拿開你的手 啊?他故作驚訝地說,哎呀,我都忘了,誰叫你的肩膀這麼纖細這麼舒服啊?連我 的手都捨不得離開啊。我霍地站起身,一下把他的手抖掉,走出了辦公室。」 「就這些?」 「如果就這些,我也就認了,事情還沒完呢,陸海豐以為我軟弱可欺,更進一 步採取了行動。那是五月二十日,辦公室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他叫我小林,過來 一下,辦公室還有別人在的時候,他常常叫我到他的辦公桌前,交辦一些什麼事, 這次我仍然以為是什麼公事,就走了過去,一眼就看到他一隻手在褲襠裡玩著自己 的……陽具,色迷迷地對我說,小林,沒見過男人的東西是不是?我今天讓你開開 眼界,別害怕嘛。我嚇得掉頭就跑……」 「你掉頭就跑,沒向他提出抗議嗎?」 「我跑都來不及了,還能提什麼抗議?我想這個陸海豐是不是有點變態啊?你 說跟變態的人有什麼好抗議的?我想他要是敢對我第三次騷擾,我一定跟他沒完, 找新聞媒體把他曝光,讓全馬鋪市的人都看清他醜惡的嘴臉,你說對這種無恥下流 的傢伙決不能姑息縱容是不是?我還沒嫁人呢……」說到這裡,林晴紅頓了一下, 顯出一點嬌羞的樣子,「也還沒談男朋友呢……」 我不由看她一眼,心想她要談男朋友可有一定困難,除非那男人特別喜歡瘦女 人。 「誰知道陸海豐這人真不是人,六月四日那天,辦公室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他又來了,他問我小林,你還是不是處女啊?我說我是不是處女,關你屁事?他說 現在二十一世紀了,如果你還是處女,那你就太對不起二十世紀了,他邊說邊向我 走來,從背後猛地摟住我的肩膀,兩隻手按在我的胸部上……」 「我真是太氣憤了,猛地站起身,把桌上的公文全部扔到他臉上,然後跑了出 去……」 「你向老闆反映了嗎?」 「沒有。」 「有沒有跟別人說起這些事?」 「沒有,我本來是想說的,可是陸海豐在我們公司很受老闆器重,我怕說了沒 人相信,以為是我誹謗他,我想來想去,就想到向你們投訴,我手上正好有一張舊 報紙,上面有你寫的一篇記者行動,我就給你寫了一封短信,約你出來面談,誰知 你好幾天沒音信,我今天上午實在忍不住了,就打電話過去,真巧,是你接的電話, 我想你們記者行動是能為我作主的,我把希望全部寄託在你身上了,來,你吃點東 西,別客氣,我這樣說,你能記得下來吧?你們記者記性真是好。」 「謝謝你提供了這麼一個情況,我想……進一步調查後,再看看是不是能寫成 文章。」 「還要?我以為你晚上回去寫一寫,明天一早就能見報了。」 我對林晴紅對報紙運作的無知感到可笑,不得不認真地告訴她:「報紙發表一 篇文章沒這麼簡單,尤其我們記者行動更謹慎,你的事我要調查一下,才能考慮… …」 「請問何記者,類似的事你們有沒有接到投訴?」 「我本人是沒有,不過我們那裡的小餘接過一個投訴電話,他本來也想寫,可 是後來事主不讓寫了,他也就沒寫成,我想這可能是現代辦公室比較常見的一種現 象,是可以寫成文章的,不過具體到你的投訴,我想我還要調查……」 「記者到底是記者,說話這麼文縐縐的,不過我真的把希望寄託在你身上了, 你可一定要為民除害啊。」 我覺得林晴紅用詞有點不切實際,不由笑了一笑。其實,她自始至終的敘述也 是這個毛病,內行人一下就能聽出來,不過她所反映的辦公室性騷擾現象倒是個不 錯的題材,我花點時間調查一下,也許真能寫出一篇驚世駭俗的文章來。 根據林晴紅留下的陸海豐的電話號碼,我回到宿舍就給他打了手機,打通了, 可是久久沒人接,莫非他覺得號碼陌生不想接?我剛一掛機,手機就響起來了,一 看,正是我剛剛打過的陸海豐那個號碼。 「請問剛剛是誰打我手機?」陸海豐的聲音很磁性。 「陸先生嗎?你好,我是《馬鋪時報》記者行動的,我姓何,有點事想問你一 下。」 「唔,記者行動?我看過你們記者行動,請問什麼事需要我幫忙?」 「是這樣的……你們行政部是不是有個叫林晴紅的?」 「你說林晴紅啊?那個三八。」陸海豐在電話裡笑了起來,「我知道什麼事了, 一定是她向你們寫信說我對她性騷擾吧?」 我暗吃一驚。 「你別信她的鬼話,我陸海豐什麼人?犯得著性騷擾她?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見 過她,像她那樣瘦巴巴、沒一點性感的女人,誰提得起興趣啊?何記者,別見怪, 我說話是直露一點,不過,這也正是我的優點,不虛偽嘛。我告訴你,她這些天在 公司裡到處造謠,說我怎麼怎麼性騷擾她,我看她真有些變態了……」 我越聽越感到驚訝,我知道事情的真相,由不同的人講述肯定是不同的,可是 如此大相逕庭,不能不令我困惑。 「這樣吧,何先生,我晚上還有點事,我們明天中午見個面,12點,天福茶館 2 號包廂怎麼樣?」 我想了想,說:「好吧。」 第二天上午,我十點多才來到辦公室。我們並沒規定坐班,我是感覺無聊才來 的。今天是編輯室的侯主任值班。我說:「侯頭,親自值班啊。」侯頭看了我一眼, 說:「小何,下周你的選題是什麼?還不快點報來。」 「不是跟你說了嗎?就是馬鋪鎮奔小康的有關情況。」 「這個小康鎮達標的事,你搞的是負面報道吧?這不行,老總說了,對小康鎮 只能正面決不能負面,他準備安排一次集中行動,連續報道,這樣影響才會大。你 還是另外報個選題來,你多久沒上稿了?你是記者行動的幹將,最近有點偷懶了, 是不是又開始談戀愛了?」 「怎麼『又開始』?好像我是戀愛專家似的,我初戀才結束呢。」 侯頭曖昧地笑了一笑,說:「我今天已經接到同一個小姐找你的三次電話了, 我問她什麼事,她不肯說,很神秘呵。」 誰會這樣「癡情」地找我?我問:「她沒說姓什麼嗎?」 「對了,她只說姓林,雙木林。」 我一下知道是誰了,心裡一陣掃興。 這時,辦公室的電話又響了。侯頭說:「打個賭,肯定又是林小姐找你,我們 的舉報熱線快變成你的私人熱線了!」 「這個林小姐找我也是給我提供新聞線索的,你別誤會。」 侯頭接起了電話,謝天謝地,不是林晴紅打來的,我趁侯頭邊聽電話邊記錄, 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走出報社大樓,我突然想起什麼,回頭來到收發室,問老田有沒有我的信,老 田搖了搖頭。我走到街上,攔了一部的士,司機問我去哪,我想了想說:「金馬。」 金馬是我們馬鋪市有影響的企業,有一幢很壯觀的樓。我在大樓的大堂裡登了 記,便有一個小姐引我到電梯間前邊,我不由看她一眼,發現這個小姐很漂亮,要 比馬鋪市許多大酒店門前的迎賓小姐還有氣質。 「先生,請。」小姐指著敞開的電梯間對我說,滿臉是笑。 我進了電梯間,看到牆上貼著一張公司各樓層辦公示意圖,行政部在六樓,總 經理及其助理辦公室均在八樓,我便按了一下「8 」,但是電梯走到六樓時停了, 我突然害怕會是林晴紅走進來,要是她,我們一男一女呆在這狹窄的電梯間裡,難 免不尷尬的。電梯開了,是個衣冠楚楚的四十幾歲男子。他對我客氣地笑了一笑, 我也回敬了一下。電梯到了八樓停下,我走了出來,他也走了出來,問我:「請問 找誰?」 我說我是《馬鋪時報》的記者,來找老總,或者他的助理也行。我把記者證給 他看了一下,他說:「我們老總不喜歡上報紙,不過,他跟你們記者私交都不錯, 他今天不在,我是他的助理,你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談,我還是比較願意跟記者聊天 的,你們見識廣信息多嘛。」他說著遞過來一張名片,我看了一下他的名字叫吳青 天。吳青天把我帶到他的辦公室,請我坐下,開門見山便說:「有什麼事說吧。」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我當作拉廣告的,不過,他的態度還是不錯的,我用一種 調查的口吻問道:「我想瞭解一下陸海豐的有關情況。」 「你說陸海豐,這小夥子不錯,腦子好,工作肯幹,不瞞你說,他跟我們老總 的女兒暗地裡談了三年戀愛,最近才公開,我們老總對他評價很高,已經同意了他 跟女兒的婚事,快的話,他們元旦就會把婚事辦了。」 「唔,那麼,最近有沒有員工投訴他什麼呢?」 「投訴?沒的事。」 「那麼林晴紅呢?這人怎麼樣?」 「你說小林,這人也是不錯的,她大學畢業後就來到我們公司,工作還是比較 出色的,只是人緣不太好……你瞭解他們幹什麼?是不是他們出了什麼事?」吳青 天突然警惕起來。 「是這樣的……我們報社接到林晴紅的投訴,說陸海豐對她性騷擾……」 「不可能,不可能,」吳青天呵呵笑著說,「哪個男人會去騷擾林晴紅,真是 大傻瓜,我們公司那麼多漂亮的小姐,放著不騷擾而要去騷擾林晴紅?陸海豐都快 要跟老總的女兒結婚了,他怎麼會……你打死我我也不相信。」 「報社接到投訴,總要調查一下嘛。我想再問問,林晴紅是否向公司領導投訴 過陸海豐,有沒有在公司裡散佈過陸海豐騷擾她的消息?」 「我今天是第一次聽你說,這之前從沒聽說過什麼騷擾不騷擾的事。」 我唔了一聲,好像什麼都明白似地點點頭,說:「謝謝。」 我離開金馬大廈,時間是11點,心想半個小時後跟陸海豐見面,也許我又將聽 到新的說法。 陸海豐長得跟劉德華似的,這是我第一眼對他的感覺。他一見面就熱情地跟我 握手,說:「我小時候的理想是當記者,誰知道現在,竟做了商人。」 「我跟你相反,理想是當商人,誰知陰差陽錯當成了記者。」我真真假假地說, 一下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一些。 「現在好看的報紙不多了,我平常也就看看《南方週末》、《雜文報》,我們 馬鋪的報紙我只看你們記者行動一個版,吃點什麼?來兩隻羊肉砂鍋怎麼樣?」 「我對吃不講究,今天中午能填飽肚子就行了。」 「這不行,要是沒侍候好你這位大記者,回去給我在報紙上一曝光,我不就虧 了?」陸海豐自自然然地開著玩笑,不過我卻覺得他的玩笑裡真的帶著一絲絲恐懼。 我們面對面坐下,各自喝了一杯茶。陸海豐用劉德華的眼光有點深情地看著我, 問:「你真的相信我會對林晴紅性騷擾嗎?」 「在不瞭解真相之前,我很難說相信還是不相信。」 「是啊,兩個人的事,一人說是,一人說不是,這令人很難判斷。」陸海豐低 頭看了一會兒手中的茶杯,「不過,從人之常情的角度來看,誰會相信她的鬼話呢? 她那麼一副身材,而我的女朋友又豐滿又漂亮,而且你不知道吧,她是老總的寶貝 女兒,我追她追得好辛苦,我怎麼會放棄一堆金子轉身去撿一根柴禾呢?」 陸海豐越是為自己辯白,越是讓我覺得他在掩飾什麼。他接著說:「我告訴你, 她實際上是得了一種幻想性騷擾症,就是她幻想有人來騷擾她,她在現實生活中太 寂寞了,沒有男朋友,也沒有一個男人向她獻殷勤,所以她就幻想被人騷擾。」 「原來你還是一個心理專家啊。」我笑笑說。 「好好,不說這個了,不過說來,我們應該感謝她,要是沒有她,我們可能就 不認識了,喝點啤酒怎麼樣?茶館也有啤酒的,既然有緣相識,那就好好喝幾杯。」 陸海豐起身要到外面,我示意他坐下,一本正經地說:「站在一個正常男人的 角度,我相信你的話,不過,換個角度,那就很難說了。」 「反正,我是經得起考驗的,不說這個吧,說這個有什麼意思呢?」陸海豐揮 了揮手。 我本來就是一個喜歡交朋友的人,這一頓酒跟陸海豐喝得很愉快。 晚上我接到侯頭的電話,說是後阪街發生一起歹徒持槍入室搶劫案,警察得到 報案後迅速趕到現場,與歹徒展開了槍戰,現在差不多有結果了,要我火速前去采 訪。我跑了一個晚上,用了一個上午,寫了一篇四千多字的稿,直接送老總,老總 一看,當場拍板:行,本周記者行動小茅那篇先撤下來,先上你這篇。我安心地回 宿舍睡了一個下午。 醒來時已是晚上了,我看了一下手機,上面有三個來電未接的電話,都是相同 一個號碼,我想不出這是誰,這時,手機又想了,又是同一個號碼。 「何先生,是我啊,林晴紅,我給你打了幾次電話,你都沒接。」 「唔……我在外面,沒聽到電話聲……」 「我那個事怎麼樣?你寫成文章沒有?」 「我到你們公司調查了……」 「是嗎?你什麼時候到的?我怎麼不知道?」 「是這樣的……我調查了一些人,也問了陸海豐本人,他不承認,認為你是誣 告。」 「怎麼會這樣?這人也太不像男人了,敢做不敢當……」 「林小姐,我現在很忙,我們改天再說好不好?」 「何先生,你們媒體要為我做主啊。」 「可是……我們無法相信你的一面之辭,你沒有證據,你要是有證據……」 「我的口供不就是證據嗎?」 「對不起,我的手機沒電了。」我說著,立即把手機關掉。 整個晚上我都不敢開機,生怕手機一開,林晴紅的電話就打進來。第二天上午, 編輯室開例會,我剛到辦公室,小餘就說:「老何,剛剛有個女的找你,姓林,說 再過五分鐘還要找來。」小餘說話間,電話又響了,我忙說:「如果還是那個姓林 的找我,就說我不在,出差了。」大家一起把奇怪的眼光投向我,我不得不解釋說 :「她騷擾我,我不想接她的電話。」大家曖昧地笑起來。小餘接了電話,果然是 找我的,他說:「你找何記者啊?有什麼事嗎?他不在啊,昨天出差了……昨天你 還跟他打了手機?唔,我說錯了,他是今天上午走的,好像是七點一刻的飛機,好 好,回來我跟他說,再見。」小餘放下電話,說:「這姑娘聲音很好聽的,你怎麼 不要她了?」我說:「我跟她根本沒什麼關係,她只是我們的一個讀者,來投訴一 件事,想讓我們寫成文章,我調查一下,發現這件事沒辦法寫,她就天天打電話騷 擾我。」 「什麼事?」幾隻眼睛都發亮了。 「她說她的一個上司對她性騷擾。」我輕描淡寫。 「性騷擾?這可是刺激的話題啊,」小餘瞪大了眼,「她長得漂亮嗎?」 「你看一看就知道了,恐怕都提不起興趣對她性騷擾了。」 小餘聽了做了個鬼臉。侯頭說:「開會啦,各位!」大家便坐攏,聽侯頭讀一 個什麼文件。 開完會回家,我從收發室門口經過時,老田突然叫我:「你的信。」我拿過來 一看,信封下面的落款是「本市金馬公司林緘」,心想她的信這麼快追上來啦?不 過一看郵戳,卻是十幾天之前的,她說給我寄過一封信,恐怕就是這封,在同一座 城市居然爬了十幾天才爬到我手中,我不想看,就把它塞進口袋裡,同時把手機拿 出來開了,我的職業要求我與外界保持暢通的聯繫,不能老是關著手機。可是,手 機剛開一會兒就響了,我一看是林晴紅那個號碼,不想理她,讓它發瘋般地響著。 大約一分鐘後,響聲停了,可是差不多只過了一分鐘,響聲又來了,我心想,林晴 紅啊林晴紅,現在是你騷擾我了! 林晴紅的電話第五次響起時,我忍住心裡的憤怒,接起電話故作糊塗地說: 「誰啊?我不在馬鋪啊,我聽不清你說話,信號不好。」然後就掛了機,心裡打定 主意再也不接她的電話了。後來,我算了一下,林晴紅這個上午一共給我打了十三 次電話,下午我索性又把手機關掉了。 第二天上午,我到報社去,剛走到收發室,老田就叫住我,拿給我一封信,我 一看又是「本市金馬公司林緘」,但是上面沒有郵票和郵戳,老田說是一個姑娘昨 天晚上送來的,老田說:「是不是你的女朋友?怎麼那麼瘦啊?好像非洲人鬧饑荒 沒吃飯似的。」我說:「不是女朋友,是我們報紙的一個讀者。」 我走進辦公室,侯頭正跟小餘說什麼事,抬頭對我說:「小何,你快跟金馬公 司的林小姐回個電話,她一大早就在找你了,你也別太絕情了,打你手機也不接。」 「這人有點不正常,要是繼續打電話找我,你們就說這裡沒有姓何的。」我惡 狠狠地說。 接連十幾天,林晴紅不停地往報社打電話找我,還到報社收發室給我送信,只 要我的手機一開,立即就會接到她的電話。林晴紅的騷擾使我煩透了,報社裡甚至 傳出我無情甩了一個姑娘之類的傳言。這時報社裡正好有一個下鄉扶貧工作隊的名 額,沒人想去,我想了想,乾脆就報名去了。在鄉下的半年裡,我遠離了林晴紅的 騷擾,感覺逃出了法西斯的集中營似的,心情輕鬆而且愉快。 半年後,我回到報社,好像生活中從來沒出現過一個叫作林晴紅的女人,又續 上了我那有點不平常卻是十分正常的記者生活。有一天,我在辦公室意外地接到陸 海豐的電話,他說他現在在海口,我說你怎麼不在馬鋪,又調到外面去了? 「我是自己出來的,我不在金馬幹了。」陸海豐在海口對我說,「我被那個女 人害慘了,她到處說我性騷擾她,說得有板有眼,由不得人不相信,最後連我女朋 友也相信了,我們就吹了,那個姓林的三八,我真恨不得揍她一頓!」 通過電波我感受得到陸海豐的憤怒,突然很不禮貌地問道:「現在你說句實話, 你真的沒有騷擾過她?」 陸海豐在電話那頭愣住了,大約半分鐘後才換了另一種有點沉痛的語調回答我 :「只有那麼一次,我是喝醉了,把手按在她的肩上,她一動也沒動,倒是我突然 明白過來,把手拿開了,就這麼一次,我不知道算不算騷擾……」 「也許你應該常常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我笑了起來。 陸海豐也笑了起來,說:「不跟你聊了,有機會來海口找我吧,我覺得你這個 人還挺有意思的,可惜在馬鋪認識你不久,就聽說你下鄉了。」 「對,我下鄉扶貧了半年,你知道為什麼嗎?就是逃避林晴紅的騷擾,她那時 候一天要給我打幾十次電話。」 「好吧,祝你好運,繼續遭受林晴紅的騷擾!」 「你開什麼玩笑啊,幹你佬!」我忍不住用馬鋪話罵了一句,把電話掛掉。話 筒剛剛放下,電話就響了,可以想像這個電話一定等了很久,但聲音還是比較溫柔 的。 「你好,這裡是記者行動……」 「何先生,是我啊,我是林晴紅!」 哐當,我手上的話筒掉在地上……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