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誰叫你就當真了 何也 1.這一天坎上的蓋三起了個大早。 蓋三已經多年沒有這種起大早的習慣了。說真話起早貪黑又能怎麼樣?這年頭 起早貪黑的大都是腦子不管用、一窮二白的人。什麼一年之計在於春,一天之計在 于晨,根本就沒有的事,多少人上當受騙了幾千年了。這一天莫名其妙起大早的蓋 三有點兒看不起自己。起大早幹什麼,撿糞掙工分嗎?挑擔尿桶去地裡澆菜嗎?笑 話,已經不是那種時代了。這一天莫名其妙起大早的蓋三,又莫名其妙地逛遍了大 半個村子,不知不覺的便在一個地方停下了腳步。其時整個坎上很靜,天色朦朦朧 朧的,還沒有要亮的意思。這時候襄紅月家的門突然打開了,襄紅月的長髮散亂, 雙手抓著褲頭,跑著往前面的茅廁奔去。這個野蠻的女人把丈夫兒子都轟到外地打 工去了,她則白天睡懶覺,晚上招來三兩男女,用丈夫兒子寄回來的錢徹夜打她的 麻將。蓋三想道:這女人野蠻,不是個東西。 蓋三就站在那兒魔怔著,糊裡糊塗想道。其實剛才蓋三和從他面前飛掠而過的 襄紅月距離不過幾步地,大概襄紅月給憋急了,旁顧不及才沒有發現他吧。果然撒 完屎尿的襄紅月頭腦靈醒了,回頭時便看到了還傻站在那兒的蓋三:蓋三,打大早 的你就在我家門口幹什麼,站崗放哨哇?蓋三說:我不幹什麼。我咯噔醒了,睡不 著了,就出來走個新鮮。襄紅月頭髮散亂,褲腰也紮歪了,胸前的鈕扣也沒有扣上, 兩隻乳房大大方方的把那件白背心頂出了幾處空檔。刮了一小陣風,襄紅月趕緊攏 了攏衣襟,說:門外的風好冷,蓋三你進屋來好嗎,我有句話要對你說。 蓋三跟襄紅月進了屋,襄紅月臨要上梯時對他招手說:蓋三你愣著幹什麼,難 道還怕一個女人吃了你不成?襄紅月的用意不言自明。要是放在平時,蓋三對男女 關係並沒有多少扒了碗裡想碗外的需求,可是這一天莫名其妙到來的浪漫情調,居 然莫名其妙地惹動了蓋三的佔有欲。蓋三以為襄紅月是想男人熬紅了眼了。豈料她 一邊放縱情懷一邊對蓋三說:媽的蓋三你知道嗎,昨晚我打了幾十圈麻將,竟贏了 兩百多塊錢,樂了我個屁顛,可這下好了,任憑我怎樣在床上打滾也睡不著覺!— —原來並非如此,蓋三聽了這話後便兇狠了,莫名其妙地變成一個強悍的男人,偏 她襄紅月越發顯示出一種忘我的激蕩。此刻的蓋三感到自己對這個女人是無法可想 的,心中卻湧起從未有過的一陣歡暢。 天色放亮,村裡響起了嘈雜人畜聲。蓋三翻身下床便要離開。襄紅月說:蓋三 你慌什麼,這時刻你當真走得了嗎?我們兩個還是放下心來躺一會兒吧。蓋三一想 也對,要是此刻離開襄紅月的家,無異于把見不得天日的勾當拋在人家的目光底下。 反正敢當死豬便不怕開水燙,就是著急,一時半刻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一場戰事剛過,兩人都覺得疲乏,果然一躺倒就一個鐘頭睡過去了。醒後襄紅 月爬到蓋三的身上,笑道:這幾個鐘頭的情景說到底怪呀,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躺 在我床上的、躺在我身邊的怎麼會是你蓋三?實際上此刻的蓋三更覺人生的可怕: 自己怎麼會上半夜身邊躺一個女人,下半夜就躺另一個女人了? 心念至此,同時也使得蓋三悲壯起來:說到底我蓋三憑什麼會遇上這種事? 襄紅月說:蓋三你說,我們剛才——從天上掉下來的幾個鐘頭,算不算也是一 種緣分? 蓋三說:這我說不好,可能是我吃錯藥了。 襄紅月笑道:說起來你這個人該殺,吃錯藥還占人家的便宜。 然後兩個人輕腳下樓,簡略梳洗完畢,襄紅月便讓蓋三在廳堂坐下,說:蓋三 你好好坐著別猴急,我給你泡杯熱茶,等你該走的時候再走。說完,襄紅月就把門 打開了,只轉個身便又大聲問道:蓋三哥你吃過早飯了嗎?你打大早登門,我想你 大概有什麼事吧?一時間裡,襄紅月前後並不搭界的話讓蓋三聽得一頭霧水。襄紅 月壓低聲音說:傻瓜,我這樣一招呼你,左鄰右舍聽到的人不就以為你是剛到我家 來的嗎?蓋三恍然大悟。這樣一來蓋三怦怦亂跳的一顆心,被襄紅月一個小伎倆便 搞得平定差不多了。蓋三從這個女人的手上接過一杯熱茶,好歹也能擠出一句來: 紅月,你這茶葉的味道不錯嘛! 就在襄紅月給蓋三使了一個鼓勵的目光時,他倆抬頭看見從門外走進一個人來。 襄紅月說:貴叔,你也喝一杯熱茶? 蓋三慌忙招呼說:貴叔你也喝一杯吧,這茶葉的味道不錯。 貴叔說:原來是蓋三登門,怪不得今天紅月會起了個大早。 襄紅月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塊錢遞給蓋三,對貴叔說:蓋三想搞個項目,便到處 籌借錢財,貴叔你說我一個婦道人家的有什麼能耐,就借給一百表示個心意吧。 襄紅月要給貴叔泡杯熱茶,不過是停留在嘴巴上的一句客氣話,並沒有真的動 手。蓋三見狀,只好朝貴叔遞上一支香煙。 貴叔驚訝得很,眨巴著眼兒問道:蓋三你要搞什麼項目? 蓋三歎了一口氣說:資金問題沒有解決,還談得上什麼項目。 襄紅月朝蓋三使了個眼色,蓋三會意站起身來,接著說:貴叔你坐吧,——我 還有別的事要忙,得先走一步。 說完蓋三就邁著匆匆的步伐走了。貴叔望著他的背影贊許地點了點頭。襄紅月 說:蓋三也真是,我什麼時候成了百萬富翁了,開口就要借一千八百!要不借他一 百八十,他還賴著不想走呢!貴叔說:這年頭的人就是心大,你肯借給他一百塊已 經不錯了。 2.這一天早上,蓋三望家門往回走。尋思道:這個女人厲害,驚心動魄的一件 事,經她輕輕一抹就過去了。要命的是,這個女人信口開河,我蓋三雖算不上一窮 二白,可也從來沒有過動過心思要搞什麼項目!算了,找個機會趕快還給她這一百 塊錢吧,要不等牛皮吹大就不好收場了。 蓋三回到家裡,老婆粟花已經把早頓擺上桌。見蓋三臉色難看,說:真稀罕你 起得這麼早,莫不是鬧肚子了? 在坎上,老婆粟花是有數的小美人之一。只是漂亮並不等於曉得風情。若非打 大早這幾個鐘頭的經歷,蓋三還真搞不懂這理兒呢。 粟花見蓋三態度冷漠不吭聲,接著說:要是你身體不舒服,我陪你看醫生去。 蓋三莫名其妙升起一股火氣,朝老婆吼道:要說你笨,你又懂得我打大早拉肚 子去了。告訴你吧,我蓋三想搞個項目! 蓋三的話把老婆粟花嚇了一跳:蓋三你要搞什麼項目?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 蓋三說:我無聊說著玩罷了,口袋裡沒幾個錢,搞得了什麼項目! 粟花嘟囔道:原來你吃飽撐著,還不如留點力氣多刨幾下地呢。 蓋三發現和粟花說話很煩,沒有搭理她的必要。 下午在地裡給柚園除草,日頭熱得毒辣,蓋三握鋤的手顯得輕飄和虛幻。也許 是昨夜沒有睡夠的緣故,蓋三的身上冒遍了虛汗。臂彎挎著只籃子的襄紅月,從他 身邊經過的時候說:蓋三,晚上我家打麻將三缺一,你來湊個數吧。蓋三來不及琢 磨回答,襄紅月早已扭腰擺胯的遠去了。蓋三在心裡罵道:媽的,這個女人的處事 和她的身體一樣成熟,沒有深入瞭解的男人哪曉得她的厲害! 遲些時候,料理完家務的粟花也隨後下地,見蓋三幹活潦草,效率低得可憐, 不禁大為惱怒:蓋三你魂丟了。蓋三一驚,以為粟花看出他什麼破綻。不想粟花話 一出口神色便恢復如常,蓋三乍一繃緊的心弦就又鬆散下來了,歎道:成天裡刨地, 也不見刨出一塊金銀銅鐵。 要不你能怎麼著?粟花望著向百幾十步外正彎著腰摘菜的襄紅月說,瞧人家襄 紅月,男人孩子都打工掙錢去了,田地也由別人做了,就丟她一人在家裡享清福! 粟花的話活活把男人噎在那兒答不上腔。蓋三乾脆撇下鋤頭,蹲到地上吸煙支,任 憑日頭曝曬。粟花說:小勇你也該管一管了,天天棍棒追打才肯上學,等他大了還 得了!蓋三說:婆婆媽媽的小雞肚腸,小勇要不反抗才怪呢。粟花的一張臉頓時被 丈夫氣成了茄子顏色:行了,由你寵好了!粟花說罷,惡狠狠地加快了幹活的節奏。 蓋三不再跟老婆理論,頻頻擦汗只等日頭偏西。幾個鐘頭下來,蓋三幹的活居 然頂不上老婆的一半。 3.入夜不久蓋三趕襄紅月家打麻將,他沒有想到候在那兒的除了貴叔外,還有 小包工頭蓋玉明的老婆谷仙丹。他一露面,穀仙丹便開口說:蓋三你快坐下,我們 三個都等你撒了幾泡尿的功夫了。襄紅月笑道:急什麼,別看蓋三瘟秧的樣子,要 是他真打下來,我怕仙丹你真受不了。貴叔說:我還以為蓋三不曾打過麻將呢,沒 想到會這麼厲害! 都別說八竿子打不著的話了,我今晚是當徒弟來的。蓋三笑著坐下。原想順帶 交還襄紅月一百塊錢的蓋三,見貴叔在場只好作罷。 襄紅月說:我才不管誰是師傅誰是徒弟呢。不過我倒有個建議,聽說蓋三打算 在最近搞一個項目,所以晚上輸錢的沒話說,當贏家的便把錢捐獻出來幫蓋三一把, 不知道大家意下如何? 穀仙丹說:我舉雙手贊成紅月的建議,可我有個要求,等蓋三日後成了總經理, 一定得委任我當個這樣那樣的官。襄紅月說:這還用說,就讓你當個掛在蓋三屁股 頭走南闖北的「小蜜」吧。穀仙丹說:讓我這個七老八十的黃臉婆當「小蜜」,我 看除了粟花中意,卻也不知道要妨礙多少人的胃口了! 兩個女人說完哈哈大笑。貴叔問道:什麼叫「小蜜」?襄紅月笑道:貴叔你放 心好了,蓋三沒讓你當上「小蜜」,至少也委派你當個傳達室主任什麼的。貴叔說 :只要給工資,看大門我也幹!穀仙丹說:貴叔這就太對了,要是晚上你當了贏家, 可別鐵公雞拔不下毛來! 看得出蓋三挺焦急的,漲紅了臉說:你們開什麼玩笑,我心裡根本就沒譜兒! 很顯然,蓋三底氣不足的話在嘻嘻哈哈的男女中間一點兒都不起作用。襄紅月說: 我們說歸說,重要的還是放開手腳,為蓋三打好今晚的麻將吧!襄紅月的話立即得 到各人的響應,攪牌抓牌,很快拉開了戰幕。 這一夜蓋三和襄紅月幾乎只打了個平手。谷仙丹把贏了貴叔的百來塊錢強行塞 進蓋三的口袋,開懷笑道:蓋三,要是我當不成「小蜜」,就當你的隨身秘書好了。 貴叔說:仙丹你割別人身上的肉孝敬公婆,倒也還算挺大方的。襄紅月說:貴叔你 要是不服氣,明晚再來呀!貴叔說:行,在場四個,明晚誰也不許不來! 4.這一天夜裡,簡直叫人哭笑不得,蓋三非但沒有還上襄紅月的一百塊錢,反 而增添了穀仙丹的一百來塊。這樣,在蓋三的口袋裡,就有要搞什麼項目的兩百來 塊錢了。蓋三夜後三更回到家裡,老婆粟花和兒子小勇都在各自的床睡得賊死。也 不曉得怎麼的,蓋三就是覺得自己胸口憋著悶沉的一口氣無法透出。他遲疑一下, 還是伸手把老婆粟花搖醒了。粟花幾次扭開身子躲閃,也沒能抵擋得住蓋三的蠻不 講理。等他被粟花推開,已經癱成一團泥了。粟花罵道:你幹什麼你,三更半夜的, 像話嗎?粟花的罵聲一落,蓋三便坐起身來,點上支煙狠狠地吸。粟花氣壞了,奪 下他嘴上的煙支往地上甩去:你跟誰深仇大恨,我帶孩子、下地、煮吃的、洗穿的 伺候你,可我知道在你的心目中,也不會好到哪兒去!蓋三的臉掛上了:你有完沒 完?蓋三看見老婆彎向他的肩背抽搐著,紮在枕上哭了。 女人的種種委屈,其實也沒有別的,歸根結底恨的不過是無能男人的不爭氣罷 了。同時,讓女人較起心勁來,又會格外地認真。蓋三的困頓占上風,一支煙沒有 吸完,他就歪倒睡過去了,發出豬一樣無心無肺的鼾聲。一時間,女人的淚水便有 如河流傾巢而出了。 次日蓋三醒來,家裡空蕩蕩的,便曉得孩子上學去了;老婆似乎比往時要起得 早,該料理的家務一件不拉,並吃過飯下地去了。同時蓋三發現,並沒有像以往一 樣飯菜上桌等他用餐,擱涼在鋁鍋裡的稀粥亂糟糟的,看得出惡氣是朝勺子發作的, 灶臺上佈滿了飛濺出來的飯粒,情形跟豬食沒有兩樣,讓人慘不忍睹。 蓋三很少像昨天那樣熬夜,一覺醒來,感到身杆子仍舊是晃悠的。他哆嗦著點 上支煙吸,便整個兒的呆在那兒了。 這時候有兩個人從蓋三家的門口走過去。蓋三用不著看,聽聲音也曉得一個是 小包工頭蓋玉明,另一個是包村副鄉長廖彬。媽的這年頭當官的有錢的只須傍在一 起走,便像一定有什麼項目要搞了。蓋三沒有想到,如同自己的暗罵被覺察到了似 的,小包工頭蓋玉明和副鄉長廖彬走了回頭路,登上了蓋三的家門。 如此一來,蓋三措手不及的神態便顯得有點兒傻乎乎地不明不白的了。蓋玉明 遞給他煙支說:蓋三,我好像聽誰在說,你要搞一個什麼項目?蓋三說:也不知道 是誰在瞎謠傳,其實我哪有這能耐。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胯下夾著一隻皮手袋的 副鄉長廖彬說:蓋三,「為民辦實事」是我分內得做的,你有什麼項目要搞,不妨 如實相告,我廖某人會據理力爭、盡力幫忙的。當然了,在我責任承包的地面上有 人搞出項目來,也是為我的政績增添了閃光點的。副鄉長廖彬煞有介事,蓋三的鼻 尖冒汗了:這叫我怎麼說好呢,我根本就沒有過這份心思!蓋玉明說:蓋三,都什 麼年代了,你還這樣保守。說實話你的泥水活遠比我出色,要想真幹也沒有什麼不 可以的。蓋三體會不出蓋玉明說的是否是真心話,只好說:玉明你別折我的壽了, 改天跟你打工算了。這話無疑引起了蓋玉明的興趣:蓋三我告訴你,我還真的在縣 城教師新村承包到了好幾座樓的裝修工程呢,要是你能帶上幾個人成立一個裝修小 組,還怕你沒活幹?蓋三心動了:老呆在家裡種幾畝薄田也沒勁,找得到人手的, 我就去定了。蓋玉明說:我家閑放著一套泥水工具,主意拿定了,就直接到我家裡 搬,也好省下一筆添置工具的費用。蓋三已記不得自己到底點了幾次頭,最後蓋玉 明說聲我在縣城等你,便和副鄉長廖彬一起走了。 5.雖說蓋三和蓋玉明是讀小學時的同班夥伴,但蓋三的年紀卻要大些。蓋玉明 走後的小半天,蓋三除了吸煙喝茶外什麼活也沒幹,幾乎都在不停地思考去不去這 個問題。去吧,發財不敢說,掙點小錢卻是肯定的。還有幾個女人所不停攛掇的— —他蓋三要搞個什麼項目的話,也就有了幾分的事實依據。只是這樣一去,蓋玉明 就由同班小夥伴變成自己的老闆了。愛面子不去吧,別說已經傳開的「蓋三要搞個 什麼項目」的話成了別人茶前飯後的笑料,老婆粟花對他日益變壞的態度恐怕也叫 人受不了。翻來覆去拿不定主意的蓋三,正在擔心時間過得太快,粟花已經從地裡 回來了。粟花見鍋冷灶黑的,歇下鋤頭便乒乒乓乓地生火做飯,莫名其妙地追雞打 狗,罵它們只會在家裡挺屍,也不懂得到外面討吃的去;喂豬時也張口便罵:挨刀 等死的貨,只有吃睡的能耐,逞什麼強?!如此百般,不一而足;放學後,便跟似 懂非懂的小勇搭成一台戲,母子倆一唱一和的,極盡挖苦嘲諷之能事。蓋三見狀只 好暗自一聲感歎:還是走吧,到哪兒不一樣受夠窩囊氣的! 這一天下午,蓋三跑了地腳樓和祈家寨,聯絡了表弟孟火春和朋友祈秉智兩人 加盟他的「裝修小組」。傍晚他便上蓋玉明家了。這些年來蓋玉明腰裡鼓了,在村 東頭建造了一棟前有院落的別墅式樓房。他把一男一女送進城裡的「貴族學校」去 了,自己則往返於鎮與縣城之間,只留老婆谷仙丹看守這棟樓房。大概是這棟樓房 太過招搖顯眼的緣故,蓋三發現自己竟然還沒有來過蓋玉明的新居。所以他一進門 便被室內的豪華裝修吸引過去了。大理石地板、木磚牆裙、塑膠壁面、石膏天花板 ;家電用具等擺設更是清一色的高檔。毫無疑問,在剛進門的一段時間裡,蓋三欣 賞而膽怯的目光畢竟滿足了穀仙丹某種虛榮心,於是問道:蓋三你這樣東張西望的, 莫不是發現這房子有什麼問題吧?蓋三說:哪裡的話,這是一棟在城裡才可能見到 的房子。蓋三並沒有覺察到自己的話刺痛了這個看守空房女人的內心。穀仙丹說: 蓋三你知不知道,你拍馬屁拍錯位置了?蓋三笑笑,說:這些天來,我總覺得只要 男人過窮日子,就很難對付女人了。谷仙丹給蓋三開了一聽椰子汁,說:女人大多 嫌貧愛富這不假,可男人就是男人,跟貧富有什麼關係?蓋三說:這你就外行了。 窮男人對付女人的,永遠只有無可奈何。穀仙丹笑道:可憐的蓋三,我看得出你被 粟花氣得苦不堪言了吧?蓋三說:我不相信你看得出。穀仙丹笑道:我還看得出你 今天無事不登三寶殿呢!蓋三說:不瞞你說,我明天就要到縣城跟你家玉明打工了, 這會兒是來取你家那套泥水工具的。穀仙丹說:那套泥水工具放在三樓閣板上,你 跟我上樓幫忙取下來吧。 蓋三跟穀仙丹爬到三樓。谷仙丹找來一隻高凳當墊腳踩了上去,伸長腰身便要 搬下閣板上那口工具箱。這一天蓋三似乎太過缺乏主動。他抬起頭來,先是看到了 谷仙丹一段白而柔軟的肚皮,接著便看到穿高跟鞋的谷仙丹在高凳上撥了一個晃蕩, 抓了空摔下來。 太可怕了,幸好穀仙丹沒有搬動工具箱,否則的話他蓋三的頭早被砸成一顆跌 地西瓜了。在驚懼中回過神來的蓋三,這才發現一時間被嚇得失魂落魄的穀仙丹狠 命地摟著他的脖子,整個人都掛在他往後傾斜的身上,他的雙臂正死緊地抱住她的 屁股。 仙丹你沒事吧?蓋三問道,趕快鬆開自己的雙臂。 都嚇尿褲子了,還能沒事?傾壓在蓋三身上的穀仙丹氣喘吁吁的,罵道,媽的, 今天老娘差點兒為你蓋三犧牲了一條小命! 蓋三歉意地說:仙丹,不好意思。 好不容易從蓋三的身上剝脫下來的穀仙丹笑道:你裝什麼蒜說不好意思,紅月 在我面前老誇你兇狠,不會是真的吧? 蓋三被穀仙丹的話嚇出了一身的冷汗,懇求說:仙丹,這可是胡說不得的。 蓋三你太小看我穀仙丹了。穀仙丹說,算了,還是由你爬凳子把工具箱搬下來 吧。 把工具箱搬到樓下後,蓋三說:仙丹,其實我搞不了什麼項目的,你的一百來 塊錢也就用不上了,想想還是還你的好。谷仙丹把錢推回蓋三的口袋說:蓋三你又 何必把這話擱在心上,現在的人真真假假的,別太當真才好。蓋三說:這麼說你也 早已看得出其實我是沒有什麼項目可搞的?穀仙丹說:這有什麼關係?不過我還是 贊成你先跟玉明幹一陣,玉明最初也是那樣小打小鬧起家的。蓋三說:我哪比得上 你家玉明能幹。穀仙丹說:這回讓你蓋三說對了,他明娶大暗養小,不能幹行嗎?! 不小心惹出了這個話題,穀仙丹頓時氣得臉色鐵青說不出話來。 蓋三沒有想到在外面風傳的,谷仙丹其實也是心知肚明的。蓋三扛了工具箱離 開穀仙丹,回頭望了一眼那棟別墅式樓房,不免歎道:不管怎麼樣,女人也很難活 得稱心如意。 6.蓋三把工具箱扛回家丟在一邊,又隨便扒了幾口飯,便洗澡去了。蓋三閉上 眼睛也知道,粟花已覺察到他行為的特別,查看了工具箱後,還從他換洗衣服的口 袋裡翻出了兩百來塊錢。平時這個小心眼的女人總是把丈夫盯得很緊,蓋三在女人 視野以外的一舉一動都會遭到她的窮追不捨。這一天晚上,蓋三自己動手收拾幾件 衣服和日常用品,故意裝聾作啞的讓老婆幹急。果然過了夜半粟花也沒能入睡,終 于把蓋三搖醒了:蓋三,你這幾天到底怎麼回事了?蓋三說:我還能怎麼回事?粟 花火了:那你幹嗎扛了人家的工具箱?口袋裡哪來的兩百多塊錢? 蓋三說:你不是老要我到外面去打工掙錢嗎,我明天就走行了吧? 蓋三說完翻了身就又睡過去了。聽說丈夫明天就去打工掙錢,粟花便不再追根 究底,第一次對丈夫作出了讓步。 第二天,坎上的蓋三和地腳樓的表弟孟火春以及祈家寨的祈秉智三個人在當陵 鎮匯合,然後乘上班車,趕縣城去了。 來得如此之快,的確讓蓋玉明深感意外,同時也顯得十分高興。他帶蓋三三個 到工棚找了鋪位,轉個身帶他們走過一條馬路到了對面的「實惠快餐店」。店裡擠 了不少幹體力活的吃客,有幾個姑娘在不停地盛飯端菜,忙碌著。蓋玉明對一個老 板模樣的、既年輕而又漂亮的姑娘介紹蓋三說:小雪,蓋三是我的鄉親加老同學, 從今天起他們三個就在店裡吃飯,吃六塊錢的標準,菜要儘量辦好,白米飯要足額 供應。一直吃到幹完活那一天再跟我結算伙食費。小雪姑娘說:曉得了。接著蓋玉 明又大大方方的帶蓋三三個上了快餐店的二樓客廳。見各位坐定,蓋玉明又是泡茶 又是撒煙支,說:裝修的材料由公司統一提供,你們按照規格要求只認幹活就行了。 工錢是根據裝修面積計算的。當然了,地板、牆裙、壁面、天花板,位置、用料不 同,計算工價也是有區別的。我也懶得說,這兒有一張表,你們看了就一目了然了。 蓋三從蓋玉明手上接過一張表,三個人依次傳閱過後,蓋玉明問道:怎麼樣, 還有沒有別的想法? 蓋三三個也並非外行,見表上標出的工價還算合理,也就不再持有異議了。 蓋玉明說:有一點得有言在先,工錢是必須等到整一座大樓裝修完畢、驗收過 後才結算的。不過吃住都用不著花你們的錢,這一點也應該沒有問題吧? 見蓋三三個點頭表示同意。蓋玉明說:好好幹吧,進展順利的話,一個人一天 肯定不會低於五十塊錢的賺頭! 7.蓋三三個開始幹活的時候,跟蓋玉明就難得一見了。據說在蓋玉明手頭上運 作的大大小小工程有十幾個,他忙得不可開交也就情有可原了。倒是「實惠快餐店」 的小雪對待他們的確不錯,每天六塊錢的飯菜在別的店至少得吃到十塊錢。不管是 工價還是吃住,跟附近的工地比較都是最好的。在相對滿意的情況下,蓋三三個拼 命幹活。雖然蓋三三個幹活誰也不懂得投機取巧,但捨得花力氣,進展和質量都是 沒說的,讓前來巡看的房主不停地暗叫慶倖。二十多天過後,一套百來平方米的單 元房便在蓋三三個的手下裝修完畢了。因為用料高檔,剛裝修完的單元房上下光鮮, 極盡奢華。這樣漂亮的裝修居然出自他們的雙手,三個人在驚歎之餘,一種令人陶 醉的成就感籠罩了他們的身心。蓋三特地買了一包好煙,三個人在一起坐在新房的 地板上吸了起來。粗略計算一下,每人每天還真的能掙上五十多塊錢呢!祈秉智說 :要是能裝修一個單元就領一次工資該有多好。蓋三說:我們找時間跟玉明說說看。 吃午飯的時候,小雪遞給他們每人一條富健煙,說:蓋經理說,你們三個剛裝修完 那套單元房,房主挺滿意的。這三條香煙是蓋經理要送給你們吸的。蓋三說:小雪, 下次玉明來的時候,請你招呼一聲,我有話要跟玉明談談。小雪說:好的。不過他 總是忙得像沒頭蒼蠅似的,真要找他的時候還不很容易呢。 如此一來,蓋三三個除了幹活以外,各自還多了一門心思,他們時不時的便往 對面的快餐店望一眼。 功人不負有心人,終於看見騎著摩托車的蓋玉明出現在快餐店的門口。但等蓋 三下了八道樓梯,跑過馬路,已經不見其人了。蓋三問小雪:玉明人呢?小雪說: 蓋經理說有急事,一句話沒說完就又騎車走了。 也許這只是一件小事。但蓋三卻從這件小事發現到自己和蓋玉明之間,隔著的 是一段看不見摸不著的距離。 除了努力幹活,蓋三三個無形中成了「有心人」。不久後他們曉得,原來「實 惠快餐店」就是蓋玉明出資給小雪經營的。天哪,看起來既白淨苗條而又漂亮年輕 得差不多可以當蓋玉明女兒的可愛姑娘,居然就蓋玉明養的小!蓋三瞭解到這個事 實後,使得他好幾頓的飯菜吃起來都索然無味。 掌握了這個情況,要找蓋玉明就容易多了。幾天後的一個深夜,蓋三把另兩個 搖醒,便直奔「實惠快餐店」去了。到了快餐店的二樓接著要上三樓的時候,蓋玉 明已經走下三樓的樓梯,笑著說:幹體力活的還熬得了夜,看來你們三個已經適應 這種生活了。隨後小雪也下樓來了,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薄可見肉的白睡衣,除了一 條三角褲衩,裡面什麼也沒穿。如此穿著的小雪在燈光下驀然出現,頓時把三個幹 體力活的大老粗看得目瞪口呆。蓋玉明也不以為意,給蓋三三個撒過煙支後,對小 雪說:招呼樓下炒幾樣小菜、搬一箱啤酒上來。小雪好聽的聲音喊出口不久,酒菜 便上樓來了。在此期間,在這種情景之中,蓋三三個表現的一直都是傻乎乎的神氣。 擺放了酒菜,小雪小步輕移,爬三樓睡去了。蓋三三個這才既顯得悵然若失而又如 釋重負。蓋玉明說:三位放開手腳喝酒吃菜,在我這兒根本用不著客氣。蓋三對我 最清楚,其實不管怎麼說我也還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只是這些年來不種田罷了。 到了這種時候,蓋三也只好對同伴說:吃吧喝吧,既然玉明已經操辦了,就用不著 客氣了。不知道是故意裝的還是原本就這樣,反正這一天夜裡蓋玉明的吃相顯得很 粗野,使得蓋三三個吃著喝著便放開手腳,漸漸地氣氛便融洽多了。七八杯酒落肚, 蓋玉明說:蓋三,你們三個冒夜找我,怕有什麼事吧?蓋三說:玉明,我們三個有 這樣一個想法,看看能不能裝修一單元就付給我們一次工錢?蓋玉明說:這個不行。 第一是我們原先就協定了的,工錢必須等到整一座大樓裝修完畢、驗收過後才支付。 第二即使我願意給你們,眼下也不能弄出錢來:因為不管是集資還是政府撥款,錢 一概被教育局籌建辦存進建設銀行,我跟他們簽了裝修合同後,購買材料、預支夥 食費等一切費用都得由我先墊上,——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我非但一個子兒沒 有拿到手,還得往你們裝修的那座樓投下近二十萬塊錢呢。孟火春說:原來這樣, 說實話我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一層的。蓋玉明說:現在的社會就是這樣,想掙點 錢就得捨得先從自己身上割下一塊肉來。按理說憑我和蓋三的關係,要不是我手頭 上運轉著十幾個大小工程得先注入三百多萬資金,整天都在為錢頭破血流,由我掏 口袋支付你們一批錢也沒什麼關係吧。祈秉智有點擔心說:到時候錢拿不到手怎麼 辦?蓋玉明說:放心吧,我不是跟他們簽了合同嗎?要是真拿不到手,我那近二十 萬的材料款不是全泡湯了嗎?到時候我會比你們十倍急的! 如此一來,蓋三三個便感到不好意思再開口了。 就在這時候,蓋玉明又大聲要樓下添酒加菜。祈秉智慌忙對蓋玉明說:不行了, 明天還得幹活,該休息了。但添加的酒菜還是很快上樓來了。蓋玉明說:不,今晚 我們喝個痛快!說真話我每天都跟那些當官的有權的喝酒,可那不叫喝酒,叫活受 罪!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像今晚這樣放肆喝酒了,想吃就吃,想喝就喝,說瘋話也行 ——來吧,別拘束,幹了! …… 這一天深夜,蓋三三個喝了個搖頭擺腦才回到工棚,躺下便一古腦兒的沉睡過 去了。 8.隔天起來吃過早飯,蓋三三個就又幹活去了。幹活的時候,蓋三好幾次不由 自主地想起了昨夜的經歷:見到的蓋玉明已是滿不在乎的用不著避開同鄉人耳目的 樣子,還有小雪一百個順從的樣子,看得出蓋玉明的確是今非昔比了。孟火春歎了 一口氣說:昨晚看了人家小雪的樣子,家裡的老婆連女人也算不上了!祈秉智說: 要說人家是嫩豆芽,家裡的就怕連霜打的苦菜也不如了——我的媽呀,人家那才叫 活!蓋三說:你沒有聽蓋玉明的口氣有多大,手頭上運轉著大大小小十幾個工程呢! 他在家裡建了一座我們坎上沒人比得上的房子,高檔的電器、擺設一應俱全;聽說 送兩個孩子到大城市裡的「貴族學校」念書就得花二十幾萬。看來這些年來蓋玉明 還真的掙了不少錢呢!祈秉智說:其實道理也很簡單,男人得先有錢才可能有好女 人。孟火春說:這世道沒什麼辦法,只要你不爭氣,連家裡的黃臉婆也不容你活了! 祈秉智說:窮的時候男人不行,富的時候就是女人不行了。就像人家蓋玉明在外面 養了個小嬌嬌,家裡的老婆不也拿他沒辦法?見蓋三半天沒有言語,孟火春說:不 過在坎上我表嫂粟花可算得上是一個人尖兒,表哥你給氣苦一回兩回的也該服氣才 對。蓋三苦笑道:別只看身材外貌,還不照樣是小雞肚腸! 說來說去,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人家小雪不但容貌雅致動人,氣量也大不一般。 只是這樣一個姑娘傍的當然就是蓋玉明這樣的大款了,難道還會下嫁你這種窮鬼不 成?一時間蓋三三個好像想一處去了,便都吃吃地笑了起來。祈秉智說:還是幹活 吧,別啃三天的蘿蔔乾就想得道上西天! 說到底蓋三三個還只是認幹活的料。不過有時候人一挪窩就奇怪了,大概錢還 沒有掙到手也是一個因素吧,三個竟不曾有誰想中途回去探一趟家。 在此後的一段時間裡,蓋三三個到快餐店吃完飯,也隔三岔五上二樓坐一坐。 小雪也從來不擺架子,總是熱情有加地泡茶遞煙,說話之間溫言軟語的,讓蓋三三 個百聽不厭。小雪漫不經心的,時不時的便打聽一回坎上蓋玉明家的情況,蓋三也 樂意如實相告。只是這個小雪姑娘的心思似乎埋得很深,輕易也看不出她的喜怒來。 這就讓蓋三越發感到小雪是一個極不一般的姑娘了。 9.蓋不多三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了。蓋三三個裝修的三個單元住房完工了。至 此鄰近幾座老師宿舍樓的室內裝修也已全部接近尾聲。認真計算一番,扣除伙食費, 每個人的口袋還能放上五千塊錢帶回家,——蓋三三個不免興奮起來:不過苦幹三 個月,這可是一個體面風光的數字啊! 在快餐店二樓找到蓋玉明要工錢,蓋玉明說:還早著呢,幾座大樓一起驗收合 格、交付使用後,我才可能把錢拿到手。蓋三問道:那得等到什麼時候?蓋玉明說 :這我也說不好,快則十天半個月,遲則鬧幾年也是有的。蓋三三個急了:讓我們 心中沒底、乾巴巴地等著,總不是個道理吧?蓋玉明說:這樣好了,你們是仍舊住 在這兒玩幾天,還是暫時回家等一等,我盡力在半個月內搞定這件事。 苦幹了三個月,竟連一個子兒也沒有帶回家,蓋三三個吃不住勁了,也顧不得 小雪站在一旁被嚇得臉色鐵青,一時間裡你看我我看你的,祈秉智的眼淚都快掉下 來了,蓋三的眉宇間更是刹那間顯得陰惡不堪。蓋玉明對小雪說:小雪你先借我六 百塊錢給蓋三他們當路費吧。小雪迅速到樓下取了錢交給蓋玉明,蓋玉明把錢分成 幾份壓在蓋三三個各自的手上:說心裡話,我更不喜歡出現今天這種難堪的局面, 大家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可我還沒能把錢拿到手這也是事實嘛!一直喉 管發硬的孟火春終於能擠出一句話來:那好吧,過半個月我們三個準時來取錢,到 時候你不管怎樣都得給我們!蓋玉明說:我盡力而為,我盡力而為。 蓋三三個去時充滿希望,回家時卻只有一路的沉悶。這是他們原先無論如何也 想不到的。 大概是離開三月的原因,粟花一見蓋三回家時,居然激動得臉上佈滿了紅暈。 蓋三心裡難受,用力把兩百塊錢拍在桌上。粟花顯然也不是不高興,但她看見桌面 上僅有的兩百塊錢還是撇了撇嘴說:我說蓋三你三個月才掙兩百塊錢,到底是天天 大酒大肉還是上了髮廊嫖娼花掉?儘管粟花嘴上這麼說,她還是殷勤地泡了熱茶, 煮了比平時好得多的一頓飯菜。也不管蓋三聽還是不聽,粟花一邊幹活一邊嘮叨: 一會兒說繳納了電費和豬頭稅,一會兒說購買了化肥和農藥,反正在他蓋三不在家 期間,不管她怎樣精打細算還是花了近六百塊錢。如此這般過了半天,粟花這才發 覺蓋三回家後一句話也沒有開口說。粟花見狀立即來了火氣:蓋三你怎麼啦,見了 大地方的花花綠綠,就忘了把心帶回家了對不對? 作為男人,蓋三確實覺得自己理虧。到了夜裡,蓋三積蓄了幾個月的精力似乎 比窩了一肚子的惡氣更為兇狠,搞得粟花眼冒金星,咬著嘴唇堅忍著,差點兒把被 褥抓出幾個洞來。粟花很受用也很愜意,但在嘴上還是饒不了她的男人:好你個蓋 三,到外面沒有掙多少錢回來,倒是學會了花心,看你把人家折騰成什麼樣子!蓋 三不想理她,轉個身不再動彈了。實際上整夜蓋三都似睡非睡,幾次發出深沉的呻 吟,一次次嚇得粟花要把他搖醒過來:蓋三你怎麼啦,這可是在自己家裡呢!蓋三 迷迷糊糊的,煩了:睡你的去吧,誰不知道這是在家裡!…… 10. 打工回來的蓋三,幾乎就像在家裡躲著了,除了天天下地幹活,哪兒也不 去。想起蓋三三個月掙回來兩百塊錢,粟花忍不住就又開口挖苦他了:瞧你的窩囊 樣子,打工又掙不了錢,再不把地刨好,你還能幹什麼?蓋三想自己其實是掙足了 五千塊錢的,但他卻沒有保證一定能從蓋玉明那兒取到手,也就不吭聲了。蓋三已 經失去剛到家時的激情,不免引起了粟花的另一層懷疑:才回家幾天你便發蔫,是 不是你心裡有毛病?更讓蓋三受不了的是說這話的時候,眼尾跳動著充滿輕蔑的挑 釁。夜裡蓋三有意想把這個小女人摔打個半死不活,無奈就是提不起興趣,蓋三隻 好把頭低下去。隔天兒子小勇考了30分,進了家門便目光驚懼地到處搜尋媽媽的身 影。蓋三幫了兒子的忙,把30分改成80分,改得很像,一點兒也不露痕跡,對兒子 說:傻小子,這種世道不學狡猾點,便只有過窮日子的命了!粟花見兒子考80分, 進步的幅度如同衛星上天,別提有多興奮,一邊給兒子煮了兩個雞蛋以示鼓勵,一 邊說:只要小勇你讀書爭氣,就用不著像你爹一樣活得人模狗樣的了!小勇悄悄地 塞了一個雞蛋給蓋三,哧溜的一閃人影便出門找小夥伴玩去了。應該小勇擁有的兩 個雞蛋居然一個停在蓋三手上,粟花警覺了,識破了其中的伎倆,頓時電閃雷鳴, 不分青紅皂白把怒火全傾瀉在蓋三的身上了:天底下哪有你這種腳底流膿的爹,竟 慫恿兒子偷雞摸狗!你不怕他大了變賣了祖宗,我還擔心日後沒有依靠呢!…… 看來還是祈秉智說得對,窮的時候男人不行,富的時候就是女人不行了。就像 人家蓋玉明在外面養了個小嬌嬌,家裡的老婆不也拿他沒辦法? 到了約定的日子,蓋三、孟火春和祈秉智三個就又在當陵鎮匯合,趕往縣城。 正如蓋三三個所擔心的一樣,他們並沒有在「實惠快餐店」的二樓找到蓋玉明。在 二樓客廳,蓋三三個喝茶吸煙等著的幾個鐘頭時間內,便有好幾撥臉色躁急的人來 過。來人要不是問小雪說,蓋經理人呢,是不是躲起來了?就是直接質問小雪:蓋 玉明怎麼回事了,打手提關機,打尋呼也不回電話?!小雪氣憤地說:我是他什麼 人?我憑什麼知道?誰讓你們來這兒撒野了?你們到底有完沒完?來人說:小雪你 是姓蓋的什麼人我們心知肚明!請你告訴姓蓋的躲了今天躲不了明天,跑得了龍王 跑不了廟!小雪氣得說不出話,眼圈都紅了。幾撥人走後,蓋三問小雪怎麼回事。 小雪抹著淚說:蓋玉明這個王八蛋,叫他不要貪多他偏不聽,這下好了全搞砸了, 投標裝修80個單元,有13個驗收不合格得敲掉重來,沒有按期交付使用還得處罰30 %,一下子把投進去的幾十萬輸了個精光!我這兒也不知道成了什麼了,這幾天前 來催債要款的,一個個的只差沒拿刀子砍人…… 小雪的話聽得蓋三三個心驚肉跳,眼睛發綠,事實是非常殘酷的,突然間變得 普天之下再沒有什麼可以相信的了。蓋三語無倫次說:誰都知道我們裝修的三單元, 質量可是頂呱呱的!小雪說:正因為你們裝修的好,房主們有了比較,用的是一樣 的材料,裝修的質量卻相差太遠,蓋玉明就更是有口難辯了。孟火春說:幹得好也 不行,幹不好也不行,天底下哪還有道理可講!小雪說:投標裝修工程,要的是整 體質量,他們才不在乎有幾個單元是特別好的呢。祈秉智說:小雪你告訴我們蓋玉 明的去向,要不然我們都不知道怎麼辦好了。小雪說:說起來你們也不信,這些天 來見了誰都是催債要款的,逼得蓋玉明幾乎想上吊了事,他關閉了所有的通訊工具, 東藏西躲的,他的行蹤還真的很難說。 這一天蓋三三個的心情都很惡劣,草草在「實惠快餐店」吃了午飯,然後找一 個僻靜的地方商議對策。入夜找了一家低級旅社睡統鋪,第二天絕早便守候在快餐 店的門口,見店門一開,蓋三三個魚貫而入,迅速上二樓的客廳坐下。穿著睡衣的 小雪睡眼惺忪的,打著呵欠,朝樓下叫了一瓶開水給他們泡茶後,就又爬上三樓睡 了。睡了個把鐘頭複又下樓來,不跟誰招呼,便顧自吃早飯去了。蓋三三個也不放 在心上,只管慢條斯理地吸煙喝茶,顯示出一種雷打不動的足夠的耐心。跟半個月 前的情形一樣,好幾撥鐵青著臉找蓋玉明的人來了又走了。小雪臉上掛霜,在蓋三 三個面前跟蓋玉明打尋呼或手提,每一次都沒有打通,氣得她不停地摔電話。中午 蓋三三個到樓下打盒飯上二樓吃,吃了飯就在沙發上瞌睡。孟火春架不住困倦,不 一會兒便斜躺下去,隨著輕微的鼾聲連口水也流出來了。這樣的午休其實並不輕鬆, 蓋三三個睡醒後,便可以見到各自眼球上佈滿了腥紅的網絡。午後四點鐘左右,從 三樓下來的小雪,無可奈何地對蓋三三個說:你們上樓去吧。 這樣的結局在蓋三三個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這一天蓋三三個對三樓臥室 的豪華擺設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們終於見到了坐在臥室裡面無表情的蓋玉明。等蓋 三三個坐下後,蓋玉明說:這一次我被他們害慘了,但是不管怎麼樣,我也不能虧 待你們三個。這樣吧,再等我十天,十天后我一定支付給你們工錢。要是你們信不 過我的話,我立即給仙丹打電話,晚上你們回去我家搬東西當抵押好了,電視、VCD、 冰箱、洗衣機,總之只要搬得動搬什麼都行……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蓋三也就覺得自己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祈秉智說:這 樣也好,我們再等十天,十天后還是拿不到錢,我們就只好硬著頭皮搬東西了。蓋 玉明說:十天之後你們還拿不到錢,理虧的是我,我還有什麼話說! 雖然沒有把錢拿到手,總算有了一定的效果,蓋三三個乘車到了當陵鎮分手, 便各自的冒夜趕回家去了。 十天的時間無疑過得很快。但是等蓋三三個再次趕到縣城,只見「實惠快餐店」 的牌匾不見了,快餐店已經關門了,門上用粉筆寫道:店面出租,聯繫電話××× ×××××。蓋三三個按這個電話號碼打電話,對方告訴他們說:我就是那樓的房 主啊,小雪停止營業退租了,我總不能放它閑著吧,道理很簡單,一旦把它租出去 屬我的錢就來了。這下蓋三三個的神情全都凝固在那兒了。後來他們找了整座縣 城的大街小巷和建築工地,既沒有找到「實惠快餐店」和小雪,也沒有找到蓋玉明。 夜幕降落下來的時候,他們又回到曾經是「實惠快餐店」的門口,看見裡面從上到 下依舊是黑咕隆咚的,倒是身後由四座宿舍樓構成的教師新村,每一個單元都敞亮 著燈——也就是說一單元不拉的都住上人了。蓋三三個站在那兒,全傻了眼。 蓋三三個最終決定到坎上蓋玉明家搬東西。畢竟住同一個村,情形差不多就像 抄家一樣到蓋玉明家搬東西,一時間蓋三心裡非常難受。蓋三對孟火春和祈秉智說 :過兩天吧,兩天后的任何時候你倆到我家匯齊,想怎麼搬就怎麼搬。 11. 實際上不管蓋玉明的處境如何,蓋三都覺得自己被蓋玉明愚弄得慘不可言。 鼓動去縣城打工,是他蓋三帶的頭,當時他的口氣是幾乎可以擔保的,可得到的卻 是一言難盡的結果。地腳樓的表弟孟火春和祈家寨的祈秉智是他很要好的朋友,這 兩個朋友的家庭狀況向來不夠理想,又經歷這一次的挫折,承受的又將是一次巨大 的打擊。每想至此,蓋三內心湧起的酸楚都是空前的。 蓋三沒有說明原委,在一個月的時間內兩次前往縣城,而且兩次都在縣城過夜, 老婆粟花對此大為不悅:好你個蓋三,你倒說說看,你是到縣城找相好去了,還是 攢了私房錢到縣城尋開心去了?蓋三沒有心情搭理老婆,滿腦子盤算的是如何到蓋 玉明家搬東西:真的搬了,蓋三還將面對一個——對他蓋三挺不錯的女人谷仙丹; 眾目睽睽之下,他蓋三在坎上的聲譽將會是何等的狼狽,也不知道面子要往哪兒擱 去。可不搬不行,不搬他就咽不下被蓋玉明愚弄的這一口氣,不搬他就無法跟孟火 春和祈秉智交代!……蓋三的大腦被攪拌得如同一把火在焚燒,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最後一次從縣城回來的這一個夜,老婆粟花拒絕蓋三碰她的身子,蓋三便像心臟病 患者,有一種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 開口借錢難,蓋三沒有想到的是,只要攤到他的身上,連還錢也難。從縣城回 來的第二個夜晚,蓋三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決定從老婆掌管的錢櫃裡偷出一 百塊錢。得手後,在夜色之中,他向坎上最為顯眼的那座樓房走去。 谷仙丹對蓋三的到來並不意外。這一天谷仙丹穿戴清新,也許是長期養尊處優 的緣故,這一天夜裡這個三十大幾的女人神態爽朗,表現出小妹妹才有的一種優雅 情致。這讓蓋三心情複雜地想起了那個青春白淨的小雪。谷仙丹見了蓋三便說:蓋 三,你心情不好受我看得出來。蓋三說:我蓋三對你仙丹並沒有惡意,可我今晚還 了你一百多塊錢,隔天就要來搬東西了。穀仙丹說:蓋三你說說經過好嗎,玉明在 電話裡說你們要來搬東西。蓋三便把經過說了,包括那個小雪。 可憐的蓋三,怎麼說你也還是鬥不過蓋玉明那個流氓無賴。穀仙丹感歎過後, 問道,蓋三你說說看,我跟小雪比怎麼樣?蓋三說:小雪比你年輕白淨。穀仙丹說 :蓋三你跟我上樓來,我要讓你知道你的見解是錯的。 天哪,此一刻跟蓋三那天起大早、在襄紅月家的情形相差無幾。在蓋三感到自 己遲疑不決的時候,他想起了那個只穿睡衣的小雪。穀仙丹說:蓋三你怎麼啦,膽 讓狗吃了嗎? 二樓的臥室只開乳白色壁燈。蓋三並沒有真正見過小雪的身體,也就沒有了比 較的可能。谷仙丹的身體修長,膚色更是白淨剔透,只是和她偶爾出現在臉上的焦 苦神情很難相稱。穀仙丹說:蓋三,不管怎麼說我也還是鬥不過蓋玉明那個流氓無 賴。蓋玉明和穀仙丹好歹也是一對夫妻,蓋三弄不明白穀仙丹為什麼要反復說這一 句話。穀仙丹說:蓋三你太老實了,夜裡你還想來還我一百多塊錢呢。蓋三說:不 來還你這一百多塊錢,隔天我就更不好意思來搬你家的東西了。穀仙丹說:蓋三你 告訴我,你家的粟花怎麼樣?蓋三想起小雪,想起襄紅月,最後把目光停在穀仙丹 的身上,說:她是一個很一般的女人,即使她跟你一樣有錢,她還是一個很一般的 女人。穀仙丹說:蓋三,說真話玉明、你還有我,我們讀的書都差不多,只是你和 玉明根本就不一樣,你刨一下地只想見到一個淺淺的坑兒,可玉明一旦付出就想無 窮無盡地佔有。蓋三你只想活個規規矩矩,其實這是不行的,男人不野蠻點還真不 像是個男人呢。這就是我和玉明想離也離不開的地方。這下蓋三能感到這個女人對 他說的是肺腑之言,頓時和這個女人有一種親近的感覺。穀仙丹的感覺更佳,立即 便回報他了一個很好的狀態。穀仙丹說:蓋三,我知道粟花一定是一個好女人,可 我敢說她並不是一個能讓你成為真正男人的女人。蓋三為這個理解他心情的女人暴 發出真正屬男人的強悍。直到這一刻,穀仙丹才忘我地叫喊起來:蓋三,紅月誇 你兇狠,還真的不假呢! 蓋三說:仙丹,這下我更不好意思前來你家搬東西了。穀仙丹說:你這個人, 叫我怎麼說你才好。在這座樓房裡的大小件,要不用過七年也用過五年,即使都搬 走,還能值幾個錢?可你畢竟是坎上村人,到時候你就讓老婆粟花來搬好了,怪不 著你的。 12. 第二天午後,吊腳樓的表弟孟火春和祈家寨的祈秉智趕到坎上蓋三家。蓋 三讓老婆粟花帶他倆到蓋玉明家搬東西,他自己扛了把鋤頭下地去了。傍晚蓋三回 家,他從老婆粟花的嘴上瞭解到,孟火春和祈秉智分別搬走了蓋玉明家的彩電和冰 箱。見粟花只搬回價值千把塊錢的VCD ,心裡便感到不很對頭。粟花說:畢竟是同 村人,我們三個一到玉明家,仙丹要我跟她上樓把VCD 也搬下來讓我們搬走,上樓 後仙丹便悄悄塞給我兩千塊錢,要我等會兒隨便抱一樣東西過過場,別跟火春和秉 智爭大件。我曉得仙丹的好意,也就只好抱回這部VCD 了。蓋三聲稱要還人家,從 二十張大票中抽出一百塊錢,其餘的盡歸老婆粟花掌管。粟花喜形於色,扭著她好 看的小屁股,上樓藏錢去了。 當夜蓋三去了襄紅月的家。一見面襄紅月就開口問道:蓋三,我聽說你老婆帶 人把仙丹的家抄了?蓋三只好把前前後後的經過告訴襄紅月。襄紅月聽說笑道:蓋 三,我曉得你今晚還錢來了。蓋三說:都怪你那一天說我蓋三要搞什麼項目,還反 複說了多次。襄紅月笑道:你們男人哪,我隨口開個玩笑,誰叫你就當真了呢。蓋 三說:可我就是覺得,這是不能隨便開的玩笑。襄紅月說:蓋三,我再也不敢招惹 你了。 半個月後,穀仙丹搬住縣城去了。蓋玉明建在坎上那座顯眼的樓房已轉手賣給 襄紅月。搬家的時候,襄紅月的丈夫兒子都回來住了幾天,過後就又出門打工掙錢 去了。 在人生中,可以說有不少人會遇到一段不平凡的日子。蓋三除了不停地回憶那 幾段經歷外,對以後的日子是否會過得好一些,他甚至可以說連一點兒把握都沒有。 責任編輯:沈崇照 題、插圖:馬炳榮 何也,男,63年生,著名青年作家。福建文學院專業作家。86年至今已發表中 篇小說8 部,短篇小說50餘篇,約80萬字。作品多次獲全國及省市獎;出版有短篇 小說集《霧雨星辰》。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