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情漫出租屋 黃明榮 不知別個打工朋友怎麼想,孔福老是想著,打工是低人一等,不太光彩的事。 打工的日子越長,越有這種想法。當初來打工,他想只要有個安身之所,一日管三 餐飯,工錢可以忽略不計。 時過境遷,可見人總愛往好處想。一個年青人,又念了幾年書,不太安分守己, 這山望到那山高。朋友笑話他:哪個不往高處想?你能想,別人也能想。人是有八 字命運的,你不信也就這麼回事,閻王打發你一包糠,不怕你半夜三更喊天光! 孔福天生反骨,別人說這樣好,他說那樣行,難怪大家給他個「叛卵」的外號。 你有本事嗎?有本事的人,不管在什麼地方,都會有出息。這話不全對,你在老家 能有出息?補充一句:有本事,腦子尖,能吃苦,碰到運氣好,定會有出頭之日。 打了兩年工,越來越心思放野了。老是跳槽,再怎麼好的工作,他都不滿意。 老闆也有講良心待他還算不錯的,他心裡不在乎。老闆總是老闆,你不幹活,白吃 白住,他會對你好?父親常常說他給地主放牛,地主對他也好。真好嗎?地主供他 上學念書嗎?地主給他光明前途嗎?沒有。地主總是地主,不可能給你出頭之日。 爺爺奶奶給地主當大半輩子長工,連四個兒子都養不活,父親才幾歲就當放牛娃了。 到了我這一輩,對前輩要有個交代了,打工的命運應當結束了!自己的文化素 質並不比老闆們差,只是自己投胎投錯了地方。投錯地方是其次,給自己的生身父 母做兒子,才是最大的不幸!當初來廣東打工,父母死活不答應。你去廣東,不要 種田了?不種田吃什麼?把田土陽春做好,吃喝不愁,一家人又團團圓圓多好?吃 了桃子吃楊梅,吃了棗子吃柑桔,比起生產隊上不知幸福多少倍。你東想西想,高 腳了(27歲以上沒結婚成家。俗稱),討不到阿娘(老婆),老了你靠哪個? 孔福不是好騎的馬,想來廣東,腿長在自家身上,你如之奈何?到了廣東,見 到了大世面,人家廣佬什麼日子,你們想像都想像不出來! 冥冥中,他想,他將來總有那麼一天,要發財,要發大財。他要當自己的老闆, 做自己命運的主宰者!祖祖輩輩當長工的命運,到我手上要斷裂,一去不復返了! 近段日子,他心情很好,無緣無故地好,可能要時來運轉了吧。 果不其然,他碰到好運了。 這一天,他去番山賓館送花,餐廳部王經理說:「小孔,你回去告訴你老闆, 番山迎賓館也要送花。」孔福眼珠子風車葉子似地飛速轉了幾圈,連忙詢問:「王 經理,一共有多少瓶花要插?肯出多少錢一瓶?」王經理說:「好像六七十瓶吧, 也是2 元一瓶,叫你老闆去談價就是了。」孔福說:「好好好。」 孔福想,六七十瓶,2 元一瓶,一個月送10次,1400元,除去房租、生活、成 本,落一半也有700.有20天玩,這麼好的事,我叫老闆去談?蠢卵都不會幹的事! 插好番山賓館的花,立馬去番山迎賓館。找到餐廳部齊經理,齊經理說:「一共70 瓶,2 元一瓶,10天換一次。」孔福說:「花瓶呢?」齊經理說:「花瓶不用你管, 有現成的。打爛一個,你得補一個。」孔福說:「那是那是。」「後天就送花來。」 齊經理說。「行。」孔福沒想到這麼順利。南方人做事幹脆利落,不拖泥帶水。 同齊經理談妥。馬不停蹄趕回番山賓館,給王經理300 元信息費。請求王經理 千萬不要把這事再讓花店老闆阿強知道。你的大恩大德我會永遠記在心上的。王經 理說:「不會的,放心吧,你這個撈仔有出息。」 王經理誇獎他有出息,他激動不已。心裡欽佩王經理有眼力。我沒有出息誰有 出息?好運不期而至,不久的將來,自己就會發財,就會擺脫打工的命運,自家當 老闆。發財了,到廣州買房子,買小車;然後選個美麗賢慧的姑娘做老婆,然後把 爹娘接過來,讓他們享享福,看看他兒子在南方多麼有出息! 今天他心情特別好。把單車騎得飛快。耳邊風呼呼地叫,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 方做什麼事。腦子裡盡是一幅幅壯美的圖畫。到了花店門口,走過了都不知道。見 到熟人搶先打招呼。不像先前,別人不先給他點頭打招呼,他就金口不開。人不求 人一般高,我為什麼要對你熱情,先對你打招呼?他的自尊心很強。 他內心有喊叫的衝動,幸福得不能自已。但他沒有喊叫,上天早就應當讓自己 有好運了。對姍姍來遲的好運,有點抱怨了。他心說:老孔,沉住氣,別激動。你 將來是要做大事情的人,這點小事值得麼?能出息到哪裡去? 回到花店,他臉色沉鬱,恢復原先狀態,不能讓阿強(花店老闆)看出破綻。 明天要去番山迎賓館送花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和二弟見面。目前,自己不能離開花 店,還有好些關於插花的事沒做好。尤其想開花店,事情更多,比如花店開業要多 少資金?有些材料哪兒進貨?進貨是多少?出售價是多少?自己都不知道。這些事 很當緊,一定要知道。所以,自己暫時務必留在花店。在花店又有工資,可以做成 本,不然讓孔貴(二弟)插花,哪里弄錢做成本?明天一早帶他去插花,教幾次就 可以了。一個月有20天空閒,在空閒日子,叫他去主動打聽賓館酒樓是否要送花。 自己也暗地裡聯繫,能夠再聯繫幾家,自己才離開花店。兄弟倆好好幹,到了那時 候,水到渠成,就開花店,有了花店,現在的夢想就會變成現實! 「老闆,我晚上去芳村。我老弟生病了,我去看看好嗎?」孔福低聲下氣地請 求。他內心討厭老闆這個詞,面對老闆,他不敢直呼其名,把老闆二字喊得很順口。 今天我喊別人,將來別人喊我。他想。 「去吧。」老闆不耐煩地說。 他騎著老闆特意給他買的自行車,飛快地消失在商業街頭。 二弟在芳村郊區給花場老闆養花。吃住在潮濕簡陋的花棚裡。孔福走進花棚時, 孔貴蹲在幾塊磚頭壘成的小灶前,嘴巴窩成喇叭,吹著不肯燃只是冒煙的濕柴。 先前來花棚,他覺得二弟養花的工作不錯。不和老闆吃住一屋,有間小屋住。 又在芳香四溢的花地,周圍無人無房,自由自在。此時此刻,想到二弟在這麼荒涼 的野地裡,住在漏雨的小花棚。白天在花地,受老闆監視,偷懶不得,晚上沒別的 去處,多麼孤單。生病了誰知道?誰看他?心裡一陣難過。好了,以後就好了。給 自己去送花,另外到街上租房子。除了去送花,就可以玩,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可 以打電話給我,一起划算一些事兒。自己覺得這才像個哥哥。 二弟對他言聽計從。從不反對哥哥的話。知道自己(指孔貴)沒有文化,腦子 不像哥哥活。哥哥在花店,自己在花場,憑這一點,不得不服。哥哥對自己很好, 買衣服給自己,又給零花錢。有空帶自己去排檔吃頓好的。初來廣東投靠他,哥哥 細心周到地安排吃住;幫忙找工作。現在幫哥哥插花,真是天大的好事。哥哥常說, 打工是無可奈何的事,只能做謀生手段,最大的目的,是為了不打工,當老闆。祖 祖輩輩給人做牛做馬,到了我們兄弟手上,要擺脫被人宰割的命運。不要靠別人, 要靠自己的頭腦和雙手。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人在世上要活得人模人樣! 聽了哥哥的話,孔貴總是熱血沸騰。哥哥今天帶來了這麼大的喜事,他連飯都 吃不下,當晚去花場老闆家請假。不是請假,是炒老闆的魷魚! 次日一早,兄弟倆騎單車去廣番路口的花市。時候不早了。三輪車、四輪車、 摩托、單車等,滿載著五彩繽紛的鮮花,陸陸續續離開花市。花市如同夢境,開市 到散場,通常是淩晨4 至6 點鐘。來早了,花農沒來齊。來遲了,花農回去了。散 場後,清潔工立即清掃場地,天一亮,不知情的人,不知道這兒是花市。 兩兄弟撐好單車,巡視一遍花市,花已不多,沒有選擇的機會了。根據需要一 一討價還價之後——,買了20元紅玫瑰;10元紅黃白三種菊花;5 元康乃馨;5 元 滿天星;5 元情人草,10元紫羅蘭。紫羅蘭本地沒有,飛機從外省運來的,價格較 貴。今天首次送花,買一次以後不買,改用蝴蝶蘭劍蘭等。首次插花要給人好印象。 花買多了可以保鮮,下次可以用的。 兄弟倆風塵僕僕趕到番山迎賓館,保安引路,來到餐廳部側門邊,把花從後座 上卸下。幾個漂亮的服務小姐圍了上來,哇啊哇啊地叫。 「好靚的花。花仔,送我一支紅玫瑰,好嗎?」其中一個姑娘央求道。 孔福早已訓練有素,說:「能使你開心,當然可以。」 孔貴蹲在地上剪枝拔刺。不敢抬頭,不敢同小姐們搭話。 「好口野好口野,花仔大方,也送我一支吧。」 「我也要一支。」 孔福想到初次見面,以後要長期相處,不定有什麼事要她們幫忙,反正今天花 買的也多,就說:「我願意做你們的大眾情人。」 小姐們嘻嘻哈哈,說花仔花心,一邊說笑一邊主動幫助他,把放在餐廳部儲藏 室的花盆收集攏來。插好花,小姐們把花盆擺放到餐廳桌面上。插好花,齊經理看 了一下,眼前不由一亮,豪華的餐廳,有了亮麗的鮮花,讓人精神一振,微笑地在 孔福記帳本上簽了字。 孔福有了自己的插花生意,整天處於亢奮狀態。心情好,愛想入非非。臉色好, 有感染力,結識到一個姑娘,湖北人。在花店旁邊的精品屋打工。往常孔福不太理 睬人,尤其是姑娘。在打工日子,有了女友也覺對她不起。自己狀況不好,如何讓 女友過好日子?如今不同,美好的前景就在前邊,有資格談情說愛了。湖北姑娘葉 娥,美麗端莊。孔福一見傾心。葉娥見孔福英俊灑脫,心裡喜歡。一來二去,兩情 相悅,墜入愛河。葉娥不願意在精品屋打工,女老闆一臉醜相,窺探到丈夫垂涎葉 娥,沒事找事。 孔福知悉她的處境,心裡活動開了。 兄弟是靠不住的,只有夫妻才是同到老的。二伢人雖勤快,腦子太笨,又愛虛 面子。一個月有20天空閒,插了三個月花,一樁生意都沒有聯繫上,吃禾種穀的。 他幫我做工,自由自在,我在花店受老闆管制。這樣下去不行!他是打工的命,讓 他當老闆,是當不好的。如今有了葉娥,不能讓他幹了。等以後開花店再叫他幫工 吧。把葉娥接到出租屋,給我洗衣做飯,同吃同睡,日子多滋潤!賺到的錢,也不 用和人平分。同二伢就不一樣,多一個和尚多一份齋。猴年馬月能發財? 這麼一想,當天晚上就去芳村出租屋。二伢居然不在屋裡呆著,去看錄像了。 孔福很生氣,我讓你插花,讓你不打工,你太不自覺了,有錢亂花,很會享受的。 花我的錢你不上心。 二伢看完錄像回屋。孔福劈頭蓋腦把他罵得睜不開眼。你太不爭氣了,有了點 錢就亂花,不曉得打算盤。你在花場一年到頭,看了幾次錄像?買過幾身衣服?你 現在學會抽煙了,連飯都去排檔吃。我在花店省吃儉用,把錢做成本,你背著我大 手大腳。這樣下去,能開花店?能發財?你不想開花店,你不想發財,做一天和尚 敲一天鐘,把我害了你知道嗎?你在福中不知福,不肯動腦筋,什麼事全依靠我, 我要你做什麼來?我要開花店,我要發財! 看了一場錄像回來,挨了一通惡罵,二伢懵懵懂懂,一頭霧水。我又不經常看, 看這一回,碰巧你遇到了。你講的有理,我聽你的,以後不看就是了。聽著聽著, 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兒了。上綱上線的,不就看一回錄像嗎。仔細聽了,明白了,原 來你想把阿娥接來出租屋,你不想打工了。你罵我,逼迫我一怒之下,主動提出不 插花了。沒門!我錢都沒收到,你這麼一逼,我就白乾了?其實你明明白白講出來, 我心裡還好受些,我打工去算了。你的鬼主意太多了。孔貴私下打了算盤,你有鬼 名堂,我有好辦法。 孔福罵著罵著,覺得不能過分。手足兄弟,低頭不見抬頭見。傷了他的自尊, 翻臉了,恐怕對自己不利。緩和口氣,話鋒一轉。說:「我的脾氣不好,你從小知 道的。一氣之下,什麼話都說得出口。你也不要東想西想,我是為我們兄弟倆想, 恨鐵不成鋼。葉娥沒地方去,花店我呆不下去了,老闆不滿意我,遲早我要離開花 店的。你只知道看錄像,有看錄像的錢,不曉得買多點好菜吃。別人不會講你是我 老哥。你就是不知道愛護自己身體……」 初冬的廣州,一連幾天,扯麻紗似地,飄著濛濛細雨。 孔福終於將日思夜想的心上人,接到芳村區出租屋。久雨初晴,冬日的陽光嘩 啦啦灑滿一地。 出租屋像掏空了的蚌殼,孔福們螻蟻似地擠進來,有了屬自己的自由空間。 他珍愛這片蚌殼。在這陰暗潮濕的蚌殼裡,開始了新的生活。 「樓道很黑,你在院門口站一會。」孔福說。 孔福搶先幾步,鑽進黑的樓道裡,掏出褲帶上的鑰匙開了門。門裡邊迎面撲來 一股涼絲絲的空氣。他放下皮箱,朝西南角跨幾步,在矮桌上摸到蠟燭和打火機。 點燃蠟燭的手,一陣顫抖。屋子裡簡陋的陳設躍入眼簾,毛手毛腳的二弟,起床了, 被子也不整理一下;出門了,屋裡也不收拾一下。他飛快地把地面上的桶盆什物歸 位到牆角,然後去接葉娥。他把葉娥手上的兩隻塑料袋提過來,伸長右手攬緊她的 腰,走進屋裡。 「你到床上坐一下。」孔福把塑料袋放在桌上,桌子太過窄小,又怕蠟燭燃著 了塑料袋。掃瞄室內一圈,最後放在床上。他的臉熱辣辣的,也許因為走路發熱了 ;也許簡陋的出租屋坐著心上人。他不抬頭看她的臉,拉下繩上的毛巾,浸在溫水 裡,揉了幾下,捏幹,小心擦拭她汗涔涔的臉。她的臉嬌嫩有如埋在石頭下面的草 根。 「你也累了,休息一下吧。」她說。 「嗯。」他一邊答,一邊洗毛巾。 葉娥挪動了一下,靠近小桌,把桌面上的一碼舊雜誌,擇出一本,攤開來讀。 孔福立即點燃另一根蠟燭,屋內須臾光亮了許多。驀地,看見堆放牆角的一捆保鮮 的玫瑰。他選出幾支盛開的紅玫瑰,剪半支滿天星,全神貫注地,把紅玫瑰插在花 盆裡邊的花泥上,剪細滿天星,小心翼翼點綴在玫瑰花朵空隙,用口噴幾口霧水, 一盆火樣燃燒的紅玫瑰,展現在葉娥眼前。 「花好漂亮。」葉娥失聲讚歎。 「花很漂亮,你很美麗!」他微笑地說。 「油嘴滑舌,坐一下吧。」 他依從她,坐在她身邊,攬住她顫抖的肩,端詳她的臉。燭光下她的臉,宛若 霧雲中飄飛的神女。他捧起她的臉,在她濕潤的唇上狂吻起來。 「你你——你坐好,——坐好,我累了,讓我休休息,一下好嗎?好嗎?」她 抵抗著,拒絕他的狂熱。 確實很累。他想,遲早我要幹你的。今天累了,明天再說。 「你睡吧,我出去一下。」 「你去,快去快回。」 他說:「你躺下,我才走。」 葉娥明眸一閃,莞爾一笑,她溫順地躺下了。他把床頭毛氈輕輕地蓋在她身上, 在她臉上吻了一下。轉過身,見兩支蠟燭往矮裡長,欲吹熄一支,看一眼葉娥,覺 得不好,反手鎖上門,去了街上。 吃晚飯的時候,窗外刮起了風。南方的風,頑童似的,不管你樂意不樂意,它 糾纏著你,騷擾著你,沒完沒了。孔福把低矮窄小的窗戶關了。有一塊玻璃缺了口, 他用一本雜誌堵上。窗外屹立一面高牆,巨人似的橫亙在乞丐般的出租屋面前。破 舊的出租屋大白天也見不到陽光。簷下的坑很髒,絲絲縷縷的臭氣沒日沒夜丟進屋 裡來。他習慣了。擔心她受不了,遂嚴嚴實實地堵緊。 葉娥安靜地翻閱雜誌,神態專注。他正想把頭枕在她腿上,休息一下,猛然間, 「嗵」的一聲大響,孔福吃了一驚。葉娥嚇了一跳,門外甩進來高高瘦瘦的孔貴。 孔貴穿著黃色絲棉衣,紅色大筒褲。頭髮捲曲散亂。瘦削的臉,老是給人生氣的神 色。手長腳長,衣服卻老短。 見屋裡坐著漂漂亮亮的葉娥,眄了一眼,臉往他處投。 孔福說:「吃飯了?你姐把你的飯熱在鍋裡。」 孔貴說:「不要,我吃了。」說話像落雪彈子,冷冰冰地。 「二弟,你到床上坐吧。」葉娥扯孔福一下,讓出一個位置來。 「我不插花了。」孔貴鼓足力氣說。 聽了二弟的話,孔福心裡很舒坦,還算你知趣。突然想到這兩天該結帳了,慌 忙問道:「結帳了嗎?」 「前天你拿了幾百塊,你問結帳做什麼?」孔貴把門反手一拉,咚咚咚地離開 了出租屋。 孔福怔住了,猛然醒轉過來,起身去追,葉娥扯住他的衣袖,他坐下。她抱住 他的胳膊,臉往他懷裡拱,一堆烏亮的長髮攤在他胸膛上。 孔福感到有一股陰冷之氣,在他背膛裡躥。他胸口緊得慌。坐了一陣,輕輕地 托起她,在床前空地踅來踅去。她低頭看雜誌。 他瞄了她幾下,她的臉色很平靜,神態專注。也許她壓根兒沒有聽明白和二伢 談話的內容。他忘了她是湖北妹。她不明白面前發生了什麼事最好了。初來乍到, 碰到二伢翻臉,真對不起她。她一旦明白了這一切,還看得起我嗎?鎮靜,一定要 鎮靜! 葉娥見孔福閉著眼睛躺著,擔心他感冒,便脫了他的鞋,拉開毛氈蓋在他身上。 從皮箱裡取出她幾件厚實的長外衣蓋在毛氈上邊。孔福忽然揭開毛氈,攔腰抱起她, 把她放在床裡邊,毛氈蓋在兩人身上。他的左臂做她的枕。右手抱緊她的腰。她見 他沒脫她衣服,也沒脫他自己衣服,便讓他親熱。 二伢一夜沒回。 孔福起床做早飯的時候,外邊的天才朦朦亮。在花店打工時,都是早上8 點鐘 才開店。昨天二弟的突變,晴空霹靂一般。他的腦袋像氣球,不斷地吹大,幾乎要 爆烈開來。 葉娥吃過早飯後,洗了澡,穿好衣服,開門叫孔福進來。孔福眼前的葉娥,換 穿了一套深紅色純棉短袖套裙;著鉛灰色時裝鞋;頭髮半幹不濕,長長地,垂柳般 披在腰背上。黑多白少的明眸,閃他一眼,他感覺自己臉紅心跳,不敢與她對視。 他低頭屈背提起洗澡水往門外走。母親曾經說過:給老婆倒洗澡水的男人,是吃腳 帶鞋飯的人,沒有出息。此時此地的孔福,根本記不起那些話了。他失去了她,不 敢想像,他的生活是什麼樣子。 「我們去芳村公園走走,好嗎?」她的普通話說得很好聽。 「正在下雨。」孔福說。 「看看書吧。你要心平氣和,不要生氣,一切都會過去的。」她說。 他詫異地想,她明白我的心思?她什麼都知道了? 「嗵!」門推開了,孔貴風一樣卷了進來。他提回兩包方便面,手腕上吊著個 照相機。塑料袋脹鼓鼓地塞滿新買的衣服。 「方便面我吃不了這麼多。」孔貴將買福利彩票獲獎的方便面,用腳踢到葉娥 面前。 他脫下髒兮兮的衣服。脫褲子時,轉了一下身,將露出大半邊屁股的三角褲衩 展示出來。孔福慌忙站起身,牆樣橫亙在葉娥面前。臉龐發燒,胸膛嘣嘣亂跳。他 不敢看葉娥,眼簾像布了一層霧。 孔貴穿好衣服,從塑料袋提出幾件衣服,拋到葉娥身邊,說:「衣服買小了, 你穿。」扣好衣服,似乎頭皮太癢,猶豫了一下,收拾提桶,澡巾,香皂,洗髮水, 轉身去院門口洗澡。 孔福說:「把結帳的錢給我!」 孔貴說:「給你?!想都莫想!你把我當憨卵,你自家是條憨卵。有了她,你 就把我一腳踢開了。先前你口口聲聲講,不要給別人打工,要自己當老闆。祖祖輩 輩當長工,我們這一輩要做個了斷!你有了她,把一切都忘記了。你以為我不知道? 那次你罵我,我就聽出名堂來了。你只顧你自家,不管我的前途!我也沒有上當。 我給別人打工,一個月300.給你打工,別人給你600 ,多的我也不要,我也只要600 元。結了帳,加上先前沒用完的,正好1800. 你做我初一,我做你十五。一切都是 你逼我做的,只怪你自家太自私了。」 孔福你你了一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給我打工,還是我給你打工?生意是我接的,成本全是我的。我在花店打 工的錢,大部分做成本了,就是不講成本,結了帳,一人一半也是應當的,公平合 理的。」 葉娥把孔福推到她身後,抱住他胳膊,說:「都是親兄弟,比什麼高低?你是 老大,要讓一讓。」 孔福不看葉娥,心氣平和地說:「二伢,人活在世上,要講良心。你姐剛剛來, 你這麼做,對得起你姐?你把錢不分給我,你想一個人全占了?你是怎麼想的?… …」 孔貴說:「你這是自討的。你先變惡了,我給你學的。」說著,提了桶走出屋 子。 孔福背對著葉娥,抱了頭坐在床邊上。 葉娥從背後抱住他。長髮從他肩頭撒到他前胸,他腦袋更沉重,臉更灼熱,眼 眶的液體要湧出來了。 身上錢不多了……明天要去插花……房租早到期了,老闆娘催幾次了……以後 怎麼辦?兩個人吃什麼?孔福想到了暴力。他要趁二伢洗澡不設防之際,把他打倒 在地,然後剝奪剝奪者!他的臉色很難看,起身走出門去。 葉娥奔過來,孔福說:「放心,我去廁所。」他緩緩移開她的手,她信任他, 鬆開了手。 他幾步跨到院門外洗澡房。孔貴蹲在兩塊磚頭上,正在洗冷水澡。反剪雙手, 拉鋸樣一上一下擦背。聽到背後有響動,迅疾如風,背面轉成正面。孔福本想猛踢 他一腳,不想二伢彈跳如此之快,自己哪是二伢的對手? 錯誤不在二伢。孔福想,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壞事情。我對不起二伢。確如 二伢說的,我太自私了。我如何變得自私了呢,我將失去信心了嗎?我不能為了葉 娥,把自家手足兄弟棄之不顧的。我先前美麗的計劃,何以不堪一擊?他厭恨葉娥 起來了。如果不是葉娥的出現,我們兄弟不會出現這種僵局,如果葉娥長相不美麗, 我也不會把自家兄弟一腳踢開。他居然把過錯轉嫁到葉娥頭上。當初他想過,他的 將來一定會幸福美滿,因為有美麗賢淑的葉娥,此時此刻,葉娥卻成了罪過的根源。 這麼一想,仿佛自己很清白的了。他正想改過自新,自己本無罪過可言。他不能顧 了二伢,卻又失去葉娥,別無選擇。 孔福見旁無他人,一副哭腔,懇求道:「我喊你一聲爹,爹,看在我的同姓分 上,你打發我一點錢吧,爹,你姐才來兩天……」 孔貴愣住了。想了一想,用浴巾抹了一把臉,從衣袋裡抽出兩張鈔票,一張百 元,一張五十,丟在孔福腳跟前。 孔福見了錢,心裡嫌少,氣卻消了一些。擦了擦漲疼的眼眶,退回屋裡。 頭昏腦疼直到雞叫頭遍,實在抵擋不住了,迷迷糊糊才閉了眼。睡得正酣,鬧 鐘叫了。他悄悄揭開毛氈,離開被窩,身上不禁一陣寒顫。匆匆洗刷完了,捆紮好 保鮮的紅玫瑰,拉開門,推出破舊的輕便單車,回頭欲吹熄蠟燭時,葉娥醒了。 「你不吃早飯了?」葉娥說,「我來做飯。」 孔福說:「肚子很飽,你不要起來。」 葉娥起床走到他面前,抱住他:「早點回來,我離不開你的。」 孔福捧起她的臉,熱烈地吻她。 「你拿——拿著,我手上——只有這400 塊錢了。」 孔福的臉倏忽熱了一下:「我不要你錢。」 葉娥說:「我們之間,還分什麼你的,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聽了她這句話,很受用,收下了。 「你快睡下,別著涼。」他邊走邊說,反手把門拉上,在門外交代:「快把門 關緊,閂了嗎?」「我閂了。」葉娥答。「誰來喊門,你都不要開門。」「我聽到 了。」 愛人還是比兄弟好,想到自己在如此困境中,葉娥對自己一往情深,他好感動。 推著自行車,走到明亮的芳村大道上,他騎上車,用力猛蹬踏腳板,捏捏口袋裡的 錢。不知是晨風寒冷,還是被葉娥的關懷和理解所感動,鼻腔一陣酸疼,淚水流了 一臉。 到了月底結帳的日子,孔福這才記起發票的事。孔貴插花時,孔福把花店老闆 的發票,每月撕一張給孔貴。現在離開花店了,哪里弄到發票?這一天,他隨手翻 看一本雜誌,雜誌裡邊的一個小說,寫一個外來工在廣州天橋賣假髮票謀生的故事。 喜從天降,告訴葉娥,葉娥說,一個人做事要光明磊落。孔福生氣了,說你知道什 麼?如今的世道,不管你做什麼,只要弄到錢,你有錢,你就是爺,你沒有錢,光 明磊落頂個屁用?獨自去了廣州天橋。買了假髮票回來填上,迎賓館的米會計眼睛 毒,看出是假髮票,不給他結帳。他的腦袋就大了。 一計不行,又生一計,孔福去芳村大道,要求花店老闆給他發票就買他的花, 花店生意疲弱,小生意也只好給發票。孔福回到屋裡,用退字靈退掉發票上花店老 板填上的字,他重新寫好。米會計反復驗看,終於收下了,他也收到了錢。 回出租屋的路上,他覺得葉娥和自己唱反調,她這個人有點兒靠不住,現在有 了錢,趁機考驗考驗她。如果她經得起考驗,馬馬虎虎過下去算了,受不起考驗, 對不起,我以後發財了,你去另攀高枝吧。當然目前自己很需要她。她美麗善良端 莊。不過,這些優點也就是她的缺點,在她面前,自己做事想事有所顧忌,放不開 手腳。 走回出租屋,他把記帳本和錢包,故意用勁甩在桌上,也不做聲,唉聲歎氣歪 在床上。 「發票行嗎?」 他遲疑了一陣,冷冷地說:「不行!」 「不要急,會有辦法的。」她安慰他。 孔福莊嚴地,站起身,說:「我想好了,你還是回番山精品屋打工去。現在還 有去番山的路費,等到沒有路費了,後悔也沒有用!我去花地找工,有了錢,我來 番山市找你,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你說這個話有什麼用呢?我不會去番山的。你找不到工作呢?你吃什麼呢? 你掙不到錢,你就不來找我了嗎?你身體不太好,我不在身邊,你又沒有錢,你生 病了,你沒吃的了,你怎麼辦?……」葉娥坐到他身邊,菜也不洗,抱緊他,生怕 他插翅飛走了。 「你不要說孩子話了,我會找到工作的。你不要擔心我。」他喉頭發硬了,緩 了一口氣,繼續說:「我說了,這是唯一可以走的路了。」 「不!餓死我也要和你餓死在一起!你趕不走我的!」葉娥倔強地說。 「不是我趕你走,懂嗎?我捨得離開你?」 「我不走,我就是不走!餓死也不離開你!」 她抬起臉,嬌媚動人的臉上淌著幾條淚泉。 孔福從內衣袋掏出一把鈔票,捧起她的手,如數放到她手上。她的手蜂蜇了似 的,顫抖了一下,抬起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下,「啪」地,把錢打在他臉上。 次年正月,迎賓館插花換了另一個老闆。孔福沒有生意了,離開出租屋,打工 去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