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黃仙顯靈 孫春平 我掛職鍛煉的鄉在醫巫閭山的深處。醫巫閭山是遼西的一處大山,山高林密, 溝壑縱橫,正適宜種子田的種植。那年初秋的一天,鄉政府大院突然湧來了不少農 民,都是西崗村的,村民們一個個黑著臉,非要見鄉長,說他們村裡今年種下的玉 米種子田都是假種子,種子公司來人看過了,說這種玉米只配做飼料,磨成面烙大 餅子人吃也將就,但當種子賣他們是絕對不收的。村民們一聽這話就急了,說開春 我們買種子就5 塊來錢一斤,又侍候月子似的侍候了一春帶一夏,莊稼人汗珠子不 值錢,可值錢的農藥化肥不知撒進去了多少,你們說不收就不收了咋行?種子公司 的人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們播下的不是好種子,我們高價收回去缺心眼啊? 村民說,開春鄉里的種子站長說保證是育種用的良種。公司的人說,誰保證你們跟 誰說去,這腚上的屎我們可揩不了。憤怒的村民們呼啦啦便湧到鄉政府來,要鄉長 出來給他們一個說法。鄉長當時正在縣裡開會,聽了電話便坐車急急跑了回來,滿 臉賠笑對了一院子的村民說,鄉里已知道這件事,也開會研究過了,這事主要責任 在鄉種子站站長劉玉林失察上當,開春時把假種子買了進來,鄉里已決定撤掉他的 站長職務,並停發全年獎金。村民們說,這不行,太便宜了這小子,我們幾百畝大 田的損失怎麼算?我們還有幾百口人要過日子呢,這一年讓我們去喝西北風啊?鄉 長苦笑,說劉玉林也認識到了自己失職,承認了錯誤,還能為這事送他去坐大牢啊? 我想把他往裡送法院還不收呢。我跟大家實話實說,我為這事把他找到家裡,狠狠 扇了他好幾個大耳光,還照他臉上吐了好幾口,他腦袋只知往褲襠裡一搭拉跟兩個 卵子算帳,你們說還讓我這當姐夫的怎麼辦才好?村民說,讓他把買假種子得的好 處都給我們吐出來!鄉長說,他得什麼好處了?又得了多少?你們把證據給我拿出 來,我親自把他像豬一樣捆了送他進法院!村民們再無話可說,鄉里的幹部也都出 來勸,秋老虎的日頭當頭照著,越發毒上來,便只好憤憤地散去了。 人們都知道劉玉林是鄉長的小舅子,劉玉林又正住在西崗村。上訪的村民一散, 鄉長就對我說,西崗村的事還可能鬧大,弄不好就要鬧到縣裡去,我和鄉里的幾個 領導研究了一下,這事就得你受累了,去村裡住幾天,明裡的任務呢,是檢查落實 秋收秋耕的情況,暗裡是注意村民們的動向,先儘量做做工作,真要有什麼風吹草 動,你抓緊給我來電話。我說,另派一位副鄉長豈不更好,我兩眼一抹黑的,到那 兒不也是亂抓瞎?鄉長說,別的鄉長村裡人都熟,又沾親帶故的,有些事反倒難做。 你只管去,遇事有我呢,不會讓你坐臘就是了。 我知道這事是只刺蝟,難抓也難放,可鄉長既這麼說,我也就只好硬著頭皮去 了西崗村。那天傍晚,我正跟村支書宋德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村裡的事,突然就 有人跑來,說後溝的馬大仙馬玉芬黃仙附體,又跳起大神了。我好奇地問,村裡還 有跳大神的呀?宋德貴不以為然地說,那個鬼娘們,隔三岔五地鬧上這麼一回,八 成又是昨兒夜裡老爺們沒把她侍候好。我說,我在城裡從沒見過這種事,我看看熱 鬧去,行不?宋德貴說,想去就去唄,就當你們城裡人閑著無聊看耍猴啦。 我便隨村街上往後溝跑的人去看新奇。馬家院子裡已擠了不少人,院門口站著 一個爺們,看樣是男主人,張揚著兩隻胳膊左遮右擋不讓人們進,可誰管他,擁一 擁便進去了。我注意地在黑乎乎的人群裡找,沒有村幹部,絕對沒有,一個也沒有, 看來村幹部們還是有點覺悟的,這種鬧神鬧鬼搞迷信的事,管又管不住,不管又不 好,誰願往前湊呢。 我擠到前面去,扒窗往裡瞧,只見屋內燭火搖曳,香煙繚繞,幽幽暗暗,陰森 可怖。北牆上懸著一塊杏黃布,影影綽綽不知上面塗畫著什麼,難辨得清楚。地心 擺著一張八仙桌,上面除了香燭供品,格外搶眼的是一隻剛剛宰殺的大蘆花公雞, 鮮血淋淋,灑了一地。一個中年婦女裸著上身,披頭散髮,光著腳丫子,右手一支 桃木劍,左手一支拂塵(不過是馬尾做的蠅甩子),正在地心蹦蹦跳跳,舞之蹈之, 想來她就是馬玉芬馬大仙了。馬大仙嘴裡嗚嗚哇哇,聽得出是在祈禱黃仙老祖,那 套詞語很玄很怪宛若梵語,在她的口中一奔如瀉,頗流暢。 突然,馬玉芬匍伏於地,對著北牆哇哇大叫:「哎喲,黑狸怪躥到我身上了, 打呀,打呀,打死它呀!」 有兩個棒壯的小夥子從旁邊閃出來,四隻手死死地捺住她,問:「在哪兒?哪 兒?」 馬玉芬喊:「背上,就在背上,快打呀!」 兩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便掄起四隻小簸箕般的大巴掌,風輪般地在她後背上抽 打出一片劈哩叭叭的山響,眼見那白亮亮的脊背瞬即變紅了,又變紫了。院子裡的 喧囂霎時便安靜下來。 兩個棒小夥必是打得手疼受不了,又抓了兩隻黃膠鞋,蘸上水,照著那脊背一 下緊接一下抽打得更加兇狠無情。眼見那青紫的脊背上有烏紫的血流下來,沾到鞋 底上,盆裡的水很快變紅了。 馬玉芬卻仍在硬硬朗朗地喊:「好,好,打得好!痛快!往死裡打!」 這豈止是一出平常的鬧劇,這是在給人上刑,上酷刑!一個平平常常的農家婦 女,即使有些裝神弄鬼的毛病,也不該這麼折磨她,要出人命了!我大小也是鄉里 的幹部,這事得管一管了。可就在我撥開眾人想往前去的時候,沒想胳膊早被幾隻 鐵鉗般的大手牢牢地箍住了,那一雙雙堅定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你不要管!」 我一時難動手腳,卻又頓生驚奇,這馬玉芬莫非真修煉出了幾分本事?不然, 平常人哪受得了如此殘忍的抽打?棒小夥子也受不了啊! 突然,馬玉芬騰身而起,輕快矯捷地直向門外沖去,嘴裡高喊:「黑狸怪跑了! 黑狸怪跑了!堵住它,追呀!」 院子裡的人群刷地閃出條通道,眼見馬玉芬旋風般刮出,身後的人們立即尾隨 而去,嗷嗷的呼叫聲和紛遝的腳步聲讓人想起那打開了蓋子的魔瓶。 由上百人裹起的兇猛旋風迅速刮過村街,穿過小巷,直撲到一個有著漂亮的二 層小樓和高高院牆的院落裡去了。馬玉芬順手抓起一塊磚石,砰地砸開窗子,騰身 跳落到屋裡炕上。黑鴉鴉的人群立刻湧滿了樓上樓下。那家的人驚怔怔地還沒弄明 白怎麼回事,早被湧進的人群淹沒了,只聽有女人和孩子驚悸的哭叫聲:「你們要 幹什麼呀!你們要幹什麼呀!」 馬玉芬胡亂地揮舞著手中的桃木劍和蠅甩子,做奮勇搏擊狀,揮擊了幾下之後, 突然一指靠北牆的衣櫃和一隻高大漂亮的不知哪朝哪代的大藍花瓷瓶,喊:「黑狸 怪鑽衣櫃裡去了!鑽瓷瓶裡去了!」 「叭!」幾條扁擔和棍棒立刻將瓷瓶砸得粉碎,大衣櫃裡的衣物也被扔得滿地 都是,任人踐踏。 馬玉芬又往樓上樓下別的房間沖,她東指西點,人們便一路東砸西摔,毫不痛 惜。僅僅三五分鐘的颶風大入侵,那戶人家的電視機、組合音響便被砸得粉碎,電 冰箱也被掀翻在地,被褥衣物被拋扔到院子裡,不知還被誰點起了一把火,院子裡 立刻騰起一股煙霧和焦糊的味道,米麵糧食被揚撒得如泥沙鋪地,所有的門窗玻璃 都被砸,甚至火炕和床鋪都被蹦踏塌了…… 就在大仙馬玉芬率領眾兵勇繼續肆無忌憚地瘋狂洗劫掃蕩的時候,院門外沖進 村支書宋德貴,身後還跟著幾個村幹部。宋德貴斷喝:「給我住手,不許胡鬧!」 馬大仙卻哪裡怕他什麼支書不支書,嘴裡喊:「你是哪路妖魔,竟敢擋我捉拿 黑狸怪!吃我一劍!」照著宋德貴重重一「劍」劈下來,頓使那張黑紅的臉龐上騰 起一道青紫的楞子。宋德貴氣極,惡罵:「操你媽的!還不下手把她給我捆了!」 幾個村幹部挺身撲上去,攔腰將大仙抱住。那馬玉芬不屈不撓地掙扎嘶喊: 「看我一劍斬了黑狸怪!我看你還敢不敢使壞做鬼!我看你還服不服我黃仙老祖!」 宋德貴黑著臉吩咐:「上茅房舀大糞湯子來,我看她還能咋邪性!」 卻無人動,屋裡和院子裡的人都靜下來,看著事態的發展。這家的女人坐在地 上拍腿嚎啕:「這個家算完啦,往後的日子可讓我們怎麼過呀——」又見院角的暗 影裡站出一個人來,我一怔,這人我認識,原來正是鄉種子站站長劉玉林。一時間, 我似乎明白了一切。只見劉玉林哭喪著臉走到宋德貴跟前,嘟囔說:「二叔,你可 都看到了,到時候你可得站出來給我說句話。」 宋德貴冷冷一笑:「我看到了什麼?我看到漫山遍野都是假種子長出來的苞米 地。你也用不著挨操打呼嚕,給我裝氣迷!」 那劉玉林又蹲下了身子,腦袋垂在胯襠間,唉聲歎氣再說不出一句話。 那馬大仙掙扎跳鬧了一陣,身子也頹萎下來,躺在地上翻白眼,吐白沫,呻呻 吟吟癱癱軟軟,已再沒有半點仙靈之氣。 宋德貴對馬大仙的男人橫了一眼,斥責道:「不趕快弄回家去,還愣著幹什麼?」 轉身離去時,又吩咐其他村幹部說:「留下幾個人幫收拾收拾。這麼多人就眼看著 一個魔障胡鬧,真不像話!」 一聲「魔障」,定性了。當地話,魔障就是精神病的意思。宋德貴氣哼哼地大 步走出院子,消失在夜色中。人們不說什麼,陸續地也都離去了。 當天夜裡,我用電話把西崗村入夜時發生的事原原本本都向鄉長彙報了。鄉長 問,宋德貴當時在沒在場?他是怎麼個態度?我便又講了宋德貴的表現。鄉長沒吱 聲,最後說:「你明天回鄉裡來吧,那邊的事……不用管了。」我問,是不是再等 兩天,村裡人可能還會去縣裡鬧呢。鄉長說:「不會了,打了不罰,罰了不打,鄉 下人就認這個理,他們已經出氣了。」 西崗村的事果然就這樣完了。我只是對馬玉芬能夠在那樣的抽擊下仍面不變色 高喊痛快心存疑惑,莫非她真修煉出了什麼刀槍不入的道行不成?回城休假時我便 找一個在醫院當大夫的同學問。同學說,我下鄉搞過巡迴醫療,山裡人自有對付缺 醫少藥的辦法。他們在密林深處偷種一點罌粟,若鬧個胃疼牙疼什麼的,用那玩藝 熬點湯水就管用。我猜你說的那個什麼大仙也是搞了這一手,她若是事先直接吸食 了鴉片,功效就更明顯了,那東西有鎮痛、鎮靜的作用。 我大驚,也頓悟。製造神秘的原來並不神秘,可人們有時是需要製造神秘的。 樸實的大山裡人啊,他們自有一套懲惡揚善的辦法。我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懂得他們 呢?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