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黑馬嘶鳴 夢也 一 黑馬擰著身子,在馬棚裡呼呼呼地喘著氣。目光凶凶的。過一會兒就蹦跳起來, 像機床上一根發熱的彈簧不停地彈跳著。那麼大一個牲口折騰起來怪嚇人的。響聲 很大,轟隆轟隆的,像一群人在滾石頭下山。幸虧馬棚壓得結實。水泥柱子,柳木 頂子。否則馬棚早被掀翻了。 黑馬原本有一身油光鑒亮的好皮毛,黑緞子一樣一塵不染。身上光滑得蒼蠅都 爬不住。馬的脖頸處還有披拂而下的黑瀑布般的長鬃。飄飄的,很是帥氣。像一匹 將軍的坐騎。現在,看起來,身上卻落滿了灰塵和草屑。過去,那種叫人嘖嘖稱讚 的神氣樣子一點也看不出來了。 這馬看起來,像是在發癲瘋。好好的卻不吃不喝,盡在馬棚裡死折騰。 馬折騰一會兒就停下來,喘著氣。對著馬棚外面的天空叫一嗓子。昂謔謔—— 昂——唷——叫聲猛一下子把村子上空的空氣震盪得像一張破布片一樣索索地抖起 來。 核塞躺在炕上,樣子很平靜。實際上仔細一瞧,就會發現他的眼睛後面有些躲 躲閃閃的東西。他的心裡顯然裝著事情。依在他懷裡的大洋馬忍不住。馬叫一聲, 她的身子就跟著抖一下,像發瘧疾似的。臉上原本鬆弛的肌肉卻繃得緊緊的。一雙 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隨時都在等待災難的到來。原來的風騷味不見了。人有些空 幻和茫然。 她特別怕聽到那馬的叫聲。像拉刮木。過一會兒她就屁顛屁顛地跑出去,偷偷 地看一看馬的動靜。她擔心那馬會掙脫嚼子沖進房子裡來——把他們踏碎! 馬的樣子的確有些怕人。口角四周掛著白沫子。眼睛瞪得像發紅的鋼球。大洋 馬躡手躡腳地向馬棚靠近了點。那馬一看見她就忽喇喇地跳將起來,前蹄子懸在空 中踢踏著。而且發出一連串吭唷吭唷的聲音。 她被嚇得後退了三步,馬落下身子看著她。馬像人一樣死死地盯著她看。馬眼 裡有一種很深地人的東西。她覺得馬的一雙眼睛像兩束電光刺進她的心裡去了。 大洋馬惶惶恐恐地顛進了屋。她爬上炕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剛才出去的時候連 褲子也忘了穿。大白天,甩著兩個精尻蛋子,晃實晃實的。幸虧大門是鎖著的。 村子裡很安靜。天空上面懸著幾隻大鳥的黑影子。很虛幻。五月的陽光曬在地 面上懶洋洋的。 核塞光著身子躺在炕上。一看見大洋馬晃晃在眼前的兩坨肥尻蛋子就把馬的事 忘了。他伸出手在那上面拍了一下,瓷丁丁的,又拍了一下,還是瓷丁丁的。他乘 機捏住那下面的一把軟肉就捨不得放開了。大洋馬還沒回過神,傻乎乎地幹坐著, 身子冰涼冰涼的。 核塞伸出一隻手一下子就把她扳倒了。核塞翻過身子爬在大洋馬的身上軟實軟 實地空晃著。核塞光有想法但提不起精神。有一種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地侵蝕著他們 的身子和靈魂…… 大洋馬仰著臉說:「下來!下來!你這個老叫驢,一脹就想打炮!都不看啥時 候了,還有那心思?……」 核塞涎著臉不下來,把嘴拱在大洋馬的胸脯上發出一連串嗚嗚噥噥的聲音。 這時候,從馬棚裡傳出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叫聲……兩個汗涔涔的身子一下子變 得軟皮耷拉的。 二 黑馬連續叫了三天。攪得整個村子不得安寧。好多人煩透了。尤其是晚上,那 馬猛生生地叫一嗓子,像打雷。把家家戶戶的窗戶紙震得嗡嗡嗡地響。那叫聲在夜 晚特別富有穿透力。仿佛把村子四周的夜幕都撕碎了。 有些膽小的孩子受了驚嚇,就大聲哭起來,大人在睡夢中咕咕噥噥地咒駡著, 覺睡得一點也不踏實。 因為是村長家的馬,所以村子裡的人氣憤就大一些。但誰又能把村長怎樣? 白天,村子裡的人各幹各的活去了,誰會去留意一匹馬?何況是村長家的馬。 可是,村子裡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覺得這馬的叫聲怪怪的。不像是得病。但 也說不上個所以然。 連跋子胡三也說不上這匹馬出了什麼毛病,儘管他過去放過馬。狗日的馬!他 心裡罵著。因為他是核塞家的鄰居,晚上至少要被馬吵醒三四次。 黑暗裡他支楞著耳朵——隔著牆也能清晰地聽見那馬在另一邊使勁地折騰著。 折騰一陣子叫一嗓子。然後又接著折騰起來……馬蹄子胡亂地踢踏在地面上發出咚 咚咚的響聲。幾乎一個晚上都這樣。 狗日的馬!他心裡罵著。 胡三一整天迷瞪瞪的。滿腦子裡全是馬的叫聲。他實在受不住了。就去敲核塞 家的門。嘣嘣嘣,他敲了好久,沒人應聲。 核塞肯定和那個大洋馬藏在屋裡踏蛋呢?狗日的核塞,也不去瞧瞧自家的馬! 胡三見過那個外號叫大洋馬的女人。騷情得很。兩個肥尻蛋子大得像磨盤。走 起來,一擺一甩的,見了幹部模樣的人就使勁地拋眼子。 他也不知道,核塞啥時候和大洋馬混在一起的。聽村裡人說,他倆都睡在一起 了。聽說核塞還準備娶她。誰知道他們是咋搞的。聽說,核塞還把自己的老婆也趕 走了,真是的!那可是個老實巴交的女人。多可憐噢! 狗日的核塞!虧人呢!胡三心裡罵著。雖然是鄰居,胡三也懶得去理這些事! 那馬又忽喇喇地叫了一聲。那是壓抑在胸腔深處的一聲嘶鳴。似乎帶著些難以 言說的委屈和憤怒。 三 哈格走到院子的正中了,還沒聽見媽媽的聲音。連影子也沒有。他對著火房喊 了一聲:「媽——!?」沒有應聲。他想媽媽聽見他的喊聲會從火房裡跑出來,不 停地笑著,手上抓著一條圍裙,下意識地搓著手。這是媽媽的習慣性動作。哈格回 家的路上至少重溫上三四遍。他又喊了一聲。火房裡靜靜的。連一點聲音也聽不見。 哈格沒有聽到案板上傳出的乒乒梆梆的響聲。他看見火房門口靜靜地立著一把鐵鍬。 夕輝把鍬面鍍成了一片閃亮的金黃色。那根長長的木把子也被染成了黃色。鐵鍬的 影子斜斜地落在門坎上…… 有一瞬間,哈格在院子裡噤住了。他覺察到某種不同尋常的東西。這時候,他 聽見上房裡傳出被壓抑的嘰嘰咕咕的聲音。 哈格跑進火房一看,裡面空空的。不見媽媽。他走出火房就看見了那匹馬。馬 一看見他,就拼命地撕扯韁繩,身子不停地打著轉轉。而且奔跳著,喉嚨裡發出一 連串急切的叫聲…… 這馬有點怪! 哈格本想走過去,看一看。這時候上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女 人。哈格認出她是大洋馬。哈格的臉不由得紅了一下。他知道這女人是啥貨色。他 從鼻子裡吭了一聲,繞開她徑直走進房去。哈格看見父親核塞躺在炕上裝五洋六地 看著一張報紙。他知道父親經常這樣有意無意地裝出一種幹部模樣,好像不這樣就 不像一個村長。他在兒子面前也這樣。哈格知道村子裡的人都罵他。哈格對父親從 來沒好氣!這次他出去打工,就是被父親氣的。他在佐旗一個牧場幹了三個月。要 不是突然想起母親了,他才不回這個家呢! 核塞聽見哈格進來了。把報紙從臉上移開了點。他說:「哈格!你回來了?」 哈格沒吭聲。哈格站在地上像一截子樹樁。核塞猛地覺得兒子長高了,人變得黑紅 黑紅的。完全像個大人了。於是他自然地口氣有些變了。他本想說一些關心體貼的 話,但沒說出來。他看見哈格的樣子不對勁。 哈格說:「我媽了?!」核塞沒吭聲。哈格又問:「我媽了!?……」聲音明 顯提高了。而且帶著質問的口氣。核塞說:「嚷什麼嚷!你媽走了。」「走哪裡去 了?」「我咋知道走哪裡了?她身上長著腿,我能管住她往哪裡走?……」 哈格心裡的火轟一下子冒上來。「我怎麼覺得房子裡有一股子生驢味?哪裡來 的草驢跑到這裡了?」哈格說話的時候眼睛盯著大洋馬。大洋馬站在門口擺了擺頭, 扭了扭身子沒吭聲。忍住了。 核塞忽一下彈起身,吼道:「我看你這個娃娃牙沒長齊,怎麼滿嘴的驢糞氣!」 「好好好!老子,我不跟你爭。如果找不見我媽,看我如何收拾你!……」 「……」核塞擰了擰身子沒吭聲。 哈格怒衝衝從房門跨出去……核塞坐在炕上面罵:「……沒教養的東西!牙長 硬了,敢頂老子了……」 哈格從院門走出去,眼淚就流了下來。他滿腦子裝的都是媽媽的影子。 哈格去問胡三,胡三說:「前幾天還見你媽媽來著,這幾天,沒看見。噢!我 想起來了,前幾天,我經常聽見你大和你媽吵架,很凶的。興許你媽回你外奶奶家 了……」 四 黑馬的叫聲明顯地減弱了,那叫聲全變成了一些絲絲拉拉的東西。聽起來卻直 往人心裡鑽。 大洋馬怕得不得了,尤其一到晚上,核塞躺在炕上一聲不吭。大洋馬說:「核 塞,我看這馬不吃不喝的都快三天了,三天前你倒的豌豆還放在槽裡沒動一顆。槽 裡的水也沒動。你得想一想辦法!這樣下去非出事不可!核塞!你看,你看,(她 用手指著自己的左眼皮),我這幾天左眼皮老跳,怕是要出事呢……」 核塞不吭聲,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大洋馬沖過去,拔掉他手裡的煙扔了。 核塞起身走出去,他惡狠狠地盯著黑馬。但不敢靠近它。馬一看見核塞,就立 起身子,拼命地嘶叫起來,刨動的蹄子把馬棚裡的塵土揚得到處都是。 狗日的,看我怎麼收拾你!核塞一轉身,進了屋。出來時,手裡端著一杆土槍, 他二話沒說,對著馬槽就是一槍,隨著一聲響,噴出的沙子四處飛濺。等塵土落下 時,大洋馬回頭一看,半個馬槽都被掀掉了。水流了一地。 在一片彌漫的灰塵裡,馬還站著,只是索索地抖著……鼻子裡呼哧呼哧地喘著 氣,像拉風箱。 狗日的,我看你再敢叫!核塞罵著,進了屋。 大洋馬看見,黑馬的身子顫動著,披滿塵土的皮毛全豎了起來……一雙眼睛變 得驚恐又茫然。 半夜裡,院子裡靜極了。村子裡的寂靜變得像岩漿似的。大洋馬一到晚上身子 就抖起來。馬叫的時候,她在抖,馬不叫的時候她還抖。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那張 熟悉的臉。她幾乎喊出了聲。大洋馬死死地抱住核塞的身子。屋子裡有一種比死亡 的氣息更人的東西。核塞的身子硬梆梆的。黑暗裡她看見核塞的眼睛大睜著…… 半夜裡,馬又叫起來,聲音含混而可怕。他們一晚上睡不著。核塞走出去又對 馬槽放了一槍。槍聲在夜裡炸開來,傳得很遠。不到半個小時馬又叫起來…… 這一次,核塞不敢出去了,他怕看見黑暗的馬棚裡那一雙閃動的馬眼! 五 日子又過了三天。大洋馬看見那匹黑馬的一身皮毛全幹了。灰土土的。馬的身 上有幾處被石子擊爛了。流著血,又黑又紅。有幾處傷口已結成了一層紫色的疤。 這天下午,哈格回來了,一個人。他回來的時候,正碰見父親騎著摩托帶著大 洋馬到鄉上去。他理也沒理,車就從身邊開過去了。哈格回過頭,啐了一口! 哈格來到空蕩蕩的院子,但沒進屋。他坐在門坎上落眼淚。神色呆呆癡癡的。 他找了三天也沒找著媽媽。沒有人能說得出媽媽的下落,好像媽媽突然從地球上消 失了。哈格的神色呆呆癡癡的,他找了三天也沒打著媽媽的下落。現在,他一遍一 遍想起來,他做過的那個夢:媽媽騎在一匹馬上飄呀飄,然後就向一座懸崖下面沉 下去……像一隻大鳥。他幾乎天天晚上都做這個夢。 黑馬對著哈格叫起來……哈格走進馬棚,看到這匹不成樣子的馬。心裡一陣酸 心。馬看見哈格像見了親人一樣,哼哼唷唷地叫著,把頭放在哈格的臉上反復摩挲 著……哈格抱著馬頭,嗚嗚咽咽地哭了…… 馬的蹄子在馬槽下使勁地踢著,刨著,噅噅地叫著。哈格先看見埋在土裡的一 截子彩條布。他伸出手一拽,沒拽動。卻又拉出了一些。哈格有些吃驚! 他拿來了一隻鐵鍬,取出上面的土——就發現了土裡埋著一個人…… 哈格還沒看清是誰就丟掉鐵鍬昏死了過去。後來,哈格是怎麼跑出去的連他自 己也說不上。 六 天擦黑的時候,一輛警車悄悄地開進了村子。停在路邊。從車上跳下幾個全副 武裝的警察,一路小跑,向核塞家沖去…… 警察來到院子的時候,黑馬站在馬棚裡靜靜的,頭一揚一揚的。一溜五個警察, 一閃身沖進屋去。 從屋裡傳出一些人的喊叫聲,或東西的碰撞聲。但馬上又沉寂了。 過了一會兒,有兩個警察去馬棚驗了屍體,而且拍了照。其中一個對圍觀的群 眾揮了揮手,說,完了完了。回去吧! 核塞和大洋馬雙雙被銬著,從房裡走出來。人群喧嘩起來。警察押著他倆一直 走到停放的警車旁。村子裡早轟動了,路上,牆上,屋頂上全是人。 哈格一直站在警車旁,牙幫子還抖著。刑警隊長看了看哈格,盯著核塞說,你 還有什麼要說的麼? 核塞瞟了一眼哈格沒吭聲。他回過頭去,看了看他家的院子,說:「我後悔! 我沒一槍崩了它!」 以後,村子裡再也沒聽見那馬的叫聲……一年以後,那馬瘦幹皮毛而死。 過了很多年,還有人記得,紅嘴子村,有一個人合同姘婦,掐死了自己的婆姨, 埋在了馬槽裡,卻被馬刨了出來…… 這可真是匹義馬呀!嘖嘖嘖!……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