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飛走的女人 夏嵐馨 近來,她一坐到窗前,看到窗外炫目的陽光和不安分的風,就有一種飛走的欲 望。她也知道自己是飛不動的,就希望能在窗外看到會飛行的鳥兒。她生出這種念 頭的同時就註定了失望,鳥兒需要棲身林間,而窗外都是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眼 前除了人家的窗臺上伸出的一兩株孱弱的花草之外,根本看不到一絲綠色。 在她的生活圈子裡,讓她適應不了的東西越來越多。 年輕的男女在騷動、在盲動;在苦悶、在蹉跎;在揮霍透支著生命的精髓。她 喜歡用一種昆蟲來比喻一類人,那麼,那些年輕的男女在她的比喻裡,就是一群不 問結果奮身撲火的飛蛾。婚姻中的女人們大都終日枯寂著一張臉,忙於上班、買菜、 做飯、帶孩子,忙於半夜三更和樂不思蜀的丈夫窩氣,窩著無頭無尾、只要不分手 就永不會有結果的氣。第二天帶著重重的眼袋和疲憊,仍得忙於上班、買菜、做飯、 帶孩子……陷入一種惡性循環。她們應該是作繭自縛的蠶,或者是永也逃不脫自己 織成的那張網的蜘蛛。成熟之後的男人們,在為所謂的事業前途踏破鐵鞋、擠尖腦 袋之餘,不約而同地熱衷著你宴我請、歌舞麻將的應酬,也不會忘記見縫插針地做 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那些男人們應該是一種無頭亂撞的蒼蠅。 她弄不懂,是自己和世界越來越格格不入了,還是整個世界都墮落了。她越來 越承受不了周圍的浮躁和虛偽,同時,她也太敏感於日常生活背後隱藏著的、不宜 暴露于光亮之下的東西。所以她病了。她開始出現胸悶、疲倦、失眠、頭暈、食欲 不振等症狀。 她知道自己的病不是用藥能治得好的,但她丈夫逼著她進了醫院。丈夫面對她 的表情常常是焦躁、無奈,甚至有些厭惡的,她不知道該怎樣緩解丈夫的不快,他 們有意逃避溝通已經多年了。在醫院檢查的那個下午,她的心沉重得像秋日陰霾的 天空。 醫生開了很多藥,醫生總能開出藥來,不管對不對症。她每個月都要去醫院做 複查,然後拿回一大袋各種各樣的藥瓶子。 她休了長期病假。沒有了工作,就得學會坐在家裡殺時間。她的丈夫和許多做 慣了丈夫的男人一樣,認定花時間陪老婆就是浪費時間。她和丈夫一天之中見面的 時間多是深夜(丈夫間或徹夜不歸的除外),並且有他沉重的酣聲相伴。 分散注意力的東西很少,她的耳膜把所有的城市噪聲都放大了:汽車轟隆駛過 的聲音、高分貝的卡拉OK、永無休止的建築噪聲、響徹晝夜的麻將聲、小孩子的哭 叫聲、成人的爭吵打鬧聲……它們一刻比一刻鋒利深刻地劃過她的耳膜。成堆的藥 丸沒有治好她的病,反而,她開始出現心痛和幻覺。 她又被領到全城最好的心理醫生面前。她被心理醫生診斷為「自我幽閉症」。 心理醫生建議她最好遠離熟悉的人群,去清靜的地方療養一段時間。 她丈夫對心理醫生的處方表示激賞。他如釋重負地把她送到那個處於海邊小鎮 上的祖屋——一幢石頭根基上長滿青苔的二層小樓裡。 小樓原是沒有陽臺的。在關於療養的家庭討論會上,她提出在小樓上建一個陽 台,被一致寬容地通過了,因為花錢不多。小鎮不會給人提供很多花大錢的機會。 秋日的午後,她坐在那個新建的、種滿杜鵑花的臨海陽臺上啜飲咖啡。望著面 前無邊無際蔚藍色的大海,她的心也陡然間像杜鵑一樣,開出粉紅色、白色、紫色 的鮮豔繁複的花兒。她相信,對著這海與花,她的病一定能轉好。 她想起了那個每天必從陽臺下經過的年輕男人。在她眼中,他的與眾不同並不 是他雄壯的腳步、年輕的身姿,而是他對衣服的品味。她沒有學過美術,但她對顏 色有一種天生的敏感。他又從嘈雜混亂的碼頭那邊走來了。他穿著湖藍色上衣,稻 稈灰色長褲。那是本季城市服裝專賣店裡最流行的貨色。那兩種顏色的搭配,刺激 得她站起身來,將臉伸進杜鵑枝條的縫隙裡,費力地望著。隨著他的走近,那兩種 顏色越來越清晰地在午後的陽光裡閃耀,晃得她虛弱的心都在咚咚狂跳。他已經穿 過了那片茂密的椰林,離她越來越近了,幾乎來到了小樓的腳下。她可以看到他烏 黑的頭髮隨著身體的節奏,在額前活力充沛地晃動。 她被他發現時,已經想癡了一張臉。他友好地「嗨」了一聲,她竟嚇得激淩淩 地打個寒噤,周身的血都沖上了頭頂,臉熱辣辣地發起燒來。「自我幽閉症」的主 要症狀之一—交流障礙,又來折磨她了。她想趕快逃到臥室,關上窗簾,在臥室裡 古老笨重的落地擺鐘旁靠上一會兒。但轉念一想,他並不知道她有病,他一定會把 她的舉動看成是一種小女孩似的動作。 她勉強向他招招手,表示了禮貌。然後就開始盼他趕快走開,結束這場交往過 程。他並沒有立即就走的意思,他的腳步在洩露著他的思想,遲疑地挪動了一次, 又重新站得穩穩的,皮鞋底輕輕陷入了細綿的沙地。 「來小鎮半個月了吧?度假嗎?」他可能也是為了掩飾陌生的窘迫,點上一支 煙,也不吸,就讓它在手中指間嫋嫋地煙霧繚繞著。他頗有自信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女人還來不及回答他的問話,病態的幻覺就來了。她把海幻想成大背景,把午 後金色的太陽當成了舞臺上強烈的光柱,她和陽臺下那個男人正在上演一幕關於愛 情的戲。有些像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又有些像中國的《梁山伯與祝英 台》。她心裡開始蕩漾起一陣久違的羞澀和感動。她竟真的站在自己的舞臺上了! 活到現在,她從沒有真正走上過自己人生的舞臺,沒有自己主宰過自己的命運。童 年期,她被粗陋的生活忽略;青春期,她被憂傷彷徨的感情忽略;成年後,他又被 快速懈怠的婚姻忽略。 她幾乎要對他感激涕零,早就被他注意到了。她聲音顫抖地對男人說了聲「謝 謝」。儘管她的回答不合適到了極點,男人似乎很自然地領悟了。 以後的日子,他再經過陽臺時,總是不忘記和陽臺上的她打個招呼。她也意識 到自己是在等待他了。要不是自青春期就養成了捍衛「矜持」的習慣,她會邀他上 樓坐坐。 終於到了一個不能拖延的午後。她聽到陳舊的木樓梯上,保姆輕巧的腳步聲中, 突出著另一種陌生親切的腳步。他被保姆引到了陽臺,坐在她對面的長籐椅上。保 姆又拿來一個咖啡杯,準備注入咖啡時,女人要她退下了。親手拿起面前的電咖啡 壺,把滾燙的咖啡注滿了他的杯子。 他被她倒咖啡時低眉斂首的母性溫柔震撼著。在陽臺下面,他從沒有把她看得 這麼清楚。他真希望咖啡能被她永久地倒下去,他能永久浸泡在她美麗恬適的母性 光輝裡。 1 )你這個低眉斂首時分外美麗的女人,像極了她,她只存在于那張泛黃髮脆 的照片上,那張照片一直被我珍藏在抽屜最深處。你們都有烏黑如錦鍛的秀髮和豐 滿如櫻桃的嘴唇。對我這樣一個個體來說,可悲的是,你不是她。你絕不會是她, 我六歲那年她已經像你這般年齡了,並且,她的生命已經永遠停駐在那個年齡上。 也夠了,遇上了你,足以讓我從你身上找回對她的眷戀了;同時,也因為對她的眷 戀,我才有了和你坦然交往的可靠理由。 2 )你額角上顯露出淡青色的細小血管,只有皮膚白皙的女人才有這麼性感的 特徵。那不是肉的實實在在的蠱惑,而是魂魄的靈性彌漫。她被定格在一張黑白照 片上,因此,我無法判斷她的額角有沒有像你這樣誘人的血管。你,使茫然虛幻的 她變得真實可觸。如果我能觸摸到你,也就等於觸摸到她了。 他的目光癡了似的停留在她的額角。是額角上有什麼不對嗎?她用手下意識地 在額角上摸了摸,什麼也沒有。她用聲音把他的癡迷引散了:「你每天都到碼頭去?」 他說:「我在這個小鎮上有生意,常常要和碼頭打交道。」 「你從哪裡來?」 「和你住在同一個城市。」 女人的心被他的話寬慰著。她又想起了她的病,在這種時候,那些莫名其妙的 症狀似乎倦怠了,暫時開了小差?她的身體出現了久病之間少有的舒適感,那舒適 感激活了她的欲望。她的思想已游離在世外,忘記了自己在人世間所扮演的角色, 以及存在於思想深處的種種規範和約束。她清晰地感到自己在等待著一種溫存、熱 烈、把整個軟弱的身體都支撐起來的力量。她的盼望已經從眼角流出來了,那是一 團熱乎乎濕洇洇的液體。 活動在他們周圍的空氣,已被目光烘烤得極其灼熱。他的右手先是壓在她的左 手上,繼而又雙手把它緊緊握住。她被緊握一霎的力量驚得周身痙攣了一下,那個 痙攣也牽動了她身體最為深邃、最為枯寂的地帶。牽出了一種陌生又極有挑戰的痛 感。她看見自己被緊握著的左手指尖,青白得沒了血色。她又將目光移向他的眼睛, 他眼睛裡充滿著一種讓她迷惑不解的情緒,她從來沒有遇見過的一種情緒。 3 )六歲的我還喜歡被她牽著一隻手,走過令我眼花繚亂的大街小巷;走到幼 兒園、公園的遊樂場或者醫院的白色的走廊。偶爾失去了她手的牽引,我就心急如 焚,甚至會嚎啕大哭。等她匆匆又拉住我的手,羞著我掛滿淚珠的臉蛋時,我又笑 了。我是陷入她掌握的一隻風箏,只要她不放棄手中的線,我就不會失去舒適的安 全。儘管,我的潛意識很清晰,你不是她,絕對不會是她。但此刻,我眼前的人只 有你,你起碼已經錯亂了我脆弱的視覺。 一隻粉紅色的杜鵑花瓣飄飄悠悠地落了下來,被風吹得猶豫著,終於落在她輕 微張開的胸衣花邊上。她沒有動它,他也沒有,就那麼讓花瓣在胸前掛著。 彼此的身影都暗淡下來,太陽已變成了一個金色的球,漂浮在海水之上,天空 被映出萬道霞光。這時候是一天中最為曖昧、神秘、脆弱的時候,無邊無際的海景、 漫天落霞、四顧無人的僥倖,容易使單獨相處的男女入了歧途。 他終於將那個粉紅色的杜鵑花瓣從她胸前拂開,然後坐到她身邊的長籐椅上。 並輕輕解開了她透明的胸衣鈕扣。她的雙乳立刻從胸衣間跳了出來,沉甸甸理直氣 壯地懸于海風之中。女人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感覺著他把臉埋在她的雙乳之間。 4 )那是一片溫暖的陽光地帶,那是一片花瓣般柔軟的樂土。我也喜歡著那一 片被捂得像魚肚一樣的皮膚顏色、充滿生機的彈性和溫暖甜香的味道。 5 )因我的出現,她才將胸脯驕傲地袒露。遇到外界給予的快樂時,我喜歡把 臉埋在那裡笑;遇到傷害時,我會將臉埋在那裡哭。我的情緒稍有變化,她必定會 讓我把臉輕輕埋在那裡,用手百般呵護地撫摸我、安慰我。 女人更加絕望地僵坐著,等待著承受必然要到來的所有天堂的快樂和地獄的劫 難。他躲在了她的懷裡,嘴銜住了她左邊的一隻乳,右乳被他的雙手輕輕地捧著。 6 )我終於從你身上,找到了躲在她懷裡的那個最初的經典姿勢。 7 )我的嘴銜著她的一隻乳,雙手貪婪霸氣地抱著她的另一邊乳,生怕被「假 想敵」分享了。只有浸泡在自己安全的標準裡,我才能自由吮吸。我自由吮吸時的 表徵之一,就是眼睛自在而彌漫地東張西望。 8 )你的乳頭皮膚好滑潤,因為你的乳只被男人吮過,最多是被男人下意識地 吮痛過,或者留下男人的幾個齒痕,你就痛得尖叫著掙脫開了,然後嗔怪男人一番, 或者在男人的懷裡撒上一陣嬌。你看,我的吸吮剛一用力,你就開始痛得皺眉頭了。 9 )她曾經被我長久吸吮甚至用鋸齒般鋒利的牙齒咬得流了血。她寬容地忍耐 著,等著看我將她的乳頭鬆開後的滿足。致使後來,她的乳頭變得粗糙醜陋。在她 的乳頭之上,我找到了弗洛伊德泛性論所說的「口唇期」時的最大快感。 10)此刻,我對你充滿感激、充滿眷戀。在你身上吸吮的重複中,我得到了久 違的、屬弗洛伊德所說的「口唇期」的原始快感。 懸浮於海水之上的太陽隱沒到了海水之下,萬道霞光變成了藍紫色的暮靄,漂 浮游離在海天相接處,很快就被夜色的黑暗吞沒了。兩個人的面孔在周圍的黑暗和 眼光的迷離裡,變成了一團模糊的白。黑夜也抹去了兩個人的窘迫和畏縮,躺在長 籐椅上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把自己完全袒露了出來。 在她躺著的那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見臥室裡古老的落地擺鐘。那只渾圓的銅擺 在黑暗中不急不慢地擺動,把她搖得像是躺在一條隨波逐流的小舟裡,向千萬年以 前或千萬年以後、讓人無從想像的時空隧道行駛,那個隧道裡充滿了神秘和誘惑。 那條隨波逐流的小舟,就是此刻承載著他們的陽臺,被粉紅色、白色、紫色的杜鵑 花裝飾、被海風一次又一次親吻著的陽臺。他們將要在陽臺上做一樁生命中最重要、 最偉大、最聖潔的事情。起碼對於他們枯寂的生命來說是那樣的。那條隨波逐流的 小舟終於顛覆了,她被拋在波濤洶湧的海洋之上。或者不如說,她已變成他身下的 一片洶湧澎湃的海洋。 11)我進入了你的身體,進入了你的密密實實滑潤著、漆黑著的一個通道。你 助我如此滑順地進入,就像二十四年前,我作為一個精子,從一個男人最亢奮的身 體裡迸發出來,帶著幾分好奇、幾分調皮、幾分任性地成功進入了她的身體。當時, 她根本沒感覺到我在她體內千回百轉的行程,她甚至根本沒意識到我的存在。我到 達她的溫暖開闊的子宮時,她還不經意地慵倦在那個男人的懷抱裡呢。 12)她的子宮裡有一個名叫卵子的小東西,它住在一間透明如玻璃般的房子裡。 我進入玻璃房子的小門,為的就是尋找那個名叫卵子的小東西。我們在玻璃房子裡 得意地、矯情地竊笑。所有的,她都渾然不覺,她不知道她的身心和命運正被我們 巨大地改變著! 13)我進入她的身體時,她剛剛告別處女之身。周身毛茸茸的我在行進過程中, 通過某個關卡時,身體被粘上了細小的血絲。你當然看不到她子宮裡那個玻璃似的 透明的小房子,我來告訴你,我進去後,小房子的外觀就和一個帶著血絲的雞蛋差 不多。當然,那個小房子比雞蛋小得太多了。 14)那個男人在她身上得到的快樂,和我在你身上得到的快樂很相似,又有些 微的不同。那個男人的快樂是攫取了處女最初的財富。而我呢?自從我六歲那年, 她一去不復返之後,我第一次從你這個女人身上,找到了長期困擾我的「戀母情結」 的釋放體。 第一回合已告尾聲,夜變得風平浪靜。她仍然閉著眼睛,回味著他給她的、從 午後到夜晚的長久的震撼。她感激著他的耐心:感激著他鉛一般凝重的愛情。他每 一個眼神每一個愛撫都真摯得像是滴著鮮血。 他走了,走到木樓梯口時回過頭來,對她意味深長地揮揮手。風,把他淺色的 衣袖灌得鼓鼓的,他的笑容在風裡顯得稍縱即逝。「等著我,再來看你。」他的身 影終於消失在黑暗的樓梯口了。 他走了,把精液留在她的身上。她並不急著走進盥洗室把自己沖乾淨,風,適 時地送來讓她深深顫慄的味道,她依戀上了那種味道。 在她的婚姻趨於腐朽的前提下,她好像已經找到了理想的婚外情:溫暖、長遠、 有情有意。他的相貌、才情,甚至年齡都令她滿足,最重要的,他沒有把她當作短 暫的「露水情人」或者長期的泄欲工具。 這天午後,他們又有一個幽會。她在焦急等待的當兒,把床頭櫃抽屜裡的大堆 藥瓶,一併收進了垃圾袋裡。事實上,她已經許久沒有碰過那些瓶瓶罐罐了。多久 了?她回憶著,大概從他第一次來到臨海的陽臺上開始。她沒病,她一開始就沒病, 她根本沒有患「自我幽閉症」。 他來時,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病,我把那些藥全扔掉了。」 「我就是你的藥。」他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紫紅色錦鍛面的首飾盒,裡面 是一隻白金鑲鑽的戒指。她驚愕地張大眼睛,望著手捧鑽戒的他不能說話。他把愛 情弄得隆重了。 他說,「收下這個戒指。」 她慌亂地拒絕了。她從臥室逃到陽臺上,又覺得逃得不夠遠。她從未那樣強烈 地感到他目光的重壓。她一直被淹沒在偷情的危險快樂中,還從未清醒地想過結果。 她歷來認為,打破婚姻的現狀是艱難的,不然,她不會等到他的出現。起碼現在, 她還沒有勇氣再把愛情鋌而走險地帶入婚姻。並且,她認定一個二十四歲的男人向 一個三十歲的女人求婚是不理智的。 女人對著冰涼的海風哆嗦著,「別忘了,你才二十四歲……」 「我的愛情根源很深很牢。」他有些無奈。 這回女人真的完全不懂了。「你才二十四歲,你的感情根本沒有成熟。」 打那之後,他們誰都沒有再提起過將來。但她開始感到愛情裡有了沉重的負擔, 他臉上也常掛著令人不安的憂鬱。以後的許多日子,在臨海的陽臺上,他們又有了 許多個回合。他們也試過室內的角角落落,都沒有在陽臺上海風的吹拂和黑夜的籠 罩裡來得盡興淋漓。 他們都把自己當成了小鎮的客人,他們都把這個小鎮當成了世外桃源。他們誰 也沒有注意到,小樓之外已響起聲勢強大的流言。 很快,她被丈夫召了回去,回到了那個喧囂的城市。儘管她做了最大限度的努 力,試圖逃避丈夫的追問。可她的丈夫還是挑起了一次面對面的白熱化激戰。 「你裝病,想背著我在外面找野男人!聽說你在那裡活得騷著呢。」 她咬緊牙關,一聲不響地聽著丈夫對她的侮辱。 「我本想把你們兩個狗男女捉姦在床,殺了你們其中的一個。」他說,「但你 們還不值得我那樣做。」 「狗男女,」在女人聽來像是一把錐子,疼痛地刺進了她的心臟。她此刻才真 切地感到,她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和俗不可耐的現實遭遇了。現在,從那三個字 裡,她感覺出愛情旁觀者的麻木和惡毒。她絕沒想到,這輩子,那三個字還能用在 自己身上。在丈夫的暴怒裡,她走了神,走神之後,她的心痛緩解了許多。 她想起那個臨海的陽臺、陽臺下風平浪靜的海洋、陽臺上永不停息的輕柔海風 ;海風裡愜意震顫的花枝、落在她輕微張開的胸衣花邊上的粉紅色杜鵑花瓣。她想 起那個年輕俊朗、熱情如風暴般的男人;想起自己,那個熨帖如海洋的女人;她想 起海洋的深藍、黃昏的金色、夜的黑;皮膚的蜜色、花瓣的粉紅、胸衣的淡紫;那 些空氣中淡薄的腥鹹、衣服上輕微的皂香、還有精液的說不清的誘人味道;她想起 那些溫柔、熱烈或感傷的眼神,那些被感動被傷害的笑與淚,那些因衝動因滿足而 生成的一聲聲喘息……都應該是美麗的、純真的,都應該與「狗男女」三個字沒有 關聯。 丈夫的聲音像是從屋頂上壓下來,「如果你認為協議離婚可行,我很快就會找 律師擬好《離婚協議書》!」 她的住處仍然被各種各樣的城市噪音充斥著:汽車轟隆駛過的聲音、高分貝的 卡拉OK、永無休止的建築噪聲、響徹晝夜的麻將聲、小孩的哭叫聲、成人的爭吵打 鬧聲……世界的浮躁和虛偽、生活的平淡和瑣碎……一切一切,很快像泰山壓頂似 的,把她徹底圍困了,她甚至沒有清靜的心情,來回想那個相處了整個秋天和冬天 的年輕男人。 她又開始疲倦、頭暈、失眠、食欲不振、幻聽幻視…… 「我的病又犯了。」她對丈夫說。 「又犯了?離婚之後,你就可以找那個野男人治好你的病。」 她比聽到「離婚」二字時更加心寒。 那個全城最好的心理醫生打來電話,要她到他的心理諮詢中心去一趟。 她坐在心理醫生對面的椅子裡,異常平靜地說:「我那病不打算再治了,也治 不好了。」 「他能治好你的病,你也能治好他的病。」 「你在說誰?」 「你在小鎮上認識的那個年輕男人。」 「他有病?」 「他童年時就有了強烈的『戀母情結』。他必須和一個像他母親的女人建立親 密長久的關係。」 她的心像是墜了個大石頭,沉重得喘不過氣來。她想,他們原來是兩個患了心 病的人。或許,他們兩個人的愛情都當不得真。 「他來我這裡就診,傾訴了他與你之間的事。」 她再看心理醫生的眼光就有些怨氣。 「放心,我會保密,別忘了,我是全城最好的心理醫生。」 「我不敢輕易對我和那個男人的婚姻下注。」 一個濕冷的冬日,女人在丈夫出差的時間裡,從家中逃了出來,來到那個海邊 小鎮上。她提著行李袋在碼頭上打聽那個年輕男人。女人提著很大的心勁兒,臉孔 被滿心的希望憋得露出不正常的潮紅。她有一個非常神聖的願望,要找到他共同謀 劃。謀劃好了,她才有勇氣在那張《離婚協議書》上簽字。 有人告訴他,他早從這個小鎮上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她的心立即坍塌了,這一輩子不可能再見到他了,她從來都相信自己直覺。她 疲憊不堪地來到小樓前,保姆接過了她的行李。 「太太,要茶還是要咖啡?」 「把酒櫃裡的那種紅酒拿上來吧。」她虛脫地走到樓上的臥室,倚到陽臺上。 她滿意地看著陽臺上的兩張潔靜的長籐椅和那只藤編小茶几。杜鵑花開得依舊 熱鬧,熱鬧得讓她有一種與人分享的欲望,這種想法一出現,她立即萎靡下來。在 海邊昏黃的夕陽裡,她感到了生命裡前所未有的落寞和枯寂。 保姆把那瓶紅酒送上來,連同兩隻杯子一起,放在茶几上。她看到兩隻杯子, 著實感激了保姆好一陣。保姆還不知道,他可能永遠也不會走到這個陽臺上來了。 她的眼睛在醞釀一種濕潤溫熱的液體。她忙把身體轉向大海,對保姆說,「我叫你 的時候再送飯上來。」 一瓶酒快要喝完的時候,女人變得幻覺重重。她先是看到了那個給了她第二次 生命的年輕男人走來了,走到了陽臺上,在她對面的長籐椅上坐下來。先是長久地 看著她的額角,然後握住了她的手。當一朵粉紅色的杜鵑花瓣落在她微微張開的胸 衣花邊上時,他將花瓣輕輕拂開,然後嬰孩般偎在她的懷裡,在一個經典的姿勢裡 吮吸著她的乳。最後,他們終於完成了相愛的男女之間最後的、最神聖的儀式,他 留下了令她深深顫慄的精液的味道。女人在那個長長的虛幻過程裡,又一次得到了 最大限度的放鬆和滿足。她終於長出了一副鳥一樣的翅膀,從她早已招架不了的塵 世間飛走了。 她的丈夫帶著捉姦的目光,半夜三更來到小鎮,輕手輕腳地上了木樓梯,然後 悄悄潛入掩著的臥室門。他看到女人躺在陽臺的長籐椅裡,全身的鈕扣都被解開, 不知羞恥地袒露著身體,在黑暗裡熟睡。有一瞬間,她的丈夫甚至有些歉疚,責怪 自己長時間忽略了女人的美麗。但很快,他便痛恨起自己來晚了,讓那個野男人幹 完事之後逃之夭夭了。 他狠狠地把睡得香甜的女人拖起來,才發現睡著的女人是死的。 回目錄 回首頁